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不斷逃跑的她 王冬梅 老狗,一條瘦狗,一條又瘦又老的狗。一個月前,我在欽州港的一艘遊艇上碰 見了他。那時,他正在給一小女孩講述大灰狼的故事,逗得小女孩時而驚恐萬狀, 時而拍手歡叫。我問,老狗,今年幾歲了?他毫不隱瞞地說,三十五了。怪不得那 麼老,幾條江河似的皺紋把他的額頭都爬滿了,看起來整個像著名的珠江流域。我 說,老狗,你別傷心,沒米了到我家要,我家開米鋪。老狗把整個珠江流域的主幹 支流調整得很密集,他怪我在一個小女孩的面前揭了他的老底,很不高興地說,傷 心個屁,我開心得很。 回來之後,才聽說老狗離婚了,然後又聽分析家們分析說,老狗是因為貧窮養 不活家口才忍痛離婚的,接著,由於承受不了離婚之痛而遠走他鄉了。分析的語氣 是肯定和充滿了可憐、同情的。我也禁不住眼睛的苦澀,流下幾滴同情的淚水。這 個年代,一天天地,心理脆弱的男人們連自己應有的責任都難以背負了,因為他們 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負擔得起。 老狗是因為忍受不住離婚之痛才遠走他鄉嗎?我想了許久,覺得一點也不像。 我想起在欽州港碰到他時,他說的那些話,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沒有誰發現他的 痛苦,也沒有誰看得出他是個正在流浪的人。但是,老狗是一個倔強的人,不管是 痛苦、憤怒或者悲傷,他都會在最大限度上向人們展示他的快樂,所以沒有誰會看 出和知道他的痛苦。 我和他交往了二十幾年,老狗是一條好狗,他原本唱得一首好歌,寫得一筆好 字,寫過一篇好文章,有過一個好的崗位。 但是,不久前,他對我說,現在的男人越活越不景氣了,讓女人也跟著倒黴。 我說,不至於如此吧? 他說,不信?回家看看你老婆的臉。 我半信半疑,回到家裡,妻子第一句就數落我整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讓我 噎得半天也不敢望她一眼。 ——這些日子,米鋪的生意不景氣,也難怪妻子對我發那麼大的脾氣。 第二天,我無意地瞥了妻子一眼,發現她臉色有些黯淡,好像還帶了些似黑芝 麻什麼的。這些日子,她好像一直是這個樣子的,並沒有什麼大不妥。 我去找老狗的時候,老狗不在,大清早的不知哪裡野了。他的妻子跑出來給我 開門,我就有機會瀏覽了她的臉,發現和我妻子沒有多少不同。我背過身子暗暗地 咒駡道,這條老狗。 他妻子聽到我說話的聲音,追出來問,你說什麼? 我笑著解釋,沒說什麼。 她一把抓住我說,見到老狗幫我叫他回來。 她這一抓嚇我一跳,把我一顆豆腐心弄得很不平衡,我說,幹什麼? 她臉含羞澀還帶著點嬌滴,趁著兩片紅暈還沒有褪盡,她不知羞恥地說,帶孩 子唄,現在該輪到我出去玩一會了。 哎,女人! 我是在經常光臨的名叫木井路的小街巷裡的一間豬腳粉店裡找到老狗的,那時 老狗正喝著一杯店裡免費的淡茶。那是一隻塑料茶杯,又髒又舊,就像剛從哪個垃 圾堆裡撿出來的。老狗拿著這只杯子一邊喝一邊看別人下棋。那兩個下棋的是一對 酒鬼,每天廝守在這裡專討便宜的酒喝,並且一喝就常常是大半天,喝得無聊的時 候兩人就下棋,誰贏了誰才能喝,誰輸了誰就得付錢。老狗想不通這種人天天都在 這裡混,怎麼還有錢討酒喝? 我說,老狗,你想害死我啊? 老狗驚奇地問,我想害你什麼? 我提醒他說,昨天晚上你跟我說了些什麼? 老狗心裡偷著樂了一回,卻又不忘揶揄我一下,竟不懷好意地問,明白了沒有? 我說,明白了什麼,天天如此。 我下崗多年,前兩年還湊合著做了幾茬小小的九八生意,可是近一兩年一滴腥 水也討不到,妻子的米鋪我也懶于插足,女人的事業讓女人自己管去。妻子經常說 我是這個家裡吃閒飯的,把她都給拖累了。這日子就是這樣,沒有變化,或者變化 很小,我都習慣了。 老狗和我的情況正好相反,他妻子下崗多年,自己在市內一個半生不死的企業 裡耗著,一家三口就靠著他那點可憐的工資度日月,所以老狗的一舉一動無疑都是 家中的一件大事情。 木井路是一條又髒又舊又狹窄又潮濕的老巷子,髒舊得就像老狗手裡捏著的那 只塑料茶杯。據說舊社會這裡住滿了低級的娼妓和賭棍,如果你偶然路過這裡,發 現三兩個橫臥街邊街角的醉漢或衣衫襤褸的流浪者,那不算什麼稀奇,因為這裡每 天都缺少不了這些人物,這是一個逃避現實和淫亂的好地方,就算是烈日之下的夏 天,這條巷子一樣飄蕩著低級米酒和禾草的清甜濕濕味兒。新社會政府決定把這條 巷子改建成文明街,早晚都有老婆婆或者老爺爺手上扣著紅袖章在巷子裡巡迴。這 些老人也不知換了幾茬,到了今天就絕了跡。傳說,如果誰敢戴紅袖章在這條巷子 裡走來巡去,那就意味著準備去「地府」報到了。說實在的,誰也不願去那個地方, 誰也害怕去那個地方,就算你能夠活到一百歲。這條小巷子裡商店林立,小商人們 並不懼怕「地府」,書藝棋畫煙酒飲食日常用品等一應俱全,應有盡有,但是,這 些商店的前面都得加上一個「小」字。那些商店的招牌從屋裡往外伸,佔據了小巷 子的上半個星空。這裡從來沒停止過猜拳喝令以及麻將碰撞的聲音,偶爾還會聽到 小孩拉著嬌嫩的喉嚨在街頭向著街尾叫喊他們父母大名的聲音。總的來說,這條巷 子很熱鬧,很適合老狗或像我這個樣子的小市民的生長和發育。 然而,我和老狗都不住這條小巷子裡。 我說,老狗,回去吧。 老狗說,急什麼急,這裡的小妞那麼漂亮,看著眼都飽了,正好為家裡省下一 頓。 老狗邊說邊盯住店裡的小姑娘看,那姑娘笑著大膽地迎接他的目光。 我看著老狗的樣子既好色又曖昧,便把他扯到一邊開玩笑說,老狗,你要死了。 老狗唯恐別人聽不到似的,提高了嗓子,故作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說,是人一眼就明白了。 老狗突然壓低嗓音,神秘地,悄聲對我說,那個小妞夠靚不? 我說,廢話,你家裡那個叫你呢。 老狗半信半疑,但是,看我又不像個要開玩笑的。他一大口把杯子裡的茶水倒 進了嘴裡,然後放到櫃檯上,說,阿妹,還你杯。 我以為完成了這些動作,老狗就要回去了。事實上,這只是老狗的準備動作, 他接著湊近觀棋的行列,對弈棋作了幾番激昂的評說之後,才安心地悄無聲息地離 去。 老狗常常就是這樣的不夠朋友,離開也不跟我打個招呼的。但是,這也許便是 我和他關係至熟友誼長存的根源。因此,在有些時候,我們誰也不必要去理會誰。 不知怎的,下崗就像一種流行病,也不管別人的痛苦與死活,說下就下了,我 看裡面一定缺乏某些技術性問題,像老狗這樣的人在過渡的時候應該給予一定的適 應時間或者適當扶持。但事實上沒有,老狗也懂國家的一些有關下崗政策,然而, 政策對一個地方小單位來說不起作用,他為此很洩氣。按木井路裡混的人對老狗的 說法,女人倒黴男人也會跟著倒黴的。老狗說,女人是傳染病毒,把我也拖下水了。 我妻子對老狗的這種歧視女人的說法不滿,說,這關嫂子什麼事,你下崗了, 是你自己不爭氣。 妻子平時罵我一兩句,我是毫不在乎的,只當她鬧著玩,但是,我看不慣她那 專門得罪別人的樣子,特別是得罪了我的朋友。她得罪我的朋友就像間接地得罪了 我,令我跟著一起難受。然而她養育了我,對我有恩,我不能直接地反對她。我說, 老狗是說著玩的,他不會得罪嫂子,這個企業半生不死的,被涮了就當放了個大假。 老狗卻放心不下說,我把一家三口的飯碗都給砸了。 我知道老狗心裡很難受,在內心裡我也充滿了對他的同情,但是,我實在是無 能為力。我的能力就是請他出去喝兩杯,猜上兩碼,以緩解由於下崗而給他帶來的 打擊。 我們來到木井路的那間常常光臨的豬腳粉店,那兒的小妞笑容依然迷人。 剛坐下的時候,我說,老狗,你沒事吧? 老狗咳了咳,乾笑著說,我能有什麼吊事。 他努力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我看出他內心仍然是那麼的難受和痛苦。 木井路裡熟人多,很快我們便圍成了一圈。於是,群情激昂,熱血沸騰。我們 大論官場腐敗、人性淪喪,最後慫恿老狗回單位去找他們討個說法。 第二天,老狗真的回單位裡要討個說法。 單位老總顧左右而言他,說,博士也挨下崗了,我真不明白現在的市長是怎樣 當的。 老狗說,那是領導問題。 其實,老總還沒有把第一句話說完,老狗就搶著說了。他等老總把話說完,接 著又說,這不知是該怪領導還是該怪現行的這個社會?昨天在廣場開的群眾大會, 參加會議的除了學生,都是戴大蓋帽的。 老狗明白老總的言外之意,心底下一激,便說,這都是你們當官的造成的,如 果你們都廉政一點,公平一點,這個社會就不會如此了。 也許是老狗把話說上癮了,他這一段專評時弊的語言讓老總聽了很不舒服。老 總愣著望了一眼老狗,然後果斷地說,你別想著再回來上班了。 老狗不服,老總補充說,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會下崗的,區別只是個遲快問題。 話說到這點上,再說已經沒有必要了。老狗一聲不吭,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老狗回到家裡,輾轉反側,心裡總是覺得冤。次日,他向單位上交了一份報告, 陳述了他不能下崗的充分理由。理由簡要摘錄如下: 一、我是一名合格的中共黨員,思想品質較好; 二、我是秘書專業畢業,是專業水平,有較系統的理論知識,在這個崗位上勤 勤懇懇工作了十多年,有苦勞也有功勞; 三、我的妻子一直下崗,沒法找到別的工作,一家三口嗷嗷待哺; 四、同科室的兩個人中,有一人已準備退休,屆時只有我才最熟悉最適合本職 工作。 對老狗而言,這四條理由是夠充分的了,用不著再跟單位老總討價還價,因為 沒有誰有資格搶走他的這個位置。 但是,他不過是一條普通的老狗,此一時彼一時,他沒有想到腦筋需要轉個彎 彎的問題。他上交報告的時候,老總很熱情地說,我們研究過再說。 老狗說,那我不打擾你了。 那謙虛的樣子,好像別人還會留下他吃飯似的。他對自己充滿著必勝的信心。 老總說,你想坐就坐吧,我的大門什麼時候都是開著的。 老狗有著狗的本性,很老實,說,不了。 老狗於是就很老實地在家裡等著。公司裡,被宣佈下崗的人員中陸續的有三兩 個被召回去上班了,但是,老狗消息卻石沉大海。老狗按捺不住,責問老總,為什 麼他們能回來上班而我不能? 老總說,你的報告我已交王副總了,他管行政,你去找他吧。 也許老狗以前和王副總有過些少的過節,或許他認為這不過是老總的一句托詞。 老狗說,你是一家之主,公司的老總,我不找你找誰? 老總低著頭,拿筆的手在不停地寫劃著,許久,也不抬一次頭。他抬頭的時候 便淡淡地說,我說你真的不用找我了,企業改革,是政府的要求,不是我說改就能 改的,你想不通的話你就去找政府吧。 老狗氣極,甩手離去。改革是無情的,既然沒有學會搖尾乞憐,那便讓你的一 切理由吃屎喝尿去吧。 為了此事,老狗在家裡整整呆了兩天。第三天,他才出門,因為他還要生活, 必須尋找工作。 老狗在木井路應該是人緣極佳的,因為他樂於助人,經常免費為別人鋪面抄幾 個大字或打個報告什麼的。因此,在木井路尋個工作是他的首選。 老狗像個閑來無事的人似的,在木井路上逛著張望著,希望發現有誰忙不過來 的地方。 「老狗逛街啊?」 「老狗那麼有空呀?」 「老狗吃了沒有?」 ………… 四目相對,老狗發現了木井路上一巷子的不痛不癢的客套。老狗於是被這些客 套弄愣了,一張大口竟說不出個子醜寅來,他覺得自己像個沿街乞食的乞兒,兩條 腿東轉西拐像跑似的,最後竄到了我的家裡。那時我妻子已經去了米鋪,我起床不 久,正在觀看早間新聞。老狗懇求我說,你家米鋪要人不?讓我賣力氣馱大米也行。 我說,好啊,老狗。 但是,這事不歸我管,我補充說,要問問別人才行。 其實,老狗這話是問了也是白問,他應該知道我這家裡掌權的人是誰。 看完了早間新聞,我說,老狗,我們去吃豬腳粉。 老狗說,不用了。 我說,客氣什麼,不吃飯能解決問題嗎? 老狗被我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拿了張報紙不三不四地歪念著。我知道他不是不 想去,而是每次去了都是我請客我付錢,他總覺自己占了我太多的便宜。這就讓他 心中頗為不安,好像欠我人情太多。其實,我是不大計較這種東西的,要做真的朋 友就不能被「錢」烙著。好歹有時也要留給他點面子,讓他重拾男人的尊嚴。我說, 要不你請。 老狗欣然應允,他說,一餐豬腳粉我還是請得起的。 粉店裡,我額外要了兩斤米酒。幾口下肚,老狗就發起牢騷來。老狗說本來一 兩年後也準備著要離開這個「爛鬼」單位了,因為這不是他成長發育的土壤。但是, 現在條件還沒有成熟,妻子、兒子的生活還沒有得到保障,她們都得依賴他才能度 過這個難關。想不到別人把事情看得那麼准,此時的他,毫無心理準備,羽翼正脆, 飛也飛不起,跑也跑不了,正好往絕路裡趕。 我說,老狗,你太落後了,現在的人學的是關係學,講的是金錢、人情。「關 系學」你懂嗎?就是男男女女攪拌在一起的那種。要是你過得了金錢關、人情關, 前面等著你的就是坦途了。 其實,我也不懂得什麼是「關係學」,只是胡亂地說一通,也許前後還互不對 調子。這讓我感到自己像只「雞」,在乏味的客人面前騷首弄姿,自賣風情。 老狗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嗤」地一聲,說,瞎說。他不齒這種「關係 學」。他說,我以前讀書時學的是人學,學「人學」的人不必跟學「關係學」的人 比,因為前面的人高尚,後面的人無恥。 我說,老狗,你這身迂腐氣會害了你。 老狗補充說,對別人是這樣,對我不定如此。 我認為這也許是老狗下崗的真正原因。 老狗說,我在這個城市裡無依無靠,把我涮下來也不會得罪什麼人。 這也許也是真的。 喝完了酒我們各自回去,我要到某單位去,幫助妻子追結陳年米錢。這個單位 是一戶「困難」戶,我一個月少說也要去三四次的,他們總是推說單位領導不在, 要不到錢,把我搪塞掉了。要不是看在老熟客老相識的面子上,我早就叫人把他們 的攤子給砸了。妻子今早出門一再叮囑說,鋪子已經沒有多少資金了,要不到錢, 鋪子就得關門,到時你我就等著去喝西北風吧。 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威脅,是偷是搶,看來都要拿回點東西。 剛巧,那個單位的頭兒有急事匆匆跑回單位,被我撞了正著。我說,我們真是 百年不遇啊。 他皺著眉頭對我說,這陣子沒錢,過兩天再說好不? 他兩手一攤,真像回事似的,說,我袋裡真是沒錢,如果有錢,我多少都會給 你。 我說,屁話,今天要麼你還我錢,要麼把我打死在這兒。 看來他真的有急事,被我纏得沒有了辦法,最後不得不松了口。我的錢便到手 了。回來後,妻子直誇我有功,在鋪子裡把我又摟又抱的,要是在家裡,也許非要 我跟她上床不可。我趁機說,老狗下崗了,想跟你打工。 妻子杏眼一瞪,嘴巴兒一翹,害怕誰向她借了錢準備不還似的,說,不行。 我說,與人為善,又不是要搶你的飯碗,你就這樣對待一位立功人員呀? 妻子聽了我的話,臉色緩和下來,伸手理了理我腦門上的頭髮,說,不是我不 通人情,不給你面子,我巴掌大的鋪面,按功論賞,你來還湊合,老狗呢,要他來 幹什麼呀?就是張凳子,他坐了,叫我往哪擱?送米嘛,滿街都是人力車,三兩塊 錢我就能讓他們通街跑。 我見我的請求很讓她為難,心裡也過意不去,也就不再勉強,說,不行,就算 了。 妻子也不想因為她而把我弄得不高興,也許在心底她也是很想幫我的。一個大 男人的面子啊,比什麼都重要。突然,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像想起了什麼,笑 逐顏開,說,差點忘了,我有個朋友酒店裡正好缺少一名保安,你就叫他去試一試 吧。 這樣,老狗就到鴻運酒店上班了,做保安。這家鴻運酒店其實也稱不上什麼酒 店,頂多算是大排檔,一個大廳,七八張桌子,內有十來個包廂,如此而已。 老狗慘了,三百元月工資,包吃住,專值夜班。從此以後夜裡就沒沾過妻子的 邊兒。 可惜慘景也不長,半年後,老狗失業了,並且酒店還欠著他兩個月的工資,原 因是酒店老闆跑了。 回到家裡,妻子也大罵這個酒店的老闆「王八」。我說她還夠義氣,她就氣憤 地罵我懂什麼,那個「王八」還欠著她二千元的米錢呢。原來如此。 老狗說,這不關你們的事,是我自己太笨太蠢了。 失業的第二個晚上,老狗叫我坐摩托帶他上街。我說,上街幹什麼? 他說,看女人。 老狗坐在我車的後座,問我,你喜歡哪一種女人? 我說,臭腥的那種。 老狗哈哈大笑,說,我也是。 老狗接著說,現在稍有點姿色的女人,除了幾個傍了大款,其餘的大多數進了 酒樓、舞廳、賓館、按摩室或者髮廊。哎,女人的進步竟是社會的墮落啊! 我說,老狗,你在酒店工作就是這點心得呀? 老狗把嘴巴伸到我耳朵邊很神秘似的說,其實那間酒店是間「雞」店,每個月 派出所都會去抄一兩次的,那兒的「雞」一旦看上了你,全部免費,吃到你膩。 我說,老狗,你也享受了不少吧? 老狗很謙虛地說,偶爾。 經過一間髮廊的時候,有一穿著入時上身半裸的姑娘從裡面出來,樣子很熟, 就像專拍美胸廣告的那種。老狗對我說,你看那婊子,白裡透紅的,那前胸聳動之 物加上走起路來特來勁兒的臀部,簡直人間極味,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我說,那你應該去找沈殿霞。 老狗說,沈殿霞是明星,目標太大,不符合我的口味。 我說,老狗,廢了你。 老狗大笑,瘋了似的,你不信呀,到時我帶你去嘗嘗。 我掉轉車頭,向回駛,因為聽了他的說話我心裡直想嘔,並且,我的妻子雖然 有時是口囉嗦了點,但是,她一直對我很好,我沒有理由背叛她,或者因一時的沖 動而做了些對不起她的事情。 老狗說,你幹什麼掉頭呀? 我說,回家幹女人。 老狗惱了,說,你說什麼?並命令我把車停下。我把車停了下來,在路燈的閃 爍裡我看見他在哭。他下了車,獨自躲到街道的一個暗角裡。我把車放好,然後上 前問老狗,剛才還好好的,突然怎麼了? 老狗只管哭。我陪著他坐了下來,他便說,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做匹狼的,結果 只做了一隻狗。 我說,你是一只好狗。 老狗聽了我的這句話,哭得更大聲了,他說,我對不住自己的女人,養不了這 個家,不能給他們母子過上好日子,我不是一只好狗。 我安慰他說,你有了這番心意就證明你是一只好狗,並且你不是一隻普通的狗, 還略帶有點狼的好色,凡是帶有腥味的地方,你都想嗅一嗅,聞一聞,看一看,嘗 一嘗。 老狗哭著哭著,笑了起來,是那種欲哭無淚、欲笑不能的樣子。他歎息著說, 我真是一隻老狗,到了殘花敗柳的年齡,許多東西都無法如願了。 我說,老狗,別洩氣,我們是朋友,有什麼想不通的,就只管找我。 老狗揶揄我說,你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幫不了我。我是一隻不受歡迎 的老狗,只能夾著尾巴做人,我的日子很苦,可是,沒有誰知道,以為我啃骨頭便 是吃大餐。其實,我和誰都一樣,只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過上一些衣食不愁的安 安樂樂的日子。 說著,老狗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我跟上去,他便說,我很想雲遊世界, 到外面走走。 我說,別瞎想。 我扶住他,想把他送回家,他卻掰開我的手,很沉著地問我說,我們夠老友吧? 我肯定地回答說,當然。 老狗又問,老友是應該相互信任,對吧? 我又肯定地回答說,當然。 於是,老狗果斷地說,那麼我沒事,我只想一個人獨自散散心,總可以吧? 我想他在情感特別脆弱的時候,獨自一個人也許是危險的,就很不放心地提出 和他一起走走,卻被拒絕了。他笑了起來,說,我現在不是很好嗎,你幹什麼總想 纏著我?如果你不走,我就把你的車推到街中心去。 我可不能讓他把我的車推到街中心去,於是我走了。 我首先跑回老狗的家裡,對他妻子說,老狗好像有點不對勁,我勸不了他,你 趕快去找他回來。然後,我就回家了。 我一到家,妻子就著急地對我說,死了死了,你家裡打電話來說你老媽病死了, 好像是得了腸胃癌什麼的,你快點回去看看。 我母親一向很健康,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挑得起七八十斤重的擔子,這個消 息不啻晴天霹靂。 第二天,我心急火燎地趕回老家。回到了家裡才知道原是虛驚一場,原來是醫 院診斷錯了,第一次診斷是腸癌,第二次確定是腎結石。但總歸是病了,我就在家 裡陪了老媽一個多月。 回來時,我突然心血來潮,改變了回家的路線,我遊了一趟欽州港。於是,我 就碰到了老狗,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在離家出走。 從欽州回來,在鋪子裡我見到了老狗的妻子,她正坐在米鋪門邊,像一隻忠實 的看門狗。想想老狗,他們真是一副十足的夫妻相。到了米鋪,卻不見我的妻子。 我問,嫂子,我家的米鋪賣給你了? 她咯咯地笑著說,是呀。 我信以為真,一個多月什麼樣的變化不可能有啊?更何況這米鋪不是我能管得 了的東西。看見她的可愛的兒子在裡面玩,我就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老狗的妻 子就命令她的兒子說,快叫叔叔。 那個小不點於是就叫了我聲「叔叔」。 我說,嫂子,你見到了我家的那位了嗎? 她反問我說,你自家的東西看不住問我幹什麼,她不在家裡嗎? 我笑了笑,說,可能在吧。於是,我就回家去了。回到家裡,看到妻子豬一樣 地躺在沙發上,很無聊的樣子。見我回來了,就拿眼睛白了我一眼,卻不跟我說話。 我問,你的米鋪不要了? 她反問道,誰說的? 我說,要不你怎麼賴在家裡? 妻子驕傲地說,難道你不知道懶人有懶人福嗎? 我說,我才離開一個來月,你就長進不少啊? 妻子又白了我一眼,有氣無力地歎息道,還不是托你那兄弟老狗的福。 我驚奇地說,老狗怎麼了,他能有福給你托? 妻子賭氣地說,這條老狗,就該去死。 昨天在欽州港遊艇上還見著他,一個人好好的,怎麼就說他該死呢?我摸了摸 她的前額,懷疑說,你莫不是病了吧? 妻子於是迫不及待地給我講起老狗離婚的事來。我感到很驚訝,不相信那會是 真的。可是,第二天我便在老狗的妻子及木井路的流言中證實了。至於老狗離了婚 的妻子為什麼跑到我妻子的米鋪裡賣米,妻子對我說那是老狗托的,老狗說他一看 見這妻兒倆就心酸,就乾脆離了。原先他妻子是不肯離的,但是老狗就逼著她離, 還砸爛了家裡的許多東西,把個夫妻關係搞得很僵,形同路人。他妻子一激動,就 同意離了。老狗說他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又不忍心拋下他們兩母子,他 需要一絲不掛地上路。名義上他們是離了,但是心裡還惦記著他們,希望我能給他 妻子安排個工,接濟接濟他們。我不肯,罵他不是個男人,他「撲通」的就向我跪 下來了。我心頭一軟,就答應了。 原來如此。 有空的時候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母子倆。 妻子說,看什麼看,整天都在我米鋪裡。這老狗也真是,他怎麼就不知道現在 的人都很健忘,有誰會在乎自己的身邊多了或者少了一隻老狗呢?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她,因為我很想知道她對老狗的一些真實想法。 我到她家裡的時候,看見她在拾掇東西,我問,嫂子,在幹什麼呀? 她說,死佬的東西,放在家裡礙眼,拿出去丟了。 我阻止她說,別。 她說,要不給你拿去。 我解釋說,老狗是一只好狗,好狗的東西你也準備丟呀? 她卻哭了,說,他要是一只好狗就不會這樣對待我們了。 她邊說邊哭,並且哭聲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重。我傻呆了,我是最怕女 人哭的,特別是見不得離了婚的女人哭。於是,我就跑了。 老狗的妻子卻追了出來,老遠的對我喊,你不要他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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