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意志巷人家 張學東 意志巷是一條仄長的巷道,它的左右兩側是極其低矮而又陳舊的磚木結構瓦房。 從它的每一個道口走進去,最靠裡面正中央居住一戶人家,而下首左右兩旁相對居 住著八家,九戶人家便圈圍在擁擠的三合院中。這樣的雜院又如同蜈蚣的毛爪一般 參差地排列在意志巷裡,狹窄幽長的巷道只能容納一人謹慎地推一輛自行車單獨行 走,倘若遇到迎面有人,一方只得閃到巷道兩側的某一三合院裡。你走進巷口,立 刻就有種井底之蛙的感覺,頭頂僅有一方或藍或灰的天空,像塊方布高高地蒙在頭 上,偶爾有一兩隻飛鳥掠過,人的心也隨它們飛了出去。 我對意志巷之所以能夠清晰地描述,並不是我很眷戀那個地方。事實上,它早 已被花團錦簇、綠樹翠蔭、山池廊榭的美麗花園所替代,在此駐足遊玩的市民或許 早已不記得它原來的模樣,可是意志巷在我的記憶中卻如同一棵根深蒂固的老樹, 它的每一處細枝末梢總會在我不經意的時候落下幾片枯黃的碎葉兒,猶如一張張陳 年的相片在秋風中飄零。 立秋 看到巷口的白楊樹婆婆娑娑墜下第一片金黃色的落葉時,便是意志巷的秋天了。 早晨,我和往常一樣睡眼惺忪地從門臺上扛起那輛舊自行車一步步走下臺階。 我剛要越過意志巷10號院最後一戶人家的門口,卻迷迷糊糊同正從房裡走出來 倒馬桶的阿桂撞在一處。耳畔聽到很響亮的咣當嘩啦的聲響,同時聞到一股腥臊的 惡臭味。低頭看時,褲角上早已沾濺上濕乎乎冰涼的穢物,幾團帶著血污的衛生紙 橫在腳下的青磚地面上。 未及發作,對方卻已先發制人。我知道這是院子裡的寡婦阿桂,一腔的怒火不 知怎的被抑制住了,眼前倏地閃現出她家丫頭的嬌嗔的小臉和微蹙的眸子。 如果是其他什麼人,我或許會動些肝火,可倒黴的偏偏是這個女人!我很木然 地雙腳叉穩車身,竟不知所措。當目光落到阿桂的身體上時,頓時有些暈眩和窒息。 阿桂只穿一件低胸的睡衣,料子看起來很柔也很垂,大抵是絲綢一類的東西。阿桂 的乳暈透過睡衣隱約可見,豐盈渾圓的曲線在秋日晨曦中正散發著某種誘人的光澤。 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喉嚨間發出一聲乾咳,仿佛突然折斷的幹樹枝那樣響亮刺 耳。 恰好院子裡的幾個去晨練的人拎著木劍、端著盛滿鮮奶的鋁鍋陸陸續續踱了進 來,小院立刻顯得危機而又擁擠不堪。 我急忙側身推起自行車奪路而逃,隱約聽到阿桂在炫耀她的真絲睡衣,可是眼 前和腦際卻一直浮現著那攤污穢的便水和幾團沾染了血污的衛生紙,這便讓我突然 萌生了一種猥褻的念頭,我在想那血紅的衛生紙究竟是阿桂的還是她家丫頭的?這 樣一想胃裡竟然一陣翻江倒海,我慌忙跳下車子,蹲在馬路旁邊的白楊樹下狂嘔起 來,我的窘態在路人看來一定和孕婦一樣滑稽。 在我記事以來,阿桂的名字一直像王致和臭豆腐一樣令人津津樂道,當然這並 非完全是寡婦門前是非多的緣故。 早在阿桂的丈夫未死之前,院子裡的老少就喜歡捕風捉影地談及她的是非長短。 阿桂說來也算不幸,串聯的那陣她也風風火火地打起背包,搭火車、睡露天。可等 她重返故里時卻無奈地懷上了曾與她志同道合的革命小兵的種,而那個在她耳邊信 誓旦旦的人卻石沉海底、杳無音信了。悔恨之余,阿桂只得先墮胎隨後又稀裡糊塗 嫁了人。 阿桂的這個男人染病死後,意志巷的人們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目光來審視丫頭的 母親阿桂。阿桂的皮膚白皙光潔,已過四十的女人,胸脯和臀部依然挺拔高凸,尤 其她的眉目之間還不時地閃爍著少女一般的情愫。 阿桂穿衣十分講究,該緊的地方絕對曲線突出、不拘不束,而寬鬆的時候又裙 衫飄灑、搖曳生風。丫頭是不敢同她媽一道上街的,她很不習慣熟人陰陽怪氣地和 她們打趣。呦,是阿桂呀!打扮得這麼時髦,和你家丫頭簡直都快像孿生姐倆啦。 這個時候的阿桂,卻往往會得意地飄了起來。 意志巷的老年人是頂瞧不上阿桂的,他們暗地裡煞有介事地議論不休。年逾古 稀的莫老太算是這群人的代表,她雖然已弓背塌腰、走路雙腿打顫,但她對院子裡 大大小小的事件依舊保持著高度的警覺。 意志巷沒一個好人! 莫老太總是從她那被濃痰堵塞得發音異常困難的喉嚨間咳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她看阿桂的時候通常是冷眼相覷,她說阿桂是天生的狐狸相,哪個男人跟了她准保 沒有好日子過!這種預言在丫頭她爸死後讓莫老太曾一度引以自豪。 丫頭打懂事以後,就有一種難言的羞恥感縈繞著她。那時我們院裡的孩子在空 曠的巷口藏「濛濛」、丟沙包、跳皮筋或玩家家,而她總是沉默寡言的深居簡出, 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仿佛誰會吃了她似的。 其實我知道,丫頭是打心底裡厭惡她媽阿桂的,尤其她爸過世以後,她討厭看 到她媽站在穿衣鏡前塗脂抹粉、搔首弄姿的樣子。 處暑 是我幫陌生女人敲響阿桂家的屋門的。 那天,我並不知道阿桂正和一個叫眯眯的男人躺在里間臥室的床上。他們的衣 褲、胸罩、鞋襪像商店清倉處理一般,胡亂地扔在床頭和地板上,臥室裡狼藉不堪, 媾合後的渾濁氣息在空氣中彌散。 阿桂必定先是一驚,待聽出是我的喊聲,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她又嬌嗔地輕伏到眯眯的身上,她少女一樣癡迷地輕吻著躺在自己身下已經有 些疲倦的男人的胸膛,手指不停地在上面蟲子樣滑動。 男人似乎有些想離開了。 阿桂便嬌哼了一聲。 阿桂哄孩子似的撫弄了一番眯眯的頭髮,才趿拉著鞋朝外屋走去。 門外,一張肥胖、油膩膩的臉兇神惡煞般地綻露在阿桂的面前,酷似懸掛在鹵 肉店裡的豬頭。 阿桂驚魂未定不及開口,胖女人已奪門而入,順勢給阿桂一記脆響的耳光。 胖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著,同時一口濃痰砸在阿桂紅潤的臉上。 我驚恐萬狀地呆立在阿桂家的門口,胖女人一定患有非常嚴重的口臭,空氣裡 有成千上萬她的唾液分子充斥著我的呼吸系統,我看到阿桂的神情異常古怪難堪, 胖女人的那口污水正順著她濃妝俏麗的臉蛋朝下滴淌。 我想我是中了胖女人該死的圈套。 這下闖了大禍。 白露 整個巷子顯得極不平常,每個人都仿佛吸食了大麻的癮君子,他們興致勃勃地 談論著來自10號院的某一事件,儘管消息大多均為道聽途說,可好事者都樂此不疲 地在自己的三寸口舌翻轉之間肆意添油加醋,似乎不這樣搬弄故事的精彩之處便不 足以刺激聽眾或自己。 阿桂對門住著紅旗服裝廠的女工賈裁縫,她是地道的上海人,也是院子裡出了 名的小喇叭。她平時講話就像縫紉機的腳踏板發出的一連串嗒嗒嗒嗒的噪聲,任何 無聊的是非只要經她一傳就會立刻顯得緊張而又神秘兮兮。 我剛走進院子便被賈裁縫一把拽住。 你一定曉得阿桂家昨晚的事吧!快給我們講講看。 我沒有搭理她徑直朝裡走。我素來反感這個上海阿拉,她的嘴裡向來不會有什 麼好事,況且我非常討厭她那滿嘴磨磨嘰嘰的上海味。 此時,丫頭正安靜地立在她身後,她的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裡,眼睛裡的光芒憤 怒而又孤傲。原來昨晚丫頭離開家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當她不知不覺走回 家的時候,偏巧目睹了那個胖女人在她家叫囂著,那會兒丫頭真想沖進去用菜刀剁 了那個叫眯眯的臭男人,還有她媽阿桂。 賈裁縫不由打個激靈,哎呀呀,快嚇死我啦!你這樣不聲不響地是會嚇死的! 你可算回來了,你媽媽都快被你急出毛病嘍! 丫頭沒好氣地瞥了賈裁縫一眼,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操心!往後再胡說八道當 心我拿針線縫住你這張嘴! 丫頭見我跟在她的身後,便回過身直沖我嚷,幹嗎老跟著我?還嫌不夠熱鬧! 我驚愕地站在她家的門口,我肯定自己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香煙塞進 嘴裡,隨後又無聲無息地點燃。我注視著青灰色的煙霧扭曲地向上升散,順著煙霧 彌散的方向,可以看清那方灰濛濛的天空就在我們的頭頂。從丫頭走進房間以後, 她家便隱約發出翻箱倒櫃的聲音,跟著就是阿桂和丫頭互不相讓的喋喋爭吵,並不 時伴有茶杯一樣的東西摔碎在地板上的脆響。在我看來,丫頭和她媽阿桂這幾年的 母女關係一直處於一種危機狀態,這種危機隨時隨地都可能引發一場戰爭,而隨著 時間的流逝,這種可能性就愈來愈大。丫頭的眼神似乎告訴周圍的人,她早已不再 是一個黃毛丫頭,她潛意識裡的倔強和敏感隨時都會導致她的背叛。 門「咚」的一聲被奮力撞開,我不及閃身,從屋裡呼啦撂出一團衣物,劈頭蓋 臉落在我的身上,我被一股很曖昧的香皂氣息包圍著。 滾就滾,有什麼了不起,你根本不配來教訓我! 丫頭回過頭瞅了我一眼,她的胸脯隨著她的喘息激烈地起伏。我下意識地看到 丫頭正好從剛才扔出來的那些胸罩、內褲等衣物上踩過,她黑色的鞋印零亂地落在 一隻雪白的胸罩上面,仿佛一隻潔白的鴿子的羽毛沾染了油污,在秋天陰晦的天空 下顯得格外醒目。 賈裁縫又從門縫裡伸出半拉腦袋,她慵懶的眼睛裡發射出一束貪婪、好奇的藍 光,如同一名幹練的偵探抑或是一隻訓練有素的警犬密切捕捉著每一個細節,她的 嘴裡還不停發出一連串咂舌和冷笑。 也許就是賈裁縫這種嗲味十足幸災樂禍的怪聲怪氣激怒了正氣急敗壞無處宣洩 的阿桂,她猛然掉頭回屋端起放在門背後臉盆架上的大半盆污水,直沖對門家潑將 過去。 賈裁縫根本沒有絲毫防備,她頓時變成一隻狼狽不堪的落水狗。 阿桂就那樣端著空臉盆靠在門板上,她得意地呼出一口報復之後快感的熱氣。 可是與此同時,賈裁縫早已清醒過來,她也毫不示弱,尖叫之餘,她回屋抄起 一把剪刀風馳電掣般地撲向阿桂。 我幾乎驚呆了,兩個撒潑的女人酷似兩隻叢林裡的母獸,彼此為了爭奪一隻美 味的獵物或垂涎已久的雄獸發動了極其突然的侵襲。 那時,丫頭已經跑出了巷口,她的身後一定傳來兩個女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和歇斯底里的尖叫,逐漸地這種刺耳的聲音讓幽長、狹窄的巷道吞沒,頭頂灰色的 天變得遼闊起來。 阿桂掛了彩。 阿桂的臉上貼了一塊雪白的紗布,傷口不時地痛楚發作,她獨守在孤零零的屋 裡,內心多少有些懊悔。她以前很少在乎人們說三道四,對於那些流言蜚語她總是 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她已經習慣我行我素逢場作戲的生活,尤其在丫頭她爸 死後,阿桂似乎一夜之間豁然開朗了很多。人這一輩子怎麼還不是過,她生命中的 兩個男人先後都遺棄了她,儘管他們的離開有著本質上的區別,但在阿桂看起來並 沒有什麼不同,她終究是註定要獨自走完這一生。不過,她現在除了和女兒過這種 相依為命的生活之外,她還是需要有一個男人的,眯眯是她感到滿意的情人,她知 道他是有婦之夫,但這並不重要,她已不想再跟任何男人海誓山盟死去活來,只要 能撫慰她的孤獨與寂寞,就足夠了。 中秋 中秋時節,會有很長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意志巷的人們便開始熱火朝天地預 備過冬的煤餅、煤球之類,原本就擁擠的小院,一時間被家家戶戶盛煤的麻袋、竹 筐和脫在院裡田字格一樣的煤餅佔據得無紮錐之處,大家在走道的時候總難免忘卻 了自己的德行,而一味地怨罵別人。 你從院子走到巷口或從別的什麼地方走進意志巷,耳朵裡灌滿了街坊們的滿腹 牢騷和怨言。諸如:政府是幹什麼吃的、為何還不給通暖氣、整天被煙熏灰嗆哪裡 還有個城裡人的樣子嘛。不過也有人傳言,這房子住不久,翻過年就要拆啦!這裡 將來要建一座大花園。一說到拆遷,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打住了,似乎誰也不願意去 想這些遙遠的事情。於是抱怨之餘,人們還是無可奈何地把一袋一袋、一筐一筐的 煤用他們並不很堅實的肩膀扛進了意志巷。 所以,意志巷的人大多養成了樸素的習慣,冬天生火爐倒出的煤灰,他們一般 不會輕易丟進垃圾站,而是要用細眼篩子精心篩選,哪怕每次只能篩出十幾粒尚未 完全燃盡半黑半灰的煤渣,他們也樂此不疲。人們把去年冬天積攢下來的這種煤渣, 在此時又倒騰出來,然後摻和到新煤裡製成煤餅繼續燒用。 通常這個時節賈裁縫整日便如一只餓得兩眼泛綠的狼逡巡在巷口和院內,她時 不時地從地上撿起幾小塊別人搬運時灑落的煤渣,偶爾她也會乘人不備順手牽羊地 從旁人家的麻袋或煤筐裡迅速捏上幾塊,然後沾沾自喜,倉皇逃遁。 賈裁縫便有了早起的習慣,她瞪大了眼珠在院子裡轉來轉去,院裡不論是誰見 了她都會打趣,賈裁縫起這麼早,今天恐怕收穫不少吧! 天黑後阿桂的臉上撲滿了春風,她扭動著綿軟的腰肢輕輕地飄進了屋裡。 阿桂對著鏡子悉心描塗一番,當她觸及到臉頰上微微作痛的那道劃痕時,她看 到一臉怒火又在橢圓形的鏡子裡燃燒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記恨賈裁縫還是在生 女兒的氣,她阿桂何時正眼瞧過意志巷的這些市儈?尤其賈裁縫這樣的刁民,她向 來是不屑一顧的。阿桂這樣想,或許她真是給丫頭氣昏了頭,自己唯一的親人竟然 也這樣對待她,這著實傷了她的心。 但想到眯眯過一會兒要來,阿桂急忙取出香水,輕擦到兩鬢、胸脯和腋下,她 記得每次和他幽會,她都會將自己弄得清香怡人,她很早便懂得一個女人應該是和 玫瑰一樣的美麗與芬芳。 眯眯和阿桂相識已久,但他最終扮演阿桂的情夫是從丫頭她爸病故以後開始的。 眯眯成為意志巷10號院的常客,逢三過五人們就能看見他瀟灑體面的身影。諸如賈 裁縫、莫老太這樣的街坊便會伸長了脖頸、瞪大雙眼或豎起耳朵密切關注阿桂家的 一舉一動,惟恐疏漏某一細節。 門外有人敲門,阿桂沒敢開燈,她知道是自己要等的人來了,她輕輕拉開門, 屋外的人便閃身走進來,阿桂順勢撲到來人的懷中,嘴裡怪怨不休。 阿桂,是我,快鬆開!我是鄭—— 阿桂慌忙推開對方,她覺得又羞又臊。 我是過來給你送藥,鄭老師穩了穩神,我和她都很過意不去,她也挺後悔的, 這不特意讓我買了瓶治疤痕的藥,聽說這藥挺管用的…… 鄭老師——我——這? 阿桂來不及開口,鄭老師已經走了。 鄭老師站在院子裡長長地出了口氣,自己胸前的衣服還散發著淡淡的茉莉清香, 那香氣似乎就在剛才一度讓他暈眩和顫慄,而此時這怡人的氣息正向他的骨子深處 穿透。 夜晚,一向溫文爾雅的鄭老師躺在妻子賈裁縫的身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 清楚地聽到妻子厚重若雷的鼾聲震得四壁作響,他用棉被蒙住頭臉,鼻子卻又奇怪 地聞到來自阿桂綿軟的身體裡所散發出的那股誘人的氣味。 這個平常的秋夜,在他的心中變得陌生而又可怕。 秋分 賈裁縫和往常一樣從巷口到院子轉了幾個來回,連半拉煤球也沒弄到手,這令 她頗為失望,當她十分沮喪地回到自家門前時,她忽然像間歇性精神病人突發病狀 地驚叫著,平靜如一潭湖水的小院,刹那間被攪擾得晃動不已。 起早的鄰居們好奇地簇擁過來,他們慵懶渾濁的眼孔盤結著幹黃的眼屎,夜間 發酵的口臭伴著接二連三的哈欠向四周擴散。 賈裁縫家門前和道旁用模子脫下的煤塊上面留下許多斑駁的腳印,將尚未晾乾 的煤塊踩得零亂不堪,仿佛是誰故意在上面徘徊過,當然,最讓大家驚訝和關心的 是,有幾隻沾染了黑色煤汁的大腳印十分清晰地指向對門的阿桂家。 領導們頓時面面相覷。 原來這腳印是去阿桂家的呀,黑燈瞎火走錯了門也是有的,小毛賊罷了,充其 量也不過是個採花大盜……嘿嘿。 鄰居們都七嘴八舌地指點著阿桂家門前的幾隻黑鞋印,他們在睡夢初醒的深秋 早晨又開始浮想聯翩並不斷地發出猥褻的怪笑。 忽地,阿桂家的門豁然敞開,阿桂只穿一件很透的絲制睡裙,赤著雙腳披著散 發走了出來,尤其她臉蛋上的那道已結痂的傷疤更讓人觸目驚心。 院子裡的人怔住了,所有人都看見阿桂憤懣的表情和燃燒在眼底的怒火,她嫩 白的腳趾塗著猩紅的指甲油,在晨光的映照下宛若星星點點綻放在雪地中的梅花。 阿桂猛然地將手中的一個玻璃藥瓶擲過來。 賈裁縫猝不及防當頭中了這突如其來的重擊。 阿桂雙手叉腰,往後你給我放尊重些!那些腳印你最好還是去問你男人吧! 有人早已撿起落在潮濕的煤塊上的藥瓶,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念出「疤痕靈」三 個字,於是,大家經過一番交頭接耳之後便哄堂大笑起來。 惟獨賈裁縫,這個向來言語尖酸刻薄的女人似乎被阿桂制服了,她狼狽不堪地 用一隻手護著腦袋作痛的部位,一時竟忘記了呻吟,雙眼遲鈍地盯著另一隻手裡捏 著的那瓶藥發呆。 寒露 在我看來,意志巷更像一條從門前流過的河,多少年來它就這樣不緊不慢流淌 著,渾濁的河水不停地拍打著河床,日復一日它們把一切都沖得平淡寡味,當有人 感到百無聊賴的時候,也許會向河心拋進幾塊卵石來聽聽響聲。 丫頭在巷口碰見了鄭老師,他正低著頭匆匆忙忙向外走,他的臂彎裡夾著花花 綠綠的鋪蓋卷。在丫頭的眼裡鄭教師是位讓人敬重的師長,他和賈裁縫完全屬兩 個世界的人,她一直想不通鄭老師這樣的知識分子為什麼要娶賈裁縫那種的女人做 老婆?簡直是三生不幸!小時候念書丫頭遇到不明白的問題,她便去找對門的鄭老 師請教。她曾覺得他的知識是那樣的淵博,而且他講解得既親切又有耐心。 看到丫頭,鄭老師略顯尷尬。 你要出遠門? 不,不是——學校裡工作忙,我去加班的。丫頭,聽我的話,別再跟你媽吵了, 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說真的你媽也不容易,你應該多體諒體諒她才對…… 秋日夕陽的餘輝灑在狹長的巷道裡顯得柔弱無力,鄭老師夾抱著鋪蓋卷的身影 在丫頭看起來既陌生又臃腫不堪,冥冥之中,丫頭感到有幾片黃樹葉從眼前飄飄揚 揚地掠過,金橘色的太陽就要隱沒在天的盡頭,而它寂寞的周圍不再有燦爛的光芒。 整個晚上丫頭都呆在家裡。母女倆坐在一起吃飯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份彆扭,丫 頭捧著飯碗味同嚼蠟。很久以來,她和阿桂之間似乎依靠著一種雞和狗相互敵對的 目光和態度來維持著,而今天晚上這種極其微妙而又滑稽的關係一旦被自覺或不自 覺地破壞,丫頭竟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的心情淩亂而又難以琢磨。 丫頭偶爾抬起頭看見那道像蚯蚓一樣的傷痕正靜靜地爬在她媽臉上,她忽然聯 想起意志巷這條狹長的巷道,不就是一條蚯蚓或蜈蚣,多少年來,它一直蟄伏在腳 下的這片土地上,而在丫頭的心靈上,仿佛也有一道這樣難以名狀的傷痕,它一直 奇怪地阻隔在她們母女之間。 睡覺的時候,阿桂從衣櫥裡取出一條毛毯輕輕地壓在丫頭的被子上,阿桂很溫 暖地看著丫頭的臉,丫頭佯裝地緊閉雙眼,而從毛毯裡散發出的樟腦丸的氣味正慢 慢地滲透在空氣中,她說不清是芳香還是別的什麼味。 丫頭就是聞著這種濃濃的氣息昏沉入睡的。 霜降 無意間看到賈裁縫,她的眼袋深得仿佛兩攤滴淌下來的蠟跡掛在陰鬱的臉上, 她那副祥林嫂式的蹣跚而行使我和路人都毛骨悚然,我驚訝地發現這個10號院裡平 素最活靈活現、貧嘴寡舌的女人一時間竟然判若兩人。 賈裁縫忽然木偶一般擋住了我的去路,她愁苦而憂慮的臉仿佛一張死板的面具, 她憂心忡忡地望著我,你說我家鄭老師會不會和我打離婚?他竟然要搬到學校去住, 真不曉得他怎麼會變得這樣沒有良心! 我驚愕了,對於這種突來的問題我無從回答,我只是牽強地搖搖頭說,鄭老師 是個好人——他大概不會吧! 賈裁縫顯然對我的回答並不滿意,她的臉上是我從未見到過的狼狽和悽惶,驀 地她眼底一亮,她看到丫頭正從院裡走出來,她急忙扔下我像只笨拙的母鴨似的迎 了上去。我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我隱約聽到賈裁縫低聲下氣地和丫頭講話,而丫 頭似乎根本沒拿正眼瞧她,很快,丫頭便極不耐煩地推開她揚長而去了,只留下賈 裁縫臃腫落魄的背影。 賈裁縫哭喪著臉鬼使神差地不速而至,她那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和語調招來商場 許多售貨員及顧客的好奇和注目。 阿桂,我求你勸勸我家鄭老師,讓他搬回家住吧,只有你能幫我的忙!賈裁縫 隔著櫃檯一探身把阿桂的衣袖牢牢地抓住,她也許是故意放大了嗓門,求求你了, 阿桂,我們好歹街坊一場,我男人一定會聽你的話的! 同櫃檯的幾個售貨員素來嫉妒阿桂的穿戴和媚態,阿桂總令大家相形見絀,阿 桂平時敢穿、敢說、敢和經理、小夥眉來眼去打情罵俏,這都是她們望塵莫及的, 而此刻,她們的心理才算得到了暫時的平衡和補償。 賈裁縫見阿桂無動於衷甚至懶得多看她一眼,她心頭的憤怒猛然爆發出來,你 們大傢伙一定不曉得吧!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勾引我的男人!嗚嗚—— 眾目睽睽之下,阿桂終於被賈裁縫無禮的騷擾激得惱羞成怒。她奮力掰開賈裁 縫的手沖出櫃檯,她指著賈裁縫的鼻子,真他媽見鬼了!你的腦子是不是進屎啦? 你男人跟你離婚關老娘屁事!之後,阿桂捂著臉上的隱隱作痛的傷痕倍感羞辱地逃 離了喧鬧的商場。 意志巷古老的院落在深秋的晨曦中,它的每一處巷角和牆縫間都彌散著人們生 火做飯時的煤煙味,空氣中大量的一氧化碳分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漫長的冬 天就要來臨。 阿桂起來得比往常早許多,她幽靈般地潛伏在玻璃窗後,她的雙手撫在窗臺上, 水泥面的窗臺流淌著從玻璃上滴落下來的冰涼的液體,她感到有些刺骨的涼意,從 她口中呼出的哈氣不斷地彌漫在窗戶上又凝結成細小的水珠。阿桂的樣子很像一隻 隨時都會撲向老鼠而勇敢搏鬥的母貓。 清晨的紅旗服裝廠的車間裡,幾十台陳舊的縫紉機噠噠地轟鳴著,布料的細小 纖維和灰塵在渾濁的空氣中飄飄揚揚,繁忙而又緊張的工作使這個早晨看起來和平 時沒有什麼不同。 賈裁縫就坐在靠近窗邊的一台機器前,她心不在焉地用她那雙靈巧的手撥動縫 紉機的手輪,腳上的腳板發出的聲響斷斷續續沒有生機。她每過一陣便雙眼木訥地 盯著反射出耀眼光亮的縫紉機針發呆。 阿桂找到賈裁縫工作的車間裡,沒有人注意到她是怎麼進來的。 賈裁縫如夢方醒,四隻眼睛陌生地對視幾秒鐘後,阿桂很迅速地從自己皮包裡 豁地抽出早已準備好的菜刀,賈裁縫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後來,車間裡的工人們都 被賈裁縫殺豬一般淒厲的號叫聲驚呆了。 一抹並不燦爛的陽光將迸濺在玻璃窗上的斑斑血跡映襯得森然恐怖,幾隻被同 時砍斷的右手手指正血流如注,懸浮在空氣中的血腥有股濕熱的鹹味,女工們心驚 肉跳,有人甚至當場便暈厥過去。 立冬 幾日後,我在看守所見到了賈裁縫的丈夫鄭老師,他滿臉的痛苦和無奈,他說 所裡的人講案子沒弄清之前,他是不便於去見阿桂的。他托我把他手裡的一網兜果 品轉交給阿桂,最後他接連說是他害了她。 阿桂的樣子並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可怕,她打起精神問我,桂姨是不是很難看啊? 我急忙沖她搖搖頭,一股寒意悄無聲息地偷襲了我。 阿桂身上穿著那種很寬大的勞動布衣褲,她的臉色清清白白,或許這是我所看 到的最樸素的她了。透過阻隔在我們之間的冰涼的鋼筋柵欄,我想我和被關在裡面 的人犯似乎一樣,我們都無法隨心所欲、推心置腹,我想失去自由一定是人生最大 的悲哀。 黃昏,我踩著落了遍地的楊樹葉走進意志巷,我感到腳下是沉甸甸的。我答應 阿桂幫她照顧丫頭,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從阿桂期盼的眼神裡看出,她什麼 都無所謂,她卻真的不能沒有丫頭。 在柔弱蒼白的夕陽下,我看到弓背塌腰的莫老太正獨自守在巷口,她顫巍巍地 向我走來,聽說你去了公安局?那個狐狸精這回恐怕要吃槍子吧! 我豎了豎衣服領子,天真的很冷了,一陣遠遠吹來的風把地上乾枯的樹葉兒吹 落到我的腳背上,偶爾有那麼三兩葉是從我的肩頭抖落的。 太陽落山了,你老小心閃了腰!想曬太陽等明天吧! 莫老太昏花的老眼裡泛起了一片迷茫,她瑟縮地站在瘦弱的巷道裡自言自語地 反復琢磨著什麼,晚霞在她斑斑點點的臉上不留任何痕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