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沒有知覺或體驗深刻 陳武 那天,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在那樣的場合和昌菲芬不期而遇。 昌菲芬是我兩年前的同事,我們在一間辦公室坐對面桌,她是個健美的姑娘, 腰肢豐滿而柔韌,你從她走路時,胯部扭動的幅度上就可以看出來。如果要論局部 的美麗,昌菲芬風情萬種的腰肢比起她的頸部還要略遜一籌。請原諒我不能用準確 的語言來形容。我只能告訴你,她的頸部讓我永遠不能忘懷。是的,兩年多來,我 差不多忘記了昌菲芬,但是我忘不了有那麼一個脖頸,就像收藏家的珍品一樣,珍 藏在我的記憶裡。 我一眼就認出了昌菲芬。 當時我在海鮮一條街的一家小館子裡吃八帶魚湯。這是我每天的「必修課」。 一碗八帶魚湯,一碗米飯,有心情時還可以喝一杯啤酒。我一邊喝啤酒,一邊和曹 玲玲鬥嘴(這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曹玲玲是小館子裡的服務員,人不漂亮,臉 上有一些細小的雀斑。但是信奉局部美麗的我,認為她的臀部是完美無缺的。事實 也正是這樣,曹玲玲的臀部豐滿而圓實,而且還微微地上翹,如果她的腰肢能細一 點,或者她的胸部再豐滿一些,可以說,能完全掩蓋她臉部的不足。曹玲玲是個手 腳勤快的女孩,我要說的是,不論誰家的館子,聘用曹玲玲這樣勤勞的女孩都是一 種福分,她剛把一張桌子收拾乾淨,就端著一竹匾花蜆在水龍頭下沖洗了。小館子 裡就曹玲玲一個服務員,可是,給你的感覺,到處都是曹玲玲,不大的廳堂裡,曹 玲玲的豐臀到處展現,影子無處不在,小館子裡的海腥味被她攪和得翻江倒海。 讓你再嘗一小碟螺,你就不說鮮味不足了,你就說,媽呀,牙要鮮掉了!一不 小心,把舌頭也咽了!曹玲玲接著我剛才的話說。 泥螺算什麼?我還吃過沙光魚湯呢,我嘴巴吃傷了,吃什麼也不鮮。我說。 曹玲玲撇一下嘴,說,吃什麼也不鮮?那也不見得,我就不信,海這麼大,就 沒有你可口的海鮮?要是這樣,你還不如換換口味。 怎麼換?我突然詭秘地笑了,我嘴裡含著一口湯,看著曹玲玲豐滿的胸脯,說, 你說,怎麼換?換什麼吃?換什麼吃能比海鮮還鮮? 你說什麼?你要吃什麼?曹玲玲看到我的眼神,臉紅一下,你想吃我啊?美死 你了! 就是在這時候,昌菲芬端著一個大號搪瓷茶缸進來了。昌菲芬和兩年以前幾乎 沒有什麼變化,連頭髮也是齊肩的短髮,甚至裙子也是那種老式的收腰連衣裙。她 的脖頸,依然像天鵝一樣高貴,像玉雕一樣細膩,像水晶一樣透明。她走進小館子, 小館子裡一下就變得端莊起來。她說,給我下一碗三鮮餛飩。 曹玲玲應一聲,繼續跟我說,不許你再胡說噢,你吃不下我的,我一個大活人 ……曹玲玲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相當曖昧。她笑完了,笑意還依戀在臉上。她瞟 我一眼,說,當心嗆死你! 我的目光就和昌菲芬的目光相遇了。昌菲芬也許只是隨便看看這個和服務員調 情的顧客,沒想到她的目光就凝固在了半空。她顯然也認出了我。她驚詫的目光告 訴我,對於在這樣的場合和我相遇,她也是深感奇怪的。也許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 我怎麼會和一個小酒館的服務員打情罵俏?在她看來,我一定是和曹玲玲在打情罵 俏了。我真想去捂住曹玲玲的嘴,讓她把剛才的話收回去。但是,這已經是不可能 的了,曹玲玲的話等於告訴昌菲芬,我們不僅僅是打情罵俏,我們說不定還有別的 什麼故事。你知道,在這種時候,我顯得有點慌亂,顯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我 囁嚅著說,昌菲芬,是你啊!我大約做出勉強的笑,我的笑無疑是尷尬的,也是不 真實的。昌菲芬倒是開朗地笑了。她把臉上的驚疑逐漸轉換成笑容。她真切地笑著, 一字一頓地說,陳,大,力!太好了,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了呢,我以為……我以為……她說不下去了,她的突然的傷感和怨艾,讓我不知所 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但她馬上就控制住自己了。她沒讓眼淚流下來。 後來,昌菲芬手裡端著餛飩,還站在小酒館的門口,跟我一起回憶我們共事的 那一年不安定的時光。昌菲芬最後說,你還不知道呢,你那塊水晶鎮紙,不知怎麼 跑到我的紙箱裡了,不知怎麼就讓我帶回家了。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喜歡那塊水 晶。我後來想還給你的,可是,我打電話給你,說你也離開公司跳槽了。沒想到兩 年多,我們會在這兒碰上,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我也說,我還以為你能跟那個韓國人跑了呢,誰知道你突然就走了, 也不打個招呼,讓我們把腰都閃折了。 昌菲芬快樂地笑著,她說,他臉上疙瘩太多了。他那張癩蜍臉讓人害磣。他, 他那個死樣!算了,不要再提他了,我討厭! 昌菲芬急於岔開話題,你瞧,那就是我家。昌菲芬指著近處的一幢樓房,就那 家,藍窗簾子的,瞧見沒有,五層,對,五層,藍窗簾子的就一家,我喜歡藍色。 陳大力,有空到我家玩玩啊。對了,那塊水晶,我還要還給你,我沒把它弄丟,我 想遲早是會碰上你的。我把它放在櫃子裡,我把它包得好好的。這不,我們還不是 見面了嗎,哎呀,真是太有意思啦! 我看出來,昌菲芬的高興是發自內心的,她的眼睛濕潤著,臉上嫵媚著動人的 光輝,我甚至還感覺到她話語裡流露出對我的懷念之情。不錯,許多事情都會陰錯 陽差,如果當初我們共事的時間再延長兩個月,或者一個月,情形也許不會是現在 這樣,也許我們就是一對戀人了。但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由不得你的意願去發 展。——都是那個該死的韓國老闆! 昌菲芬的腰肢依然柔韌,臀部依然豐滿。由於她手裡端著餛飩,走路就有點謹 慎。我只敢看一眼她的背影,曹玲玲就醋意十足地說,遇到舊情人了吧?人家把家 都告訴你了,有空到我家玩玩。呀,牙都酸掉啦! 哪有什麼舊情人?碰上一個熟人。吃醋啦? 我哪有資格吃醋啊,一個破飯店的小服務員,還敢吃醋?你以後常來吃飯就行 了。 曹玲玲的意思,是擔心我從此不來這家小酒館了。她也許還有別的意思。但是, 我已經不去多想了。我的腦子裡,全部被另一個姑娘佔據了。 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她的擔心,我的確好久不來海鮮一條街了。 我再一次來到海鮮一條街,已經是蕭瑟的深秋了。昌菲芬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 我諳熟於心,不過我只打過一次,就沒有再打。因為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中氣十 足的男人,那一定是昌菲芬的丈夫了。我隨機說,你是中達公司嗎?對方說打錯了。 由於慌張,我連對不起都沒有說,就掛了電話。後來我到南京去看戲,還試著給昌 菲芬家打了電話,但是電話還沒有接通,我就擔心地掛了。我也不知擔心什麼,害 怕什麼,我就像一個初次下手的小偷,還沒有行竊,就膽戰心驚了。那個男人的聲 音告訴我,昌菲芬結婚了,我這時候和她聯繫,算什麼呢?這倒讓我想起她手裡的 那個大號搪瓷茶缸,她端著那個茶缸去買餛飩,她給誰買餛飩?她要是自己吃飯, 為什麼不在小館子裡吃,而要端回家?深秋的夜晚,我在海鮮一條街的梧桐樹下, 仰望那個掛著藍色窗簾的窗口,我希望那兒能出現一個人影。但是,藍色的窗簾始 終像藍天一樣嚴密無縫,始終像珍藏著一個秘密一樣不願打開。我的心不禁像秋風 一樣蕭瑟著。我聽著風聲,感受著寬大的桐葉無聲地飄落我的肩頭。當我再一次抬 起頭來的時候,藍色窗簾裡的燈光已經消失了。夜已經很深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 這樣優柔寡斷。兩年前我和昌菲芬共事的短暫時光又歷歷如在眼前。 我暗自慶倖,能和昌菲芬坐一間辦公室,真的很不錯,我是說,很不錯,想想 吧,天天面對美人佳麗,由不得我不去胡思亂想啊。 我們的辦公室是在開發區一幢綜合大樓的頂層。昌菲芬埋頭工作的時候,我會 悄悄地看著她。她臉上像瓷器一樣光潔,腦門那兒還飄著幾根頭髮,長長的睫毛有 規律地眨動。而在我工作的時候,我會感覺到對方的眼睛也在看著我,我知道那是 一雙明媚的眼睛。我的工作因此常常受到干擾。我還知道,如果我一抬頭,那雙眼 睛就會躲開。我不想破壞這樣寧靜的場面。就是說,昌菲芬也知道我在悄悄地看著 她,難道不是嗎?她臉上那莫名其妙的酡紅,跟著又迅速的消失,說明她內心的變 化。我們心照不宣心領神會,我們就像先前約好了一樣。這樣的場面和氛圍是不好 解釋的,你只能感受一顆心和一顆心的跳動,感受美好的時刻的存在,感受人與人 的那份關愛和溫情,還有相互間依戀的情懷。如果碰巧我們手頭工作都比較清閒的 時候,我們就會天一句地一句地聊天,我們逮到什麼聊什麼,並不忌諱任何話題。 但是,我們不約而同地對一個人十分的反感,他就是我們的老闆李章珠。這個 五短四粗的韓國人可能有日本血統,樣子實在不敢恭維,十足的鬼子相。他有許多 和我們常人不同的地方,比如他從不喝水,比如他從不坐在辦公室裡,比如他從不 穿西裝,比如他從不說韓國話,而是一口純正的東北方言,等等。可他對女孩的興 趣卻是和許多男人相像的,這讓我們特別的憤怒。據說在市區一幢高級公寓裡,飼 養一個貌若天仙的中國女孩,據說那個中國女孩一心一意想為他生一個兒子,可一 年多下來肚皮就是不見大。如果李章珠老闆認真負責地侍候那個女孩也就罷了,可 他偏偏對所有漂亮女孩都情有所鐘,特別是我看不得他對昌菲芬那副嘴臉,我只能 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噁心!噁心!我們在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像從嘴裡吐出 糞便一樣。我可以簡單扼要地敘述一下他那個噁心勁。他沖進辦公室,揚著手裡的 報表,叫喊道,昌菲芬,好極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報表。你也是我最出色的 員工。我要給你加薪!這只是他的語言表示,接下來,就是行動了。他一五一十地 給昌菲芬吩咐工作。他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在昌菲芬的的肩膀上輕輕拍打。這個 動作十分的肉麻。他在進一步強調某某工作的重要性時,還拿起昌菲芬的一隻手, 用他另一隻肥厚的手拍打著昌菲芬細如嫩筍的小手,你說,我能看得下去嗎?我能 忍受得了嗎?可我看不下去還得看,我忍受不了還得忍受,誰叫他是我們老闆呢。 我想,最難受的應該是昌菲芬了。在李章珠折磨她的時候,她只能不停地點頭,不 停地說是。等李章珠走後,昌菲芬開始耐心地在臉盆裡洗手,她把手上擦滿香皂, 搓啊搓啊,然後,重新打一盆水,再擦滿香皂,再搓啊搓啊,我真擔心她會把手指 搓破,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洗完手,坐下發呆,然後再去洗手。每當這時候,我 就低著頭,一聲不吭。我把桌上的那塊水晶拿在手裡,我看著水膽水晶裡豐富多彩 的風景,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滋味。 如果李章珠對工作不滿意了,他也沖進辦公室,揚著手裡的報表或別的什麼東 西,對我們大喊大叫,然後,呼呼地喘一陣氣,開始了對昌菲芬的鼓勵。他的手掌 一如既往,在昌菲芬的肩膀上又拍又摸,然後,對昌菲芬的小手進行折磨。我看到, 昌菲芬的雙手交叉疊在一起,盡可能躲李章珠遠一些,但是,這沒有用,李章珠就 像吃飯時拿筷子一樣,隨手就把昌菲芬的小手拿過來了,在一邊交待、批評和勉勵 的時候,有節奏地撫摸。就是說,無論工作做好了,或工作做壞了,對於昌菲芬來 說,都是災難,她都要不厭其煩地洗手。我曾經非常注意地看過昌菲芬的手,她的 手白皙而細嫩,那的確是一雙可愛的小手,手指細長而豐滿,手面上排列著四個小 肉坑,飽滿的指甲閃著透明的光澤。說真話,我也很想撫摸昌菲芬的小手,我已經 在心裡開始撫摸了。很多時候,昌菲芬的手就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只能用眼睛來撫 摸,用心來撫摸。但是即便是這樣,昌菲芬也似乎感覺到了,她迅速洗手去了。 我不敢拿昌菲芬的手開玩笑,也不敢拿李章珠開玩笑,雖然我們有許多說笑的 時候,但是,我感覺到,如果涉及這兩個話題,昌菲芬一定非常不悅,那可能是她 的恥辱。有一天,我們聊天,我們從時裝聊到首飾,從首飾聊到工藝品,我把話題 自然就扯到了我用來做鎮紙的這塊水膽水晶。我把水晶拿在手裡,正要打一個什麼 比方,來說明一個淺顯的問題。我看到,昌菲芬的臉色就變了。她很不耐煩地說, 你不要動不動就拿你那塊破水晶擺顯,那算什麼,什麼水膽,什麼寶石,我看就不 稀奇!我看,你那塊水晶平庸得很!昌菲芬突然的惱怒讓我非常奇怪,她是怎麼啦?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她就氣咻咻地責問道,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什 麼意思嘛!她眼淚唰地湧出來了。我感到事態嚴重了,我不知道我哪裡傷著了她, 還是哪裡得罪了她,我瞠目結舌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緩和氣氛,相反,她的傷心和委 屈更甚。她哽咽著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每次你都把那塊破石頭拿在手裡看, 看,有什麼看頭!昌菲芬抽泣著,眼淚洶湧而下。昌菲芬的話提醒了我,我的確經 常把水晶鎮紙拿在手裡把玩。這是我喜歡的一塊水晶,我來自水晶之鄉東海縣,在 我的家鄉,撒泡尿都能淋出水晶來,不過水膽水晶可是水晶中的上品,何況又是這 樣一塊長條狀的四平八穩的水膽水晶呢,擺在桌子上,一來可以當工藝品進行觀賞, 二來可以當鎮紙,我覺得是一箭雙雕的事,何樂而不為?但是我沒想到無意中傷害 了昌菲芬。在李章珠折磨昌菲芬的時候,我把水膽水晶拿在手裡端詳、欣賞,完全 是一種掩飾。可是,沒想到,昌菲芬是那麼敏感。解釋顯然是多餘的,而且說不定 越描越黑,我只能裝出被冤枉的樣子,什麼不懂地看著昌菲芬。這一看,把我嚇壞 了,昌菲芬胸前的紐扣開了一個,我是說,不知什麼原因,她那件質地很薄的短袖 衫裡,露出了胸罩的一部分,乳溝也清晰可見,這不知叫我如何是好了。我的眼睛 只在她胸前停留片刻,就趕快躲開了。她用手指抹著淚,她左手的手指彎曲著,只 用那一個手指抹淚,仿佛她不是在擦拭淚水,而是在玩一種遊戲。但是她的樣子分 明是傷感的。她抽泣著說,你,你,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有多麼高尚?你以為 你有多麼純潔?我不要你來教訓我!我真的被冤枉了。我低著頭,謹慎地說,昌菲 芬,你不要誤會,我,我什麼意思都沒有,我……昌菲芬說,算了,我不要你解釋! 昌菲芬接著說,虛偽,虛偽!我想,我完了,她罵我虛偽,是不是說,她已經知道 我看了她無意袒露的胸脯?或者說,這是她故意設置的一個小陷阱?因為我又發現, 她胸部的紐扣又扣上了。她淚眼濛濛地看著我,她在說我虛偽的時候,她臉上明顯 有一種譏諷的樣子。 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動那塊水膽水晶了。它放在辦公桌的一個角落裡, 下面壓幾張廢紙。一度,我想把它收進抽屜。但我馬上發覺那是愚蠢的做法,那樣 做無疑說明昌菲芬那天的話是正確的,不然,你為什麼心虛地藏起水膽水晶?好在 昌菲芬似乎忘記了那天的風波,她依然每日閒情地跟我說笑,說一些可有可無的廢 話。我是說,我們講的都是些與工作無關的話,並不是我們不熱愛工作,我們是不 約而同地覺得,這個韓國老闆不值得我們為他賣命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開溜 了,不是老闆炒了我們,就是我們炒了他。而恰巧老闆因為家裡的事回國去了,這 就給我們的每日廢話提供了很好的條件。應該說,我們聊天的水平堪稱一流,雖然 每一句都是廢話。但是,只要留心一下周圍,廢話是如此地充斥著我們的口語和文 章,簡直到了無處不在、俯拾皆是的地步。難道不是嗎?日常生活中街頭邂逅的搭 訕,親戚熟人的寒暄,溫柔的細語,體貼的情話,虛假的客套,還有口角、互嘲、 對罵等等,有幾句不是多餘的、無趣的、敷衍了事言不由衷的廢話?有幾句不是支 離破碎、問東說西、莫名其妙、說了等於沒說的話?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們每 天不是依然要說很多這樣的廢話嗎?不知不覺的,廢話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了。而我和昌菲芬的許多次不厭其煩的閒聊,只能說明我們有許多氣味相投的地方, 這是不言而喻的,許多美滿的婚姻不都是在這種反反復複的廢話中建立的嗎?我們 許多次沒話找話的閒聊,奠定了我們情感的基地,昌菲芬有時候會開心地笑著在我 的肩膀上拍拍打打,我覺得這是一種示愛的表現。這和韓國老闆拍打昌菲芬的性質 是一樣的道理。我曾經讚美過她的脖頸,還有她如玉的肌膚,我還曾經借看手相之 機撫摸過她的手。她的手真的滑如綢緞,而且有一種涼意,不過她沒有去洗手。這 讓我喜不自禁。我知道,有一種叫愛情的種子,已經在我們心中種下了。可是,我 們愛情的種子還沒有發芽,甚至還沒有被泡大,我們老闆處理完事務回來了。他回 來以後,發現他養在別墅裡的女孩不見了,那幢別墅也屬別人了。就是說,那個 一心要為韓國老闆懷孕的女孩不但最終沒有懷上,還趁機卷走了他的財產。老闆沉 默了幾天,憤怒了幾天,又開始了他的日常工作。你知道,他的日常工作還包括朝 我們的辦公室跑。他來我們辦公室的直接後果就是讓美麗的昌菲芬不停地洗手。 終於有一天,昌菲芬櫥頂上的那只盛礦泉水的紙箱不見了。她收拾了東西不幹 了。她沒有跟誰打招呼,就這麼消失了。兩天后,我們辦公室又來了一個高挑的女 碩士。在女碩士上班的第一天,我才發現我那塊水膽水晶不見了。我那塊做鎮紙用 的水膽水晶,就這麼失蹤了。但是沒想到,兩年後邂逅昌菲芬,她卻提到了那塊水 膽水晶,說實話,我已經忘了我還有那麼一塊石頭了。她不是說,她要把那塊石頭 還給我嗎? 我拿著昌菲芬寫給我的電話號碼,再一次給她打電話,我想,不管是誰接電話, 不管是昌菲芬,還是那個陌生的男人,我都要跟她講話。我覺得我這樣躲躲藏藏真 沒意思。我站在她家的樓下,看著她家藍色的窗簾,用手機撥通了電話。但是,竟 然沒人接聽。再打,還是沒人接。她家的窗口分明亮著燈光啊。她家裡不會沒人的,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他們不接電話呢?難道他們真的是害怕電話騷擾?或者昌菲芬 知道打電話的是誰?她不可能知道是我給她打電話的,她要是知道,她肯定會接電 話的。我有這種預感,我和昌菲芬說不定能重續舊情。儘管,那個陌生的男人(丈 夫?)是個天然的障礙。可是……我真的想看看她呀。我曾經在那家小飯館附近守 候多次,都不見她的蹤影,倒是那個迎來送往的曹玲玲,經常出入我的視線。 現在已經是晚上9 點一刻了,時間還不算太晚,我繞過海鮮一條街,來到了她 家的樓洞。我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雖然有點冒險,但,除此沒有別的辦法了。你想 找到昌菲芬,只有親自登門了。 在我抬手準備敲門的時候,在我抑制不住心跳的時候,昌菲芬家的門竟然悄然 打開了。昌菲芬笑意朦朧地站在門空裡,她略略吃驚地說,是你啊,哎呀,嚇我一 跳,怎麼不敲門?我說,碰巧路過這裡,看你家窗口亮著燈,就來看看…… 我本想說看看你的,我把後一個字省去了。我知道她家還有別的人。 昌菲芬家的客廳很寬敞,擺設也比較華麗。我坐在沙發上,接過她端來的水。 我發現昌菲芬美麗得讓人驚愕,除了兩年前的風采依舊,還增添了少婦的風韻。她 穿一身碎花的白色棉質睡衣,睡衣的領口裡是深深的乳溝,那兒我雖不能說了如指 掌,但我也並不陌生,兩年前她突然掙開的紐扣,那半裸的胸脯和頎長的脖頸,已 經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了。她給我上茶時從領口裡我還看到她懸掛的乳房。我心跳 跟著就少跳了一下或兩下。現在,昌菲芬就坐在我的一側。她身上飄散著一種說不 清的芳香。這種芳香是不安定的,它簇擁在我們四周。我們一時都沒有話。其實我 在注意室內的動靜。她丈夫或同居者,該出來和我這個客人打招呼啊,怎麼會無動 於衷呢?昌菲芬大約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說,你喝水。她說,到家了,就不要客氣。 她說,你這麼拘束幹啥?家裡又沒有別人,那個……他出差了,我先生去了連雲港, 要有幾天呢。我這才松一口氣。但是,有一個問題就像影子一樣揮之不去,那就是, 昌菲芬怎麼知道我要來她家呢?還有,她剛才為什麼不接電話呢?難道她知道我要 來?昌菲芬抿嘴笑了,她像少女一樣羞澀,她說,聽聽音樂?我說,可以。可她並 沒有去放音樂。她又說,你想什麼?我知道你想什麼?她的話讓我感興趣,我說, 你知道我想什麼?那你說說看。昌菲芬詭秘地說我不想說,對了,我把你那塊水晶 找給你。我說算了,送給你了。她說,那怎麼行?我要它也沒有用,對你說噢,我 是沒注意讓我裝進紙箱帶回來的。我才不想要你那破水晶呢。哎,你把我號碼丟了 吧?怎麼不給我打電話?我說,我給你打了,你家沒人接。昌菲芬驚詫地說,不會 吧?我一直在家的。我說怎麼不會?我正想問問你呢,你為什麼不接電話?昌菲芬 說,不可能,別人電話我能不接,我還能不接你的電話?你一定記錯了號碼。我說, 要不我現在試試。說著我就拿出了手機。她顯然沒有想到我這一招,她瞟我一眼, 略有驚慌地說,你試試看。我撥了她家的號碼,她家的電話機突然就響起來。我說 怎麼樣?她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就是在這時候,我才突然發覺,我犯了一個 大錯誤。是的,我犯了一個大錯誤。就是說,她一定聽到電話聲了。她任電話鈴響 個不停而不接電話,那麼,她為什麼不接電話呢?她是不是知道我一定會來敲門? 說不定她在窗口那兒看到樓下的我了。真讓人匪夷所思。 接下來,我們說一些閒話。我們說兩年來我們各自的生活,說到那個韓國老闆, 還說了韓國老闆包養的那個情婦。可是,沒要多久,我們就把話說完了。客廳裡一 下子就變得十分安靜。安靜得曖昧,安靜讓人心情激蕩。我看著昌菲芬,她正在玩 她細長的手指。她把手指和手指疊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她的手,我說,我幫 你看相。她的手是那樣的柔軟,像麵條一樣。我感覺我的手在戰慄,我的心也快要 把嗓子堵起來了。我囁嚅著說,我要犯錯誤了我要犯錯誤了……我的另一隻手剛觸 上她的腰,她順勢就撲進我的懷裡了。 此後,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我是說常客。常客,就是經常的客人。她丈夫小 劉我也見過了,是個不錯的年輕人,在某個房地產公司做營銷經理,工作很忙。每 次見面我們都很客氣,每次見面,他都像國家元首接見外賓一樣行使標準的禮節。 這讓我心裡很是不安。但是讓我深感幸運的是,這個營銷經理經常出差外地,這就 讓我和昌菲芬有了更多的約會時間。事實是,我們不失時機的約會很快就有了結果, 昌菲芬懷孕了。 昌菲芬告訴我她懷孕的時候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當時我們正在床上雲歡雨 愛,我們合著音樂的節奏,瘋狂得不能自製,昌菲芬突然摟緊我的腰不讓我動了。 她說,我可能懷上了。她的話讓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我們有了春種秋收般的美滿 的結果,怕的是,她的肚子會像吹氣球一樣迅速隆起。你知道,我是個膽小怕事的 人,昌菲芬的肚子說不定會給我惹出什麼麻煩,雖然我還不能準確預測這是個什麼 樣的麻煩,但是,你可以簡單設想一下,一個女人的肚子被你搞大了,總不是一件 輕鬆的事,因為那畢竟不是你自家女人。至少,你要領著她去醫院做手術,還要給 她買營養品,還要幫她出主意隱瞞實情……總之,麻煩事情多啦。這樣想著,我就 沒有本錢在她身上繼續工作了,我就像爛茄子一樣,從她身上滾了下來。昌菲芬不 滿地說,怎麼啦?你這個……她沒有繼續打擊我,也許她知道,這時候的鼓勵比打 擊要事半功倍得多。她纏綿在我身上,她用身體的各個部位來挑逗我,不斷對我加 溫。但是,這沒有用,客場作戰的我,不可能像四川足球隊一樣繼續雄起了。我不 知在想些什麼,她那個像政治家一樣沉穩的丈夫,就像影子一樣開始緊緊跟隨著我 了,我甚至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她丈夫小劉要是拿刀追殺我怎麼辦?白刀子進, 紅刀子出,就是死了,我也沒有什麼好名聲。因為我把人家老婆的肚子搞大了。我 不禁打了個寒戰。昌菲芬抬起頭來,悄聲問,你,怕啦?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稍停,我說,如果你家小劉突然回來,怎麼辦?她一邊撫摸著我,一邊說,你說怎 麼辦?我說了句非常蠢的話,我說,你就說是你讓我來的。昌菲芬聽了我的話,手 不動了。昌菲芬就趴在我胸前,跟我說一句我終身難忘的話,她溫柔的卻是字字如 針地說,你也叫男子漢!你還不如一個懦夫!接著,她就突然憤怒地說,你滾吧! 她的樣子真讓我難以理喻。我想解釋什麼。但是,她馬上就說,你什麼也不要說了, 你滾,快點滾!可是,可是……我一時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話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 變成這樣,我抓起衣服,想起了那塊鎮紙,我說,可是,你還沒把鎮紙還給我呢。 她撇著嘴,不屑地說,我就知道你會要你的破水晶,我早把它送人了,它讓我表妹 拿去了……說吧,我可以賠你錢!我說,算了,我不要了。 我幾乎是狼狽著逃離了昌菲芬家。走到海鮮一條街擁擠的人群中,我的心還不 能平靜,我實在弄不明白,昌菲芬怎麼會變得這樣喜怒無常,她不是這樣的人啊? 難道僅僅是因為我那一句話?僅僅是我讓她承擔我們偷情的全部責任?僅僅是我半 途而廢沒有把做愛進行到底?這幾個月來,我們每次在一起的時候都是那樣的愉快, 今天真是著了魔了。他媽的,我只能傷心地罵道,我操! 我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我發現昌菲芬家藍色的窗簾被撩開一條縫,一道白色 一閃,那條縫又合死了。那白色我能猜出來,是昌菲芬睡衣的顏色。就是說,昌菲 芬站在窗邊窺視著我,她怎麼又變得這樣鬼鬼祟祟啦?難道她後悔了剛才的行為?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不然,怎麼解釋她剛才的喜怒無常?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我 們還情未斷,愛未了?還可以重續舊好?那麼,她家的門還為我開著。不過,現在 回去,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但是,事情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昌菲芬再度接我電話時,聲音完全變了, 她冷冷地說,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我說,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懂你為什麼會 這樣,咱們不是好好的嗎?你怎麼……對方顯然不耐煩了,她打斷我說,你不要再 說這些廢話了!請你自重!她啪地掛了電話。 事情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冬天還沒有來臨,而我的心已經被寒霜浸透,我覺 得我被冤枉了,被誤解了,甚至被戲弄了一回。我應該還有話說,應該向她解釋什 麼。解釋什麼呢?又怎麼解釋?沒有她的允許,我是不能再上她家的,我怕再上她 家去,就會給我惹下什麼麻煩。而電話只能是我們聯繫的唯一方式,可我幾度拿起 電話又無奈地放下了。 我又到那家海鮮館去吃飯了。我想,說不定能在這兒碰到昌菲芬。 曹玲玲對我的再度來臨大為吃驚,她笑逐顏開地說,我以為你失蹤了呢?這些 天你都跑到哪裡啦? 我說,辦了一點小事。 曹玲玲說,我看你像辦大事的人。 差不多吧。我一本正經地說。 曹玲玲樂不可支了,她快樂地說,你還一點都不謙虛。 我也笑了。相比昌菲芬的華貴和典雅,曹玲玲的單純和幼稚似乎更有意思。想 起幾個月前我和曹玲玲不停地鬥嘴,那是一段多麼快樂的時光,如果不是中途邂逅 了昌菲芬,情形說不定就大為兩樣了,說不定我們已經是形影相弔的戀人了。不是 麼,說實在的,曹玲玲的清新可人,還是一下子就感動了我。曹玲玲系一條花邊的 小圍裙,像個精明能幹的鄉下妹子。事實是,她的確就是一個鄉下妹子。她的一舉 一動,都有一種撲面的鄉氣,比如她的毫不掩飾的笑,還有誇張的表情,都讓人感 到特別的親切。比如她說話的毫無條理性,東一句西一句的不得要領,都是那樣的 生動感人,她沒有一點的做作和故弄玄虛故作姿態,她的行為和話語都是那樣的自 然。和曹玲玲聊天,會讓人忘記好些人世上的煩惱,讓你心情不由得變得平和安靜。 我在和曹玲玲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老要朝昌菲芬家的窗口 望去。對於那扇窗戶裡的夫妻,我想,從此我們就將陌生下去了。但是,昌菲芬不 是懷孕了嗎?她還懷著我的孩子呢?她該怎麼處理她肚裡的孩子呢?她總不會生下 我們的孩子吧?說不定她正為肚裡的孩子和丈夫鬧翻了呢,說不定因為她肚裡的孩 子而改變了她的人生。 當我再一次看到昌菲芬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的清明時節了。昌菲芬的肚子就像 蜘蛛一樣又鼓又圓了。我給她算一下,她懷孕有6 個多月了,她是真的要生下我們 的孩子了。那天昌菲芬就是從海鮮館門前走過去的,她挽著她紳士丈夫的胳膊,驕 傲而自豪地款款而行。看著這對煞有介事的夫妻,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她丈夫不 知道她肚裡孩子是野種?難道他就這麼大度地允許自己老婆懷著別人的孩子?我倒 是替這對夫妻絕望了。同時,我也覺得,我和曹玲玲的關係,該進一步的發展了。 這天晚上,我邀請曹玲玲到冷飲店去吃冷飲。曹玲玲突然有點矜持,她羞澀了 一下,還是愉快地答應了。曹玲玲在冷飲店裡表現得十分安靜,和小酒館裡簡直判 若兩人,她小心地吃著冰淇淋,驚疑地聽著我的神侃,似乎什麼都不懂一樣,只是 偶爾地點頭。這時候,我才發覺,曹玲玲單純得透明,單純得就像她臉上細小的雀 斑一樣清晰,單純得就像我家鄉的水晶。吃完冷飲,我送曹玲玲回到她租住的小屋 時,又一件事情讓我驚呆了,她的窗臺上居然有一塊水膽水晶。那塊曾經屬我的 水膽水晶莫名其妙地丟失了一個階段後,竟然在曹玲玲這兒出現了。昌菲芬不是說 送給她的表妹了嗎?莫非曹玲玲就是昌菲芬的表妹?我拿起久違了的水膽水晶,小 心地拭去上面的灰塵。燈光下,那顆滑動的水膽晶瑩而透明。 一個顧客送我的,曹玲玲像做錯了事的小孩,膽怯地說,是在去年冬天吧,對 了,你還認識她。她把這麼貴重的東西送給我,可我要它又有什麼用呢?你要是有 用就送給你吧。 去年冬天?那時候昌菲芬已經把我拒之門外了,她又像貞潔的少女一樣了。那 麼她為什麼要把水膽水晶送她不相干的人呢?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但我 似乎又知道點什麼。我擦拭著這塊透明的晶體,對曹玲玲說,你拿著吧,既然是別 人送你的,你就好好珍藏著。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