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臉色 萬國華 16年前14歲的她,好像老天爺伸只無形的手拔著長一樣,雖然身軀乾癟癟的, 卻比同齡姑娘的個頭還高許多。爹媽認為她的身體可以承受繁重的活計了,便把她 從學校拽回家開始了捏鋤頭把栽糧食的農民生涯。 她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乃至整個身子都生得漂亮,只是小巧玲瓏的鼻子 兩邊,沾著點點滴滴不能洗掉的「蒼蠅屎」,多少有點遺憾。 村裡有人這樣說:別看她小小年紀,卻比門前的竹子還要風流。 夏秋兩季,天氣酷熱,熱得令盤田地的女人們,不得不吆約五六個乃至更多的 人,去到無男人的水潭邊,脫衣解帶,融入水中,互相換工,抹肩搓背,若發現百 十步開外有男人經過,充滿樂氣的女人們,一霎時都像躲避能夠叮死牛馬的葫蘆蜂 一樣,雙手捂住白亮亮的胸脯,急急忙忙奔往水之深處,只把那個黑老鴰一樣的頭 露出水裡,直到確認不會丟失面子了,一個個才游到水齊腰深的地帶,繼續抹肩搓 背。唯獨有她,好像沒有那麼回事一樣,悠悠然然地玩著「狗淘搔」,還把水濺得 老高。女伴們因此譴責她失了體面,她卻不屑一顧:「離得遠呢,何必賊驚驚的!?」 一天,女人們在玉米地旁邊的水潭裡洗完澡穿戴而去,她因為進入密密麻麻的 玉米地屙屎耽擱了。正當她提了褲子要去之時,一群熱不可耐的男人來到潭邊,一 個年輕夥子動作最快,急急忙忙脫得滑溜溜,一個猛子紮進水裡,好一陣子沒冒出 水面,她好奇心油然升起,兩眼死死盯住水面,直到看見水面露出人頭,方才舒緩 了一口氣,心裡把那個夥子罵「背時鬼」。 她想走,追女伴們去,然而須經潭邊的去路已被輪換搓脊背的男人們截斷。無 奈何,她找了個較掩蔽的位置蹲下,心想:這回真黴氣,只有耐性子等待了。 等。等得她蹲麻了雙腳,男人們還沒穿衣而去。她怨,她恨,把怨恨的目光射 往抹肩搓背的男人們。「射」男人們壯實的身軀,鐵紮的肌肉,黑亮黑亮的肩胛。 「哈哈哈哈」,不知不覺的,她被一個男人十分滑稽的洗澡姿式逗得禁不住笑出聲 來,因此暴露目標,落得個「騷人」之名。 16年後的一天晚上,一批野營拉練到農村的解放軍,在奉命原地休整之際,決 定與本村百姓舉行聯歡晚會。 高掛明月的蒼穹之下,黑麻麻的人群一分兩半:一半是解放軍,端坐平地,軍 容壯觀;一半是老百姓,擁來擠去,吵吵嚷嚷。 「擠的哪樣你,踩我的腳了!」 「喲,對不起哦。」她抱著4 歲的女兒從後面往前擠。 「哪裡去哪裡去你?」又有人抗議她。 「噫?!」她居然坐下了。坐在第一排,把女兒夾在胯裡。「喂——我說,你 太不知趣!」有人從後面把話「扔」給她。 她悠悠然扭過頭,笑嘻嘻無所顧忌地順口溜出兩句:管它知趣不知趣,反正我 能看好戲。 這時,剛給部隊首長倒了開水的村公所文書寶生,見了她油然升起無名之火, 氣衝衝去到她跟前,小有派頭地提醒她:「這是村幹部陪部隊首長坐的位子。」話 音未落就一屁股坐下,翹起逼她走開的二郎腿。 「喲,大文書,」她起身,嘟起了頗有看頭的嘴巴,露一臉哂笑和非坐這裡不 可的顏色,「不是沒坐滿?」 像話?像話嗎?!正當村長親自起身請她最好知趣離去時,部隊一位首長(聽 說是團長)按住村長肩膀,豁達又爽朗地說:軍民聯歡嘛! 她得勝了,按說該向首長和村幹部們說個「謝」字,然後謙卑地坐下,可是她 不但不謝誰,而且一揚滿有風韻的頭,讓那一蓬不長不短還稱得上秀美的頭髮在她 揚頭的一瞬間十分瀟灑地飄逸了一回,還雙手扯了扯裹著她豐滿肉體根本沒有皺褶 的火紅衣裳,又把身子那麼微妙地一扭,把那個豐肥的屁股落在板凳上,仍然又把 頗有斤兩的女兒夾在胯中。 她這短短的舉止和神態,立即引起了背後百姓們的不滿之聲,繼最清晰的「都 30歲的婆娘了,還這樣瘋裡瘋癲」之後,不知是哪個冒失鬼嘶開嗓管抗議道:「騷 人!你這個騷人!」 時間差不多了。村長示意寶生穩定觀眾情緒,他要講話。寶生遵命,站起來, 扭過身,嘀哩哩哩哩哩,吹響了平息哄亂氛圍的哨子,宣佈村長要向解放軍致歡迎 辭。嘩嘩……默然端坐的解放軍拍響了巴掌。講了,村長講起來了。可是老百姓仍 然吵著、嚷著,還有人叫囂:村長講的哪樣呀,宣佈演出不就得了?! 寶生見狀,又吹了較長的兩響哨子。果然管用,喧嚷的群眾平靜下來了。她不 由得多看了寶生兩眼。 寶生大她兩歲,當年也稱得上一棵蔥似的子弟,初中畢業,不但能把算盤撥得 溜溜熟,能寫一手好字,而且能用癩蛤蟆皮繃成二胡,殺雞殺鴨似的,讓人們聽出 他拉的是《繡荷包》、《趕馬調》……很得姑娘們青睞。14歲的她,也對寶生作了 迷,當面背面都誇寶生是能人。 月亮明晃晃的。一窩夥男女在樹下圍著寶生聽二胡。琴聲悠悠揚揚,她情不自 禁拍巴掌稱讚寶生,從此,有人開始議論她低貶她。議論她如何的愛上寶生,低貶 她騷得嚇人,竟當著眾人的面把寶生吻得脆響。 寶生並不喜歡她,甚至恨她。恨她熱情大方近似於瘋癲;恨她沒有女人的自尊 ;恨她那乾癟癟的身軀和鼻子兩邊的「蒼蠅屎」。 她本來性情豪爽,說話辦事幹脆利落,這下子愈發的迸發出滿腔熱情。天剛蒙 蒙亮,她就背篾籃子出門,太陽一竹竿高,她已背滿滿一籃豬菜回家,又抓起菜刀 和墊板,叭叭叭叭……沒多大功夫剁完滿滿一籃豬菜,再又卷起袖子,無論什麼衣 物搜索幾件,抬到溪邊,又搓又涮,沒多會洗了回家正遇母親早飯已熟,於是三七 二十一吃了飯,不是扛上鋤頭栽玉米去,就是提著鐮刀割麥子去。一整天的活計, 她口裡說著笑著,腳上手上勤勞著,顯得很輕鬆。倘若有人提起她與寶生如何如何, 那麼無論是真心真意祝賀還是拐彎抹角譏諷,她都一概不假思索,就像大熱天吃了 酸湯醃米線一樣,爽爽快快的。 但寶生就是不願與她答腔,見了她就像避邪似的避開,然而她半絲兒不敏感抑 或不願計較。田間地裡,她往往幫寶生母親搶些活計做做,若因此聽到有人說「婆 媳多親熱」之類的謔笑話,她或者滿心歡喜地跟人家幹一場嘴仗,高聲宣佈「親熱 就親熱」,或者任憑別人怎樣議論和逗趣,就像肚裡釀著蜂蜜一樣,甜生生地清唱 一段山歌小曲,或者順口「溜」一段「風吹石頭滾上坡/ 先生我/ 後生我哥哥/ 爹 媽叫我去給外婆報喜訊/ 我正好/ 看見外婆生下我的大姨嫫」之類的閑白(當地的 文藝形式,似快板又似韻白),她似乎沒必要知道寶生是不是喜歡她,反正她喜歡 寶生就足夠了。 她16歲那年,寶生被招往縣裡的糧食部門工作。寶生將離家去縣上報到那天, 她聽取結婚5 年沒抱孩子的胖婆娘之建議,偕胖婆娘去送寶生,又請胖婆娘悄悄遞 一件手帕包著的東西給寶生。寶生雖摸到幾分來龍去脈,卻也打開手帕,見是兩雙 手工不錯的花鞋墊,還有用小楷紙寫得歪歪扭扭的信:「親愛的寶生哥:你放心去 吧,我保證像朵紅花永遠紅在你的心裡。翠仙。1982年4 月24日。」 當著眾人的面,寶生氣得變了臉,連同鞋墊、手帕一併塞到胖婆娘手裡,沒好 氣地說:「大姐,我跟她沒有瓜藤連豆藤的事哇!」又瞪了她(不是胖婆娘)一眼, 罵道:騷人! 她氣,她羞,漲紅了臉。 當天下午,幾個冒失鬼就將她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死臉厚皮追求寶生的騷事滿村 傳揚,氣得她透實地哭了一回。從此,她恨透了寶生。 8 個月後,寶生被縣裡解雇回家,原因是他有貪污行為。她得知此消息,吐下 了痛快的一口唾沫…… 報幕員一上場,人們便自覺地安靜下來。靜,靜得令人欣慰從而喟歎:最能平 定哄亂氛圍的是演節目的人呀! 開演了。先是合唱《當兵的人》,接著是對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節目 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可是,寶生沒把心思用在看節目上。他心裡正風風雨雨的怨著 她憤著她哩—— 他怨她憤她那種從小養就的總要躋身於風頭之處的騷脾氣她十幾分鐘前在眾目 睽睽之下闖到前面來死臉厚皮地坐於他身邊已經使他竭盡全力遮掩臉上的尷尬相了 但是仍然遭到背後百姓們比刀子還尖銳的話戳她「騷人」的同時也不深不淺戳著了 他更使他氣憤的是她本人不自量她該知道她不但是眾所周知的「騷人」當過那麼一 段時期的「陰陽人」而且曾經挺過不清白不純淨的大肚子從而生下按說不該生下而 至今已有4 歲卻不知其父親是誰的女兒因此她被理所當然地視為「浪蕩女人」所以 她實在是人不知自醜馬不知臉長呀。 她17歲那年,爹媽將她許給本村一個叫來福的夥子。來福是獨兒,家底還算厚 實。來福辦法不多,憨厚樸實,凡事都聽她的。倆人今天在她家承包地裡薅玉麥, 明天在她家後園栽辣子;她幫來福家洗衣裳,來福幫她家拉柴禾。倆人相處得很好。 來福的母親很喜歡她勤腳快手的行為,一旦見她做活計就心疼她乾癟癟的身體, 她卻說身體很好,只是天生的瘦。 她的個性一絲兒沒改,照舊該說則說,該笑則笑。一些人深為她的「瘋癲」不 滿:這個騷人,還是儘早完婚的好。 她18歲,訂下了年底結婚的日子。眼看婚期將至,她在村領導的倡導下,約了 來福去鎮上的衛生所檢查了身體,沒想到體格檢查表上填入「身體未發育,不宜結 婚」字樣,一霎時把她弄得暈頭暈腦。村裡有人因此議論:「別的姑娘17歲當媽了, 她18歲還不發育。奇怪。」「她從小就瘋癲,把那種本來就該男人才講的『閑白』 講得天花亂墜;樣子是姑娘,行為像兒子,莫非是陰陽人?!」這種說法最有煽動 性。來福家為了甩掉她,過去一切禮儀所花的錢財大都不要退回;她家為了爭下這 口氣,請人將其錢財一一退回。 這一次,氣得她捂在被窩裡嚎哭了一個晚上。不過沒有幾天,她又恢復舊性, 有時表現得令老輩人連連搖頭。 然而,她在做活計方面依然勤腳快手。一天,各家各戶的牛聚滿街心,屙的屙 屎,撒的撒尿,莊稼人把糞當寶,每天這個時候都有許多人提糞箕跟著牛揀糞,她 路過見人們正揀牛們的糞,也急忙卷手袖,以兩隻手又扒又捧,把不少的糞掠為己 有。她這一手,又獲老輩人讚揚:不錯,是過日子的好手。 她20歲的一天晚上,剛睡下就感覺小肚子疼,越疼越難受。突然,胯下汩汩流 出殷紅的血,她知道這就是發育的象徵,一時間興奮得流下了晶亮的淚。夜間,她 與母親肩擦肩地睡在一張床上,說了許多幸福的話。 她的胸脯逐漸凸起來了,兩隻奶像饅頭般鼓囊囊的,大腿就像芭蕉樹杆一樣的 豐腴,全身都是富有彈性的白肉。奇怪,又沒有吃雞吃鴨,才幾個月的時間,竟會 一改細細高高幹乾癟癟的醜陋樣;美中不足的是:鼻子兩邊的「蒼蠅屎」一絲兒沒 退,這又令她有所遺憾。 她愈加注重穿著打扮了。好熱的天,穿上新買的毛線衣去栽秧;大忙的日子, 撐把花陽傘這裡游遊,那裡逛逛,好像十分悠閒;或者,大清早穿一套邋邋遢遢的 衣服去采豬菜,中午回家吃了飯,即把全身換得滑刷刷嶄新新,繞一團毛線在塑料 網兜裡,一邊笨拙地學織毛衣,一邊漫無目的地通街而遊。 憨厚淳樸的來福本來對她很有好感,是爹媽強迫他退的婚,如今見她不是陰陽 人,心裡頭那把尺子把她和娶進家成年累月的媳婦一衡量,甚覺淒傷,可惜吃不著 後悔藥。 背著賊名回家捏了三年鋤頭把的寶生,揣摸了一番自己的處境和亭亭玉立的她, 心裡十二分地感慨愴然,於是經常找機會討好她。但是,她對他不冷不熱的。 有人問到她的婚事,她表示要嫁拿工資的。 大白天裡,她依然不加「避諱」地唱山歌、講「閑白」,見著陌生青年男子路 過,即把目光快速地往人家身上打量。一量量到23歲,也沒量著拿工資的好對象, 加之村裡幾乎每天都有人「看不慣她」,於是她心裡有了空前的危機感,經常莫名 其妙地從心底升起無名之火,「燒」得她毛焦焦的,終於一撲爬摜到床上,不吃不 喝,流一陣子淚,歎一陣子氣,又突然一躍而起,抓鏡子照她的臉,撫摸鼻子兩邊 的「蒼蠅屎」,照著摸著,又棄了鏡子,混混沌沌地哭出聲來,她似乎已經省悟: 自己的臉實在不算漂亮,充其量也只算可以遠觀不能近看。不然,早嫁著拿工資的 美男子了!她恨哇,恨「蒼蠅屎」!於是,她找來菜刀,重新把臉對著鏡子,舉刀 在臉上比劃了又比劃,然而菜刀握在手裡,抖抖顫顫的,總是不敢見血…… 走。她決定出走,離開這個比耗子窩還不如的家鄉,離開家鄉這些傷透她心的 人們。她去了,去縣上找那個隔了一層而今當著糖廠副廠長的老舅,苦苦糾纏老舅 收她做活。老舅捱不過她磨蹭,不得已找幾個廠領導商量,同意了她在廠裡做臨時 性勤雜工,每月給她160 元生活費。 她從小就勤腳快手,又是田間地裡做慣了重活計的,廠裡每天安排的那些雜活 哪裡會夠她做;她一個單身女子,除了幫老舅母收拾些家務,便無它事可做了,於 是憑著初來乍到熱情,見活就幹,見人就親熱,一月以後,200 多人的廠個個認識 她,沒人歧視她。一天吃飯的時候,老舅略顯神秘地告訴她:好好幹,說不定會吸 收你為合同工的。 本來,除了臉上有「蒼蠅屎」,她身段也算好看,形體也還迷人,於是沒有三 個月,本廠一個28歲的出納以關心工作為藉口,與她親親熱熱交往,好來好去工作。 然而,當她知道出納是娶了妻子在農村的色鬼時,悔恨自己已把身子輸了。因 此,出納百般討好她,表示要盡全力讓她成為合同工,再一腳蹬開農村的結髮之妻, 與她永遠過日子,她沒說什麼,默認了。 她和出納的行為必不可少地遭到人們的猜疑和咒駡,廠領導和老舅幾次找他倆 談話,兩人一口咬定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事,加之她發誓賭咒,表示只要能夠留下 她,她保證不再與出納交往。廠領導看老舅面上,總算同意她繼續做臨時工。然而, 已經晚了,她開始感到頭暈、噁心、特別愛吃酸食了。接著,肚子一天勝似一天地 沉重,終於微微凸起來了。又接著,出納被撤了職務挨了處分,老舅挨了檢討,她 不好意思登老舅家的門了。再接著,出納的妻子聞訊趕到廠裡,準備與她大幹一場 了。 她自知理虧,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出納婆娘日天日地的罵,挨了兩個火辣辣的巴 掌。正當出納婆娘打得性起,已經一揚頭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撞去一瞬之間,她巧 妙地移開懷孕的身子,使出納婆娘撲空摜到地上,滿嘴出血。這時,她罵婆娘道: 「母狗,我讓你打兩下還不過癮?!你問問你的公狗,它(他)是怎樣搖尾巴哄我 騙我的?!」隨著一泡耍潑的唾沫「呸」到地上,她進了屋,三下兩下收拾了床鋪, 拎了簡單的行李出屋,毫無懼色地掃一眼圍觀者,然後腆著肚子,揚著「嵌」有蒼 蠅屎的臉往家而回。 離開家8 個月,如今懷著5 個月的胎兒回家,無論如何也難自圓其說。所以, 她一路想了兩種主意:對父母,講真情,請求寬諒;對外人,說是剛出家兩個月結 的婚,曾寫信回家與父母通氣,倆老因為不贊成婚事而沒去參加婚禮,平時也不談 起。她的父母雖然十二分地痛恨她,倒也深知生米已成熟飯,即使一刀捅了她也無 濟於事了,況且從來就沒有手臂向外拐的,也只好按她的意思去遮人耳目了。然而, 紙怎麼包得住火呀!不出一月,她的穩私果然吹進寨子,但人們大都不感多少興趣, 因為人家早就研究著她的肚子了。 卻也有一個人最感憤她最惋惜她:母狗,前年我叫嫁我她不嫁,偏偏又去騷! 這個人是寶生。 村裡偶爾也有演出,不過是「耍龍」、「跳花腳烏龜」、「崴十字步」之類老 掉牙的玩藝,據說幾年前縣文工隊路過,因卻之不過村人的再三請求,演了一場讓 人們大飽眼福的節目,之後再沒瞧著既有時代特色又有表演水平的演出了;又據說, 參加今晚演出的解放軍中有五六人曾在剛剛解散的師文工團幹過。所以,今晚的節 目還是撩人情懷的,尤其撩她情懷。 最令她刮目相看的是《血染的風采》那個標直直最多22歲的解放軍唱的歌,音 質那麼美,感情那麼真,那脫口而出與音樂水乳融的一字一詞,猶如了無形跡的情 絲,控制著她的心境,牽引著她的意念。她右手摟著女兒,那只因為打了臉上的蚊 子,便無意識垂吊於距寶生兩寸之隔的板凳邊的左手,竟在不知不覺中鬼使神差似 的,隨著意識難以控制的痙攣挪到寶生腿上,捏住寶生的肉。 一時間,寶生像被夏天裡的長蟲咬了一口似的,心裡一驚,又討厭又驚恐地瞪 她一眼。她沒發覺,仍然凝神看節目。 她剛坐滿了月子就準備要嫁人,今天托這個「搭橋」,明天托那個介紹,寶生 的媳婦死在月子裡已有半年,這一次蠻有把握地去找她,向她賠十年前傷透她心的 那份禮,又說明願意娶她,然而她卻寬著胸懷說:沒必要賠禮,也沒必要結成一家。 一晃兩年過去了,方圓團轉的男人,有的不願娶了她當現成的爹;有的認為她 滿身是「騷氣」。還心境蠻高,擔心娶了她管不了她。總算,有個四川流竄而來做 耗子藥生意的青頭夥子,打聽得她難於出嫁,便請求本地人帶他去她家,客客氣氣 地自我介紹,請問是否同意與他結婚,他並不計較她的娃娃。她家問小夥子為何流 竄而來,他說只因家中的兄弟姊妹多,田地少,無法維生;他表示願意在這裡成家 立業,又亮出身份證和家鄉村公所關於他是未婚同意他與任何一個女人結婚的證明。 看樣子,小夥子還不是那種五馬六盜的江湖騙子;身材與她一般高,不胖不瘦, 白白淨淨的臉總是帶著憨厚又靦腆的笑。 單憑這一點,她和父母就有七分中意。雙方互通年齡:小夥子25歲,她26歲。 這樣年齡的男人是打著燈籠也難找著的,還巴望什麼呢! 第二天,她和他去鄉政府領了結婚證;第三天,她家請了幾桌人,吃喝一餐, 婚禮即成。 不過,寶生沒有指責她捏他的肉,裝作沒那回事一樣看節目,心裡卻滋生種種 苦情。半個花甲的人了,十年前有了拿工資的機會卻好景不長,之後娶了媳婦沒為 他生兒就裹著兒死去,去年撈得文書一職在村裡小小地風光著,卻又苦苦愁於沾不 上她這個「騷」女人的肉……老天不公哇! 《血染的風采》進入高潮。疼,寶生感覺她把他捏得生疼,不,好像不是捏, 像是掐。但是,他不敢出聲氣,除了擔心羊肉吃不著反惹一身臊之外,心裡正寄託 著她已經改變主意願意嫁給他的企望哩! 隨著一聲聲充滿純美之心,綣繾之意,悲壯之情的「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愛……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這樣的壯 烈之音,舞臺上的六個伴舞者展現了猶如鯤鵬展翅飛越藍天的「大」字騰空,展現 了一根汗毛都不著地好似蛟龍舞海的前後空翻,特別是那種把身軀彈入空中又飛流 直下,在身軀即將著地的一瞬之間,以奇特的意念引動雙腿一前一後筆直伸展,從 而形成「一」字的同時讓胯心急速著地的絕妙動作,震懾她又驅使她在瞪圓了雙眼 的同時,以五個指頭緊捏抑或緊掐寶生腿上的肉,終於疼得寶生輕聲發出「哎喲」 的同時扒開了她的手,又賠了她一個既威嚴又有所企求的笑。這時,她方才省悟, 騰出時間說聲「對不起哦」之後,又以她滿有厚肉的肩頭一拐寶生,感慨萬端地說 :「嘖嘖——跳這種舞比我們幹活計還累呀!」 寶生酸嘰嘰地發出一聲半威嚴半討好的「嗯」。 兩個月後她發覺,她嫁的四川人只有一大好處:脾氣好,大白天常把微笑掛在 臉上。此外都使她厭惡:叫他犁田,他說不會吆牛;叫他挖地,他說腰杆會疼手會 起泡;嘴巴相當的饞,盡想著吃好的。後來得知,此人除了自我介紹的情況,還有 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太懶太饞,父母和姊妹都恨他,他覺得日子實在無聊,便到村公 所開了外出尋偶成家立業的證明,夥同他人流竄到了雲南,騙了她兩個月的身子。 她後悔嫁了這麼一個吃屎也會被狗推倒的「四川耗子(號子)」,於是每天對 「耗子」大唬小哧的,扭他的耳朵,掐他的嫩肉,逼他做活計,甚至逼他離婚,逼 他滾蛋。「耗子」實在不願適從於她,一天趁她不在家,悄悄撬開箱子,偷了她賣 豬所得的幾百塊錢,外出流浪個多月才回來。可是,她沒給他一個笑臉,而是對他 變本加厲地罵,罵,罵,終於罵得他沒住滿一個月就出門浪跡而去。 老百姓沒有想到,節目主持人宣告的下一個節目竟是村長表演。雖然解放軍熱 烈鼓掌,老百姓卻十分掃興:他演狗屁的節目! 果然令人掃興。村長拉開連他也不敢恭維的公鴨嗓唱雲南花燈「金紐絲」,邊 唱邊「崴」起了「十字步」,沒演完就因為記不住詞以及百姓們一聲聲「難瞧死啦」 而滑裡滑稽下了台。 可是,正當觀眾(尤其是老百姓)舒展了一口不爽之氣,準備再看好戲時,又 是一次突如其來的誰也沒有想到:她居然利索地起身,把女兒挪在板凳上,又自己 「彈」到臺上,伸長脖子滿有興致說:「我來唱一個。」 她?全場愕然(包含解放軍)。老百姓愕然,是因為節目開演之前剛剛奚落了 她一回,沒想到她「瘋癲」的脾氣竟會恢復得那麼快那麼驚人;解放軍愕然,是弄 不清她這個由於在節目開演之前被人們唾棄的女人,為什麼要更進一步的露臉,她 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時至昨天,她的丈夫一氣出門半年沒歸了。自從死了媳婦就沒再娶的寶生,認 為有必要進一步對她試探試探。他裝作閒逛去找她。她在院子裡篩米,還算客氣地 招呼他坐;他沒客氣,坐下了。 他打量她。她肥壯得像頭懷孕的母羊,但身體並不臃腫;氣溫很高,她那薄襯 衣下的兩隻奶隨著團團而轉的篩子顫動,小巧玲瓏的鼻子兩邊的「蒼蠅屎」一點兒 不減少,然而寶生對「蒼蠅屎」也頗感興趣。 他無話找話問她:「小四川出門有多久了?」 她答:「狗雜種半年沒歸家了,說不定屍體都被狗拖吃了。」 他說:「若你生下他的一兒半女,或許他會安心過日子。」 她氣憤而答:「呸,他別想再沾老娘的身子!」 他又試探著問:「是不是去尋他回來?!」 「尋?耐煩。」她起身收拾剛篩完的米。 他又打量她,甚至是用目光貪婪地強姦她。他發現她的身子更比以前豐滿,肉 色又白又嫩,十二分地吸引著他,一霎時使他溢滿口腔的涎水差一絲兒流了出來, 正好她此時把目光對著他,使他不得已且尷尬地咽下涎水,以十二分多餘的話問她 :「小四川出門半年啦?」 「是的。」她沒停下手裡的活計,「我正等他回來離婚呢!」 他把坐位挪近她,滿身興奮著問:「離婚?離了咋整?」 她起身,把篩完的米抬進堂屋,在堂屋中自豪地答:「嫁人嘛。」 他也起身,迎著複出堂屋的她問:「嫁人?嫁給哪個哇?」 「嫁給我想了又想愛了又愛的男人。」她一邊答話一邊用十個手指當梳子梳理 不長不短的頭髮。 「嫁給我吧?」他既羞愧又迫切地請求。 「嫁你?」她雙手交叉貼著小腹,脆生生灑脫脫地答,「我要嫁的人不是你呀!」 他戰戰兢兢忐忐忑忑地低下了頭,縮殼殼地說:「可是,你十多年前愛過我呀!」 「老天——」她甩出一串爽快的笑,又正正經經有板有眼地答,「不要提過去 的餿事了,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她拎起簸箕篩子進了堂屋。 「唉!」院子裡的寶生幽幽長歎一聲,滿懷一腔苦愁而去。 罵她。損她。愕然的百姓們眨眼睛的功夫省悟過來了。她會演節目?她會演比 狗屁還狗屁的節目!再騷也該分個場合的嘛!她若演出,就是對軍民聯歡晚會的褻 瀆呀!一時間,一句句憤怒的話語像箭一樣射入她的心臟,「射」得最響亮的一 「箭」是:騷婆娘滾下臺! 此時此刻,正巧剛在心裡回味完昨天向她求婚,反被她奚落一場而剛才她捏他 的肉,又令他重新對她萌生企望的寶生,竟在眨眼睛的一瞬間徹底打消了企望沾她 身子的可笑念頭,而且又一次機敏地意識到:公平的老天爺到底沒讓他去沾她的 「騷」身子,不然的話,那是他寶生價值的大滑坡哇哎喲阿彌陀佛!於是,他急忙 參與人們對她的聲討,比人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跨上前去,意欲拽她下臺—— 又是一次出於觀眾的意外:她猛的一下子彈開寶生的手,氣急得猶如母獅子一 樣咄咄逼人地咆哮道:「滾開!狗仗人勢!」 歷來就是薄臉皮的寶生,一時間尷尬得恨不能把頭鑽進褲襠,兩隻眼睛一眨一 眨的往首長和村長看,似討好,又似請示怎麼辦。 全場寂靜。 又是剛才那位首長豁達表示:讓人家演嘛! 「可聽見了?」她怒駡寶生,「哈巴狗!」沒等失了臉皮的寶生退到位子上, 她就用「閑白」把一肚子的怨氣帶了出來—— 首長和全體解放軍/ 我叫馬翠仙/ 為人真誠無壞心/ 不偷不搶不貪污/ (此時 她惡瞪了寶生一眼)/ 我有權利擁軍/ 可是人善被欺/ 馬善被騎/ 有人膽大包天/ 想阻止我擁軍/ 我馬翠仙/ 因為從小生長在農村/ 敢哭敢笑敢說敢唱/ 敢演敢「跳」 / 敢瘦敢胖/ 敢穿衣敢做事都會戳著別人的眼睛/ 致使人們當面對我鼓眼睛/ 背後 又背我的寶經(背寶經:即咒駡)/ 再加上/ 我像馬失前蹄跌著跤/ 千不該萬不該 / 受那豬狗男人的騙/ 但是我馬翠仙/ 不是豺狗豹子老虎長蟲和妖精/ 解放軍野營 拉練到農村/ 他們為保祖國流了多少血和汗/ 莫非我/ 不能表表熱愛親人的一顆心? 嘩嘩嘩嘩……解放軍們熱烈鼓掌。村長和寶生見首長鼓掌,也帶著比哭還難看 的笑臉鼓掌。 遺憾的是,老百姓雖然沒人再罵她,損她,奚落她,卻有一個冒失鬼吹了一聲 清脆的抗議她的口哨。 「哼!」她雙手叉腰,幾乎是在呐喊:「要殺就殺/ 要關就關/ 殺頭好比風吹 走/ 坐牢好比進花園/ 今天我就是要唱/ 就是要擁軍!」 她太急,太氣,太憤,胸脯明顯地一上一下的起伏。呀!怎麼能在偌多解放軍 面前耍潑,說「關」呀「殺」呀的屁話?她急忙偷看了那位首長一眼,見首長正微 笑望著她;她又瞟瞟台下端坐的解放軍,意識到偌多虎虎生威的戰士都向她投以信 任的目光,她感動了,振奮了,又進一步將感情的急流推向峰巔,使之像高山流水 一樣脫口而出—— 你吹口哨我心不驚/ 有本事的站在我面前/ 來歌唱親人解放軍/ 解放軍是人民 子弟兵/ 中華民族的精英/ 馬翠仙我本事小/ 只能用歌表表寸草心/ 在此希望眾鄉 親/ 馬翠仙/ 不搶不盜不害人/ 今後莫再傷我心 嘩嘩……解放軍熱烈鼓掌。老百姓默然。 噫,她怎麼不講不說沒下文了?還把頭低垂著。 靜。靜得出奇,靜得寂寥。在這出奇寂寥的時刻,那位首長輕聲問鄉長:這個 婦女很有口才嘛,那麼多人瞧不起她是怎麼回事哇? 村長「呃……」的。 首長還沒等村長「呃」出有關她的詳情,卻發現她哭了。喲,莫非她聽見了首 長的話,因而觸動其實已經觸動了的心境?抑或又是因為偌多的解放軍兩次為她鼓 掌,從而使她受寵若驚,激動不已? 她哭了,抽抽噎噎的哭起來了,眼淚滴在距腳尖五公分之處。「哇……」的一 聲,她那已經4 歲,至今不知父親是誰的女兒也哭起來了,邊哭邊「媽呀媽呀」地 叫著。娃娃的哭聲好像小狗的叫聲一樣,令人可愛,令人可憐。 「不哭不哭。」震懾了全場兩三千人的是:那位首長急忙去到娃娃跟前,隨著 「哦,哦」之聲抱起娃娃,慈愛地說出,「不哭,不哭,咱們瞧媽媽演節目。」還 掏出潔白的手帕去揩娃娃不算乾淨的臉。 「哇——」大哭。不過,這回大哭的不是娃娃,而是娃娃的母親——馬翠仙。 她哭,哭著去到首長身邊,令首長始料不及地給首長下跪,又磕了一個虔誠的響頭。 朗朗淡淡的蒼穹之下,村長、寶生,以及全場幾千人的眼睛,盡都一眨一眨的。 首長、村長、寶生看得最清楚,當馬翠仙對著耀眼的電燈抬起頭時,淚水似乎 蕩滌了她臉上的「蒼蠅屎」。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