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青山如夢 袁淩 白沙河在山腳下,有一所小學校,鄉政府,糧管所,供銷社,沿河幾家小店。 這天,頂靠下河那家小屋,開張了家飲食店。店裡佈置很簡單:一副鍋灶,菜案, 糧櫃,一張方桌,水桶,兩把椅子。靠里拉一道簾子,支一副床鋪。 小店緊鄰的是家理髮店,女孩子張月蘭開始聽說邊上要辦飲食店,不咋高興, 覺著髒;但一見兵兒,就轉了心思。兵兒像個女孩子,連唇邊茸毛也只淡淡一層, 一雙眼睛又秀氣,又像害羞。白沙河這地方,人性情都剽悍,月蘭沒見過這樣俊氣 的小夥子。那天佈置店面,她熱情幫忙,弄得兵兒媽好奇怪,當她是兵兒哪個同學 呢。 兵兒開張後,生意並不咋樣。學校還有兩天才開學,一天只有幾個過路人吃碗 面啥的。做臊子是從家裡提的臘肉,面也是家裡背的一袋子。有時候烙幾個燒餅, 放在盤子裡硬了,還在賣,不定能賣得出去,落得自己晚上填肚子。再就是掃地, 加兩爐火,每天早上提水。天氣還熱,又燒著爐灶,兵兒就常渾身冒汗。街前河裡, 小夥子們在洗澡。兵兒也想洗,不過總是在傍晚,到上游沒人的地方。出去時候, 月蘭說不用鎖門,她給照看,恐怕有人買個燒餅什麼的呢。 到晚上沒事,坐在店裡月亮地上發悶。月蘭過來,閑說幾句: 「你原來也在獅坪上學?」 …… 「我也是。我只上到初三。你是哪一級的?」 …… 「哦,我比你高一級。」 …… 「幹嗎不想上?上,也沒指望唄,不如個人混。」 「這街上可壞呢,欺善怕惡。」說著望他一眼,怕傷著他似的,「得防著點兒。」 「我?我來這裡幾年了,熟了。我才不怕呢。」 月蘭十七歲開店,也就能糊住口食,攢不了幾個錢,經的苦那就夠受了。一雙 手摸過各式各樣的頭,遇到有的小夥子不安生,開玩笑,她一點也沒動過心,倒越 加看不慣他們。她和他們大聲說笑話,打他們耳光,啥都敢,可心裡總空落落的。 兵兒來了,一見面,好像夢裡有個人,二十年了一直在等,才等到了樣的。 她再不跟那些小夥子打鬧了,理髮時候心也在隔壁,有一回往門外潑污水潑到 過路人身上。還有一回,把一個老頭子頭堆成了一茬深,一茬淺,跟陰陽頭樣的。 老頭吵了兩句,看她還是迷迷糊糊,一氣拍屁股走了。她也沒追上去問人家要錢。 串門子時候,兵兒不大講話,她還是很快把他的經歷弄清楚了。 兵兒初中畢業在家呆了一年,呆不住。家裡湊錢讓他去學廚師。拿了結業證, 到西安找工作,還去新疆呆過一陣,他有個叔叔在那邊當連長。終究還是不成,回 家閑著。爹娘因他身骨子單弱,下不得地,又怕他悶出病來,想方設法湊錢租下這 間屋,叫他開個店混混。 月蘭曉得這些,想起當初自己也是不願呆在山頂頂上,又出不去,才到這裡將 就開店,同病相憐,往隔壁去的次數就更勤了。見來了客人,兵兒一個人忙不贏, 就幫著洗菜切菜的,兵兒要攔她,她說:「跟你大廚師學藝呀!」一天看見兵兒穿 的襯衣破了,硬要脫下來給補。兵兒紅著臉推託,月蘭說:「偏要補哩!」 有客人在吃面,看著笑。兵兒不好意思強,進簾子裡換了衣服出來。月蘭看那 襯衣,領子還是乾乾淨淨的,不由暗中點頭。補好了,還是洗了一遍,才給拿回去。 周圍有些風言風語,她也不怕啥。她曉得有個小夥子喜歡她,他說自己頭髮長 得特別快,半個月總要來理一回,理的時候又要細緻,時間長。實在不該理髮的時 候,也假裝陪別人理,幹坐坐,搭幾句話,故意叼著煙,亮出胳膊,很帥氣的勁兒。 月蘭不大理他,每次時間偏特別短,只稍微動動推子。他抱怨,月蘭說:「給你理 久,理短哪?理短了長不起來,半個月過後還是理不成!回數多,一回就只能理一 點兒!」小夥子有一幫哥們兒,看來他也曉得了這事。可月蘭不在乎。 開學了,小學生買饃,買燒餅,兵兒忙了些。可一放學,依然是沒事。關了門, 坐在床上,望望滿屋的鍋,灶,桌,凳,覺著奇怪,生疏。周圍沒一點動靜,只偶 爾有灶蟣子在叫,窗前頭河水,微光閃爍。自己咋就到了這裡呢。 在西安時候,去一家歌舞廳,想做服務員。人家叫寫幾個字,其中一個字寫錯 了。普通話也說得咬舌子,自己羞恥,轉身走掉了,以後一見到那些紅燈綠酒的地 方就害怕。後來到新疆,打工的店裡沒地方,住在叔叔家裡,看嬸娘陰沉的臉。第 六天,下班回去一看,房門鎖上了。叔叔不在家,問嬸娘,她說不小心碰上了,鑰 匙找不到,可能鎖在了屋裡。當天到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去,門開著。拿了東西 就上火車站。以後在安康一個賓館裡幹活,指望下廚,哪知是燒爐灶,整天糊得黑 乎乎。一次走錯了餐廳部,服務員瞪起大眼睛,連聲叫出去!出來就走了,工資也 沒要。上學加上來回跑,為這家裡把老黃牛賣了。 往後咋辦呢?他模模糊糊地想,想不出來。白天走出門,抬頭盡是高到雲裡去 的山,連綿不斷。這些山把人堵住,叫人一生都沒啥指望。一回他跟月蘭說: 「幹嗎我們這兒都是山?幹嗎山這樣高大?」 月蘭沒想到他問這個,說:「本來就是這樣子,就是這麼大的山。」 「山裡的人,」他想說「一出山就不行」,又不說了;他覺得自己想說的是另 一層意思;說不明白。 開學不久的一天晚上,下了一夜雨。早上天放晴,滿街積水,金光燦燦的。兵 兒掃過地,打了水,忽然想四處看看。他走到屋後,抬頭仰望青山。 一下子驚住了。高入雲層的青崖,在陽光裡這樣鮮潔,一隻剛破殼的新筍掛著 露水。青色崖壁泠泠碧綠,仿佛通體是一柱綠水晶。崖尖籠著霧靄,那樣神秘,潔 淨,高遠,兵兒從來沒有見過,沒想到這樣的青山。他的心飛到那裡去,在一個傳 說中,身子失去重量,飛升到青崖之巔,塵世永遠無法到達之處。他站在那裡,完 全忘掉了一切,直到月蘭來店裡找他不見,看他癡癡站在屋角仰望,當是看鷂子, 抬頭又不見啥,推他兩下,才驚醒了。 是一個小學生來買饃,嫌不白,噘著嘴,一路走一路抱怨:「哼,再不買了!」 兵兒沒聽見,他坐回床上,沉浸在剛才的眩惑裡。有點懷疑是夢。再出去看,陽光 已陰了。 想起很多事情。小時候跟媽打豬草,爬到老高的山上去,那麼高,現在想來覺 著稀奇,望那些山尖繞著白雲,像仙女;媽那時還年輕,講靈芝草的故事,說仙女 就在那崖際采回靈芝,去救活她的情郎,他們一塊在那白雲中飛升。有一座山崖叫 「鳳凰尖」,他從小聽說這名字,夢裡見了,無比地青,真像一隻鳳凰。可後來真 的望見了,只見山上濃煙直上,到處是硫磺高爐,公路把山打壞了。那一刻好像心 給打碎,再也揀不攏了…… 「你咋啦?」月蘭又過來,問。 兵兒想,我這是夢了個夢。 「生意還好哇?」 「你擀的面蠻細呢,我跟你學好不好?」 「你害病了?」 兵兒想:那夢比真的還真。 「街那頭老王叫人偷了呢。人家說他是瞎詐唬,實際是賭博輸了。」 「他們前天又打了一架,虎仔把狗仔的頭都打破了。」 「學校老師談戀愛,後頭女的不幹的了,男的就拿刀把女的容毀了。你沒聽說?」 兵兒不做聲。月蘭嘴一噘,起身回店裡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涼下去,街上有點冷清。月蘭對兵兒,有時生點氣, 但一見面心又軟了。兵兒穿著件高領毛衣,越發像女孩子樣文靜柔弱,而且自那天 起,他眼裡時常有一種特別的神態,在吸引她。兵兒有時也想到她的情份,可也想 不出咋辦,就還那樣下去。 這天,虎仔又來理髮,月蘭草草給理了。虎仔說:「我一個月沒理了,你得細 致些!」 月蘭把推子一撂:「理好了就行了!」 虎仔發怒嚷道:「哼,你不就是喜歡隔牆那個小白臉嘛!你等起吧!有他好看 的!」 月蘭說:「你敢!」 月蘭曉得虎仔說得出做得到,他們那一幫不是好惹的。但她啥都不怕;她只是 咬緊了嘴唇想,要是他們真的找兵兒的麻煩,她粉身碎骨也要擋在前頭。一個姑娘 家孤身出來開店,全仗著人緣,現今為著兵兒,已經得罪了不少年輕人,他們看不 起兵兒,氣恨她咋獨獨看上他。他們甚至故意頭髮蓄得長長的不理,讓她的生意清 淡了不少。這些,她都不管。只是兵兒未必明白,理會。想到這兒,她真想哭一場。 可想到能衛護兵兒,又苦中有甜。 這天,兵兒起早開門,咋也打不開。窗子又是有鐵棍的,只好喊叫月蘭。月蘭 過來一看,門從外面給鎖上了,還貼著一句話「誰給小白臉開門是婊子!」月蘭氣 得臉紫紅,她回屋找了一個大鐵錘,掄錘一下子把鎖砸了下來,門環都砸壞了。她 使勁撕那字條,又端來水拼命洗呀,洗。 過兩天兵兒門前又有人撒尿拉屎,一股臭氣。月蘭拿鏟子鏟,端水沖,滿街人 都站著指指戳戳,月蘭氣得眼淚交流。她曉得這街上的人,都是幸災樂禍,落井下 石。有回月蘭去買東西,正好聽到別人議論她和兵兒怎樣「晚上睡到一塊兒」,還 神乎其神地說:幹那事時總是她在上面。她沖進去破口大駡,結果以後她想打斤醬 油,買根針啥的都難了,誰都不賣。只好時常到獅坪買東西,提一大坨回來。 這天她去了獅坪,幾個小夥子進兵兒的店,要吃面。吃著吃著,一個人忽然把 碗一扔,說碗裡有老鼠屎,破口大駡。兵兒說咋會呢,那些人挑出來給他看,打了 他一耳光,把桌子掀了,鍋碗乒乓砸爛大半。月蘭回來,兵兒正一個人慢慢揀碎碗 碴,半邊臉腫起。她問明白了,發半天愣,拳頭緊緊攥著買的衛生巾,眼裡卻含著 淚。晚上,月蘭去找虎子。 「往後你不准再對兵兒下手了。我曉得是你們幹的。」她盯住他,一字一字地 說。 他有點氣餒,半天還是昂起臉,壯著膽說:「但我——有一個條件。」他眼眯 起來,月蘭心裡有點忐忑。「啥『條件』?」 虎仔目光膽怯又閃爍地遊動,停在月蘭高聳的胸脯上。月蘭臉紅了,胸脯起伏 不止。虎子咽了口唾沫,費勁地吐出:「我想——揣揣。」 月蘭臉一下子變成煞白,半天,她眼裡閃出光,虎虎盯住他,說:「行。隔衣 服。」 「只隔襯衣。」 沉默。 「你要敢伸進襯衣裡頭我就殺了你。」 他的手在胸前遊動,又不動了,使勁揉捏。他們是面對面直直站著。月蘭臉變 得扭曲,難看,她覺得是一條蛇,定住自己。後來,她忽然有了勁,恨恨打掉那只 手,跑了。 那天晚上她的胸脯很疼,解開衣服看,被他捏烏了。撫摩著受傷的乳房,大哭 了一場。再見到兵兒,臉上卻只露著淡淡的苦笑。 秋天漸漸深了。兵兒總忘不了那個夢(也許真的是夢?)。客人來了,他會記 不起招呼,剁臊子時剁傷手指,淘米淘不淨沙子。這天晚上,去屋後解溲。秋夜清 寒浸透衣裳。一抬頭,他又呆住了。 山崖在星光下是半透明的青色,泠泠地遺世獨立,崖尖抹著清霜,孤月正綴在 旁邊。兵兒一下子想起嫦娥奔月的傳說,他的靈魂似也脫離世間,飛升到那清輝中。 定定立著,通體漸漸變成半透明的碧青,無限冰涼,蕭索又純淨,如初生之時。那 天晚上沒人知道他在那兒站了多久。第二天他病了,咳嗽,發熱。月蘭慌忙照護, 抓藥,兵兒只是睜著雙亮晶晶的眼睛,問他啥子也不回答,怪怕人的。月蘭急了, 請人帶信給兵兒家裡。媽上來,看見兵兒這樣子,嚇慌了,連忙送他到獅坪醫院去, 店就托給月蘭照看。 兵兒在醫院裡躺著,整天不說啥話,有時發燒迷糊中,喃喃一些聽不懂的字句。 媽含淚問他是不是有心事?兵兒搖搖頭,說是做了一個夢。 「啥夢呢?」 「山——又高又青的山。」 媽想一陣。 「你是不是嫌爹娘沒本事,送你到山外邊去?你是不是堵得慌?」 兵兒搖搖頭,閉上眼。 兵兒在家養了一個多月。病好以後,爹娘不想叫他開店了,上來弄家當回去。 是隆冬了,下起大雪,晚上兵兒和爹在店裡歇了一夜。早上東西裝好,坐在車上一 大堆桌椅中間,想起什麼,抬頭望那山崖,他的眼又癡迷了。山崖披著白雪,銀光 燦燦,整個像一塊冰,崖尖上皚皚白雪,是一群天鵝,只在課本上見到過的天鵝, 它們沉睡在凡間永遠達不到的地方。兵兒想到,從出生那天起,從他來到世上千萬 年以前,它們就在那裡睡臥,千萬年後還是那樣,無人能夠接近,達到。他真的相 信這只是一個夢,太真切的夢。 回過神,看見月蘭站在理髮店門口,癡癡地望自己。她身後,一些街上的人縮 起身子指點,看。遠處是層層疊疊,雪化過的黑色石山。兵兒仿佛一下子回到幼年, 面對電影《阿詩瑪》結尾的場景:阿詩瑪即將化身為石像,她的身後,立著千千萬 萬荒涼的石山。月蘭肅立著,她是在這樣無數荒涼的石山之間…… 車開動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