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昨晚迷失在面具酒吧 事情從我去武漢出差歸來說起。我是濟南安得電梯廠的推銷員,負責西南地區 的業務,這次武漢之行意想不到地順利,不到一個星期我就簽下了一家大商場的兩 組貨梯和一組觀光扶梯,這起合同使我超額完成了全年的銷售指標,而現在才只是 10月的上旬。回濟南之前,我沒有給我妻子打電話,我想看看當我拎著箱子突然打 開家門時她會怎樣的驚奇。一路上我被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折騰得興奮不已,在臥 鋪上躺下又起來,翻來覆去,氣得睡下鋪的那個人直瞪眼睛。火車到濟南是晚上8 點30分,可是等我打車到了我們家樓下時,望著窗口透出來的溫暖燈光,我卻又突 然改變了主意。我沒有踏上回家那熟悉的樓梯,而是被一股潛在的激情所驅使,拎 起箱子向大街上走去。於是遊戲就這樣開始了。 秋夜涼爽的風愜意地吹過來,我跨著不疾不徐的步子沿著經七路向東走,就像 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的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心裡懷著一種初來乍到的人所特有的 欣喜與恐懼。在我的印象裡我家附近沒有旅館,我只有過四五個街口走到杆石橋下 才能找到今晚我安身的地方。可是我只走了三十幾米就發現路邊有家賓館的霓虹招 牌,我沒有忖度,拐彎就向燈火輝煌的賓館大廳走去,站在門口的兩位迎賓小姐似 乎正在等著我的到來,微笑著為我拉開了玻璃大門。我要了五樓靠北面的一間房間, 這樣也許就能望見我家的窗戶。服務台的小姐拿著我的身份證,疑惑地問我:曲水 街12號,先生家就在我們隔壁,可是為什麼您要住我們這兒?我說:我們家裝修房 子,怎麼你們不歡迎我?她馬上笑了,故意露著一口潔白的牙齒,說我們巴不得您 能來這兒。 果然像我希望的那樣,站在我住的房間裡能看見我家的窗子,而且距離也只有 半個足球場那麼遠。現在臥室裡還亮著燈,我能看清楚床頭櫃上那只我最喜歡的笑 容可掬的狗熊,本來這東西不會笑,可人們製成玩具就偏偏讓它笑。我妻子坐在沙 發上吃著瓜子看電視,屏幕上正演著《還珠格格》,這我也能看出來。我突然有股 衝動,想給她打個電話,我掏出手機,摁完號後我把手機貼近耳部,聽著裡面的嘟 嘟聲,想像電話鈴聲響徹我家的每個角落,第一聲鈴響之後我看見我妻子扭頭望向 床頭櫃上那部紅色的電話機,不管是什麼時候有電話打來她都不會立即走過去拿起 話筒,她說她喜歡望著電話機丁鈴鈴響。鈴響到第七聲她終於抄起了話筒。 「王瑜,是我。」我說,「家裡沒事吧,你在幹嗎?」 「家裡能有什麼事?我在看電視。」她說。聽筒裡斷斷續續地傳來爾康和小燕 子充滿激情的對話聲。 「你能知道我現在哪兒嗎?」我問,並使勁地往外探著身子。 「我怎麼能知道你在哪兒,你打電話來就只是為了讓我猜猜你今晚在哪兒,是 嗎?」她說,「我看我們還是省點電話費吧。」 她掛了電話。我懷著偷偷的喜悅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我為自己泡了杯茶水, 脫了外衣在床上躺下。等我再次走到窗前時,卻發現我家臥室的電視已經關了,王 瑜正打開壁櫥從裡面取出一件衣服,她扭臉往我這邊看了看,上前兩步拉上了窗簾。 橘紅色的絲絨的簾一下子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看見上面透出若隱若現的圖案。 王瑜的這一舉動使我陡然緊張起來,沒一會兒我家的燈就熄滅了,我趕緊往家裡打 電話,希望能留住王瑜的腳步,然而黑洞洞的窗戶裡已是人走屋空,鈴響數聲後聽 筒裡傳來嘀嘀的忙音,而我還徒勞地舉著手機。這時候我看見王瑜走出樓梯洞,我 眼巴巴望著她擺著腰肢很神氣地走上大街。現在已經是9 點25分了,我給她找不到 一個外出的理由。我抓起外套,飛快地沖下樓,還能看見街燈下王瑜優美的背影。 我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過了兩個街口,快到民族飯店時她拐彎不見了,我疾 步追上去,她消逝的地方是一家叫「面具」的酒吧,兩盞燈頭微曳的煤油燈一邊一 個掛在門旁,而顧客進出的門正是一張巨大面具的嘴,上下兩排白森森的石膏做的 牙齒,待你走近時它就自動開啟。裡面光線很暗,傳來風笛和鼓的聲音。我在門廊 裡站停,這時就聽見一個女聲說:「先生,請您先來這邊挑選面具。」 隨即我左邊的一扇門打開了,裡面燈光明亮,很大的一個房間又用擋板隔成了 無數個小間。兩位服務員中的一個領著我來到靠裡的一個小房間,只見壁架子上擺 滿了各種各樣的面具,衣帽架上掛著與之相匹配的衣飾。我選了一張印第安人的面 具,裝扮完畢,我照了照鏡子,這時我不禁驚呆了,忠實的鏡子裡映出來的是一個 陌生的頭巾上插著羽毛的印第安人。 酒吧間被裝飾成一艘古老的大木船,甲板上擺放著為數不多的幾張桌台,兩個 美國水兵和一個泰國女人坐在角落裡一邊喝酒一邊大聲地說笑,一個黑人獨自坐在 吧台前隨著音樂搖頭晃腦地喝啤酒,另外的幾起客人看上去也都是來自世界各地, 而今晚大家在這兒聚在了一起。船頭上四位印度樂手在獻藝,其中有位烏眉大眼的 漂亮女人竟讓人難辨真偽。我走到船尾的檯子旁,剛坐下一位豐腴的吉卜賽女郎就 拿著託盤走過來,用一種讓人聽著既新鮮又親切的語調問我要點什麼。我說:一紮 冰鎮趵突泉啤酒。話一出口,我自己驚了一跳,明明是我在說話,然而聽著卻不是 我以往的聲音了。 我一邊呷著冰涼的啤酒一邊環視著飄蕩著煙霧的吧廳,奇怪的是這種煙霧並不 嗆人,從桅杆上射下來的燈光緩緩地掃過甲板,我在有限的幾個女人中間尋找著王 瑜。首先可以排除和兩個美國水兵在一起的那個泰國女人,因為王瑜絕對沒她那麼 胖;在穿著巴西足球隊隊服、裝扮得酷似卡洛斯的人對面坐著的那個紅頭髮女人也 不會是王瑜,因為她又高又瘦;離我不遠圍著一張檯子而坐的一群人中有兩個袒胸 露背的女人,正扭捏作態地端著綠色的雞尾酒,我敢肯定王瑜不在其中。最後我的 視線停在靠船艙坐著的一個穿著白色的晚禮服戴著黑面紗的女人身上,她一定就是 王瑜了。我端著啤酒向她走過去。 「晚上好,夫人,」我說,儘量使自己顯得彬彬有禮,一個插著羽毛赤裸著胳 臂的印第安人不倫不類地又想成為一個紳士,「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當然可以,」她尖聲用假嗓音說,這是第一次我聽著王瑜的聲音很陌生,即 使是在感冒的時候她的聲音都不變腔,「先生,看起來您一定是位勇敢的人。」 我在她對面躬身坐下,我注意到她面前放著一杯咖啡,看上去她並沒有動它, 小碟裡的兩塊方糖還整齊地躺在那兒。我說:「也許我曾經算是一個勇敢的人,但 我現在卻是個忙忙碌碌的小推銷員。」 「是嗎?」她故意用雍容高貴的聲調說,她似乎並沒有聽懂我的暗示,「所有 的光榮都屬過去,我也一樣。」 「今晚能遇見您這樣高貴而美麗的夫人,真是我的榮幸,」我說,「夫人是法 國人?」 「先生好眼力。」 「我不僅知道夫人來自美麗的巴黎,我還知道夫人是屬羊的,」我說,「而且 我也清楚您最喜歡哪種牌子的香水。」 我憑藉從媒體上瞭解的知識談論著陌生的巴黎,從埃菲爾鐵塔到帕拉斯劇院, 最後談到98年法國世界盃足球賽,我不勝驚訝地發現王瑜竟然能準確地說出那麼多 球星的名字。我的啤酒喝幹後又要了一杯。幾個客人陸續離去,而幾張新的面孔又 相繼出現,一個裝扮成海盜的人拿著長矛在船艙裡一露頭一露頭地、嘴裡還不住地 發出輕輕的怪叫聲,然而卻沒有誰理會他。在我們左邊是一個借酒澆愁的滿臉憂傷 的白人小夥子,他的憂傷令人感動,當我的眼光和他的相遇時,我向他舉起了酒杯。 就在這時,酒吧間裡出現了騷亂,兩個美國水兵因為一言不合爭吵起來,先是 隔著桌子相互辱駡,後來兩人走到寬敞的舞池裡扭打起來,兩張面具都扯掉了,露 出了黃色的臉龐。裝扮成泰森的酒吧老闆出現勸開了他們,兩人一前一後罵罵咧咧 地走了,肥胖的泰國女人抱著後面那個男人的胳臂一同走出酒吧。 「瞧,一點也不懂得浪漫,」我對面戴著面紗的女人說,「在巴黎街頭,到處 都是酒吧咖啡館,好多巴黎人從早到晚都泡在那兒,我不知道您是否見識過那種溫 馨的情調,哪像咱們這兒想玩花樣卻搞得不倫不類。」 我開始懷疑她可能不是王瑜了。對於一個與我同床共衾三年的人,我自信諳熟 她的一舉一動,即使在她身上還有隱蔽的角落是我的觸角不曾探到,然而王瑜卻不 會如數家珍地說出法國足球隊每個隊員的身世。我問她:這麼說您真的到過巴黎? 「當然,去年世界盃的時候我被派去採訪,」她略帶自然地說,「其實我是一 名體育記者。」 「怪不得您那麼見多識廣,能遇見您真讓人激動,」我說,「我是三菱電梯公 司的市場部經理,到濟南來巡視山東公司的銷售業績。」 除了對電梯我還能說上幾句,說別的我擔心離譜,然而她對電梯這玩意兒卻一 點沒興趣,對我侃侃而談奧運會亞洲區的九強賽,針對中國隊的分組情況發表了她 自己獨到的見解並披露了一些內幕消息。當她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她該回家了時, 我提出了可以送她回去。 「謝謝,不過我丈夫可能不會樂意,」她笑著扭臉往吧台那邊看看,用下巴頦 兒朝那個端著啤酒杯搖晃著腦袋的黑人指了指,而那個黑人此時已經放下了酒杯, 正在向服務生結帳。她走了之後,我又坐了10分鐘,喝乾杯裡的酒,最後掃視了一 眼在座的幾個女人,確信其中沒有王瑜。也許她只是在門口閃了一下身,並沒有真 的進來,她從家裡走到街上只是為了散散步,這會兒她肯定已經回家了。我沒有去 旅館,腳步不由自主地回了家,然而家裡卻沒有王瑜的影兒,我在沙發上坐下又站 起來,從臥室走到另一個房間。半個小時後我再一次走進面具酒吧,這次我沒有戴 面具,徑直進了酒吧間,而現在除了陪著卡洛斯的那個又高又瘦的女人外,裡面再 也沒有第二個女人了,一臉憂傷的白人小夥子看見我進來似乎吃了一驚,但接著他 就把目光轉移到面前的酒杯上。 那天晚上,我幾乎一夜沒合眼,妻子徹夜不歸,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我躺在自 己的床上翻來覆去,真後悔不該玩這種拙劣的把戲,要不然這會兒兩個人正該甜甜 蜜蜜地抱在一起。我起身走到窗前,現在旅館的窗戶全都黑著,我辨不清哪一扇是 我今晚要的房間,而我的旅行箱子還留在那兒。我給王瑜打了好幾次傳呼,怕她以 為我是在武漢夜裡睡不著覺就給她打電話玩,我留的是家裡的電話。我緊盯著床頭 的電話機,盼著它能有點動靜,在12點的時候,它響了一次,我一把抓起話筒,叫 了一聲:「王瑜!」可是對方一言不發地把話筒扣下了。 大街上行駛的汽車漸漸多了起來,有了早起上班的自行車聲,橘紅色的窗簾上 終於透出第一縷晨曦。要我詳細敘述我是如何度過這一天是相當困難的,一件連我 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居然就發生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信以為真。由於經過 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顛簸,昨夜又沒有得到休息,我感到疲憊無力,但更多的卻 是急躁。我記得在9 點鐘的時候我給王瑜所在的廣告公司打了個電話,但接電話的 人告訴我王瑜昨天就開始休假了,她接著又說如果是業務上的事我可以和她聯繫。 我給我父母和她父母家分別打了電話,結果和我預料的一樣。我又檢查了一遍 她的東西,發現她出差用的箱子、旅行時喜歡穿的牛仔褲、化妝盒、甚至是內衣, 這些東西一樣不少,除了一件米色的純棉真絲外套,而這件衣服正是昨晚在我的目 光中逍逝時她身上穿的。與其在家裡坐立不安,還不如到大街上去尋找她。我在泉 城路和濼源大街晃蕩到天黑,踏上回家的樓梯時,我在心裡暗暗祈禱,等我走進家 門時她已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飯菜。然而家裡依然空空蕩蕩,但是茶几上的煙灰缸裡 出現了幾個煙頭,而我是從來不抽煙的。我不敢想這意味著什麼,可是我的心卻老 是往岔路上跑。在臥室的桌子上我發現多了一個大約能裝下一隻籃球大小的方盒子, 是用咖啡色的硬紙板做的,做工非常精緻。我把它打開,裡面是另一隻淺黃色的紙 盒子,再裡面又是一隻咖啡色的盒子。我再打開,這時我看見了一張年輕的白種人 的面具,我驀然覺得我在哪兒見過這張臉龐。我望著牆上的結婚紀念照片,那上面 的我顯得多麼年輕啊,而現在我卻已經禿頂了。我不知道如果王瑜真的一去不回, 我該如何繼續下面的生活,我發現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軟弱過,離開了她我就失 去了生活。然而我又有了個預感,也許王瑜就在一個我看不見她的地方注視著我。 我垂頭喪氣地跑到旅館去取箱子,結帳時收銀小姐微笑著說:歡迎下次再來。 我氣哼哼地說:沒有下次了。她滿臉委屈地望著我,不明白怎麼就得罪了我。到了 火車站,我在候車室坐到8 點30分,廣播裡響起由武漢開過來的227 次列車進站的 聲音時,我提起箱子隨著下車的旅客走出火車站。我打了一輛車,告訴司機去曲水 街12號。我努力地摹仿著昨天,希望昨晚閃爍在我家窗口的燈火現在依然閃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