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夜裡出了什麼事 聖橋 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假如窮人挺直了脊樑骨呢? 一 秋生回到家裡時,已是淩晨一點了,他的妻子半偎在沙發上睡著,腿上放著織 了半截的毛衣。秋生著意看了看妻子的肚子。妻子已懷孕七個多月了,肚子鼓得似 扣了個面盆。他將東西放在桌上,然後走到廚房,趴在水龍頭下,喝了一氣涼水, 又洗了一把臉,再走到客廳要脫衣服時,發現妻子醒了。妻子看著他,雙眼有些疑 惑地注視著桌上的東西。 「秋生,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桌上的是什麼東西?」 秋生很隨便地說了聲「沒事」,伸胳膊扶住妻子的肩膀,將她身子直起,自己 卻彎下腰去,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去聽胎兒的動靜。 妻子撫摸著他的頭:「我剛才做了個不好的夢,夢見你掉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 井裡,喊都喊不應。」 「夢都是反的。」秋生站起來,去廚房裡拿了個饅頭,找了塊鹹菜。 妻子打開桌上的衣服包著的東西,一臉詫然。 「你……你從哪兒搞來的這台VCD ?」 「借的。讓你和胎兒聽音樂。」 「借的?咋早沒聽你說過?」 「今天晚上我去同學家裡玩,看見他家有,就借來玩幾天。」 妻子用不相信的目光望著他。他裝作沒事兒似的大口吃饅頭,並拿起暖水瓶往 杯子裡倒了水。欲蓋彌彰,妻子一下子就看出了破綻: 「秋生,告訴我,到底從哪兒弄來的?」 「不是說了嗎,借的。」 「秋生,你去同學家,這麼晚了還沒吃飯?」 「這……」秋生口吃起來,饅頭卡在嗓子眼,「我又餓了嘛。」 「秋生,要說實話。」妻子柔聲道。 秋生把饅頭往桌上一放:「是……是偷的。」 「……?」妻子張大了嘴。 「英子,我說了,你別生氣。我想拿它換錢。你現在正懷著孕,需要營養,可 我們連買水果的錢都緊張。不為我們,也得為孩子著想啊!今天我去看錄像,見窗 戶封得不嚴,就趁主家去吃夜宵的時候……」 「秋生,」妻子慢慢地坐下,「你怎麼能……」 「房子裡外黑黑的,沒有一個人看見。」 「我們兩家子人都是堂堂正正的,要是雙方老人知道這事,還不……」 「我這是逼上梁山啊!擺水果攤不行,賣海產品不行,倒衣服也不行,把咱們 以前的積蓄都賠了進去。我……」 「可,偷東西是違法的呀!」 秋生不吭聲了,掏出支煙,悶頭抽起來。 妻子湊到他跟前,央求道:「送回去吧。」 秋生搖了搖頭。 妻子摸住丈夫的手:「你害怕?」 丈夫抬頭看看她,又搖了搖頭。 「偷的地方離這兒遠嗎?」 「秋生,放它在家裡,就像放了個炸彈,我心裡害怕。」 秋生把另一隻手扣在妻子手上。 二 秋生醒來時,已是上午8 點,太陽照在東牆上,亮得刺眼。他起身走到院中, 伸了個懶腰。這是一排格式相同的平房,內部設計卻似單元樓,門外有一個30多平 方的小院,院牆都是用木板插成,互鄰的兩家能隔牆說話借東西。早先這裡是城裡 人羡慕的地方,現在卻破舊不堪,大路旁堆滿了垃圾。妻子文英正在院內生火,她 的肚子使得她彎腰時十分艱難,但她還是把冒煙的爐子扇出一片通紅的火焰。 她往後撩了一下垂落的頭髮,坐在一張吱呀的躺椅上,輕聲道: 「大家都在議論昨夜失竊的事。」 秋生向兩邊的院子裡張望一下,再往遠處看,發現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指 手畫腳。他回屋洗了一把臉,點上一支煙:「我出去轉轉。」 「別亂說話。」妻子小心翼翼地囑咐道。 他出了門前的小巷子,來到大路邊站住,正琢磨著要到哪個人堆去的時候,看 到一個姑娘繞過垃圾堆,邁著輕盈的步伐走過來。 「小榮子。」他喊了她一聲。 「秋生哥,我遠遠就看見你了。」小榮子甜美地應著走了過來,手中端著一筐 子油條。 「還沒吃飯?」秋生問,「那邊出了什麼事兒?」 「昨夜有人鑽進錄像廳,把電視機、VCD 都偷走了,連暖水瓶也沒留下。」她 似乎知道得很詳細,「那賊還偷走了幾把椅子和所有的光碟,甚至桌上的半盒煙也 沒放過。」小榮子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講得活靈活現。 秋生開始有些驚訝,繼而笑了:「胡扯淡!連半盒煙也裝了走?」 他說著話,瞅著自己手中的半支煙。 「信不信由你!你怎麼知道那賊不會偷煙?」小榮子拿出兩根油條,「秋生哥, 你也剛起來吧?給,吃吧。」 「我沒有胃口。你回去吧。」 「沒事,反正都不上班。你今天幹什麼呀?要是還賣衣服,我可以幫你。今天 我歇班。」 秋生苦笑一下:「不擺攤了。我還不知道今天幹什麼。」 「有事需要我幫忙,就喊一聲。」小榮子拿根油條咬一口,翻起眼皮看著他。 秋生瞅一眼她的紅指甲:「行。你快回去吧,免得家裡人著急。」 「那我走了啊。」小榮子走出幾步,又轉頭道,「你去那邊聽聽吧,那賊可玄 乎了。」 秋生望著小榮子飄逸活潑的連衣裙。 「一粒芝麻到了百姓嘴裡一傳,就成了西瓜。」秋生收回目光,嘴角扯出一絲 嘲笑,又想到自己這個賊的罪名被人無端地擴大了些,就無心思往那人堆裡湊了。 他踅回來,坐在板凳上,先是看著妻子往鍋裡下方便面,後來兩隻燕子落在院 牆上呢喃,他又盯住它們看,心裡卻很亂:不會有人在我之後又進去偷了第二次吧? 他自己搖搖頭,否定了。 他和妻子坐在桌旁吃飯的時候,妻子挑起彎彎的方便面道:「秋生,我心裡老 是揪著,咱們還是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吧。」 秋生的筷子頓了一下,又把麵條送進嘴中。 妻子吃完飯,從屋裡拿出一件毛衣疊好,放進一個塑料袋裡。 「我給人家送去。」 「靠邊上走。」 「你把這身髒衣服換了吧,乾淨的放在床邊。」 妻子下崗後,在街面貼了許多廣告,招攬手織毛衣的活計,每織一件20元錢, 陸陸續續地就有人找上門來。 三 沿途的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文英走了一段路,聽到了好多種不盡相同的過程, 個個都說得跟真的一樣。 文英交活時,連主人也問她昨夜失盜的事。她支吾著敷衍了過去。她出來後, 沒有像往常那樣直奔菜市場,而是轉了個彎,朝錄像廳走來。那個錄像廳開了有兩 年多了,文英只知道這一點。她出了牆角,一來到大路上,忽然發現那裡有一輛警 車,還有許多人正往那裡湊。文英感到自己的心呼地湧到了嗓子眼。車頂的燈一閃 一閃的,像銳眼一樣具有穿透力。文英覺得呼吸十分困難,雙腿沉了許多。雖然她 事先想到過丈夫的行為將會引起不小的震動,但眼前這場面還是讓她感到身上發軟。 她費力地走近那一堆圍觀者。 「這是怎麼啦?」她故作鎮定地問身邊的人,眼睛卻不敢看對方。 「被盜了。你看,窗上的鐵欄杆被扒彎。那個小偷真是有力量。」 「小偷不知瞅了多少時候了,就在放錄像的去吃夜宵的工夫,人鑽了進去。統 共只有20多分鐘。」另一個人補充道。 「肯定不是咱這一片的,」一個人道,「肯定是外地的人。咱這兒沒有這種人。 咱們這兒是多年的治安優良區。」 「那可說不準。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下崗的人這麼多,人給逼急了眼,什麼幹 不出來?」 文英看著說話的這個人,見是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頭髮都花白了。 「不會是咱這兒的人。」她趕緊擋了一句,又問,「都偷了些什麼?」 「丟了東西可不少,有一台VCD ,還丟了900 多塊錢!」 「啊——!」文英大吃一驚,「那不可能!」她張口否定,但馬上意識到自己 說漏了嘴,又自圓其說,「放錄像的不會把那麼多錢放在抽屜中。」 她說著,感到自己的臉上著了火。 卻沒有人仔細觀察她。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正出門的手拿相機的警察身上。 警車尖利地叫著離開了。 人群騷動一陣,亦漸漸稀散。 「以後睡覺的時候也得睜隻眼,世道不平和呀!」那個花白老頭咕噥一聲,也 揮著扇子走了。 文英心裡惶惶的,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未聽見。她腳步不穩地走回家中,見 丈夫正坐在沙發上抽煙。 文英喘著氣,用手扶著後腰,慢慢地向下坐。秋生趕忙扶她一塊坐下。 「秋生,你光偷了台VCD ?還拿別的什麼東西沒有?」 秋生轉過頭,說沒有。 「是真的?」 秋生點點頭。 「那他們傳說錄像廳還丟了900 多塊錢!」 「媽的!」秋生站了起來,「訛詐!」 妻子喘勻了氣,從茶几上端起一杯白開水。 「現在的人能發賴都發賴。」她道,「派出所的人去了。」 「……?」秋生看著妻子,眼中閃過一絲緊張。 「不過,大家都不太相信是咱們這片的人幹的,都猜是外地人幹的。」妻子忙 安慰他。 秋生又抽出了一支煙。 「秋生,」妻子殷切地望著丈夫,「聽我的話,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咱自己 掙的錢,花著乾淨、放心。」 秋生沒有吭聲,妻子也沒有追問他。丈夫以前在廠裡是技術尖子,一個月能開 1000多塊,現在卻揀著最便宜的煙買。她理解丈夫的心情。 四 吃過晚飯,秋生要出去溜逛。妻子從櫃裡拿出10元錢給他,他接過來,想了一 想,又還給妻子。 夜市上擺攤的人很多。他抄著兜慢步地走著,忽聽前面人聲鼎沸,又有人亂亂 地跑。他湊過去,見是幾人在打一人。挨打者身材高大,一打者從炸羊肉串的鍋前 抄起一個板凳,攔腰將他擊倒,圍攻者亂腳踢去。那人在地下慘叫起來。這時過來 兩個警察,將人們拉開,將小偷銬住。小偷從地上一下一下地爬起,滿臉血污,雙 手被牽著,趔趔趄趄地跟著走了。人們意猶未盡,議論紛紛。一個尖嗓子的人說: 「說不定昨夜錄像廳就是他偷的!」 秋生心裡格登一響。 他離開人群,走到電影院門前的臺階上,坐下抽煙,直到夜市散攤。他向回走 的時候,聽到街邊乘涼的人們還在議論失盜的事。 回到家裡,文英在織毛衣看電視。她將一杯水遞給他。 「聽說逮住了一個小偷?」 他邊喝邊嗯了一聲。 「是在夜市上偷了人家一個燒餅?」 他又點了點頭。 「都說他是民工,吃不飽飯。」 他沒有應聲,將杯子放在桌上。 「多可憐呀!」文英歎了一口氣,「派出所肯定不會輕饒了他。」 秋生卻悶頭吸煙。 文英睡到半夜,被一陣響聲弄醒,睜開眼,見丈夫從床下拖出那台VCD 來,蹲 在一邊呆呆地瞅著。她沒有吭聲,又閉上了眼。 五 第四天傍晚,秋生終於忍不住走到錄像廳那裡,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錄像廳 重新營業,被損壞的窗戶也重新換了鐵棍。他從窗前經過時,著意瞧了瞧,覺得那 些鐵棍別不過他這雙鉗工的手。他買了一張票進去,見裡面人頭攢動,煙氣騰騰, 光線昏暗,有人大聲說著粗話,桌上又擺了一台VCD.秋生坐在後面,抽出支煙。這 時影片開始了,上面出來一群穿著三點式的女人。下面響起一陣口哨和跺腳聲。一 個人說:「好幾天不看片子了,難受得跟丟了半個魂似的。我就願意來這個地方坐 著,舒坦。」另一個人應道:「可不,電視沒什麼可看的,打麻將沒錢,跳舞又不 會,不來這兒去哪兒?」「要是抓住這小偷,我至少得踹他四腳,一天一腳,不能 白讓我難受!」「要是我不在,記著再替我踹上四腳!」隨之響起一陣狂野的笑。 秋生的眼漸漸地適應了屋裡,發現角落裡坐著幾對男女,他們緊挨著,或竊竊私語, 或貼面接喙。秋生又看到門口處進來一個人,與收票員對話。「到派出所問了嗎?」 「問了。昨天把那個小偷放掉了,是一個民工,身上沒有一分錢。」「承認了沒有?」 「死不承認。派出所用電棍擊得他暈倒過三次,就是不張口。」「真他媽的,咱們 那台VCD 看起來是沒有指望了!」 秋生心裡有躁亂,他站起身,走了出來。 外面微微刮著涼風。他點支煙,漫無目的地著。他不願去想那個吃不飽飯的民 工,不願去想他在派出所挨打的情景,但腦子裡卻擺脫不掉。他煩躁得直想給自己 兩拳。這時他聽到一陣激烈的音樂。他順眼望去,看到霓虹燈閃爍不定的舞廳。他 聽任雙腳向那裡邁去。他到了跟前,交了錢,走上樓梯。蹦迪的音樂震耳欲聾,仿 佛鬧地震一般。他上樓後推開門,音樂如洪水迎面撲來。他一陣目眩。舞池裡人影 幢幢,眼花繚亂,彩射燈閃爍不定地照在一片七扭八歪的人身上,狀似妖魔。屋裡 的汗味和脂粉味雜加著其它味道,讓人窒息。秋生強忍著坐在一邊。慢慢地他覺得 血液在節奏強烈的音樂鼓動下,變得不安分起來。但他壓抑住發洩的欲望。他續上 一支煙。蹦迪的音樂終於停止。安靜片刻,響起了舒緩的華爾茲音樂。秋生的情緒 徐徐地穩定下來。他看著翩翩起舞的對對舞伴。突然他發現了一個身影很熟悉,他 用目光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追逐著她,當她旋轉到他的跟前時,他情不自禁地喚了 一聲。小榮子扭頭看一眼,雙眼一亮,對舞伴說一聲,快步過來:「秋生哥,你不 在家伺候嫂子,怎麼有時間逛舞廳?」秋生無聲地笑了笑,心境明朗起來。小榮子 比他小七八歲,去年高中畢業。他們從前是鄰居,她從小常跟他玩,對他有一種特 殊的感情,現在大了,情分不減,跟他碰了面,總是不願很快地分開。秋生問: 「你每晚都來跳舞?」秋生注意到她描了眉,塗了紅唇,頭髮也高高地盤起,白色 的連衣裙在熒燈下發散出柔和的光。小榮子看著他,點點頭:「這是我的第二職業, 我在這裡當伴舞,一晚上掙20. 我在那個小商店裡上班,一個月才300.」「我怎麼 一點也不知道?」「我不願告訴你,我知道你一定討厭我幹這個。」她柔聲說著, 低下了頭。秋生沒有吭聲,若是以前,他會訓斥她,要她立即回家的。他看了看她, 咽了口唾沫,掏出煙盒要打開時,停了的音樂又響起來。小榮子用手抹抹額前的頭 發:「算了,秋生哥,我知道你下崗後,一直未找到合適的工作,別難受了,來, 咱倆跳舞。」她站起來拉他。他推拒著:「我不會跳,我一點也不會。」「慢四步, 跟著走就行。」小榮子已經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秋生只得機械地伸手摟住她,僵 硬地隨著她向前挪去,身子卻離她很遠。小榮子用力拽了拽他。下池子裡的人多起 來,人們擠擠撞撞,混亂的局面掩蓋了秋生的拙笨,他變得從容了些,也不再踩小 榮子的腳了。小榮子慢慢地貼近他,慢慢把胸脯挨住他的身子,把頭埋在他的脖子 下面。秋生身上抖了一下。小榮子低著頭,含混不清地說:「秋生哥,以後你常來 跳吧。」秋生沒有出聲。「秋生哥,我知道你不好這個,就當來散散心吧。」小榮 子幽幽地說下去,「秋生哥,小時候你總是領著我去玩,有一次河裡逮魚,我扭了 腳,你背了我一路。你還記得嗎?」秋生低下頭,嗯了一聲。「要是不長大就好了, 總能跟著你玩,多快活呀!」小榮子有些動情地抬起頭。秋生不由地低眼看她,見 她雙眼溶溶,小嘴像一枚紅棗,一陣陣的香氣從她頭髮裡升進他的鼻子。他有些迷 亂,他把頭扭到了一邊。小榮子又偎到了他的胸前:「秋生哥,我知道你下崗後, 一直不開心,我看著你的樣子,心裡很難受,我多想幫你,可我沒有這個能力。你 以前不抽煙,可你現在抽得多凶啊!有時候,我真恨自己沒有出息,要是我能掙錢, 我一定幫你。」小榮子兀自說著,語氣裡飽含感情。秋生被深深地打動了。他知道 小榮子說的是真心話。他的眼窩裡發熱,嗓子幹結。他忽然用力摟緊小榮子,小榮 子也用力摟住他。二人在人群中擠撞了片刻,小榮子抬起眼,輕輕地說:「秋生哥, 咱們出去走走吧。」就拉著他的胳膊走了出來。兩人的情緒都未平復,一時間雖無 言語,卻都在深刻地感受著。在一片黑黑的樹蔭下,小榮子忽然轉過身,一下子抱 住了秋生的脖子,同時把嘴唇貼緊他的嘴唇。秋生意識一片混亂。他摟緊她,含混 不清地咕噥著,雙手搓動著她的背。小榮子呻吟起來,口中軟軟喚著他的名字。秋 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此時一輛汽車駛過來,熾燈一晃,把他們大白於樹下,這一 瞬間,秋生像被潑了一頭涼水,身上一抖,清醒過來,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離開。 但小榮子仍舊緊緊地摟住他。秋生慢慢地把她扳離自己,她迷迷地望了他一眼,又 一下子撲進他懷裡。她依偎著他良久,才緩緩地抬起臉,眼中卻含了淚:「秋生哥, 去我那裡過夜吧。」秋生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小榮子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去 吧,秋生哥,我好想你,世上誰也沒有你好!」秋生僵僵一笑,雙手扶住她的肩膀 :「小榮子,你還小,別說傻話。」「我心甘情願地跟著你!」小榮子堅定地說: 「別說傻話了,走吧。」秋生用手攬一下她的腰,「小榮子,你家裡人知道你出來 當伴舞嗎?」小榮子沒有回應。她的激動還未回落乾淨,身上有些軟,發賴似的靠 在秋生有力的胳膊上。秋生又問了一遍。小榮子說都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是 不會同意你幹這樣的工作的。」「哪有什麼?反正都是掙錢唄。」「聽我的話,還 是幹點別的吧,第二職業多的是,你心靈手巧,難不住你的。」小榮子沒有吭聲。 到了舞廳門口,秋生道:「我不進去了。你去吧,完了,早點回家。」小榮子低頭 默走了兩步,忽然又跑回來,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用力親了一下。 六 秋生情緒亢奮回到家裡,一見妻子挺著肚子,坐在沙發上一絲不苟地織著毛衣, 心裡頓生愧疚。環顧一下,找不到可幹的家務,就拿起墩布,把地精心地拖了一遍。 文英拍拍沙發:「坐下歇歇吧。」又起身倒了一杯水。秋生接過水,放在一邊,扳 住妻子的臉看了一看,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又低身爬在她的肚子聽。文英甜蜜地笑 了:「剛才還蹬我了。」「肯定是個兒子。」秋生笑了。他脫了T 恤衫,光著膀子, 坐在妻子的對面:「來,你先別織了,我幫你纏毛線吧。」妻子就放了毛衣,拿過 一掛毛線。 「秋生,你在外面聽到什麼沒有?」 「沒有。」 「我在家裡呆著,心裡總不落實,」文英雙眼看著毛線,「這VCD 擱在家裡, 就像壓在我心口上,讓我總喘不過氣來。」 秋生咽了一口唾沫。 「你心裡也一直懸著的吧。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做不得那樣的事。你是 一時衝動才幹出來的,我知道。」文英又停住了。 秋生雙手飛快地把毛線纏在線球上。 「誰都願意幹點買賣多掙錢,可總是賠的多,賺的少。幹什麼也得有個過程, 摸索的時間長了,才能找到門路。再說,咱倆的日子雖然緊張一些,可並不是過不 去呀!要是真的糊不住嘴了,我想,一定會有許多人幫助咱們的,你說對吧?」 秋生不由地想到小榮子。 他點了點頭。 文英高興起來: 「我心裡一直忐忑不安的,做夢都是你被抓了走。我提心吊膽的,這樣對胎兒 也不好。」 秋生不由地瞅向妻子的肚子。 「秋生,聽我的勸,把VCD 送回去吧。咱們以後的路還長哩!」 秋生從妻子身上收回目光,低下頭,又咽下一口唾沫。過了片刻,抬眼看了看 妻子,見她正殷切地望著自己,便再次眼看線球。 「我想一想。」 他終於開了口。 聽了這句話,妻子笑了。他知道丈夫的脾氣,這表示他已經接受了她的意見。 她從桌上拿過煙和火,遞給丈夫。 這時,遠處傳來了隱隱的雷聲。 「昨晚預告今夜有大雨呢!我去把自行車推到屋裡來。」 「你別動。」秋生說著,已經站起身來。 妻子躺下後,秋生仍坐在沙發上抽煙:一台VCD ,市面上是1300多元,送到典 當行,至少也得給700 元,有了這700 元,妻子生孩子的一切費用都不用擔心了; 若是讓自己去掙這700 元,單是憑著擺攤,至少得兩個月,說不定還掙不夠哩! 但他想到妻子,想到父母,想到小榮子,想到未出生的兒子,想到自己這幾日 良心所受的煎熬。 妻子的話是對的。 他把煙頭摁死在煙灰缸裡,起身從床下搬出VCD. 一道刺眼的閃電過後,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響雷。雨聲更猛烈了。 他找出雨衣穿上,把VCD 往腋下一夾,望了妻子一眼,又輕輕地帶上門,一低 頭鑽進雨幕裡。 文英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一直未睡。現在她更睡不著了。 秋生冒雨跌跌撞撞地走到錄像廳,從雨衣下拿出VCD ,放在窗臺上,雙手扒住 兩根鐵棍,用力一扯,鐵棍便都彎了腰。他朝著裡面的木板猛地一推,板條哢嚓一 聲斷裂而去,隨之響起一聲悶悶的爆炸。他知道窗下是一張放暖水瓶的桌子,肯定 是板條擊倒了那暖水瓶。此時屋裡亮起一道手電光。秋生一點也不緊張。他把VCD 往裡輕輕一推,又把鐵棍復原,然後才撤轉身來。他大步走著。風更狂,雨更大, 他抬起頭,讓雨水灌進脖子裡。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愜意。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