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一個人的生活 黎陽 帶著心靈的創傷我來到深圳,在這個無親無靠的地方重新拾起我做人的自信和 尊嚴。 我從單位到我住的地方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從家裡坐車在兒童公園下車, 然後再轉二路車到單位。下了班我坐二路車到兒童公園,從那兒再轉車到我住的花 園。這輛從火車站開往布吉的中巴能把我安全地送到家門口。在我坐的這輛中巴裡, 最少有五個人是住在龍門花園的或者說是住在龍門花園的附近的,因為每次快到龍 門花園時,還沒等我想好是說要落還是有落或者說請您停一下車時,就有人在我前 面叫要落了,聲音拖得長長的。有時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男人或者女人;有時是 一個來南方的北方男人或者女人,後者叫起來就沒有那一種軟調,聽起來硬梆梆的。 我來深圳有一年的時間了,我是地道的北方人,我卻不會說南方話,雖然咪咪一個 勁地讓我學白話,但從心裡還是不那麼願意。我骨子裡有一種北方人的優越感,我 們那個城市雖然沒有深圳好,但我們卻深愛著我們的城市。而且我喜歡聽標準的國 語,如果一個人連普通話都說不好我以為是很不好的事情。 我今天坐的這輛車沒有在龍門花園下的,我才明白這是上午十點鐘,一般的人 都還在上班呢。我等了半天只能清脆地說:請停車,在前面路口那兒。一句話就把 北方人的特徵給露出來了。 我和往常一樣下了車並沒有直接進去,我到對面的菜市場裡去了,近幾天特想 吃餃子。我就買了韭菜和雞蛋,繞到賣餃子皮的攤位上時,那個賣餃子皮的男人正 在一處案板上睡覺,身子呈大字狀,臉上不時地有蒼蠅飛來飛去的。我記得這個案 板上以前曾經放過米粉,那白花花的米粉放在那兒,旁邊放了一些調料。在外面賣 的米粉最少是五塊錢一份,在他這兒賣的卻是四塊錢一份。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們把 他的生意照顧得很是紅火。我沒買過。雖然我不是什麼有錢的人,但我從小對吃的 東西特講究。我寧肯少吃一次也不會在那些看起來髒兮兮的小攤子上去吃飯。我怕 吃到肚裡會生病的。所以我要自己做飯。 我叫了一聲,男人沒動。我就提高了聲音說:買餃子皮。你賣不賣呀?這時候 就有一個男人走過來了,他一把揪住男人的耳朵說起來起來,有人買東西啦。男人 很不情願地起來了,他一邊提著褲子一邊問我你買什麼?我感到胃裡有東西急劇地 翻騰上來了,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兒。 我住的地方沒有大點的超市,有幾家都是一些當地農民開的,要什麼沒什麼。 而離我最近的萬佳也得坐三個站的車。我家裡還沒有冰箱,我每次買那麼一點東西 特意去一趟大超市不太合算。我多想有一台冰箱啊。我想這個月趕快多寫點文章, 看能不能不先搞一台冰箱。小池總讓我住到市里去,他說你住這麼遠一點兒都不合 算,你看著便宜幾百塊錢,如果你加上車費和時間,和市里差不了多少,賽格的房 子才一千多塊錢。我也想搬,但一是經濟上不是太允許二是嫌市里太吵。我這人就 受不了車水馬龍的繁華。迪廳另當別論。所以我就住在了龍門花園,這裡不僅有二 十四小時的保安還有清新的花草和空氣。而且我一個月九百塊的房租竟租了兩室一 廳的房子。 我從菜市場出來,又往前走了幾百米去買了我愛吃的饅頭。當我拎著菜和饅頭 進了龍門花園時,一個高個的保安就攔住了我。他說你是不是606 房的孫好小姐。 我說是啊。他就沖另一個保安笑了笑說:你的匯款單來了。還是稿費呢。聽說孫小 姐是記者對吧。我說濫竽充數的。保安就笑了說你們文化人就是謙虛。我漫不經心 地掃了一眼稿費單,還不少,才寫了兩千字的文章就給了六百塊。我的心情一下子 好起來了,我想這個月的生活費又有著落了。 我聽見電話在響。我一手提著菜一手在包裡亂摸,前幾天剛在華強北買了一個 包才用了幾天就被我掏碎了。那一些小的東西都跑到了包裡子裡去了。我歪著頭, 吃力地尋找著鑰匙。我的手越過錢包,筆記本,名片夾,口紅,面霜,終於摸到了 鑰匙。在我快將它掏出來時我的頭就碰在了一個人身上,抬頭看竟是奇異。咪咪的 男朋友。我說了對不起後問咪咪呢?奇異竟一反常態地對我說死了。 我把電話回撥過去。是我前幾天採訪的一個劉老闆。他研究了一種能讓人快樂 的藥丸,我供職的那家編輯部就要給他發軟性文章,講好了五千字二萬塊。我因為 剛進去所以主任就把這個費力不討好的活交給我了。他問我寫得怎麼樣了?我說沒 寫呢。他就有些急了,他說你怎麼還沒有寫呢?這稿子星期一我們老總要看呢。我 說知道了。我會在星期一拿給你的。我做過二年記者。怕他不放心我又補了一句, 新聞記者。他就笑了說你們做記者的嘴皮子都很厲害的。尤其是女的。孫小姐,今 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我說用不著那麼客氣。我會用心寫的。再見了劉老闆。 我的晚飯是一個雞腿外加一包方便面。雖然我買了很多菜,但今晚我卻不想做 了,剛做的時候很高興,覺得再也不用在外面饑一頓飽一頓的了。無論回來多晚我 也要做飯。但是日子一長我就有些煩了。加上每天都是一個人吃,感到很沒意思。 所以就經常一包方便面外加一片火腿就湊合了。我把飯風捲殘雲一般地撥拉到肚子 裡,然後坐在床上寫稿子。 在我的房間裡有一間我自己的書房。裡面放了一張桌子一張軟皮轉椅,但我很 少去裡面坐著寫。自從愛上了電腦後我就不喜歡桌子了。我情願到處找電腦也不願 用桌子了。一般的情況下我會坐在床上打一遍草稿,然後到單位或者是小池那兒打 出來,反正小池那台電腦除了玩遊戲外他也沒別的用處,他曾經說過把電腦搬到我 這兒來。我拒絕了。我不是沒能力買自己的電腦,而是我的生活一直沒有固定下來。 我害怕搬家的時候還要搬一台電腦。而且說不定那天我就回內地了呢。我希望不久 的將來我能有自己的一台筆記本電腦,市場上的買價最便宜的是一萬六。我看了好 幾次了。 廠家的產品說明書和各大報刊的宣傳擺在我的床上,我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地讓 大腦迅速地對這個產品熟悉,然後變成美麗感人的句子出來。折騰了大半天我才寫 了二千多字,這讓我有些失望,以我原先寫詩的速度五千字早寫完了。可這是商業 新聞不是詩。主任來電話了,顯然劉老闆找過他了。他讓我一定好好寫這篇文章, 主任說先不說人家給那二萬塊吧,就憑這個劉老闆對我們刊物這麼重視你也得好好 寫。不然,深圳那麼多媒體人家為什麼找咱們呢。主任還說寫完後給我四千塊的稿 費。我說沒感覺,真的,要是寫詩的話我早寫完了。主任說可別提詩了,中國的詩 人現在都改寫小說了。你發一首詩才多少錢啊?你這五千字寫下來就是幾千塊啊。 好好寫吧。年輕人。 四千塊?我一下子吃驚了。寫了這麼多年的詩我最多的稿費才拿了八百塊。四 千塊是什麼概念?我可以買一台冰箱?我可以加點錢買一台好電腦?我可以一個月 不用工作?我可以買幾套漂亮的衣服?我心裡被這四千塊給搞得熱血沸騰的,我重 新梳理了一下思路,把寫好的稿子刪了一些加了一些,然後又刪。這五千字的文章 折騰了我大半夜,當我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兩點半了,我伸了伸酸疼 的腰和脖子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虛脫了。 我臉上已經有了三十歲女人的痕跡,皮膚也沒有了以前的彈性。雖然我每天都 在做著面膜;雖然我極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能大笑,但我還是發現我老了。我一個人 躺在床上,手裡攬一面鏡子,從上到下地看著自己。看一遍我傷心一次,看兩遍我 就覺得自己老得不行了。尤其在深圳這樣一個年輕的城市裡,我近三十歲的女人還 沒有結婚。我的心裡就有了一種灰灰的感覺。我經常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下面是 一條灰色的裙。我臉上因為沒有化妝而顯得毫無生氣。 這讓一直很愛我的小池很是惱怒,他到商場給我買了好幾套色彩鮮明、款式時 髦的時裝。其中有一套是綠色的皮裙,上配一件粉紅的毛衣,下面是一個很時尚的 小皮靴。他強迫我穿上這些衣服,不然他就不理我了。當我換上這些衣服像模特一 樣從房間裡走出來時,我看到小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搖著我的肩膀說:你不老 啊,天!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麼的漂亮。來,看一看。小池說著就把我推到了鏡子 前面。我就看到了鏡子裡的女人;看到了一個穿著時髦衣服的女人。小池的眼裡含 了電,他輕吻著我的耳朵說:嫁給我好嗎? 我有些恍惚,我記得沒來深圳的時候,大偉也經常這樣對我說,可是他現在卻 成了別人的老公。我和大偉談了近五年的戀愛,在我們快要結婚的時候有個女孩子 就纏上他了,她哭哭泣泣地找到我說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我就和大偉分手了。然 後我就一個人來了深圳。 深圳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呢?在我眼裡她是個前衛的開放的,能夠讓人失望也 能給人希望的一個年輕的城市。我還喜歡她的冬天不是那麼的明顯,我希望自己能 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忘記大偉,忘記曾經不愉快的一切一切。 我來深圳了,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我天天泡在酒吧裡 麻醉自己,和一些陌生的男人說著一些很無聊但能讓我開心的話。他們說小姐你願 意做我的女朋友嗎?我說可以。他們又說我可以給你買房,可以把你的戶口調到深 圳來,我還可以讓你不上班就生活得很好。我就像所有的壞女孩子一樣大笑起來, 在他們神醉情迷自以為我上鉤了的時候,我就打擊他們。我說可惜我已經結婚了。 我兒子都有八歲了。他們就像受到了捉弄,憤憤地離開了。 咪咪在一家夜總會工作。她經常到我這兒借這借那的,咪咪不知道我的故事, 她可能把我當成了和她一樣職業的人了。在深圳這種地方,除了特別有錢的人或者 說是那種職業的女人才會租一套大大的房子,像一般的打工者,就算是白領,只要 她沒有結婚就不會單獨地住一個大房子,何況像我這樣還住著兩室一廳。我所以住 這麼大是因為我來深圳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也想來,至於後來她為什麼不來我就不 太清楚了。我來深圳的時候帶來了我準備結婚的所有存款。愛人都沒有了我還留錢 幹什麼?我交給了房東半年的房租。然後我就想利用業餘的時間寫詩,我想出一本 詩集;我還想在一年內成為全國著名的詩人。於是我就不能和別人住在一起,我要 有自己的書房,自己的一個空間。所以我就在這兒住了下來。 咪咪第一次來我家裡借東西的時候,她就吃驚地叫了起來:她說姐姐,你一個 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啊?我說晚幾天有朋友要來。咪咪就說那你是不是很有錢?要不 你就是嫁了個香港老公。姐姐,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一個香港人呢,除了給我買房一 個月給我二千塊就行了。你知道我也不想坐台的,只不過我吃不了上班的那種苦頭。 我笑了笑說我男朋友和我是同學,但現在他卻成了別人的老公。咪咪說他負了你嗎? 姐姐,你長這麼好,沒必要嫁一個內地人呀。告訴你吧,深圳的有錢人特別多,我 給你哪天找一個。 咪咪和奇異已經同居了一年了,奇異紮著一個馬尾巴,耳朵上戴著一個金耳環。 打扮得十分前衛。他在一家歌廳做,經常給咪咪要錢。他經常去買彩票,他說遲早 有一天他會中個五百萬的。他說這話時總是顯得神采奕奕,好像五百萬已經到手了 一樣。我覺得他要是把長頭髮理掉,把金耳環摘掉,他可能是一個很帥的小夥子。 我不能接受男人這樣,這簡直比男人穿著拖鞋進辦公室還差。但我看著咪咪的面子 還不能不理他。雖然咪咪從事的是我所看不起的職業,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冷落她, 只要我有的她張了口我都會給。不管怎麼說大家也是住在一幢樓裡,我還是有內地 人的那種遠親不如近鄰的觀念。 小池是我來深圳後認識的,他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在我第一次在深南路上被 小偷盯上時,是他一句話把我的錢包保住了。我們就認識了。小池是地道的南方人, 他的個子還沒有我高,我不穿鞋是一米六八,穿上鞋我是一米七二,我的每雙鞋子 最低也有二公分高,不然我就覺得走路不舒服。而小池穿上鞋才有一米七。這在南 方已經不算矮了。可和我走在一起就顯得很不協調。小池曾經勸我穿平跟鞋,他說 你已經這麼高了,再穿高跟鞋就不好看了。再說穿平跟鞋會很舒服的。你看結了婚 的女人都穿平跟鞋,這樣對下一代有好處。小池說這話就好像我已經嫁給他了一樣 ;好像我已經快做母親了一樣。我不能接受。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穿高跟鞋; 喜歡挺著胸走路。我覺得穿高跟鞋走路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那富有節奏 的嗒嗒聲給人一種自信一種力量。我的高跟鞋整齊地放在我的鞋櫃裡,我愛高跟鞋! 有時候和小池走路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大偉,他喜歡我穿高跟鞋,只有我穿了 高跟鞋我們倆才覺得協調。因為大偉的個子比我高了整整十公分。但是大偉不會做 菜。他和所有的北方男人一樣,不屑進廚房。記得過生日的時候,大偉為了讓我高 興給我做了一個糖醋排骨,卻把鹽當糖放到鍋裡了。我們就吃了一頓鹽醋排骨。小 池不會。他能在幾分鐘的時間內搞一桌子菜出來。而且盤盤都是好吃得不行。所以 在小池家裡總是他做飯。他說我將來有的是機會做。從這方面看,我覺得還是找個 南方男孩子好一些。他們都比北方男孩勤快。 星期一的時候深圳下了雨,這地方就是雨多。我從小就煩下雨,一下雨我再好 的心情也能變得很壞。所以,我拿著稿子找劉老闆的單位找了一會我就煩了。我用 手機大聲地讓他們下來個人接我。這時候一輛白色的豐田開過來了,走到我面前突 然的加速把我的裙子弄了好多泥水。我說了一句神經病,那人就把車子停下來了。 我以為他聽見了,結果是他進商店買煙去了。我就一下子坐到了沒有關的車子裡。 想著怎麼樣出出氣。男人嚇了一跳,他遲疑地說這是你的車嗎?我說不是,但你把 我的裙子給搞髒了。沒見過你這麼開車的!我是你老闆早把你開了。男人松了一口 氣,說原來這樣呀。你說吧多少錢?我皺了一下眉說你以為這是多少錢能解決的嗎? 你以為我就缺這幾個錢?實話告訴你吧,我動動筆就是幾千塊。你以為啊?我朝他 晃了晃手裡的稿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劉老闆是個很胖的中年男人,他胖胖的手握住我的手一個勁地搖晃。他說孫小 姐,我們還是老鄉呢,你山東我河南,咱們能在這麼遠的地方見面真是緣分啊。客 套了一陣子,他就看稿子。他說孫小姐的文筆太好了。我都感動了。但有一點我怕 通不過王載的手,王載你不知道吧?他是我的老總。我雖然不是寫這個的,但有一 點我覺得不太好,那就是我們要的是商業新聞不是小說。孫小姐,你能不能再改一 下呢。 我有點兒羞愧難當。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寫新聞,雖然我曾經在報社呆 了兩年。但我對新聞尤其是對這種商業性的新聞很有偏見。我寧可去編我那永遠掙 不了多少錢的詩。我不願意寫這種文章。雖然我的一個很好的朋友在一家發行量很 大的雜誌做編輯;雖然他說他們的稿子是千字千元,但我還是不願意給他們寫稿。 也許從骨子裡就有一種窮文人的那種清高。我覺得寫一篇這種有償的文章就和脫了 我一層皮差不多。弄不好還有打官司的危險。所以我就不寫新聞。我從報社出來到 深圳的目的有兩個,第一個是為了忘掉大偉,第二個就是想在這個城市裡創造一個 奇跡。我希望我用一年的時間來出一本詩集。 我沒有想到深圳的競爭是這麼的厲害。我在人才市場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找到 一家可以收留我的純文學雜誌。後來沒辦法才去了這家上海駐深圳的記者站。我也 是一個記者,但是我每個月有三萬塊的廣告任務。我的職務是記者但卻和業務員一 樣到處拉單。我本來不想做的,但考慮到有個單位總比沒個單位強,而且這個單位 還不用坐班。很適合我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我是一個人住的,除了咪咪來過我家外,任何人都沒來過我家。雖 然每次小池送我時都希望能上來坐坐。但都被我以不方便給婉拒了。小池就建議我 搬到他那兒去住。他說我那個朋友馬上要出國了。你寫東西也方便。他又說咱們都 這麼大了。 我明白小池的意思。但我是個表面時尚但骨子裡傳統的女人。我的感情容不得 一點兒灰塵與背叛,要不我也不會聽不進大偉的解釋,要不我也不會背負著疼痛來 深圳。說實話,我不愛小池。真的,和他在一起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雖然我們經常 一起買菜,經常一起吃飯,雖然小池追我已經很久了。但我對他除了喜歡並沒有愛 情,更沒有想到嫁給他。在深圳這種地方,能像小池一樣的男孩不多了。用咪咪的 話說小池真的可以做男人的楷模了。現在的男孩有幾個願意負責任的?有幾個願意 在女朋友面前花費時間的?你看奇異吃我的喝我的還對我不耐煩。 我認為如果沒有愛情就不能做出與愛有關的事情。所以,認識小池快一年了, 我們除了擁抱外並沒有做出過分的事情。咪咪說我們活得真累。都這麼大的人了, 怕什麼呀。那種事是一種生理需要。聽人家說如果女人在二十五歲以後還沒有那事 的話會影響壽命的。沒騙你。她接著就勸我和小池好了吧。要不然你就找一個自己 喜歡的。做個臨時的也行,不然你一個人真是太苦了啊。 王載讓我把稿子送到他的辦公室去。然後他簽字後給我拿支票。我本來不想去 的,但為了那幾千塊錢的稿費我還是去了。王載的辦公樓在寶安。我來深圳這麼久 了,對深圳還很陌生。除了知道一個東門一個華強北外,去得最多的就是肯德基和 麥當勞了。劉老闆說好了送我去的,後來他就沒時間了。他抱歉地往我手裡塞了一 百塊錢。我沒要。劉老闆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這讓我想起在香格里拉吃飯的事。那 天,咪咪的男朋友過生日,她死活硬把我拉去了。席間,桌子上的男人喝了酒就有 些不知道姓啥了。說了一些在我看來很是過火的話,一個瘦瘦的男人還摸了我一把。 我就坐不住了,堅決要回去。咪咪的男朋友就從屁股後面掏出一疊錢出來,在我眼 前炫耀地甩了甩,從中抽出兩張讓我坐的士回去。我的思想還沒有接受深圳的這種 禮節。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拒絕了。後來,咪咪就埋怨我不懂事,她說深圳 的有錢人就是這樣。你不接他以為你看不起他。那天我男朋友好生氣喲。他們都很 紳士。有錢的紳士! 推開門的瞬間我愣住了。這不就是那天開車沾我泥水的男人嗎?難道他就是王 載?王載卻沒有我表現的那樣吃驚,他淡淡地伸出手說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我心 裡說這世界怎麼這麼小啊。 王載看了一遍文章就在後面簽了字。正當我慶倖的時候,有一個男人來找王載。 他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等我一會。 我坐在那兒,我生平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等人。尤其在別人的辦公室等人。我 就那樣一本正經地坐著,桌子上有報紙還有一些書刊,我很想把它們拿過來看一看。 可我明白這是在別人的辦公室裡。從小母親就讓我知道了沒經過別人的允許是不能 動別人的東西的。所以我只能坐著;所以我就等得很不耐煩。我希望辦什麼事都和 我吃飯一樣飛快地辦完,飛快地走人。但在快拿到支票的節骨眼上卻有人來找他了。 人家就說了句抱歉把我扔在這裡了。我覺得他是不是故意這樣的,因為我覺得他有 足夠的時間把我打發走。他只要一句話我就能從會計那兒拿到支票。我就不用在這 兒傻呼呼地坐著了。 這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會議室的門還緊緊地關著。他們已經進去快一 個小時了,我不知道什麼事能談一個小時。我想他是不是把我忘了。我的左腿搭在 右腿上,然後右腿又放到左腿上。我等得都快急出心臟病來了,我等得眼皮都快合 上了,他還是沒有出來。他們的員工一次次地走到辦公室來,不是拿一支筆就是拿 一本資料。搞得我放鬆一會緊張一會。我臉上已經有了很明顯的不耐煩。一張小臉 兒繃得緊緊的,嘴角往下耷拉著。對於小秘書進來給我加了一杯水對我說了一聲對 不起,我的臉色還是沒有緩和下來。這是我的缺點。我這個人就是凡事表現的太明 顯了。我心裡一會兒想他是不是不想給錢。一會兒又想他是不是對我的稿子不感興 趣。我聽說深圳有很多人讓人家給寫了稿子都不那麼願意給錢,拖來拖去的。一想 到他不給錢我的計劃就得泡湯的時候,我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不是我這人功利。而 是在深圳沒有錢真的是寸步難行啊。 如果說我剛才對王載還有點好印象的話,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對著他桌子上的 照片吹鬍子瞪眼睛。討厭。討厭!什麼樣的人啊。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給錢了嗎? 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戰而退了嗎?告訴你吧,今天拿不到錢我是不走了。王載倚在一 處斷壁上朝我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在他身後突然發現了泰山兩個小小的 字。我就把照片拿過來細看。他真的去過泰山! 門鎖轉動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下意識地把照片放在身後的沙發裡。王載不好 意思地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勉強笑了笑說沒事。如果王總對稿子沒什麼意 見我就回去了。請把支票開給我行嗎?王載說我們先去吃飯吧。我拒絕了。我說王 總用不著那麼客氣。王載說脾氣上來了。我請你吃飯就算我向你賠不是了行吧。我 不是故意讓你等的,是那個客人太難纏了。我搖了搖頭說沒有王總。哪來的氣啊。 王載說不要叫我王總,叫我王載。我偏著頭固執的說:王總。王載大笑了起來。他 說有個性。好吧。先吃飯行不行。我說真的不吃。王載拉了我一把說走吧。小傻瓜。 他轉身拿公文包時肯定是發現照片了。他把照片拿過來沖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說, 我照的還可以吧?我的臉刷的一下子紅了。 吃飯的時候王載的手機響了,我聽見有人讓他去機場。王載說我這兒有事呢, 你讓別人送你吧。我說那你就去吧,我們又沒有什麼事,你讓會計下午把支票拿給 我就是了。真的。你忙你的吧,我知道做領導的都很忙的。王載笑了一下說是我們 單位的會計,去上海要款去了。我說那下午支票是不是就拿不成了?王載說你看你? 那麼功利幹嗎?我說過給的一定會給,下個星期我親自給你送去。我一下子愣了。 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到洗手間給主任打了電話。主任讓我吃完飯就回去。他說王載 是個說話算話的男人。 我在等二路車的時候,一場雨就突然而至了。我包裡沒有帶傘,來深圳這麼久 了,我什麼都適應了就是沒適應兩件事,一是白話二是出門帶雨傘。在深圳生活的 女人,除了一些必備的行頭外包裡一定要放一把雨傘的,白天可以遮陽雨天可以避 雨。我不習慣。總覺得包裡放一把傘是很不方便的事情,掏個東西也掏不出來。這 麼晴朗的一個天竟突然下起了雨,而且這雨有越下越大之勢。我在電話亭子裡躲了 一會,實在堅持不住叫了一輛的士走了。從二路車到龍門花園這一趟就坐了一百多 塊,回到家我淋得和個落湯雞一樣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全身一直在發著低燒。我把頭埋在枕頭裡,一會兒鼻 涕一會兒眼淚的。我好像是找了一把感冒藥給吃下去了,可是還是好不起來。大夏 天的竟感冒了,我腦子裡一塌糊塗。電話響了,手機也響了。我的手機就放在離我 不遠的桌子上,平時我一伸手就夠著了,可現在我用了很大的勁也沒有起來。潛意 識裡我伸過無數次手了,我也聽過好幾次電話了。可現實裡的我仍躺在枕頭上。 屋子裡靜得有點怕人,我再一次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了。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簾照 在我的被子上,我的身上熱出了一身的汗水。我的嗓子裡幹得要命,我的頭像裂開 了一樣。我好像站起來了,我去客廳裡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我就給小池打電話, 我說我不行了。我還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好多人抬著我,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啊! 我的手機再次響起來了,不屈不撓地響著。我的眼睛就睜開了,我看到了現實 中的自己仍然虛虛地躺在床上,我的雙手緊緊地壓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嗓子仍幹得 要命。我這是怎麼了?這一點小小的感冒我就起不來了嗎?我是不是要死了?不然 我剛才怎麼做那樣的夢呢?我的手是這麼的涼,我的身子是這麼的軟。我究竟得了 什麼樣的病?要不我怎麼連伸手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完不成了呢?我傷心地想: 如果就這樣死了,要多少天才能被別人發現呢?我就這樣死了,死在一個別人的城 市!我開始後悔,開始想家,開始想大偉,想小池,想咪咪,就連那個剛認識的王 載我也想到了。我的淚就淌下來了。 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叫我,隔著兩道門我聽見有人在叫我。我張了張嘴卻什 麼也沒有叫出來。接著我就聽到了敲門聲,後來,我就聽見門「咣」的一聲被人撞 開了。我看到了兩張驚惶失措的臉。我叫了聲小池我就暈了過去。 我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星期。我們單位的同事一個接一個地來看我,他們拿來了 鮮花,水果,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營養品。小池就坐在我的床邊,一會兒給我倒 杯水,一會兒給我剝一隻香蕉。我心裡就有了一種幸福,覺得生病真的是好啊!只 有生了病我才發現還有這麼多人在關心我。如果僅僅因為生了病才會有這麼多人關 心我的話,我情願就這樣病下去。我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小池陪了我一個星期。他 像我愛人一樣在我眼前忙來忙去的,讓病房裡的人都無比的羡慕。我很感動,這樣 好的男人到哪兒找去。 我們在醫院的草坪上慢慢散步。我的手被他握著,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 病的這一個星期,小池就如願以償地走近了我,他成為我最親近的人。他給我買飯, 給我洗衣,他還讓我穿平跟鞋。他的右手握著我的左手,我的頭靠著他的肩。小池 說你穿平跟鞋也比我高不了多少啊?我笑了笑。他就得寸進尺地說你以後不要穿高 跟鞋了好不好? 我們坐在了石凳上,小池讓我坐到他的腿上他說你還病著呢。我就坐了,生病 的時候我變得非常地乖。一點兒也不像這麼大的女人。我偎在小池的懷裡,像個小 女孩子似的吊著他的脖子。小池說這樣的我才有女人味。他指著遠處的一個學步的 小孩子對我說,將來我們的孩子比這個還要好,還要乖。他繼承了我們的全部優點。 他是世界上最可愛最聰明的小孩子。我打擊他,我說要是我不要孩子呢?小池頓了 頓說那咱們就到孤兒院去要一個。我突然覺得這話說來說去的很沒有意思,他一直 在說這方面的事情。我就站起來了,我說我就不喜歡小孩子,我就不喜歡做母親! 小池從後面抱住我說你看你,你還病著呢。小池說他這輩子沒別的理想,他就希望 和所愛的人生幾個孩子。那樣的生活是多麼的幸福。 我知道這樣很幸福。我也想和他說的一樣生活,有一個幸福的家,一個聽話的 孩子。我和所有的婦女一樣,匆匆地上班、匆匆地下班、去超市、進廚房,一家人 圍著親親熱熱地吃一頓飯。然後再和所愛的人撒一下嬌,磨一下嘴皮子。都這麼大 的人了,還這樣漂著。我難道不想和他說的那樣生活嗎。可是這麼多年以來,我一 直沒有找到能讓我這樣生活的人與理由。小池是個好男孩,他也深深地愛著我。但 一想到要和他長久或者說一輩子呆在一起,我又下不了決心。這下不了決心的前提 就是我還沒有愛上小池。我對他除了感動沒有別的。 有一些日子,我特想有一個自己的家。我經常去一些大的超市,去看那些家庭 用品。那閃著白瓷的小盤子,那明亮光滑的廚具,那電飯煲、電子琴。床、床被枕 頭,刀,筷子,還有許多的家庭用品,我每一次看都想把它們統統搬回家去。我想 到這些我就自然地想到了大偉,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們肯定結婚了。那麼這些我想 要的東西一定全都擺到了我的家裡。可是,這一切卻讓另一個女人搶跑了,她在我 們快要結婚的時候搶在我的前面。我第一次輸在了一個同性手裡。 小池在廚房裡給我包餃子。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北方的餃子了,尤其是韭菜雞蛋 的餃子。我一提出來小池就進了廚房,他吹著口哨,自來水歡快地流著。他不讓我 動手,他說你病剛好,你明天還要上班呢,以後結了婚有你表現的時候。我就躺在 了床上,看林白的小說。這時我媽就打電話來了。小池在客廳裡叫我,他說咱媽找 你。我瞪了他一眼。我媽顯然聽見了小池的話,她高興地問我是個什麼樣的小夥子? 我媽說過年你帶他回來吧。這麼大的人了,你什麼時候才不讓我操心啊。 小池用筷子夾著一個餃子讓我嘗,他發現了我的臉上爬滿了淚。他驚惶失措地 說:你又怎麼啦?親愛的,發生什麼事啦?你說呀。他的臉貼到了我的臉上,他的 嘴在尋找著我的嘴。我再也忍不住,撲在他的懷裡哭得嗚嗚咽咽的。我說小池,我 們結婚吧。小池一下子愣了。他激動地吻著我說,你說什麼?寶貝,你再說一遍? 我們第一次挨這麼近,我能聽到小池粗重的喘氣聲,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衣服, 由於緊張他的手心全是汗。我想我不應該拒絕的。但我看到小池因為興奮而變形的 臉,我就想起了大偉。想起他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的情景。我的淚轟然而落。我說 對不起,小池。小池幫我把衣服整好,一言不發地走到陽臺上抽煙。 那個女人仍趴在天橋上,她的兩條腿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了。她的面前是一個扔 了幾枚硬幣的破碗,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在她的後面,有一個老頭兒,衣服 襤褸,全身抖動得厲害。他彎著腰點著頭:小姐,先生,行行好吧。我已經一天沒 有吃飯了。我的心裡酸酸的,雖然我聽說有一些人專門以此為生;雖然我聽說他們 的錢比誰的都要多,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給了他們錢。我把錢放到老頭兒碗裡的時候 我都快要哭出來了,我想起了我的爺爺,奶奶,姥姥,我的姥爺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他去世的時候我和大偉還沒有認識,我姥爺,這個讓誰都不討厭的好老頭兒,臨走 時拉著我的手哭了,他說我等不到你成家了。還有我姥姥,二年前她癱瘓了。每次 打電話她都要在床上嘮叨幾句,她說你快成家吧,不然我也等不到了。還有我爺爺, 奶奶。他們每一次都說我,牽掛我。我一直有個心願,如果有一天我有錢了,我一 定在全國最好的城市買一幢最漂亮的房子,把我的爺爺,奶奶,姥姥,還有許多的 老人接到那兒去,讓他們過上最幸福的生活。小池說我這人還是很有孝心的。我認 為如果一個人連起碼的孝心都沒有了的話,這個人也就不能叫人了。 Good morning Good morning 同事們和往常一樣和我打著招呼。他們說你恢復得不錯啊?臉色也比以前紅潤 了。我笑笑說還好。主任叫我去辦公室時,我還以為給我稿費呢。沒想到他讓我再 去王載那兒要錢,我說上個星期我不是叫李會計去了嗎?沒要回來?主任說王載不 給,說是你寫的就得讓你去拿。我說不去!我又不是討債的。主任低了聲音說你就 去一趟吧,人家喜歡你去呢。我打了他一拳,什麼事啊?主任說小孫是個好同志, 為了大家你就去一趟吧。我堅決地說不去,我打電話給他行不行?主任笑了一下說 行啊,只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心情一下子壞透了,我把書誇張地翻騰著。然後,給王載打了一個電話。 我說王總你好?王載說不好。你連我的電話都不接我好什麼?我說我的手機壞 了。我沒必要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訴他。他說是不是呀?一接我的電話就壞了。我笑 了笑說王總你在忙什麼呢?王載笑了說,忙什麼呢?忙忙東忙忙西忙東西罷。我說 看來你的心情挺不錯的,怎麼樣支票?王載說早準備好了。你們也不來拿。我說上 次我們李會計不是去了嗎?王載說我不知道啊?你現在過來拿吧。我想了一會說讓 李會計去拿吧,我這邊忙得要死。怕他生氣我又補了一句,哪天我請你吃飯。王載 追了一句今天晚上?我說行。晚上。 我帶上了咪咪。王載也帶了個小帥哥。不虧是老將,有備而來。我那可愛的咪 咪不僅沒有拖住王載,倒被人家的小帥哥給哄得一塌糊塗。也不顧得我的臉色了, 跟在小帥哥後面就走了。我沖王載舉了舉杯:王總,佩服。王載說什麼?他換了個 位子,和我面對面地坐了。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麼不想見我?我笑了說沒 有啊,你看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嗎。王載說打你電話你也不接,我實在想不通哪兒 得罪孫小姐了?我說沒有,真的。前幾天我病了。別說電話,我起都起不來了。實 話告訴你吧,要不是小池撞開門,我真的見上帝去了。王載說真的?我說當然。我 還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呢,在人民醫院。你可以去查。 王載的臉色就好看了點,他說你剛才說的小池是誰?你們同事嗎?我說我老公 啊。我明白王載想知道什麼,我也知道該怎麼做,否則我白活了這麼大了。我說你 沒見過他?哪天我給你們介紹一下。王載低聲說你別這麼折磨我好不好?你在騙我。 小池是你老公?我說是啊。王載說那他為什麼還要撞開門?我無語,好一會才說是 我男朋友。王載松了口氣說我還有機會吧?我哈哈地笑了說你沒機會了。你捨得把 你老婆休了嗎? 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兩個人像兩隻老虎一樣對峙著。他眼裡有我,我 眼裡有他。兩雙眼睛互相打架,誰都不想先退。好久,我聽到王載輕歎了一聲說, 你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我說那我們可能是很好的哥們。你就把我當成男孩子好了。 來,王總。不,王載。不,王哥。我們喝酒。我卷起袖子,與王載面對面的喝上了。 他咕咚一杯,我咕咚一杯。王載心裡難受,我心裡也好不了哪兒去。如果他沒結婚 的話,也許我們還真能走到一起。他畢竟是個不錯的男人。但他結婚了。 我記不得喝了多少酒了,反正王載扶我的時候我的腳就像在踩棉花一樣。左一 腳右一腳,深一腳淺一腳的。王載自己喝了不少,他自己已經開不了車了。他就打 的士把我送回了家,走進了我的房間。如果小池不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話,我們的故 事就不會這樣了。可是就在王載剛給我倒了一杯水給我的時候,小池就來了。他手 裡拿著一套紅色的毛毯。是我前幾天看中準備結婚用的。我想我應該給小池解釋一 下的,但我沒有。隨著他的手掌清脆地落到我的右臉上,我覺得什麼解釋都是多餘 的。 我搬家了。我從龍門花園搬到了上沙村。也是當地農民的房子,一室一廳才六 百塊。我去看房子的時候,那個已進入更年期的女房東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住?我說 是啊。她說你有暫住證和未婚證或者計劃生育證嗎?我說有,還有記者證呢。我拿 出記者證向她晃了一下。女房東就笑了,她說我就願意和記者打交道,我就喜歡讓 你這樣的人來住。告訴你吧,我這兒沒有住過一個小姐,真的,房租給我再多我也 不租。你別笑,我是真正的共產黨員。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住在我對面的咪咪,我拎著皮箱走下來的時候,聽見 咪咪和奇異正在吵架。我在他們門口站了一會還是默默地走了。也許我們將不會再 見,也許我們會某一天邂逅在街頭。這對一個漂泊在外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不能見面那就是看我們還有沒有相見的緣分了。我換了手機,辭了職,我希望關 于在龍門花園的一切將隨著我的離去劃上句號。我一心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裡養傷, 我什麼也不想幹,每天除了下去買次菜或者倒次垃圾外,一般的情況下我不出門。 一個人在屋子裡看書、看電視、睡覺。我的手機除了我家裡人知道外,在這個世上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所以,我呆在家裡的時候我沒接到一個關於朋友的電話。 99年的冬天深圳有些冷,冷空氣一次次地襲擊了這個溫暖如春的城市。我穿上 了在內地才穿的棉衣,捧著一個熱水杯在屋子裡看書。我準備好好地過了春節我就 上班去,我的存摺裡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我把曾經寫的詩曾經發表過的詩全都燒了。 從此,我不再寫了。我想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後,找一個愛我的人嫁了。 我們這幢樓裡有兩個人不用上班,一個是我們的女房東,她一天到晚地坐在家 裡,等著人家來看房子或者交房租。一個就是我,我打著寫作的名義住在這裡,其 實我什麼都沒有幹。我從新華書店裡買來了一大捆的書,有通俗的、也有純文學的, 我天天蜷縮在大班椅裡,穿一件白色的睡袍,光著腳看書。有時候我也寫一些不知 名的東西,我一本正經地坐在電腦旁,這是我用了一半的積蓄買的電腦。我經常看 書看累了的時候就打開電腦,我很小心地把她表面上的灰塵擦掉,我的手敲打鍵盤 的時候也特別輕。好像一不小心就把鍵盤給敲哭了一樣。在這個城市裡,在我住的 這個房子裡,除了書和電腦外我一無所有。我寫小說,有時候寫得很順,順得我能 看三遍都挑不出點兒毛病。有時候我又寫得很艱難,腦子裡空空的,像擠牙膏一樣 擠出來一點兒回頭又都被我刪掉了。所以折騰了一個多月我也沒有寫出一篇滿意的 東西。 早晨七點鐘的時候我會被樓下嘈雜的人聲吵醒,我住的樓下是一個很大很大的 綜合市場,有賣菜的、有賣衣服的、也有賣床賣老鼠藥的,我咒駡著走到洗手間, 洗臉、刷牙、往臉上抹潤膚霜,然後到廚房裡搞點粥吃。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不 上班了,食欲就增加了不少,老有一種饑餓感。我的早餐非常的豐盛,有牛奶、有 包子、還有甜菜和麵包。我吃吃停停,有時候把早餐吃到了九點多了,我就不收拾, 拿來昨天沒有看完的書看。 我再次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溫暖的陽光正透過窗簾照射到我的床上。我伸了伸 懶腰,感到肚子餓得厲害。我想要是能有一碗餃子就好了,像在龍門花園一樣,小 池給我做的那種韭菜雞蛋的餃子。可自從我搬到上沙來後,我竟一次餃子也沒有吃 過。我就覺得自己受了虐待,我想一定得包頓餃子吃。快速地起床,換衣服,我准 備去菜市場買菜。下樓的時候,我碰到了住在我隔壁的湖南夫婦。顯然兩個人剛吵 了架,女的眼圈紅紅的,男的則在後面抽著悶煙。我側了身並沒有和他們說話。 在我的這一層裡,除了這對湖南夫婦外,還住著一個小夥子,我不知道他做什 麼工作,每天都看他匆匆忙忙的。他穿著白色的休閒裝,地道的南方男人。長得精 精瘦瘦的,眼睛也沒有北方人的明亮。我們僅僅打過兩次招呼,一次是我剛來的時 候,他幫我往樓上搬東西,開始我還以為是房東讓他來的呢,後來才明白他住在我 的右邊。一次是我拎著一個空煤氣罐下樓,正碰到他和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 子從房裡出來,他就搶過了煤氣罐,蹬蹬地跑下樓了,他沖我笑了笑說再有這樣的 體力活你就吱聲,一個女孩子很不容易的。我一下子被感動了。我說他女朋友很漂 亮。沒想到他嘴一咧說女朋友?像我們這樣沒錢沒權的還談什麼女朋友?你以為這 是內地啊!後來,我才發現他每天都往家裡帶女孩子,有時是一個很漂亮的,有時 是個很差的,還有一次我竟看到他和一個很老很胖的婦女走在一起。他摟著她的腰, 不知道兩個人說了什麼,那婦女笑哈哈的。 上海的一個女編輯來深圳組稿。她打通我的電話就嚷:孫好,你他媽的太不夠 哥們意思了。手機換了也不告訴我。要不是我把電話打到了你家裡,我就找不到你 了。我連忙道歉,說了一大堆的好話,她才高興了。她問我現在忙嗎?我說不忙, 現在我是無業遊民。她說太好了,你快來陪我逛商店吧。我對深圳不熟。深圳的華 強北和東門我都沒有去過。她說我到女人世界等你吧。我穿了一件藍色的裙子,個 子高高的。 女人世界的人很多,我站了一會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我看著一個穿藍色裙子 的女人在向我招手。她沖過來,急急地搖著我的手說,你就是孫好吧。我是豔欣。 你看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豔欣是我以前的發稿編輯。她在詩刊做編輯的時候發 了我二十多首詩,我們寫過幾封信也通過幾次電話,雖然沒曾謀面但我們已經很熟 了。豔欣說她現在在一家婦女雜誌社工作,發行量很大的。她們的稿費可以和知音 相提並論。她說孫好,你不要再寫詩了。你的詩集出了嗎?我啞著嗓子說早不寫了, 我一個多月前就不寫詩了。豔欣說也好現在是餓死詩人的時代。我這兒有一部描寫 女性婚外情的約稿,三萬字,你寫一半,稿費三萬你能得一萬五。我心裡突的跳了 一下。看來詩真的沒有市場了。詩是什麼呢?原則上她是文學的最高境界,但現在 還有誰會耐心地看一首詩呢? 我陪著豔欣,從女人世界、到男人世界、再到兒童世界、華聯、新大好,她一 邊誇著深圳的衣服漂亮一邊瘋狂地購買。一個上午逛下來,我手裡已經提不了啦。 在我們吃飯的時候,豔欣全然沒有我的疲憊,她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著下午去東門, 明天去中英街,後天去那兒這兒。 我有點受不了,我這人平時就不太愛逛街。想買什麼都是直奔主題,我決不會 像其他女人一樣沒事就愛東逛逛西逛逛的。就是不買也得試穿一下。我不行,我一 逛街我的眼睛就受不了。雖然我看一天的書對一天的電腦,我的眼睛一點事兒也沒 有。但多看幾套衣服我的眼睛就受不了。這在女人裡面算個優點吧。我以前的男朋 友大偉就喜歡我這樣。逛了一天,我心裡就有些煩躁。我想要是豔欣是個男的就好 了,這樣我就不會這麼受累,這樣我就不會陪她逛街了。累了一天,我的腳都起泡 了,豔欣卻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躺在我的床上讓我給她做飯吃。 那是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兒,可愛得讓人直想咬他幾口。他坐在我的對面,兩 條白嫩的小胳膊摟住他媽媽的脖子,黑黑的眸子裡閃動著聰慧的光芒。我一眼就喜 歡上他了。真的,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一個孩子。他胖呼呼的小手,小胳膊、小腳、 他身上穿的小褂子,小褲子、小襪子、小鞋子,這些小東西因為穿在了他的身上而 顯得生動起來。我對著他微笑,他沖我甜甜地叫了一聲阿姨。 我想這一定與我的年齡有關。前幾年的時候,我看到孩子就煩,尤其是不聽話 當眾大哭的孩子。我原先鄰居家裡的小寶寶一天到晚地哭,無論誰抱他都要大哭, 拼命地擠著眼睛哭,我就很煩,他經常到我家裡擠到我身邊看我,我從來沒有一次 表現出喜歡他。我覺得生了這樣的孩子做母親的是很累的事,我想那些女人就是為 了孩子才老的。記得原先有一個女朋友,她說愛一個人愛到發狂時就想給他生一個 孩子。我當時還小,對她的話有些不以為然。就算和大偉快結婚了我還明確地表示, 堅決不要孩子。可現在,我卻喜歡小孩了。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懷裡抱著一個大布娃娃, 那是我過生日時小池送給我的。我以前一直把它放在角落裡,自從搬了家後我就把 它放在了床上,我摟著它就像摟著我最愛的人。我想大偉,想小池,我想如果我和 他們其中的一位結了婚,現在我可能就做媽媽了。可能我的孩子比我見到的那個小 男孩兒還要漂亮,還要可愛。我想結婚,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想結婚,我想讓漂泊的 心停下來。只不過,已經三十歲了的我卻不知道該嫁給誰? 我又開始泡酒吧了。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這麼的孤獨,我的精神一下子沒有了支 柱。我像漂在大海上的一葉浮萍,永遠地漂著,沒有根基。我就這樣一個人坐在房 子裡,我的手機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響過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麼的空虛。我心 裡希望有人能陪我說說話;我希望有人能來敲一下我的門,哪怕是那種我很不歡迎 的人。比如咪咪,奇異,還有那個王載。 龍勝吧、聖保羅、大富豪,我每天晚上都進出這些娛樂場所。我脫去那一身沉 重與繁華,我穿波鞋,牛仔褲,很露的小上衣。我抽煙,我喝酒。我和陌生人瞎胡 鬧。我在強烈的迪斯科音樂中放縱著自己。我已經不再年輕了,我不再希望一個人 生活。酒吧裡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人們總是成雙成對或者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他 們喝酒、抽煙、玩篩忠、說胡話,只有我是一個人,我一個人每天都坐在那個小角 落裡。有時面前是一紮啤酒,有時面前是一杯咖啡。我的眸子撲閃著,好像在等人。 這樣坐一陣子就有了故事,一些男人走近我,坐下來,陪我喝酒,跳舞,然後各自 坐的士在深夜裡離去。 肖波是其中的一個,我第一眼看見他時差點沒有驚叫起來。天!這不是大偉嗎? 那身材,那長相,那高頭,就連抽煙的姿勢都像。他穿了一套灰色的西服,當他從 我的身邊經過的時候碰倒了我的酒杯,酒水灑了我一身。他俯下身抱歉地對我說對 不起。我不理他。在他轉身的時候,我說能坐下來一塊喝酒嗎?他笑了。說北方的 女孩子都挺能喝酒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北方人?你知道現在的我除了個頭像北 方人以外,其他的我都和南方人沒什麼兩樣了。我曾經白嫩的肌膚因為強烈的紫外 線而變得黝黑、粗糙,我的聲音也沒有了北方人的明亮、清脆,我經常用很小很小 的聲音說話,好像有氣無力似的。走在街上,一些促銷小姐總對我說著白話,她們 嘰哩咕噥地說了半天,我只好抱歉地請她們說普通話。搞得小姐一個勁兒對我說不 好意思。肖波笑了一下說憑感覺,我老家是煙臺的。 肖波在一家公司做設計。他沒事的時候就跑到我家裡來,我們一塊做飯一塊玩 北方的撲克。我玩著玩著就把他當成了大偉。以前我們倆在一起時總喜歡玩這種撲 克。誰輸了就往誰臉上貼紙條兒。我沒有完全地忘記大偉,雖然他曾經背叛了我的 感情,雖然我一直在心裡記恨著他,可我並沒有忘了他。尤其認識肖波以來,我想 大偉的時間就多了起來。 有一天,我喝多了酒,肖波送我回家後就沒有走,他說想看海牛隊贏了沒有。 回家的話就播完了。我就讓他在客廳裡看,在我去給他倒水的時候他從背後抱住了 我。我掙扎著,請他不要這樣。肖波一邊壓住我掙扎的雙手一邊輕吻著我的耳朵, 他說你害怕什麼呢?我們都這麼大了。他把我推倒在床上,他一邊剝我衣服一邊說, 一個人是很苦的事情,你幹嗎要壓抑自己呢?平時找我的那些人不一定都是小姐, 大家生理需要嘛。有一次,我和一個女的做完後她還給了我五百塊錢呢。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我一把把他從我身上掀下來,我情緒激動地說,你走, 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大偉來深圳了,他在電話裡說他來深圳出差。突然想到你在這個城市。你能見 見我嗎? 我換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精心地化了妝。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心裡的傷。更何 況是曾經很欣賞我的人。這時候,人們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習慣了溫吞吞季節的 人們對突然而至的寒冷顯得不適應了。每個人都抱怨著天冷,每個人都在街上走得 匆匆忙忙。我上了車,那輛擠滿了人的公共汽車。快過年了,深圳的人還是這麼多。 真不敢想要是所有的外地人都離開深圳了會是什麼樣子。 在上海賓館那一站時,上來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司機就摁響了車上的喇 叭。請給老、幼、病殘、孕婦讓座。一個小夥子站起來了,一個男人扶著孕婦坐下, 轉頭對著小夥子說了聲謝謝。天!這不是小池嗎?才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竟要做父 親了。我怕他看到我快速地扭過頭去,可淚已經落下來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