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午夜正宜分離 範曉波 對於兩個尋找一夜情而又無意深陷其中的男女來說,午夜正適於分離。 他們站在廣場地邊上。 男人穿著牛仔褲和系帶的休閒皮鞋,黑色襯衣外是淺灰色的馬甲,長帶的攝影 包很時尚又並不膚淺地在他腰側顯示著他的外來者身份。他理著平頭,不是那種可 以用英俊與否來衡量的男人,他低頭望著女人時微躬的高大身材蘊藏著弓一樣的張 力。 女人看起來比男人年齡稍大,頭髮是栗色的,長裙是亞麻色的,她的臉比較瘦, 裸露在空氣中的雙臂卻白嫩豐滿,像用紗布控制形狀的豆腐。女人的鞋後跟像一枚 倒立的長釘,這使她即使站立時都有一種弱風扶柳般的驚險之美。 男人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對於女性的經驗,目光始終盯著女人的眼睛。 女人搖著頭:「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她這樣感歎倒不是為了掩飾慌張,她 確實想不到男人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城市。 男人也學著她的樣子開心地搖著頭:「想不到你比你說的漂亮多了,我以為只 有醜陋的女孩才會說自己孤獨。」 女人若有若無地笑著:「你看起來比照片上的更高。」女人的讚美是真誠的, 這句話像一扇門,引導著男人繼續探險。 男人伸出手來,說:「握握手吧,第一次見面。」女人卻沒有回應。女人環顧 一下暮色下的廣場說:「天都黑了,我們去吃飯吧。」 他們離開女人單位所在的那條街,不是很有目的地往前走。男人對什麼都很新 奇,一會兒仰頭看看兩邊被燈光裝點的建築,一會兒有些誇張地躲閃著身邊的車流 和人群。他是第一次來這座海濱城市,自然很有新鮮感。作為一名記者,他差不多 跑遍了全國的各大城市,但這次不一樣,他沒有採訪和組稿任務,唯一的目的就是 來看一看這個聲音極動聽的女人。 嚴格地說,女人是他的讀者,她在一家銀行工作,收入高,但對生活不滿。她 看了他在自己的雜誌上寫的一篇關於孤獨的文章,就給他打了個電話。那天晚上她 做了許多噩夢,早晨醒來時,隨手抓了一本新買的雜誌看。恰巧看到他的文章,他 說:美麗是孤獨的原因,也是孤獨的結果。她突然感受到了眼內的潮濕。她像少女 一樣衝動起來,在床頭的電話上按下了雜誌社的電話號碼。 後來女人覺得,她和男人的交往確實是一種緣分,因為男人平常上班一般要遲 到一個小時,那天他卻因為等另一個朋友,8 點鐘準時到了編輯部。而女人拿起話 筒時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當時他不在,她將會嘲笑自己的行動並永遠放棄重撥的 打算。 在男人看來,這算不上什麼緣分,因為給他打電話和寫信的女讀者並不少,並 且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會找機會出差到某個女孩的城市把交往由文字或聲音的 交流上升至手掌、舌頭甚至一些更隱秘部位的交流。男人的經驗是,喜歡在陌生環 境裡尋求安慰的女孩外部條件一般都不怎麼好,大部分都不漂亮,所以在生活當中, 孤獨的原因往往不是美麗,而是不美麗。儘管男人經常接聽這種電話,但真正有故 事的並不多,一年中能有一兩次就算不錯了。女人之所以能讓男人在沒有機會出差 的情況下仍來到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跟她的聲音有關。女人已過了30歲,聲音裡 有種滄桑過後的慵懶氣息,可以讓人想見她物質生活質量與情感空虛之間的巨大反 差,甚至還洩露了她不俗而且極富性感的外表。 他們經常在手機裡聊個沒完。他抱怨太太對自己管得太死,在那座100 多萬人 口的城市,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她也對先生整天忙於生意上的應酬和 情調的匱乏感到幸福的無望。當然,這些敏感話題一般只在深談之後偶爾涉及一下, 這方面他們都很默契,都表現出一種臣服於命運安排的姿態。他們的放肆存在於對 婚外情的設想中。 他們通過3 次電話之後,男人說:「我們要是在一個城市就好了,這樣我可以 省很多電話費。」女人顯然很願意接受這種虛擬的刺激:「是呀,你登在雜誌上的 照片蠻帥氣的,我第一個男朋友也挺帥的。不過你比他強,你是記者,感情豐富。」 男人便說:「這樣不好,我們彼此欣賞,結果會婚外戀的。」 女人也作出醒悟的樣子:「是呀,我們都沒有理由為自己的浪漫傷害另兩個無 辜的人。」 男人又說:「可一輩子那麼短,人還是應當為自己活著。」 女人也低聲應和著:「有時真想找一個肩頭靠一靠。」 男人覺出了女人的傷感,便說:「那好吧,今晚我請你吃飯。下班後我去你單 位門口等你。」 女人便開心地笑起來,他們的通話常常在這種歡快的感傷中結束。 今天下午男人在樓下打電話說請女人吃飯時,女人以為不過是語言遊戲的延續。 但當她打開5 樓窗戶看到廣場邊那個風塵僕僕的男人時,她心裡像刮過一陣颱風。 但她很快接受了遊戲陡然的升級。畢竟,她不是那種懼怕心跳的女人,況且,這個 男人確實不賴,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年輕,頂多28歲的樣子。但他似乎又有著一種超 越年齡的沉著和含蓄。 現在他們走到了海濱大道。男人問:「你先生是否在家等你?」 女人迎風甩了一下長髮,像要甩掉什麼記憶:「他實際上管不了我什麼,他自 己也很少回家吃飯。」 女人指著椰林中的一片燈火說:「去那兒吧,那家海鮮館挺有名的,你不遠千 裡來看我,我應當好好請你一頓。」 男人覺得,女人一點也不像電話裡那麼放肆,但他相信這種矜持只是一個脆弱 的外表,在時間的溶劑裡一浸就會消失。所以他跟著女人坐到海鮮館的大廳裡時, 還是越過寬闊的桌面捉住了女人的右手。女人果然沒做出任何抗議,那樣會顯得很 小家子氣。女人躲開他的目光兀自一笑,只是輕聲說了一句:「你把我的手捏痛了。」 男人很滿足地收回了手。他開始吃東西,很有興致地觀察別的客人和黑暗中閃 爍的海。看來女人很喜歡這種輕鬆的節奏,她吃得很少,大多數時間在傾聽和注視 著不斷向她舉杯的男人。男人在喝過第3 瓶啤酒時,開始感覺到他們已回到用聲音 交流時的感覺了。他從洗手間搖搖晃晃回到餐桌時,俯身在女人耳邊說:「我覺得 我們已認識28年了。」回到對面的座椅上他又說:「我其實不喜歡喝酒,但我喜歡 酒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狀態。」 「你說吧,但別喝得太多。」女人從包裡掏出面巾紙替他擦拭額頭。 「如果我說我真的喜歡你你是否以為我是在誇大自己的感覺?」 女人輕聲說了句不會。 男人再次握住女人的手。男人忽然激動起來:「我們從現在起都不許提任何其 他人,不談過去,也不談將來。只有現在可以把握,現在,你和我,就是世界的全 部。」男人握女人手時勁比上次還大,但女人沒有說痛。男人看到她像流淚了。因 為她低頭時眼睛裡有光在一閃一閃。 現在他們倚在蜃樓賓館的陽臺欄杆上。海在他們腳下的黑暗中喧響,一艘像泰 坦尼克號一般豪華的大客輪燈火通明地浮游在遠處的海平線上,像一座巨大的空中 樓閣。男人的心被它牽引著,海潮一樣洶湧起來。 賓館是女人介紹的。吃過晚餐在椰林邊散步時,男人說今晚他要枕著濤聲入夢。 女人就把他帶到了靠海的這家名叫蜃樓的私營賓館。女人說:「你是個浪漫的人, 蜃樓也許是專為你準備的。」 男人仔細觀察了這個賓館,標準間的房價是每晚100 元,彩電、電話、熱水器、 衛生間一應俱全,還帶一個臨海的陽臺,環境不錯,價格卻低得有些離譜。 女人告訴男人,海邊有許多私營賓館,競爭激烈,所以服務質量普遍很好,唯 一不足的是治安不大好,經常有三陪女出沒。 男人不經意地一笑:「我們雜誌社的樓下就有一個整天聽不到幾句歌聲的歌廳, 我們管它叫特色農業。」 女人望著他似懂非懂,但顯然嗅出了話裡的曖昧。 男人拍拍她的肩頭:「就是養雞場。」 女人看來不習慣男人把話說得這麼露骨,但她燦然的淺笑中絲毫沒有嫌惡之意。 並且,當男人有意無意地將手搭在她腰際時,她只是本能地往前傾了一下身子,並 沒有太多的不適感。 男人去賓館登記時,女人執意要留在門口。女人說:「我先在外邊吹吹風,走 熱了。你訂好了房間打我的手機,我再去你那兒作客。」 女人站在椰子樹巨大的陰影中說這句話時,臉上流動著難以言表的嫵媚和生動。 男人顯然受了某種情緒的鼓勵,他的面孔有些紅,像椰林邊暗紅色的路燈。男 人臨走時輕輕擁抱了一下女人。女人並沒有掙扎,還有一點踮腳迎合的意思。男人 放下女人時,女人問:「你有一米八幾吧。」這顯然不是疑問,而是一種欣賞的贊 美。 所以當女人按照男人手機的指引來到201 室陽臺時,她就像一片鐵屑碰到磁石 一樣緊緊吸附在男人身上。而在男人的感覺裡,女人柔軟的身體有一種水蛭般的內 吸力,女人的頭髮波斯菊一樣盛開在男人的胸前,衣裾上濃郁的香水味像酒精一樣 讓男人有種飄浮感。男人記得他只在初戀時對女人的體味有過如此濃烈的感受,他 現在覺得,以前經歷過的大多數女人只能叫女孩。女人的味道不僅存在於聲音和姣 好的容貌中,她應當還有獨特的體香和肌膚的力量感。好女人會讓男人產生吃力感。 這是男人瞬間的頓悟,但他又隱隱地感到這種美好感覺的危險性。 女人足有10分鐘沒說話,他們就這樣沉默地擁抱著,直到男人感到腰被鐵欄杆 硌得有些發酸。男人繼續凝望著海面上透明的客輪。「我現在忽然明白了什麼叫浮 生若夢,也許人的一生就像那只在黑暗中泅渡的船,繁華而虛假。」 女人始終把頭埋在男人懷裡,聲音像來自很深的水底,比耳語更具備夢囈的特 征:「我是個喜歡做夢的人。所以總是離現實很遠,離痛苦很近。」 男人把女人擁得更緊:「但我們現在是幸福的人,用一生的平庸換回一個夜晚 的心跳,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女人不說話了。男人低下頭去尋找女人的唇,但女人卻迎了上來。現在男人可 以肯定了,剛才女人不肯抬頭是在控制自己的眼淚,因為女人一揚臉,淚水就急速 地從合攏的睫毛下滑落。 後來他們回到屋內,沉默地看了許久的電視。女人抬腕看表時,男人說:「你 不回去行嗎?我們一起聊個通宵。」 女人一開始並沒有反對的意思,她似乎只是對這種交往速度略感擔心。她不停 地問男人:「你不覺得到此為止已經很完美了嗎?」 男人並不掩飾觀點:「這是一種脆弱的完美。上帝造了男人又造了女人,是為 了讓他們發生點什麼。」 女人斜靠在沙發上無聲地笑了。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上一對擁吻的情人。 女人忽然說:「實際上我是個喜歡冒險的人。我無法長期以一種節奏生活。我 可能比你還渴望浪漫。」 男人一點也不吃驚:「看得出來,所以我奇怪你怎麼那麼容易結了婚。如果是 我,我絕對不敢娶你做老婆。」 他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用語言把自己和對方剝得精光。這種極其坦率的氣氛 比憑欄看海的詩意更具誘惑力。但女人還是有些難以適應這種突然到來的激情。女 人一想到和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男人才第一次見面時,心就怦怦地跳,這似乎超出 了她的情感經驗。她和男人說的不是假話,對浪漫的渴望幾乎是生活的唯一支撐。 但她更喜歡那種水到渠成的進展方式。所以男人開始闡述他對「肌膚之親」這個庸 俗詞匯的好感時,她決定暫時逃離這個外表隨意卻隱藏著巨大魅力的男人。 11點剛過,女人忽然說:「我還是回家去,要不我先生會打我手機的,我總不 能突然失蹤吧。」 「你先生一直沒打你手機,說明他對你很寬容,要不你打電話回家去說今晚在 某個同學家裡住。」 女人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經常這樣教女孩子,這個謊言不適合一個30歲的 女人。這樣吧,你坐了一天一夜的車,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我再來陪你。」 男人儘管有些懊喪,但女人的目光如此熾烈,他一點也不懷疑她的承諾。男人 大度地搖搖頭,給了女人一個10分鐘的長吻。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被女人的電話吵醒了,女人用很慵懶的聲音問男人昨晚睡 得好不好。男人卻問:「你在家裡打電話嗎?」女人告訴他她剛醒來。男人有種受 挫感,因為他聯想到女人身邊可能正躺著另一個男人。儘管這種感覺只是一閃而過, 但男人忽然間對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略略有些迷惘。 所以當女人告訴他她上午有一筆帳必須做,可能會晚點來看他時,他很爽快地 告訴女人,她不必來陪他,他想一個人去海邊的小島轉轉。 女人很敏感:「我昨晚不回去真的不好。今晚我的每一分鐘都屬你。」 男人笑了,他想自己有什麼理由責怪如此風情萬種的女人呢?男人開始警告自 己,不要在意女人同別的男人的關係,這是愛情的信號,而這對於他和女人的關係 來講,是不必要也是可笑的。 男人確實很疲勞,並且潛意識裡也有為晚上養精蓄銳的想法,所以直到中午12 時,才第二次睜開眼睛。 男人下樓去海鮮館吃飯時,賓館總台的小姐交給他一個手提袋。這個黑瘦而精 明的南方女人臉色陰冷地告訴他,早晨9 點多鐘,一個小姐來找過他,見他沒起床, 就將東西留下人先走了。男人有些緊張,打開手提袋,果然是女人留下的。女人在 便箋上說:「買了一套最新款式的沙灘休閒服和休閒鞋給你,你可不能穿著皮鞋去 朝見大海喲。」 他現在一點也不懷疑和已婚女人交往的獨特性了。男人曾收到來自女性的各種 各樣的禮物,有打火機、電動剃鬚刀、精美的賀卡,甚至女性化的大布娃娃。但沒 有人給他買過衣服。男人覺得,女人比他大兩歲的年齡不僅給了他獵奇感,還有一 種奇怪的溫馨意味。他立刻走到一棵大樹的蔭影中,掏出手機撥通了女人辦公室的 電話。 女人顯然估計到了男人的這個舉動,所以他還來不及說話女人就笑盈盈地問: 「衣服不會小吧,我故意挑了最大號的。」男人卻答非所問:「我覺得我們已做了 一百年的情人。」 女人不笑了,輕聲對著話筒說:「我說過我們是有些緣分的。」 男人本想邀女人一起吃中飯,下午再一起出去走。但女人告訴他中午要加班, 可能會延續到晚上。男人話鋒一轉:「你會成為我真正的情人嗎?」 電話靜默了幾秒鐘。然後女人幽幽地說:「至少今天晚上會是。」 男人就在對夜晚的憧憬中到海邊一座有名的小島上轉了一下午,他在海上騎了 一圈摩托艇,又躺在沙灘椅上曬了一小時太陽,不斷有情侶請他幫著拍合影,他有 求必應地一一幫忙,又是選景,又是教他們調整表情,耐性好得像以此為生的攝影 師。男人很清楚地意識到,今晚將成為他情感歷程中一座里程碑,當爽身的沙灘服 在風中摩挲著皮膚時,他立刻會想到女人接吻時的沉醉表情。 這是一頓因心不在焉而進行得很潦草的晚餐。晚上8 點多,女人特意把男人請 到市中心一家豪華而有情調的西餐廳,算是對遲到的補償。刀叉和杯盤悅耳的碰撞 聲在輕音樂的伴奏下,顯得典雅而撩人食欲。可男人的目光大多數時間在試圖翻越 女人開得很低的領口。女人換了一套白色的緞面休閒衣褲,披垂的長髮散發出夜晚 的鬆散氣息。 女人跟男人談及工作的枯燥時,男人只用一句「工作就是幹你不願幹又必須幹 的事情」就對付過去了。女人又開始感歎,如果那個早晨她沒看到那本雜誌,看過 雜誌又沒打電話,打通電話男人卻不在,一切將如何如何。男人一律嗯嗯地點著頭。 一桌的西餐,男人只象徵性地吃了幾口。女人卻因為興奮喝了不少白蘭地,面 色潮紅目光迷離。他們打的去蜃樓賓館時,儘管那個中年司機不時從反光鏡中眺望 後座的動靜,女人還是像只抽掉了骨頭的貓一樣癱倒在男人的懷裡。男人一開始只 是用身體擠壓女人高聳的胸部,車子開到清靜的海濱大道中段時,男人的手像蛇一 樣游過女人柔滑的衣領,深入到那兩座酥軟溫熱的峰巒之間。女人用手環住男人的 脖子,濕熱的嘴唇堵住了男人有些混亂的呼吸。 一切都在無聲中緊張地進行。 在賓館門口,女人甚至連猶豫都沒有就跟男人一起往裡走。 男人卻有些躊躇,男人想對女人說點什麼。他望著女人,可女人臉上除了迷惑 什麼也沒有。男人瞬間感覺到了自己的猥瑣。他像一個真正的紳士一樣挽著女人的 手越過總臺上了二樓。 男人沒看到那個黑瘦的總台小姐,開門的是個有些木訥的外地口音的小姑娘。 男人進門時看了一下表,晚上11點整。男人心裡踏實多了。男人想這裡也許不像內 地那樣對什麼都大驚小怪的。 可能是酒精開始燃燒了,女人一進房就躺在了床上。她微合著眼睛,胸脯像起 風的海面一樣上下起伏。男人反鎖了門,坐到女人身邊。他脫下女人上衣時,還是 一種欣賞藝術品的平靜表情,可當女人的雙乳像掙脫了束縛的兔子從胸罩中歡愉地 躍出時,男人的體內也佈滿了風暴。他俯身親吻女人的身體時,把整個頭顱都埋在 了雪白的乳溝裡。 女人像一隻被按住頭的鯉魚抽搐般地扭動著身子。 20多分鐘後,當男人以熟練而飽蘸激情的雙手,像剝開玉米苞衣一樣褪去女人 的長褲時,房門卻砰砰地響了起來。 男人從席夢思上彈了起來,並用眼睛提醒女人:快點整裝。女人起身穿衣時, 眼睛裡充滿了絕望和無奈。恐慌的成分卻很少。 門口站著的是兩個身穿公安制服的賓館保安。越過他們的肩頭,男人看到總台 小姐那張陰鷙的黑臉。她站在樓梯口,滿臉的若無其事。 「我們是負責這家賓館保安的治安員,你們到了12點還在一間房裡,我們懷疑 你們的關係是否正當。如果拿不出結婚證,請交納5000元罰款。」其中一個矮胖的 傢伙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床布上的壓痕。 男人很清楚碰到了什麼樣的局面。如果在本省,他只要打個電話給公安局的朋 友就擺平了。如果女人是個未婚的女孩,憑著包裡的記者證他同樣可以坦然處之。 男人心裡有些慌,但還是不失鎮定地反問了他們一句:「能先看看你們的證件 嗎?」 胖子給另一個保安遞了個眼色,那個臉色蒼白的小青年抖抖索索地從袋裡翻出 一張皺巴巴的保安證。胖子掂著它在男人面前晃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男人順嘴說了句:「你們沒有罰款的權力。你們也沒有證據說明我們的關係不 正當。」 胖子顯然是火了,他故意提高嗓門讓走廊裡的人聽到:「如果我把警察叫來, 就不是5000元的事了。我們上星期就抓了一對嫖客和妓女送到局子裡。」 男人還想與之周旋。在一邊冷眼旁觀的女人走上前來:「你說話衛生點,告訴 你,我是市人行信貸科科長。你記住我的名字叫××,未婚。我男朋友從外地來看 我,我們就算是在一間屋裡聊個通宵你也管不著。」 女人的話不僅讓保安吃了一驚,男人的表情也顯得很感意外。 那兩個保安並不死心地又盯住男人:「你敢報出你的單位電話號碼讓我們證實 你不是有婦之夫嗎?」 男人受了女人的鼓勵,極瀟灑地從攝影包裡掏出一張名片:「晚上單位沒人, 要不要寫上我們主編家裡的號碼?」 兩個保安有些尷尬了。 女人換了和解的口氣給了他們一個臺階:「市公安局三科的副科長是我同學, 要不要請他來證實一下?」 純粹是想敲詐一下的保安見事情到了這分上,便一拐彎說了些保全臉面的話悻 悻地走了。 保安走後的十多分鐘裡,屋內沉寂得像一堆燒了一半就被雨水澆滅的炭火。女 人陷在沙發裡若有所思,男人則仰在床上像只被拋上岸的魚。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從包裡摸出一盒煙,打開,並點燃了一支。這是男人第一 次看到女人抽煙,嫺熟,並且不失優雅。 男人像自言自語:「我真的相信了你並沒有什麼先生。」 女人點點頭:「我早看出來了,你其實也沒有什麼把你管得很死的太太。」 他們相視一笑。苦澀的煙霧在空氣中遊蕩。 「所以你一來就說別提起任何其他人。真的,我們是十分相似的兩個人。喜歡 奇跡,卻害怕真情。」女人將抽了一半的煙掐滅了。 男人有些好奇地問女人:「我是你第幾個情人?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女人已經無法掩飾傷心了,她無力地反問:「你呢?」 他們就這樣在一盞檯燈的注視下靜坐了許久,陽臺外喧嘩的海潮似乎一點也不 想配合午夜的靜謐。 女人站起身來說:「我該回家去了,要不那兩個保安又要來找麻煩了。」女人 似乎想化解空氣裡的沉重。 男人卻輕鬆不起來,他站起身,卻不知該挽留還是送別。 女人拉過男人的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我說過的,今天一定陪你聊個通宵。 你是專程來看我的,我不應該讓你空手而歸。」 他們叫了輛車到了女人的單身公寓。女人指著7 樓一個擠滿了盆景的陽臺說: 「除了我男朋友,我沒帶誰來過。」女人說這句話時毫無疑問是真誠的,因為男人 又看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又發出水波般的閃光。 男人像一棵樹一樣一動不動。 女人恢復了平常的溫柔,主動上來挽男人的手臂。男人一把抱過女人,女人立 即聽到背上的骨骼發出咯咯的響聲。女人昂頭想去吻男人的臉,但她很快停住了, 因為她發現男人濕濕的面頰,有一種很苦的鹹味。 他們又沉默了幾分鐘,男人後退一步說:「午夜正適合分別,我不想在早上有 種夢醒的感覺。」 這時輪到女人看見男人的眼睛裡閃爍著水波的光芒了。他高大的身軀在路燈昏 黃的光暈中一閃,很快就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