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速溶咖啡 一隻鳥從風中飛過,天空留下它的痕跡。——題記 我為您煮的這杯咖啡,您也許不會喝:對您來說,它太苦了點。您一定很久沒 有嘗過苦味的東西了,我也是:我們都在拒絕不合我們口味的一切。但是我沒空從 八樓的住處下去為您買糖:我太忙,相信您也忙——我們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地過著。 您可以將它倒進抽水馬桶裡。對您來說,扔掉不合口味的東西並不是浪費,而 是一種品味。咖啡沒有煮好——可是您沒有時間坐下來靜靜地喝杯咖啡,或者一壺 茶——您可能好久沒有飲過茶了。對這種古老的東西,您也許懶得理會——古老總 意味著過時和揚棄。 承您瞧得起,端起了這杯咖啡。小心燙!在您飲咖啡的當兒,我先給您講個故 事。估計您的咖啡飲完,我的故事也該結束了。 透過咖啡的騰騰熱氣,您可以看見一列即將啟動的列車。一位20來歲的女子— —也許30歲,您知道現在女人的年齡都像某些人的收入,從不放在陽光下的,而且 極有可能瞞報——正跌跌撞撞朝自己的車廂趕去。和您天天擦肩而過的年輕女子一 樣,她周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當然還有些美麗,但這並不顯得她與眾不同。您 不知道她是誰,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是一個人的妻子,甚或就是您,或 者我的妻子;就是您,或者我。 站台上人流如潮。女子正在潮中左穿右插,笨重的行李累得她氣喘吁吁,這時 一隻手伸了過來,順著那只手望過去,女子看見一個青年男人。那男人一手提著行 李箱,一隻手抓住了女子的行李,對她微笑著,嘴朝前面的車廂努了努。女子的手 不由自主地鬆開了。但只有一瞬,她的手又緊緊抓住行李,警覺地盯住男人。男人 苦笑著搖搖頭,徑直向前去了。 待女子下氣不接上氣地上了車,找到自己的鋪位,剛剛安頓好行李,列車已開 始啟動。女子疲累極了,爬上自己的上鋪,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躺在下鋪看報紙的乘客看完一張報紙後,想起身看看自己的旅伴有哪些人,欠 起了身子,才發現大部分旅客都睡著了,車廂裡寂靜無聲。時已深夜,列車車輪撞 擊鐵軌發出單調的聲音,使人昏昏欲睡。他正是在站台上欲幫女子的男人。我們都 不知道他是誰。但他應該是一個人的丈夫,甚或就是我,或者您的丈夫;就是我, 或者您。 男人又看了一會兒報紙,睡意就襲來了,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兒。恍惚中覺著 列車減了速,最後輕輕頓了一下,停了下來,似乎進了站。他伸頭朝外面望瞭望, 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就縮回了頭,又倒下睡了起來。 朦朦朧朧中,他感到眼前仿佛暗了許多,就竭力睜開眼睛,看到鋪位一團黑影。 他心中一驚,抬起身子想看個究竟,一個閃著寒光的東西伸了過來,迅速抵住 他的胸口,一個兇狠而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吼道:要命的就躺下,別出聲!隨著吼 聲,他感到胸口一陣輕微的刺痛,定睛一看,是一把匕首。他明白遇上搶劫的了, 冷汗「唰」地淌了下來,身子不由自主地軟癱了下去。 劫賊是兩人,一個用刀逼住他,一個在翻找他上鋪那人的東西。看樣子這兩人 不是慣犯,他明顯地感覺到拿匕首那人的手在顫抖,弄得他胸口一陣陣疼痛。他還 聽到那人在低低地催促他的同伴快一些,聲音裡滿是恐懼。男人偷偷地睜眼看了看, 這兩個人的個頭不高,瘦瘦的身子在燈光下顯得十分單薄。 男人估量了一下,如果動手反抗,雖不能穩操勝券,勝算卻也不小——說不定 一動手劫賊就軟下去了,瞧他那個熊樣。但那劫賊的刀抵住了他,萬一他狗急跳牆, 或者驚慌失措之下那刀往裡捅去,豈不糟糕?可時間一長,他們拿了上鋪的東西, 又拿自己的東西怎麼辦?不過他們也不一定非拿自己的——整個車廂就自己醒著, 他們就不擔心自己情急之下拼命,壞了他們的好事? 男人心中正委決不下,左右為難。就在這時,上鋪那人被弄醒了,失聲尖叫起 來。車廂裡的人大部分都驚醒了,有幾個還翻身坐起。劫賊顧不得男人和偷得的財 物,急急往外逃去。男人不再猶豫——他不能讓人看見他剛才的樣子——幾步沖了 上去,一拳擊在跑在最後那個劫賊的背上。那賊向前一撲,跌了下去。男人搶上前 去,一腳踏住了他,狠踩了幾腳。乘務員和乘警也聞訊趕來了,抓住了另一個劫賊。 男人身上的血滲了出來,染紅了白色襯衣。有人驚呼起來——是個女聲。男人 循聲望去,才發現是站台上那女人。那女人也認出了他,關切地問:不要緊吧?男 人解開衣服看了看,傷口不深,只破了一點皮。就說,不要緊,一點小傷。乘警問 :誰是失主,看看丟了什麼?女人答道:我是,好像沒丟什麼。乘客中有人說,還 是仔細檢查一下為好。女人就去鋪位上看了看,說,是沒有丟東西,他們偷的都沒 來得及拿走——全靠這位先生了。她沒忘最後加上一句。男人說,現在的人也太不 像話了,居然敢明火執仗地搶。隨車醫生給男人上了藥,包紮好傷口。 那兩個劫賊年紀不大,頂多十九二十歲的樣子,嘴唇邊才長出一層細細的茸毛, 身子十分瘦弱,被乘警押走渾身發抖,其中有個還哭了起來。有人覺著不屑,說既 敢做賊,怎地如此膿包?那賊哭得更是傷心,眾人原本憤怒的心此時覺得又好氣又 好笑起來。有好事者說這賊與那些賊怕有些不同,反正一時半會也睡不著,去瞧瞧 熱鬧,就跟著乘警去了。 給那兩個劫賊一番折騰,眾人的情緒興奮起來,睡意消失了許多,就天南地北 地神侃,聊起時下的治安,說要是大部分人都像男人那樣見義勇為,那就好多了。 男人在廁所裡換好衣服出來,淡淡地應付了兩句,就去自己的鋪位上坐了下來 看報紙。不一會好事者回來了,連呼世道變了,大學生也幹起劫匪來了。有人問怎 麼回事,好事者說那兩個賊是剛從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說是沒錢交學費,就鋌而 走險幹起這個來了。有人不以為然,說誰知道是真是假,那種人被抓住了,什麼話 說不出來,說不定他還說家裡有七八十歲的老娘呢。有人隨聲附和,有人卻信了, 說瞧他們那樣子,倒也不像慣犯——也許是真的。好事者見有人相信,益發起勁, 說警察都信了——他們看過那兩個人的錄取通知書了。懷疑者「哼」了一聲,表示 不屑再和他爭論。好事者也住了口——興奮過後,睡意襲來也更為困倦,其他人早 顧自睡了——就自去睡覺。 早晨吃早餐時,女人在餐車裡看見了男人,就端起早餐走到男人對面坐下,招 呼道:早晨好。男人抬頭笑了笑,說早晨好。女人道,昨晚真虧了你。男人笑著說, 沒什麼,每個人都會那麼做的。女人問,傷好些沒有?男人說,沒事了,一點皮外 傷。 談話間早餐就吃完了,兩人都覺得意猶未盡。其時早餐供應已快結束,餐車裡 已沒幾個人。男人問女人,喝點飲料怎樣——反正還早,臥鋪裡空氣不大好,那麼 多人。女人說,好啊,我請您。男人說,該我請您,怎能讓您破費?女人堅持要付 帳,說我還沒謝謝您呢,男人見話說到這分兒上,就不再爭,給自己叫了一杯咖啡。 兩人邊喝邊聊起來。女人問男人的目的地是哪兒。男人說了一個城市名,說是 去那兒出差的,公司在那兒有一筆生意需他去處理。然後又問女人去哪兒。女人笑 了,說跟你一樣,也去那裡,不過是去旅遊——我每年都獨個兒出去逛一逛,喜歡 去那座城市,那裡的氣候宜人。我覺得這種感覺挺好,自由自在的,誰也不認識你, 你也不用去認識誰。兩人就聊起出行的各種交通工具來。女人說她最喜歡坐火車, 坐汽車慢騰騰的,仿佛中世紀的馬車,還顛來簸去的沾上一身灰塵;飛機來去匆匆, 像吃快餐似的,沒什麼味道,只能填飽肚子;只有火車,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一 路上慢悠悠地欣賞沿線的風景,卻又不會耽誤行程。男人說自己也有同感,如果不 是十分要緊的事,他一般不坐飛機——當然也不坐汽車——就坐火車。他說坐火車 還有一些好處,可以結識許多人,看看世間百態,一列列車就是一個流動的社會, 雖然小,卻也是一個縮小了的社會。 回到臥鋪後兩人已覺距離近了許多。乘火車旅行雖是他們所說的最佳選擇,枯 燥無聊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男人女人都顯得有些煩悶。男人一張舊報紙翻來覆去看 了幾遍,將每一條廣告都看過了,枯坐了一會,又翻了出來,仔細挑起報紙的錯別 字來。女人拿出化妝盒細細地補妝,描完了眉就塗唇,塗完了唇實在無事可做,就 掏出一本時裝雜誌看了起來。看樣子那本雜誌她也看了無數遍,拿在手裡只是心不 在焉地翻著,並未認真看。男人挑了一會錯別字,終覺無聊,就抬頭沖女人說,喂 ……恰好女人也對著男人張開了嘴:喂……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男人說,還是聊聊 吧,怪悶人的。女人說,聊什麼呢?男人說,隨便吧,世界這麼大。女人說,你去 過夏威夷嗎?男人說,去過幾次,感覺挺不錯的。女人說,我最喜歡那裡的沙灘, 軟軟的,躺下去就不想起來。 兩人找到了話題的切入點。這一次就沒了那麼多拘束,信馬由韁地閒扯。閒聊 本無固定的範圍,說到哪兒算哪兒。而對男人女人來說,最有共同點的話題無疑是 大學時代的故事——那是他們目前知道的彼此都會有過的生活。 男人說自己最難忘的是大學時的一段感情,那段感情纏繞了他整整四年,至今 還時有記起。女人適時地表現出了興趣,做出了注意傾聽的樣子。男人說那是在大 一時,他在學校裡碰到他高中時的一位女同學。那女同學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像 天上的月亮那樣清清亮亮。他傾慕已久。只是她的潛在追求者眾,起碼有一個班, 加之他在她的面前有一種難以自製的緊張感,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的,就一直不敢 接近她,只在遠處看上一眼就感到心滿意足。現在在同一所學校求學,他以為機會 來了。但那種感覺還是籠罩著他,他仍舊不敢向她表白,就這樣拖了下去。誰知那 女同學大二時竟患白血病死了,而他從來沒有同她接觸過,她也不知道他對她的感 情——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人向她表露過愛意。在她面前,很少有男人不自慚形穢。 她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死了。他一個人躲到無人處哭了一場,以為從此就算 結束了。誰知道以後常常夢見她,醒來後就無法釋懷,以致再也無法入睡。就這樣 過了好幾年,他才慢慢地淡忘了一些,卻仍時常想起,終不能完全忘卻。 男人神情淡淡的,卻不是漠然,是那種經歷了風雨後的疲倦和大悲大痛悟徹過 後的淡泊與寧靜。臉上還殘留著昔日傷痛的隱隱痕跡,卻已不易尋覓,藏在成熟的 面孔後面。那張臉透著睿智、聰慧和能看透世事的洞明,還有掩藏不住的自負,顯 見得他是個常常對別人「說」該怎樣做卻很少親自動手的人。他那麼微笑著看著對 方,仿佛就能一覽無餘地看透對方的心底。通常女人在他面前,無疑會有一種無所 遁形的局促的惶恐。 女人到底是位很有分寸的人,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讓它洩露出來。 但她稍縱即逝的那一絲兒緊張,卻給男人敏銳地捕捉到了。為了掩飾,她開了 一聽可樂,喝了一口,說,你這故事挺感人的,情節和人物都是如此,像個美麗的 傳說——不過現在很少了,這是個沒有傳說演繹的時代。男人說,不,這是個在演 繹很多傳說的時代,我們天天都能見到聽到,就看你願不願去演繹——我們往往像 葉公,龍來了,自己其實害怕龍的本來面目也就露了出來,我們往往就這麼虛偽。 他的嗓音渾厚低沉,略帶一絲兒沙啞,像放久了的老唱片,雖然有些沙沙的雜音, 卻不影響唱片的質量,反有一種經歷了歲月的韻味。女人說,是嗎?她感到口有些 幹,就又喝了一些水。現在他們對坐在車窗前,一邊聊著一邊看窗外飛馳而過的風 景。男人身子往前傾了傾,說,你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女人說,真的嗎?想想 有些傻不拉嘰的,就補了一句:像誰?男人說,像我剛才說的那個人。女人心裡一 顫,臉上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淡淡地說,是嗎?她的那絲慌亂沒能逃過男人銳 利的雙眼。男人說,是的,她也像你這樣,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其實什麼都明白, 超然物外,卻並不漠然;我認為她做人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這種女人就像是水, 看起來平平常常,不顯眼,實際上卻滋潤了我們的整個生活。女人笑著說,沒那麼 誇張吧?口中說著,眼睛卻看著車窗外。這時列車駛入一個平原,鐵路兩旁是大片 的稻田,列車仿佛在一片碧波無垠的海裡穿行,惹眼的綠色撲面而來,隔著玻璃似 乎都能聞到那淡淡的芳香。女人的鼻子使勁吸了吸,遺憾地說,可惜這是空調車, 要不多好! 列車突然緊急刹車,女人猝不及防,往前撲去。男人也向前撲去,眼看兩人的 頭就要相撞,幸虧男人反應敏捷,伸手托住了女人的肩。女人倒沒事,男人的胸口 卻撞上了茶几,隱隱作痛。洗漱用品和零碎什物也給震得滿地都是。在鋪上或坐或 躺的乘客全都跳了下來,有幾個罵罵咧咧地相互打聽出了什麼事,卻沒有人說得出 來。先前那好事者疑疑惑惑地道,別不是出啥事了吧?這人50來歲的樣子,身材肥 短,鼻頭碩大,常常一吸一吸地「呼呼」有聲。看來天生有個嗅覺靈敏的鼻子。女 人顧不上別的,先問男人,你沒事吧?男人說,沒事,可能真出事了。好事者擠了 過來:借光,借光,讓我瞧瞧外面。也不等兩人答應,就站在茶几一端,身子前傾, 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向外望去,那張臉上的鼻子嘴巴擠成了扁平的一團。 好事者看了一陣,突然大叫起來:瞧,車上跳下個人,摔死了。有幾個人走了 過去,幾顆腦袋擠在一起。一個人說,你怎麼知道死了,那麼遠?好事者訕訕地說, 您看那血肉模糊的樣子嘛。那人說,血肉模糊也不一定就死啊。好事者有些不服氣, 說我去看看。就登登地跑了出去。 回來時好事者跑得氣喘吁吁,一進來就興奮地直嚷:真的死了,是真的死了, 這時列車早已開動,人們已經陸續回到自己的鋪位,或坐或躺各幹各的,更多的人 在聊天,車廂內像一鍋煮沸的開水。好事者的話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兩三個 看了他一眼,就顧自聊自己的。好事者的熱情撞上了冷臉,終有些不甘,就又說了 一句:你們知不知道死的人是誰? 這句話立即收到石破天驚之效。聊天的、下棋的、看報紙的,全都看著了他。 男人和女人也扭過了頭。好事者的情緒又亢奮起來,呼吸有些急促,說,死的 是昨夜的小偷。眾人七嘴八舌地問:兩個都死了?怎麼死的?好事者就有些得意: 這麼多人問,我答誰的?只死了一個,聽說是摔死的。眾人「唔」了一聲就沒了下 文。 沒有人問死的是兩個賊中的哪一個,也沒人問怎麼摔死的。好事者頓了一頓, 以為有人會尋根究底。誰知無人搭腔,就不敢再賣關子,說,我費了好大勁兒,才 擠了過去——媽的,人真多,圍得水泄不通——原來乘警問了他們後,就把他們鎖 在乘警室,打算下一站交給車站派出所,就出來了,不想他就跳了車;沒死的那個 賊說死的那賊是給警察打了,又害怕身敗名裂,就自殺了,乘警說他們是想跳車逃 跑而摔死的,也不知誰說得對。 不管誰說得對,反正人死了;而能坐臥鋪的人,想必也不會為籌自己或孩子的 學費來火車上打劫。就算打劫也不會那樣膿包,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連性命 都搭上。眾人將這個話題聊了一會,只覺索然無味,哪有科索沃局勢令人關注,足 球新聞引人入迷,明星緋聞叫人遐想?就不再講,自己幹起自己的來。車廂內又恢 複了平靜。昨夜的遇劫有驚無險,成為旅途中的一段插曲;那賊的死,就是一段談 資,乃至笑料——恐怕還沒有人見過如此窩囊的劫賊罷? 男人和女人沒去摻和,他們的交談水潑不進,別的人自然不好去搭訕,橫插一 杠;而他們也無空閑時間去應付其他人。這個小小的流動的社會構成了兩個世界: 一個世界是其他人,一個世界是男人和女人。 女人的心到底多愁善感一些,對那個賊的死唏噓了一陣,但很快就被男人的幽 默的談吐抹去了心頭的那一絲兒陰霾。男人叫她看窗外如血的殘陽,看被急駛的列 車刮起的風吹得亂搖的垂柳,看如詩如畫的田園和阡陌上的牧童和老牛。說那些風 景稍縱即逝,一晃間就過去了,就像人生,我們往往來不及品味,就已白了頭。女 人果真扭了頭看那些風景,心就如給窗外的晚風輕輕拂過一般,在男人帶著磁性的 低語裡,慢慢平靜下來。 列車將在一個多小時後的晚上7 點抵達他們的目的地。男人問女人:你知不知 道那裡哪家飯店好一些?我第一次去那個城市,不大熟悉當地的情形。女人有些出 乎意料,沉吟了一陣,才說,我以前住文華假日大酒店,不過聽人說新近又開了幾 間酒店,很不錯的。男人說,那到時候得麻煩你給我介紹一下了——我想你不會介 意吧? 下車後男人幫女人提了行李,這一次女人沒有拒絕。兩人攔了一輛TAXI,司機 問去哪兒。女人問本市有哪些酒店?司機說最好的酒店是文華假日大酒店,不過這 幾天比較擠,參加「古城文化藝術節」的幾大單位中有幾個都將住在那裡。女人說 不去那裡,太遠,又擠。司機說,小姐你以前沒來過我們這兒吧——文華假日就在 市中心,不管往哪去都是最近的。女人裝做沒有聽見,說除了文華,你隨便找間吧 ——你先給這位先生介紹一下還有哪些酒店。司機問男人:先生來這兒有何貴幹? 男人說,有點生意上的事務。司機說,大富豪怎麼樣,那是本市頂級的商務酒 店? 小姐你是旅遊的,看看麗晶酒店如何,那兒比較適合您這種單身遊客,幽靜, 乾淨,價格又適中,就在西區,離風景點也近。女人說就去麗晶吧。男人說,我辦 事的地方就在西區,也住麗晶吧,方便一些。 出租車司機看來是個健談的人,一路上他滔滔不絕說起本城的名勝古跡、風味 小吃、軼聞掌故。男人說,你是本城的吧,對這座城市還挺瞭解的?司機笑著說先 生您看走眼了,我的家遠著呢,這兒要搞一個「古城文化藝術節」,我們這些服務 行業的從業人員都發了一個小冊子,叫我們向每一位來賓介紹古城,提的口號就是 「大家齊努力,將古城推向世界」,您說,在人家的地皮兒上討生活,這地兒遊客 多了,我們的腰包不也鼓一些?大河漲水小河滿嘛,先生您說對不?男人說,要是 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像您這樣,它想不富都不行,司機嘿嘿直笑,說您過獎了,先 生! 從車窗望出去,滿城都在披紅掛綠:商鋪張燈結綵,公共汽車的車身塗抹得五 光十色,有點兒高度的樓房都拉起了彩帶,插上了彩旗,就連路燈燈柱也被刷得花 花綠綠,隨處可見「熱烈歡迎」「熱烈慶祝」之類的標語口號。整座城市就像一個 為了向人炫耀而被打扮得花團錦簇的小孩兒,或相親時為取悅對方而濃妝豔抹的女 郎。這座城市是國內有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就是在國際上也有一點名氣。 男人在心底直搖頭,對女人努了努嘴,示意她看車窗外。女人無聲地笑了笑, 說,有很多事都是這樣的,過分熱心,反而辦壞了事——它要是保持原貌,可能更 好。男人歎了口氣,說,這是個浮躁的年月,你要他靜下來,沒幾個人做得到—— 大家都在上躥下跳東追西逐,你叫他停下來,行麼?女人說,你會停下來嗎,我是 說,如果有充分的理由,比如說——為某個人,女人。男人沉吟了一陣,搖了搖頭, 緩緩說道,我想不會,因為問題不在我這邊,問題在她那邊——換個說法吧,說男 人和女人。女人之所以欣賞男人,就是因為他的不肯停留,如果他停下了,在女人 眼裡,那男人也就完了。即使女人看起來希望男人停下腳步,那也是表像,當不得 真的。如果男人認了真,在女人心中離死也就不遠了——女人開始有可能真的希望 男人止步,但當她一旦發現自己男人落後于其他男人,她的心就會開始失衡,最終 完全傾斜,那男人就死定了。所以有人說,男人是馬,是騾子,女人則是驅趕他們 的鞭子。女人輕笑了一聲,說,誰說的。男人說,我說的。女人說,這不是普遍的 真理,也有例外吧?男人說,當然它不會那麼絕對,但幾乎可以當成真理。女人搖 搖頭,說我不信。男人想說,你當然不會相信,絕大多數女人都不相信——她們只 是這樣做。想了一想,卻沒有說出來。 他們的房間在同一樓層。男人先幫女人將行李送進客房,看著女人收拾,笑著 說,小姐,你不請我喝茶嗎——感謝我的殷勤服務?女人說,你別叫我小姐,我最 討厭這個叫法。男人說,那我該怎樣稱呼你呢,同志、姑娘、女士、夫人?女人 「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隨你吧,只別叫我小姐。男人說,好的,夫人,我榮 幸地接受你喝茶的邀請。 男人到自己房裡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衣服,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就去敲女人的 房門。女人頭髮濕漉漉地開了門,將男人讓進房裡,說您先坐一會兒,我換了衣服 就來。男人又坐了半個多鐘頭,女人才出來,換了一身休閒裝,頭髮松松地系著, 像居家的小女人,比火車上看起來漂亮,也有韻味一點,高高的胸部隨著腳步一顫 一顫。男人用眼一掃就知道她沒穿胸衣,就覺有些口乾舌燥。 餐廳就在酒店的四樓,男人女人揀了張台,侍者送來當天的本市晚報。頭版就 是滿版的關於本市文化藝術節的報道,頭條是一行大紅標題:熱烈歡迎參加古城文 化藝術節的海內外來賓。除了政府官員和各界名流的歡迎辭,還登了藝術節的各項 主要活動:開初幾天無非是一些民俗節目打頭熱熱身;中間是高潮,請了香港某天 王歌星來開個唱,客串的盡是些港臺和國內有名的腕兒們;最後墊底的是一系列的 文化學術研討活動,參加者都是一些人文學者和意識形態領域的官員。看來這藝術 節的組織和籌劃者頗費了一番心思,將它弄成了一盤什錦拼盤。有土特產,也有時 髦貨,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兩不誤。點過菜後,在等上菜的空檔裡,男人女人繼續 翻看報紙的其它版面,除了二版三版的國際國內新聞,其它多是相關的報道。四版 是一些花邊新聞,說該天王巨星的演唱會在本城掀起一股旋風,門票賣到千多元一 張,印有天王頭像的簽名文化衫一件五六百元,大中學裡家境好的追星族們買了門 票和文化衫送人,展開「明星公關」,拓寬社交。女人無端地想到了列車上摔死的 那個劫賊,就指給男人看。男人看了,緩緩地搖了搖了頭,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嘲 笑,抑或別的什麼。 火車上的飯菜的確難吃,兩個人都餓壞了,就不再說話。吃完飯後,男人問女 人:今晚打算怎樣消遣?女人打了個哈欠,說,我想早點休息,有點累了。男人說, 不想嘗嘗我烹調的咖啡嗎?女人說,咖啡,你帶有嗎?男人笑說,我對它情有獨鍾, 外出隨身帶著。女人說,那麼——去見識見識你的手藝吧,火車上的速溶咖啡都飲 乏味了。 男人開了電視,有個頻道正在播《三國演義》。男人將聲音調低,一邊煮咖啡, 一邊陪著女人看電視聊天。女人其實並沒有認真看。晚間的房裡,開著電視,身邊 的一個男人,一邊煮著咖啡,一邊和自己喁喁低語。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芳香和溫 暖的氣息,混和著一種危險,這種危險刺激得人心如鹿撞,欲拒還迎。一種春天陽 光撫摸後一般的慵懶泛上了心頭,向四肢百骸迅速擴散,一種渴望被激活,佔據了 整個身心。她知道這個晚上會有故事發生了。 當男人的雙手環住了她,用嘴唇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時,女人閉上眼喃喃 地說:我知道,這是個陰謀,從開始就是一個陰謀!男人說,不,是個傳說,一個 當代的傳說!女人堅持說,是個陰謀。男人說,好吧,是個陰謀,一個在幾百年前 就開始的陰謀。隨後他們就被淹沒了。 男人和女人再見是在古城文化藝術節的一個研討會上。那個研討會討論在新時 期如何保持和發揚優秀的傳統價值觀。會議的規模不大,只有幾十個人參加。男人 在研討會上作了講話。他說: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天,我是第五次到這座城市, 每一次,這座城市都給我全新的感受……女人的一篇文章《揚棄與吸收:傳統倫理 道德觀念在社會轉型期的部分積極意義》在會上印發。報紙發了這次研討會的消息。 與會人士評價這次研討會開得非常有意義,非常成功。如您所見過或聽過的絕 大多數會議一樣,參加者會後被請去遊覽了這座城市所有的名勝景點。東道主一一 介紹與會人士。男人女人相互握手,說: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速溶咖啡就這樣喝完了,您慢走。如果您有空,歡迎您下次光臨,再來坐坐, 讓我為您沏上一壺茶,聊一聊這如水逝去的流年,聽聽窗外的蟲啁鳥鳴——如果能 找到的話。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