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流淌著的處女光輝 丹羽 一 那時候我曾經如此地依戀這個比我大很多的男人。 我曾經站在他家的窗口,觀賞夜景。他從背後走過來,在黑暗裡擁抱了我—— 那個純潔、嬌弱的身軀,那個孤獨的、緘默的靈魂。於是,那個夜晚我第一次感到 了「情欲」,第一次有了自以為神聖但不徹底的「靈與肉」相結合的體驗。和他— —那個叫作軒楠的男人。沒什麼原因。那是我第一次下決心留宿在他家—一個男人 的家。只是請相信我,我們並沒有越過最後的界線。 但突然,那根看不見的、維繫著不可饒恕的幸福與苦痛的情愛的線,終於斷掉 了。手機不通,尋呼不回,打到家裡,那個女人——比我富有又成熟的女人,若無 其事地告訴我,他去了外地,做生意—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沒有隻言片語留在那殘垣斷壁的、青石灰的羊腸小徑上,沒有一絲的溫暖的呼 吸留在耳畔,只有風吹亂了的,糾結不清的黑髮,冷得瑟縮的身形,和一張扭曲了 的卻依然「純情」的臉。 路是有盡頭的,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阻斷一切思緒的門邊,我用顫抖的手緩緩 從黑牛仔褲裡掏出鑰匙。一切動作都如此呆滯而僵硬。「不想進去了。」一個念頭 閃現在腦際,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我掉轉身,那是背離的旋轉。 「男人嗎,男人嗎—如此罷了,如——此—罷—了……」虛弱的我,迎著霓虹 燈閃耀的都市馬路,走向×大學。在一路浮華層疊的光影中,我隱約游離在婆娑而 媚惑的樹影之間。每一個細細的汗毛孔全都瑟縮著,一種被拋棄後的失重感,使我 和×大學迂回的路徑扭成一團…… 二 「你好,小姐!」忽然間,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我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隨 即抬起頭,我看見在校園寬闊的馬路上,離我有一段距離的右側,一個陌生的男人 站在那裡。我迅速打量了一下他,那是一個長相難看的男人,個子比我還矮一截。 但他謙和而斯文儒雅的語氣,卻顯出一種別具一格的「情調」。 我疑惑地望著他,起初沒有說話。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從口袋裡掏出一把 很大的鑰匙對我晃了晃,開口道:「我是楓園的房客,這是楓園的鑰匙和房證。」 然後說,「我是從上海過來開會的,住在這所大學的『楓園』裡,我姓戴,叫戴傑 ——傑出的傑,我想和您談談話,與您交流,如果您有時間?」說完,他靜靜地站 在那裡,等待著我的答覆。我不置可否地猶豫了一會兒,說:「您想和我聊天?」 「是的,可以嗎?如果不行就算了!」他很有禮貌地說。把主動權交給我。 對於偶然的事物,我的態度常常很曖昧,我喜歡未知和神秘,也許這意味著我 的心靈深處充滿了對於危險、矛盾的嚮往。同時,我追求的是不含雜質的純粹和潔 淨,而某種超驗的思慮告訴我,在這個污濁的世界上,一切偶然都有著它內在的必 然,而必然總是無以掩飾這世界的黑暗。若是在平時,我會拒絕,拒絕誘惑和冒險, 堅定地守住自己的寂寞。但這個晚上,我失去了靈魂裡一盞溫暖的燈,我正想拋棄 曾經認定的「信念」,正準備打破一切內心的秩序:忘記、突破、背叛。 於是,我說:「那好吧,您想聊什麼?」他似乎驚喜,而後向我這裡走過來, 有分寸地說:「如果不介意,就繞著這學校走幾圈,隨便聊些什麼,譬如你們學校 的歷史,N 城的旅遊景觀等等。」「可是您為什麼想和一個陌生人說話呢?」我邊 走邊問這個比我矮半個頭但看上去斯文的醜男人。「一個人在外地,有點孤獨吧。 我已經作好了被拒絕的準備。而你沒有拒絕我,這真是幸運得出乎意料!」他慢悠 悠地談著。我笑了一下:「戴先生,我不是這個學校裡的。」「哦?是嗎?那你?」 他疑惑地望著我。「我是另外一所學校的。」「你是大學生嗎?」他打斷我。「這 重要嗎?」我望了他一眼,沒等他說話,又說,「是的,是另一所院校的學生,學 校離得遠,我不住校,家住這裡附近,所以在這裡散散步。」 「那麼,你注重與人交往的形式嗎?」他謹慎地問。 「不。從不。我不需要任何規矩。這就是我沒有拒絕您的原因。」我的內心充 盈著那種不可理喻的反常情緒,十分的恐怖,就是恐怖、深不可測的恐怖。恐怖來 自於我潛存的、報復的欲望。那股仇恨。深深的仇恨。對他,對那個拋開我而去的 男人的愛欲——無望的、強烈的愛欲轉化成那種恨——入骨的恨。對自己,也對身 邊這個在這時間闖進來的醜男人。 即使這樣,我也是活躍的,對於一切的可以稱上男人的男性,我有一種稟賦, 與生俱來的稟賦。只要我想用它,它就來。無論是對軒楠,對戴傑,還是任何人, 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想怎麼樣,很簡單,告訴他們,那是可能的, 有希望的,來吧!這就是,仇恨之於我在那時的作用,殺死什麼,埋葬什麼,怎樣 都行。總之是愈痛苦,愈好。愈痛苦,我就愈幸福。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 「啊!我發現您真的很特別,您這麼年輕,說話卻頗為深刻,您是否該告訴我 您的名字了?」他似乎很自然地問道。 「好吧,我姓莫叫雨塵,下雨的雨,塵土的塵。」我說。 「你的名字也很特別。」他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滿好奇和某種探詢的不自在 的東西。 我初次嘗到了一種遊戲的樂趣。在一個醜陋、新鮮、神秘的陌生男人面前隨心 所欲地表現自己,安排自己是一種樂趣。一種極為具體的快感。 「說你,說你自己,可以嗎?」我這樣問。不動聲色,無表情。我知道,應該 這樣,這樣最好。 「呵!其實我的生活很簡單,一直就是上學、上學、再上學,從小學到大學, 到讀研——」「讀研?」「是的,我從北京理工大學畢業後又考研,研究生畢業後 就工作了。」他用刻意製造出的不刻意的語調敘述著。 「你幹什麼工作?學的是什麼專業?」我很直觀地問他,有一種無所謂的駕輕 就熟的快感。 「我是學計算機的,我在上海一家跨國企業跟隨我的老闆。我的工作性質是每 天和一大堆資料文件打交道:生意場、高級賓館、酒會,接觸一批批穿西服的『貴 族』,時常地飛來飛去。」 他說話的時候,仿佛是在回憶中白描他的日常生活,他的眼神裡有一種遙遠的 熟悉。所以他給我描摩和展現的這幅圖景讓我想像著這個醜男人,是的,他,應該 是一個儒商。 「飛來飛去?」我眨著眼看他,淡問。 「是的,下周我可能就要飛到日本談生意。我只在N 城呆一周。」他說。 有一點像小說中充滿戲劇性的語言,我當時就那樣感覺。但,我是明白的,是 故意的,這正是我所要的。 「你呢?別光說我一個人呢!莫小姐?」他那副奶油腔很濃的「普通話」因為 夾著一點清亮的音色和他刻意模仿的北京兒化音,讓我覺得這個男人處處「有問題」, 像戴了層面紗,等待有人揭開。於是我便決定試一試,心裡正有一股莫名的仇恨的 感覺渴望宣洩釋放。竟然有這樣的巧合,這無法預知的危險的遭遇。 「我嗎?我是一個遠離外部生活,遠離人群的人,我在另一種生活裡,只喜歡 一個人走路。」我帶著一種毫不經意的態度,隨意地把自己描述成我想扮演的那種 角色。「你怎麼給我一種庭院深深不知處的感覺?聽你說話,就像掉進了迷宮,走 不出來,又極想出來,但就是找不到路,還得由你指引方向才行。你是一道奇異的 風景,讓我站在外面找不到入口。」這時,我們已經第三次回到了原來的草地上, 前面就是校門。 「N 城有什麼好的茶社嗎?我想和你坐下來交流,因為路總是會走完的,而話 卻永遠沒有說完。這會讓人覺得不安全的。」他巧妙地提出了邀請。「現在已經十 點半了,太晚了,不方便吧?」我說。「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再晚,我會送你回 去的,而且茶社也是一處適合說話的地方,我希望你像自己所說的那樣不在乎那些 現實的規律,只是希望和你溝通,因為你太特別了,真的!」我當時心裡有一種感 覺:「這將是一場並不一定有意思的,卻十分危險的遊戲。」可是,那又如何呢? 和軒楠那樣「認真的遊戲」,結果又怎樣呢?歸根結底,「戀愛」也好,「玩一次」 也好,都是一場「無聊的遊戲」。 那是一家環境柔和而微含一點媚俗之高雅的茶社。主要的色調是牆壁、桌椅那 油彩浮泛的天藍與吊掛在壁角和屋頂的白熾燈散射出來的,充滿茶社裡所有空間的、 燦亮的、成熟金屬黃色的混和色調。 我和戴先生選的那個位置比較獨立,在拐進去的角落裡。因為茶社大,除了背 景音樂和偶爾穿梭于大堂、間或走過來送水的小姐,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面 對面,中間隔著一張方型大桌,桌上放著兩壺玻璃器皿盛的紅茶。除了茶壺、很精 制的託盤、茶杯、銀勺,還有一個煙缸和裡面少許的煙灰,煙蒂上有一圈微紅。他 不吸煙。 「你的臉上有一種不安的、怪異的美。」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後挺直坐著, 專注而又審視地盯著我的臉說。背景音樂飄飄的從某一處傳來,又是那首《昔日重 來》。原來生活中充滿了循環往復的、不斷敲擊在某一根敏銳神經上的流動旋律。 我把頭低下,右手撫弄一下垂在前額的一綹頭髮,將它攏在耳朵後面,用銀勺 迅速地攪動茶水,隨即發出一陣清脆的金屬與磁器的碰撞聲。 然後,緩緩地說:「你是上海人,一定比較喜歡張愛玲吧?」 他答道:「我想不僅上海人喜歡她,還有很多別的城市的人也欣賞她。」 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又道:「張愛玲在她的小說《心經》裡這樣描寫上海:」 空曠的藍綠色的天,藍得一點渣子也沒有——有是有的,沉澱在底下,黑漆漆的, 亮閃閃的,煙烘烘的,鬧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她把上海描寫成這個樣子, 無疑除了喜愛以外也有一種對那喧鬧城市的厭倦,而且上海也的確是很喧鬧的。「 「喧鬧?你不喜歡喧鬧?」 「是的,喧鬧代表浮躁和驕狂!上海人難道還不夠驕狂嗎?」 「是的,應該說,他們在中國除了自己的城市,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吸引他們, 除非出國。」戴傑說著,神采奕奕。 「印象中代表上海人品行的浮華與狂傲,我不喜歡,不過那座城市我卻很喜歡。」 「喜歡它的什麼?」他問道。 我笑了一下,道:「它的西化。」 停頓了一會兒,沉默中兩個人呷了兩口茶。他又問我:「你為什麼提到張愛玲 描寫戀父情結的小說《心經》呢?你喜歡這種格調的小說嗎?」 「是的,我喜歡。正如我喜歡古今中外一切違反正常邏輯的懷疑主義哲學和禁 忌事物一樣。」說出這話後,我又微微感到一種奇妙的愉悅。 「你在平時生活中也總是這樣嗎?」他疑惑地問道,注意力似乎集中到我想讓 他集中的地方上了。 「總是哪樣?具體點,行嗎?」我說。 「我的意思是,你經常懷疑自己的生活嗎?你對現實持這樣懷疑的態度嗎?還 有對你的家人,朋友?」他語氣中充滿關切。 「我想我是一個精神自由的人,與世界和平共處,但不妥協、不屈服,我是陰 柔的懷疑主義者。」 突然的,他說:「你愛過什麼人嗎?」那個「愛」字咬得特別重,我的心猛的 一沉,被這猝不及防的問題震撼了。繞了一個圓,又回到了這令我興奮又恐懼的仿 佛帶著某種目的的敏感的導入口處。我只是擠出一絲慘笑,而後說:「我,今晚不 想談這個很『私人』的問題。」然後抬腕看表,淩晨兩點,我說:「對不起!戴先 生,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那好吧!」他站起身,去結了帳。 後來,他把我送回了家,留下了手機、尋呼機、楓園房間電話等很多號碼以及 很紳士風度的一句「我很欣賞你,晚安!」…… 三 「叮玲玲玲玲……」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像抽風一樣放縱地,肆無忌憚地響 起。擊碎晨曦的寧靜,把我從黎明的深處不徹底的睡眠中猛然驚醒。 我驚恐地感到天花板變成了橢圓形、觸手可及的床邊冰冷的牆壁怎麼也摸不著。 還有窗簾下的玻璃窗應該在我的頭頂的上方,可是我覺得它的方位似乎倒錯了—— 它在我的腳下。整個房間,在我的感覺裡完全走了形,失了真。 這一天清晨,也就是與戴先生談完的4 個小時之後,我被那催命的、突兀的電 話鈴聲震醒了,頭腦一片空白,被迫掙扎著起來接電話。 走到客廳時,腳沒站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好我及時坐在了電話機旁的小 沙發上,摸索著抓起了話筒很凶的「喂」了一聲,只聽那一端傳來一個男子高亢而 清亮的嗓音:「是我呀,雨塵,昨晚沒什麼事兒吧?」 「你誰呀?啊?誰?」還沒完全清醒的我,把被從攪擾的憤怒發洩到他身上, 沒好氣地反問著。他被我一問,愣住了。不等他回答,潛意識裡已清楚他就是昨晚 與我長談,又把我送回來的戴傑。有一點緊張,有一種擔心,但也似乎準備迎接一 種全新的體驗。大約過了五秒鐘,他開口了:「雨塵,您的聲音,您的身影伴隨著 我一夜,不至於剛剛分手幾小時,你就又把我當成陌生人了吧?」他用一種十分禮 貌,又十分誠懇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說道。此時我已完全清醒了,腦海裡已同時壅塞 了許多記憶和猜測和懸念。 「噢!對不起!是你?戴先生。我昨天晚上一切正常,只是太疲倦了,沒想到 你這麼早就打電話來。對了,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電話,我好像沒有告訴你呀?!」 「十分抱歉,昨晚是我在你離座時,不經意間看到了你放在桌上的筆記本的扉 頁上很清楚地寫著的宅電,『7540400 』。」 我雖然充滿了懷疑和被竊取隱私的不悅,但他如此坦白地告訴我偷看到電話號 碼的事情,也就不想計較了。 「是嗎?那您這麼早打電話,有事嗎?」我故意冷冷地問道。他突然激動起來, 幾乎是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你別說不行,你一定要來,今晚到楓園來,我請你 吃飯,晚上七點鐘我們在楓園一樓咖啡廳見面。請相信我的真誠和有一些瘋狂的執 著!」說完,他道了再見,掛了電話。 我仍然一手握著電話,一手托著腮,聽著那「嘟!嘟!」的忙音,回憶著他最 後的如同命令又如同哀求的語言,我感到恐慌,一種無法言喻的被動的興奮和不信 任的煩躁不寧。 「也許,遇到一個騙子,一個真正的騙子,而且他那麼醜!那麼矮!怎麼可能? 怎麼可以?」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著。 晚上七點正,我還是去了。只是我預先回了他電話,說我要吃過飯以後再去。 「你來了,太好了,我們一起上去吧?」他說得很隨意,仿佛我們已經熟識久 了。「上去?」我截住他的話道。「是的,這裡人很雜,我希望你到我的房間裡, 那是一個私人空間。便於談話。」不知道為什麼,戴傑並沒有強調他沒有什麼企圖, 也沒有找藉口證明我應該上去的理由,我要拒絕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沒有拒絕。 儘管我覺得尷尬,而且過去從沒有也不允許自己隻身到一個並不瞭解熟識的男性朋 友所住的房間裡去和他單獨呆在一起,但我仍然去了。 房間裡,一張白色的單人床,一個電視機櫃上面放著十九寸的彩電,床對面兩 張沙發,一隻茶几,很簡單。我們面對而坐,中間隔了一張沙發的距離,他隨意地 靠在床上,我挺直身體,半向前傾地坐在沙發上。 「你好像很緊張?」戴傑道。 「也許是吧,不太習慣。」我說。 「為什麼?」他問。 「因為這裡是賓館的臥室。」我答。 「和在茶社有什麼區別嗎?」他問。 「有的,我想,我想是的。」我這樣說。 「是什麼呢?」他換了一種嚴肅的姿態坐直身體靠在床的後邊,以一種平和的 嚴肅的口吻問我。 「沒什麼,只是不習慣賓館的氛圍。」我原想說「只是多了一張床」,但由於 不屑和慌張,所以止住了,還是我回避了直面的方式,並覺得一種敗下陣來的沮喪 和乏味。 「知道為什麼邀你到這裡來嗎?」第一輪占了上風的人,仿佛更加興致勃勃了。 「我,不太想知道。」我仿佛被迫「應戰」。 「呵!你這麼說我也明白。」他說。 「明白什麼?」我問,心裡不安。 「明白你看我的眼光。」他向後靠了一下,疲倦地半仰在床上。這姿態更令我 覺得難堪和恐慌。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有些緊張了,於是想儘快結束話題。 「你,你真的不知道嗎?我整整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裡全部是你的語言, 你的表情,你讓我平靜而一成不變的生活完全紊亂了,在遇到你之前,我想我的生 活已經很美好了,我從不幻想遙遠而不切實際的浪漫,而你,就在,在我身旁,我 從昨天以後厭倦自己的生活了,因為我怎麼能眼看著輝煌奇特的美就在眼前一閃即 滅呢?」他的聲音越來越顫抖,忽然他站了起來,向我逼近,一步步地走近我。 我恐懼地往後縮,他走到沙發跟前,站在我面前,堵住了我的去路,然後專注 地望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你!」我厭惡地瞟了他一眼,低 頭說:「對不起,我要回去了。」剛準備起身,被他突然按住雙肩。他很用力地按 捺著我,把頭貼近我的胸部,我驚訝而茫然地呆坐在那兒,動彈不得。他忽然低頭 死死地盯著我那緊身絨衣貼顯的丘壑中的一件掛件,驚恐而又興奮地說:「天啊! 你胸前佩戴的竟然是只骷髏!嘴裡還叼著一枝玫瑰!你是怎樣的女子呀?」那正是 我深愛過的人——軒楠送給我的。他的話像一根針猛刺入我的心臟,我奮力推開他 的手,站起身來,奪門而出。只聽背後傳來他宏亮的聲音:「孤獨、憂傷、美麗而 脆弱的女孩,請接受我,一個懂你的、真誠的男人的愛吧!在你為了拒絕蒼蠅飛進 來而關窗戶的時候,不要連同空氣一起拒絕了呀!」 我原只想借助自設的一個「騙局」去忘記被「騙」的痛苦,忘記他——那個能 寫出「夜晚,我願意獨自坐在透明的屋頂下,只為了看見飛翔的眼睛」這樣的詩句 的男人——軒楠。卻怎料,搞到如今這種地步。 冷風從四面八方穿透了我的衣服,穿過了我的皮膚和每個細小的汗毛孔,我在 夜歸的路上,哭了。 孤獨是難以忍受的,然而,掉轉頭,回去,回到那個醜陋的,矮小而儒雅的男 人身邊,卻是更加艱難的。但,他那裡,也許是一份踏實的,可以抓住的東西。是 情愛?是友誼?還是肉欲?那一刻,我都不在乎,不在乎了……因為,當時我只需 要一個分擔者,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一個孩童或一位老者;一個最終總會退出我 那「完整」、「井然有序」的現實生活的安慰者。哪怕是陌生的,只要他能給予我 暫時的寬慰,緩解那波撼浪搖的孤獨與失落之苦,我也願意向他(她)敞開心扉、 淋漓盡致地宣洩風雨飄搖的無助的情感。 「雨塵……你怎麼了?我一直悄悄地跟著你、跟在你身後,好長時間。我知道, 你哭了。你別壓迫自己,好嗎?請你,轉過身來,來我這兒,告訴我,你為誰在哭?!」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身後飄來,借著風,如此空蒙,不真切,像夢囈,又似久 遠的呼喚,充滿憐惜,充滿渴念,也充斥著深深的,深深的惆悵與一種無形無質, 卻很強烈的卑微。 我怔住了,我渾身的肌肉都僵硬起來,整個人好像一根木頭一般,紋絲不動, 筆直地站在那裡。風冷冷地拂過了我鬱結而綿長的髮絲,像一隻冰冷的鐵爪,輕輕 地觸碰著發根裡細嫩的頭皮,一陣陣的麻涼向我襲來,我感到一種被消解了力量後 的酥軟,昏沉沉的。迷蒙的夜色終於使人顫動,使人墮落得想要軟弱,想哭。 「嗒,嗒,嗒」很清晰的四下皮質鞋底與水泥路面相碰的聲音。他靠近我。把 一隻滾熱的手搭在我的左肩上,手指觸到我左邊的冰冷的臉頰油滑的淚痕上,我抽 搐了一下,震得他的手也隨之一抖。但終於,它安穩地搭在了上面,又大膽地用另 一隻短臂搭在我的右肩上。這一次我沒有反應,只覺得他用力地笨拙地扳過我的雙 肩,試圖把我的臉轉向他。我沒有反抗…… 夜深了,我背轉身要走了。「別走!」戴傑突然拉住我,說:「今晚你別回去 了,到我那兒去吧,你需要人陪。」「不用了!」我說。繼續走。「你這樣,我真 的,哎!真的不放心呵!」他說。我沉默,繼續向前緩行。「求你!」他拽住了我, 把我往懷里拉,聲音裡帶了哭腔。 眼前的這個男人,比我矮半個頭,多麼瘦!多麼醜!我緊緊咬著下唇,不說話。 他一邊搖晃著我的身體,一邊說:「我愛你!愛你!真的愛你!我知道你一定為別 人傷了心,你一定經歷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讓我——這個平凡的男人來愛你吧, 即使很痛苦,我會好好愛你的!你說話呀!」我閉起了雙眼,那些語句如風一般滑 過我的耳畔,未留下任何痕跡。 終於我回去,睡了。那一覺睡得多麼安寧,沒有夢,沒有驚擾,多麼好。睡得 那麼沉,一夜到天明。 「嘟——嘟——嘟——」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是出自於那個綠色的圓腦袋尋 呼機。是它在傳遞著,那個男人,昨夜被我拋于夜色中的男人的信息——他的焦灼、 他的欲望。無可忍受的欲望折磨著他,啃噬著他,讓他一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喂?」我複機了。 「喂?雨塵呵,早上好!」他的聲音啞了。 「有什麼事嗎?」我淡漠地問。 「我一夜沒睡,只想知道你怎麼樣了?」那種啞,我懂得的。 「不用擔心,我很好。」我說。 ……沉默。 「那麼,你快來吧!我求你,我想見你!」 他應該是一個懦弱的男人。本來,不應該去的。但,我還是又去了。 在進入他的房間之前,一個念頭突然從腦海中迸出。我去查了他的入住登記表。 楓園的規矩我是熟悉的。總之,我巧妙地調出了他的資料,他的真實姓名是——戴 年祥。 驚訝?不!絕不!我猜測到了,早就猜到了,從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就斷定, 他是一個騙子,一個心理變態的虐待狂,一個性弱者!這是直覺。我相信。 乘電梯上樓,308 房間,我記得很牢。走到門前,我按鈴。「稍等——稍等—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他的嗓音突然哄亮。 門,終於開了,那白色的床單被叫作戴年祥的這個男人,這個瘦矮的男人裹在 了身上,他剛剛沐浴,濃密的黑髮上濕漉漉的,滴著水珠。從脖子到胸部裸露著, 他的皮膚是蒼白而柔軟的。那一定很細膩。很滑。我想。 「不好意思,我剛剛沐浴,讓你等了一會兒吧?來,來吧,進來。」他微笑著 說。 我進去了,房間裡一股溫柔的馨香,遊弋在那麼潮濕的空氣裡,一切都撲面而 來。 「你坐吧!不好意思,我去換衣服。」他斯文地說。 「好的。」我答道。心裡納悶,為什麼選擇我來的時候沐浴?我人都進來了, 又這樣作出禮儀? 衣服換好後,他又是西裝褲,白襯衫,筆直,整潔。 「叫我來,為了說什麼?」我靜靜地問。 「說什麼?我沒刻意地去想,只是想見到你。想看看你是否已經擺脫了昨夜的 情緒。」 「謝謝你。是你救了我。要不然,我也許有一刻會死去。」我說,望著他,盯 著他的眼睛。 「謝?何以言謝?!你以為我整整兩天這樣是為了一輕輕鬆松的『謝』字嗎?」 他直起了腰,一副痛苦的表情。 「那你要我怎樣?報答你?」我微笑著問。 「你說什麼?我是這樣的人嗎?我告訴你,我若想要你,昨晚就不會放你走, 你這樣看我,我只有絕望。」 「你絕望?!」我只想看看他還會編什麼。 「是的!我是一個絕症患者!」他一字一頓地說。 「你,是指精神上?」我不屑地問。 「不!身體上的。」 「什麼病?」我有些驚奇的發現,他的臉上一點一點變白。 「胃癌。」 「什麼?!」 「醫生說還有三個月時間,這件事無人知道,在這個世上,除了你,沒有人知 道。」他靜靜地說,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站了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向他走近,主動地擁抱了他。他是那麼瘦, 瘦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肌肉的彈性,那白色的襯衫很寬鬆,裡面充滿了空氣。 他慢慢地把我往床邊帶,慢慢地試圖將我放倒在床上。我猛地掙開他,他愣愣 地望著我。我說:「戴年祥先生,遊戲結束了,我要走了。」 他怔怔的眼神裡有一絲可怖的驚恐,不信和一種不可言喻的邪惡。 我迅速站起身,掉頭而去…… 四 「喂,雨塵嗎?」沒想到是軒楠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回來了——那個令 我發狂地戀著的男人——他回到了我的身邊。 「雨塵,對不起,那天我走得太急了,無法和你打招呼。今後,我要去外地工 作了。晚上,你到我家來,好嗎?」 回來,又要走了! 我的腦子裡一片麻木,來了,又來到他的家,軒楠的家,帶著無比的悲苦,無 比的、絕望的激情和傷痕。 「你知道嗎?你走後我差點死去,和一個魔鬼,一個陌生男人死在一起,同歸 於盡。」我穿著一身純藍的長裙,在他那半間透明頂的房間裡,一字一句說道。 「你怎麼了?雨塵?出了什麼事?」他的聲音,永遠是低沉的、有力的。 「我仇恨自己。」我隱忍著。 我向他敘述了他離開N 城後,我的遭遇。那恥辱的遭遇,那瘋狂可怕的遭遇。 「我要你!」我突然轉向他,這樣說。 「雨塵,你瘋了!」他不看我。我輕輕地坐在他身邊,他緊緊地繃直身體。 沉默。我哭了,一種無助的哭泣。 對著那扇窗,我猛站起來,說:「我去死。」剛要走向窗戶,他一把拉住我, 使我重新坐下來,跌坐在他身邊。 他的一隻手抱住了我的肩,我僵住了,側臉望著他,他也僵住了,望著我,我 們四目相對。 我懂了,這時候終於懂了,什麼叫作「愛欲」,而非僅僅「欲」。於是,我閉 起眼睛,等待著。 就是那幅畫面,猶如一幅特寫。半間房間裡,透明屋頂下的兩個人,一雙男女。 都穿著藍色衣服,沒有燈光,只有月光,銀波一樣的月光。很美。他們靜止了。男 人望著女孩閉起的雙目,和她顫抖的雙唇。男人是畏懼的,女孩是幸福而絕然的。 他們這副姿態維持了足足有一分鐘,六十秒。一秒仿佛一世紀,時間在這裡停止了。 六十秒過後。男人那麼慢,那麼輕柔地,觸碰著女孩的唇,仿佛他觸碰的不是 唇,而是巧克力,他怕它化了。 「我要你!」我說。 「不,不行。」軒楠的聲音顫抖著,他喘息著。 「為什麼?」我輕輕地問。 「因為,我不能破壞美好的事物——你,就是美好!」這聲音是那麼壓抑、沉 悶、發顫。 那天晚上十二點鐘,他把我送回家。 他走了。此後,我再沒見過他。無從去見,真正的別離,永別。他刻意的,我 明白。 五 「媽媽,我身上哪兒最美麗?」我照完鏡子,問媽媽。 「眼睛。」她邊洗衣服邊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的眼睛裡流淌著處女的光輝!」她說。聽起來,是那麼認真。 媽媽希望我一輩子守身如玉,她信佛。 我的臉「唰」的一下子紅起來。我想起了戴傑,想起了軒楠。我與他們兩個男 人有過那麼近距離的接觸。但我仍然是處女。我真不知道這是否應該感到慶倖。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