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都是些狗日的 蘆芙葒 主持人語:不論什麼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本性完全隱藏起來,往往會在不經 意間,露出本性的尾巴。 出事的那天中午,二娃睡在床上時,做了一個夢。 二娃夢見一個長得極韻致的女子在一間很大的屋子裡洗澡。氤氳的水霧中,二 娃看見那女子正剝洋蔥似的一件件地脫衣服。女子的身段很白,藕似的。眼見著最 後一件衣服要脫下來時,二娃突然聽見爹喊他的聲音: 二娃,二娃,起床下地割麥! 哧一下,夢沒了,二娃想伸手去抓卻沒有抓住。 爹的聲音像一面銅鑼。二娃,蛇一般在床上蠕動了幾下,又迷迷糊糊要重新回 到夢裡去。那時,二娃滿腦子都是那個女子藕似的身段。二娃有些懊惱地咂了一下 嘴。 爹又在喊,二娃,二娃,還不快起來,天都要變了。 二娃便極不情願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正是中午,屋外的陽光明晃晃的。連眼都打不開。二娃感到頭跟吹圓了氣的氣 球似的,有些發脹。他揉了揉眼,迷迷糊糊之中,就看見爹戴了一頂破草帽,手裡 提著鐮一坨一坨的走出了屋子,走進了院子,二娃覺得爹的樣子有些像企鵝。 二娃是不怎麼喜歡幹這活的,毒毒的日頭下,焐在蒸籠似的麥林裡,針尖似的 麥芒一下一下紮在身上,汗水一悶,血拉拉的痛。 因此,在那個午後,爹和村裡的人都忙碌地提著鐮趟過村前的小河,穿過那條 麻花似的公路,一臉喜悅地走進自家的麥地裡,揮舞著鐮割麥時,二娃仍磨磨蹭蹭、 不緊不慢地立在公路的另一端的一片濃綠的蒿叢裡,泰然自若地一邊打著呵欠,一 邊細水長流地屙著尿。 二娃很快就尿完了那泡尿。可二娃並沒有立即下地幹活的意思。公路旁有一株 老楊樹,茂密的樹葉傘似的蔽住了公路上的太陽光,二娃系好褲子,就走到那樹蔭 裡,慢條斯理卷了一支蛤蟆煙抽。二娃抽著煙時,腦子裡又回到了剛才那個夢裡去 了。女子姣好的面容,花兒似的在他腦子裡晃來晃去,二娃有點恨他爹,遲不喊, 早不喊,單單等那女子要脫衣服時喊。 「連個夢都做不安生,割麥,割麥!」二娃說。 「割球麥哩!」二娃又這樣說了一句。 這樣說時,二娃就看見了一隻大老鴰的影子從頭頂上一閃而過。二娃抬起頭沒 見了那只老鴰。卻有一團黑雲墨似的潑在天邊上。 「二娃,二娃!」 爹破鑼似的聲音,這時又從公路的那端追了過來。 「叫魂呢。」二娃說,「給我叫魂呢!」 二娃懶洋洋地站起來,像一株被太陽曬蔫了的秧苗似走出了那塊樹蔭,朝公路 上爬去。 「二娃,二娃!」 二娃的爹又這麼喊了一句。 二娃走上公路時,就像一隻彈性不好的乒乓球,一彈一彈的。二娃小時得過小 兒麻痹,走路時總是這麼一彈一彈的,二娃看見腳下自己的影子,也皮球似的高一 下,矮一下在面前彈著。 「我也沒死,你給我叫魂。」二娃又這麼說了一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件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悄無聲息地從山嘴那邊開了過來。 這是個急轉彎,以往,所有的車輛從這裡轉彎時,都要把喇叭按得嗚哇嗚哇的。 可是,這個卡車司機卻沒有鳴笛。他就是那樣把車開得風快,而又無聲無息,直到 他突然發現公路中間螞蚱似的蹦著的二娃時,他才慌亂地採取措施。 「嘎……」的一聲。螞蚱似的二娃就不見了。 二娃被車撞倒了,二娃沒有聽見車開來的聲音。 二娃一點也沒聽見車開來時的聲音。就口袋似的倒在了地上。 「砰!」二娃倒地的那一刻,聽見自己像頭死牛般,摔出沉悶的一聲響。 起初,二娃以為是誰家的牛發了瘋頂翻了他。可等他瞄了一眼時,二娃被狠狠 地嚇了一跳。二娃發現自己的半截身子是躺在車肚子下的。他下意識地伸了伸胳膊, 好好的,不痛,就又伸了伸腿,也是好好的,不痛呢,二娃奇怪自己被車撞倒了身 上竟然會沒有傷。 「我還好好的呢!」二娃想。 「日他的!」二娃閉著眼睛這樣想。 二娃心裡突然就產生了一種死而復生的興奮。 那時,天邊的那團黑雲彈松的棉花似的,越變越大了,越來越黑了。但地皮子 仍舊很灼人。二娃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條被扔進紅鍋裡的魚,背被烙得生疼。 二娃想:我得起來,我好好的,就得起來。 這樣想時,二娃就睜開了眼,二娃睜開眼,就呆住了。 二娃看見他身邊正站著一個一朵花似的女孩。 女孩是搭順路車的。女孩要到鄉下親戚那裡去辦點事,可早晨起來時,那輛發 往鄉下的中巴車壞了。女孩就在小鎮的公路邊等便車。女孩向著每一輛開往那個方 向的車嫵媚地招著手,卻沒有輛車停下。後來,女孩就等來這輛給鄉下送救災化肥 的卡車,女孩只是嫵媚地對那司機笑了笑。車就停了,這樣,這個一路上都有些心 不在焉的司機,在撞了二娃後,就和女孩一塊站到了二娃的前面。 女孩穿著一襲乳白色的裙子。 二娃睜開眼時,不經意間就看見了兩條嫩白如雪的腿。二娃仿佛是一條饑餓的 羊,突然發現了一塊豐美的嫩草般。目光便螞蟻般順著那兩根挺拔的柱子爬了上去, 女孩兩腿間的那條花褲衩,像捉迷藏似的,時隱時現的在二娃眼前跳動著。 二娃有些興奮,心裡如同放了一面鼓似的跳得慌。 「咚咚咚」二娃心裡這樣跳著。「咚咚咚」二娃聽見自己的心這樣跳著。 二娃突然間就改變了立即從地上爬起來的想法。 這樣,二娃蠕動了幾下身體,又死狗般地癱在了地上。 二娃並不是一個壞人,但被一種神秘而好奇的力量牽引著他。使他情不自禁。 二娃就想起了中午的那個夢,想起了那個洗澡的女子。 「二娃,二娃!」 爹的喊聲又一次將二娃的夢撞碎。 二娃看見公路下面割麥的村裡人,正一窩蜂地朝公路上擁過來。他們握著鐮, 揮著拳,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跟在爹的屁股後面。 「噢噢,二娃。」爹喊。 「噢噢,二娃!」爹拿起二娃的一隻手這樣喊著,聲音像一隻死了兒的母狼。 二娃心裡突然有點激動,二娃為自己第一次受到爹和村裡人的重視而激動。二 娃沒想到,就這樣一撞就把自己撞得這麼偉大而重要了,二娃想看看後面的事會怎 麼發展。 有人說,快去叫醫生來吧。還沒死呢。 二娃想說,你才死了呢,但沒說,他看見爹站了起來,一坨一坨地向村衛生所 跑去了。 「噢噢,二娃!」 二娃想喊爹。二娃想說,爹,我好好的,沒咋呢。 這時,天空響起了雷聲,雷聲很沉悶,像空油桶滾過坑坑窪窪的路面所發出的 聲音。 起風了,風像一隻柔軟的細手,不時地將女孩的裙子撩了起來。女孩顯然沒見 過這場面。兩隻嫩白的腿,嚇得不停的抖動著。 村裡人已將那個小司機團團圍住。他們像抓一隻小雞似的,將他推來搡去。天 氣越來越悶熱了。悶熱的天氣裡,大家的臉上一副要鬧出事情來的表情。 「打死這個狗日的!」 「打死這個狗日的,讓他給咱二娃填命!」 一向不怎麼團結的村人們,此時已擰成了一股子繩,他們用鐮打碎了車窗玻璃, 又用手在車門上捶出「砰砰」的一片響聲,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洩恨似的。 司機站在人群中間,臉已嚇得寡白,他身上的口袋早已不知被誰掏了個底朝天, 連同手腕上的表也不知被誰捋去了。 開始下雨了,黃豆粒大的雨點在乾涸的地上砸起一片黃塵。 有人已爬上了車頂,開始將車上的化肥朝下卸。 這時,其他人也都撇開了司機,瘋了般地爬上車,將那化肥一袋袋卸下車。 司機說:「求求你們了,這是救災化肥,千萬不能動呀。」 女孩見這陣勢,也跑了過去。 二娃聽司機喊那是救災化肥,覺得事情鬧大了,也急了,他從地上爬了起來, 想去勸村裡的人。他覺得事情是他引起的,他有這個責任去勸勸他們。 二娃喊:不敢弄事呢! 二娃喊:你們不敢弄事呢! 可惜,一切都已無濟於事,二娃的聲音沒有人聽見。 二娃的聲音如同一隻不怎麼響的屁,很快被淹沒在了嘈雜的吵聲和雨聲裡。 雨霧中,一車化肥就這樣風卷樹葉般很快被人們搶得一乾二淨。 之後,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只有那雨仍嘩嘩地下著。 二娃站在雨霧中,望著那被搶劫一空的大卡車,望著被雨水淋得落湯雞似的司 機和女子,一種負疚感像這雨簾似的籠罩了他。 二娃說:狗日的! 二娃說:都是些狗日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