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一個哈欠打去的夢 劉玉棟 當發財夢逝去的時候,田霞得到了比鑽石更貴重的東西。 田霞到達這座城市的時候,已是下午4 點多鐘。她從火車站出來,差點被撲面 而來的熱氣熏倒,她急忙叫了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去一個叫康橋的賓館。她只知 道康橋賓館在這個城市的東部。這是幾天前,她給她同學宋春麗打電話時,宋春麗 要她住在這裡的。因為宋春麗本人和她們的另一個同學劉伶都住在這個城市的東邊。 郭明的公司也在康橋附近,最後,宋春麗在電話裡又添上了一句,聲音輕輕的,有 點兒曖昧。 坐在出租車裡,田霞的目光不停地掃向窗外,這個城市雖然顯得破爛不堪,但 在田霞的眼裡,還是充滿新鮮的感覺。街上的人很少,幾乎見不到閒逛的人,田霞 一時難以適應。比起省城來,田霞覺得這並不像一座城市。當然,現在正是七月中 旬,也許人們正躲在家裡消暑呢。 「第一次來這裡。」出租車司機瞥了田霞一眼。 田霞點了點頭,但接著又搖了搖頭,她問司機:「你怎麼知道?」 司機嘿嘿笑了,說:「到處都破破爛爛,可你的眼睛還這麼亮。」 田霞愣了片刻,她瞅了眼司機,司機滿臉的誠實,並不像是在恭維和討好自己。 「出差?」司機接著問道。 田霞搖搖頭。 「那就是走親戚,或者看朋友。」 田霞點點頭,出於禮貌,她朝司機笑了笑。她不想跟司機談得太多,雖然司機 並不像一個壞人,但田霞還是心存顧慮。因為她身上帶著的東西,足以讓這個司機 把她殺掉,然後拋屍荒野。想到這裡,田霞的心裡禁不住哆嗦一下。這是她第一次 單獨出遠門,一路上都是這樣忐忑不安的。此時,田霞閉上眼睛,她不再理這個司 機,也不再看破破爛爛的窗外,她故作疲憊之態,心裡想的卻是即將見面的兩個大 學同學,想到就要跟她們見面了,心裡便有些興奮。 在大學期間,田霞和宋春麗是最要好的同學,可謂無話不談。開始的兩年,她 們幾乎幹什麼都在一塊兒,就像兩個形影不離的孿生姐妹。後來,田霞跟郭明戀愛 了,宋春麗便漸漸退到她生活的邊緣。田霞記起她們上次見面,已是三年前的事情 了。那次宋春麗去省城買嫁妝,讓田霞為她做參謀,宋春麗的如意郎君跟在她倆身 後,傻呵呵的,跟一個保鏢似的。田霞記得她們穿過一家商場長長的走廊時,宋春 麗突然把嘴巴湊到她的耳朵下面,說了句:「真好。」田霞愣了一下,她朝四周看 看,空蕩蕩的,就問宋春麗,「什麼真好?」宋春麗笑了,說:「那事唄。」田霞 有點兒迷惑,說:「哪事?」宋春麗露出羞態,說:「還有哪事?」田霞一下子便 明白了,她朝後面看了眼宋春麗的男朋友。小夥子身材高高的,穿著一身運動服, 走起路來,彈性十足。田霞便問宋春麗:「他做什麼工作?」宋春麗說:「跟我一 塊兒教書唄,不過他是搞體育的,體院畢業,大學的時候,投標槍。」「噢,看來 他非常優秀了。」宋春麗說:「哇,我都暈了。」看著宋春麗神采飛揚的樣子,田 霞的臉就紅了。後來,宋春麗問她跟郭明的關係。田霞說:「早就算了,畢業後不 久就散了,大家好說好散嘛。」田霞口氣淡淡的,但心裡還是挺難受的。田霞沒再 說什麼,這些年來,她一直不願意回憶過去的事情。但是今天,生活把她逼到了這 座城市,而郭明,她的初戀情人,就在這座城市裡面,聽宋春麗說起來,他混得還 不錯,有自己的公司,有自己的汽車。田霞還是想為他祝福,七八年過去了,情如 風一般,淡了,但他畢竟是她的第一個。 至於劉伶,在田霞印象中,只剩下一個瘦瘦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挺 恬靜的女孩。她性格內向,大學時總是獨來獨往。如果她們倆有過什麼共同的愛好 的話,那就是文學,嚴格地說,是詩歌。她記得劉伶寫過很多詩,把它們寫在一個 厚厚的、散發著香味的筆記本上,她的字又小又圓又整齊,像是一串兒水晶豆似的。 劉伶曾經還發表過幾首小詩,於是,她成了當時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一談起詩歌, 就臉蛋兒紅紅的那個女孩兒,她現在怎樣,她還寫詩嗎? 田霞正想著,出租車停下來。司機說:「到了。」 田霞付完錢,背起包,走出夏利車。熱氣立刻便像米湯一樣罩住了她,她感到 喘氣都有些困難了。她看了看眼前的康橋賓館,心裡有點兒失望。一座普普通通的 六層樓,牆皮雖是瓷磚包起來的,但更顯得乏味呆板。它為什麼叫康橋賓館?這應 該是一個極富詩意的名字,然而面前的它,卻沒有任何不同,哪怕有一點讓她心動 的東西呢?然而沒有。但好歹總算到了,田霞如釋重負地吐一口氣。再說,她來這 裡也不是為了看這個康橋賓館。 田霞沖了個澡,身上舒服多了。房間裡雖然有兩個床位,但田霞把這個房間包 了,這是來的時候,別人這樣囑咐她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嘛。所以現在,田霞站在 房間裡,身上什麼都沒有穿,因為這裡是屬她的。冷氣悄悄地吹過來,就像無數 只小手在撫摸她光滑的身體。田霞站在鏡子前面,她發現鏡中的女人依然年輕,皮 膚光滑細膩,散發著奶油色的光澤。還有那一對乳房,依然彈性十足,稍一動身子, 它們便撲撲楞楞的,像是兩隻即將飛出籠子的鴿子,它們鬧得田霞心中發慌。 田霞一直想有個孩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肚子總也不見動靜。她的丈夫是 化工研究所裡的研究員,比她大十歲,但他總是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在他心中, 似乎有比她和一個孩子更重要的東西,他整天總是什麼課題呀報告呀成果呀獎勵呀 什麼的,他的心思並不在她身上。所以,結婚以來,田霞總也擺脫不掉孤獨,即便 是一次純粹的接吻、熱情的撫摸完整的性愛都沒有。所以,一有女人在她面前誇獎 自己的男人時,她心中總不是滋味。漸漸地,在別人眼中,她成了一個冰美人。人 們覺得她高傲,有涵養,不容易接近。然而在她心中,卻是另一番天地,她總想跟 別人接近,但她總是找不到跟別人接近的理由,尤其是她所在的這家科學院,一個 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再說這幾年,科學院可謂是一年 一變,改革嘛,今天改成這個,明天改成那個;一會兒事業,一會兒企業;今年財 政撥款,明年自收自支;又是下崗了裁員了……反正總是有事兒要搞的。這不,今 年春天,終於搞到了田霞的頭上。這幾年,田霞一直在院裡的信息中心編一份內部 交流的刊物。相對來說,是比較穩定的。但這麼清閒的地方,卻還是有人要盯著, 今年調進一個明年又塞進一個,全是有背景的主兒。但人一多,就要變了。精減, 一時間人心慌慌雞犬不寧,大家彼此都跟敵人似的防範著,所有的人都在嘰嘰咕咕 哆哆嗦嗦的時候,田霞第一個站出來,自告奮勇。「讓我去金店吧。」田霞的態度 非常堅定。金店是院裡的一個實體,是唯一一個空著編制的地方。人們都知道,這 兩年,黃金寶石的生意是不好做的。田霞這是自己往糞坑裡栽呀,大家悄悄地在背 後說。但田霞並不想變成僵屍和古董,當她走出那幢落滿灰塵和飄蕩陳舊紙張氣味 兒的紅樓時,她感到自己又活了。 電話猛地響起來,田霞嚇了一跳,她一把抓起電話,裡面傳來宋春麗的聲音: 「哎呀,寶貝兒,你已經到了。你到了也不先打個電話。」 「我剛到一會兒,正想給你打,這不,你打過來了,現在你在哪裡?」 「就在總台,你等著,我馬上上去。」砰,電話斷了。 田霞一下子蹦起來,她發現自己還赤裸著身子。她急忙穿上內衣,又換了一件 淡紫色的連衣裙,還沒來得及系上脖子後面的扭扣,外面的門就響了。 眼前的宋春麗又把她嚇了一跳,又白又胖,整個一個俄國大麵包,她一下子把 田霞抱起來,田霞聞到了一股奶油味兒。 「哈,寶貝兒,我看你面色潮紅,目光飄忽不定,是不是金屋藏嬌啊?」說著, 她朝屋裡瞅了瞅。 「沒正經,快進屋涼快涼快。」 田霞被宋春麗的熱情感動了。她非常喜歡宋春麗這性格,單純,開朗,善良, 半輩子不見面,見面後也不會有絲毫的陌生感。 宋春麗拍了拍田霞的小肚子,說:「還沒鼓起來?」 田霞歎了口氣說:「看來是鼓不起來了。」 田霞想了想,又說:「你可發了大福,是不是生了孩子後,女人都會變胖的?」 「那可不見得。」宋春麗說,「我就是這樣的人,吃得多,想得少,課程也不 緊張,你說能不胖嗎,再說,為了孩子,胖點沒什麼大不了。」 說到孩子,田霞想起了什麼,她起身從包裡拿出一堆小玩藝來,雪亮雪亮的, 有銀手鐲,銀腳鐲,還有長命百歲的銀牌牌。「送給那寶貝兒子。」田霞說。 宋春麗說:「這下子他可沾你的光了。你的貨帶來了嗎?」 田霞點了點頭。 宋春麗說:「我學校裡的同事,都很感興趣,一是她們信得過我,二是你那價 格便宜,還有,我姐姐在市醫院,她肯定能幫上忙的。」 田霞說:「那個呢?」 宋春麗說:「哪個?」 「鑽石,或者鑽戒。」田霞有點兒結巴了。 田霞來到金店以後,便做了推銷員。貨賣出去,是有提成的。但這幾個月來, 田霞賣出去的並不多。經理開始給她下指標了。經理說:「大家都是正式職工,有 的還是大學生,咱不能白拿那麼多工資吧。」經理朝田霞看了看,田霞的臉便紅了。 她知道,經理對她的到來並不歡迎,她是大學生,工資自然比別人要高。這也是田 霞下定決心要出來闖闖的理由,並且,她知道,出這麼遠的門,金銀首飾只能賺個 車票住宿錢,最主要的是,能賣出一二枚鑽戒,那就有賺頭了。潛意識中,田霞想 到了郭明,她總覺得郭明能幫她做點什麼。當然,她首先要找的還是宋春麗。宋春 麗不僅是師專的教師,還是她大學時最要好的同學。在電話中,她跟宋春麗一說, 宋春麗立刻表態,「來吧,沒問題,這幾年,千萬別小瞧了咱們教師,也許你會得 到意想不到的收穫。」 這時候,田霞一提到鑽石和鑽戒。宋春麗說:「看看吧,這個確實沒有把握, 畢竟是花幾千塊錢買那麼點東西。明天再說。」田霞下定決心,只要宋春麗給她賣 出一粒鑽石去,她就不去找郭明瞭。田霞並不想讓那已經冷卻的感情再度複燃,那 樣是很危險的。田霞心裡明白,找到郭明後,將意味著什麼。這時候,宋春麗說道 :「好了,現在,我立刻給劉伶打電話,叫她出來,我們去全市最好的飯店吃飯。」 田霞說:「算了吧,隨便一點就行了,你還有孩子呢?」 宋春麗一聽孩子,便笑了,說:「寶貝兒,你來算是正好,我已經有兩天不敢 見孩子了,正在緊要關頭,我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這不,你來了。」 田霞說:「幹什麼你這是?」 宋春麗哈哈一笑說:「斷奶。」 現在,三個女人坐在一家豪華餐廳的二樓。桌上的菜不多,卻非常精緻、講究, 宋春麗又叫了一瓶張裕幹紅。外面的天色漸漸地暗下來,而此時,田霞產生了一種 如墜夢中的感覺,平時,她總覺得同學離她都很遠,同在省城的幾個同學一年到頭 也見不到一次面,而外地的同學,更如同隔著萬水千山,但實際上,感覺中的萬水 千山,也只不過半天的距離。同學見面自然高興,但高興過後卻是另一番滋味。比 如劉伶吧,在見面之前,宋春麗便告誡她,劉伶說什麼,你就聽什麼,千萬別亂說。 田霞問:「劉伶怎麼了?」宋春麗說:「離婚了吧,但這不重要,關鍵她現在有點 兒,怎麼說呢,神經兮兮的,唉。」 果然,劉伶一見田霞,第一句話便是:「你沒去找郭明?郭明那麼有錢,讓他 請咱們吃飯,女人都幾天換一個,還在乎這幾個飯錢。」 宋春麗說:「好了劉伶,人家郭明出差了,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錢呀錢的。」 劉伶說:「什麼出差,不定躺在哪個騷娘們兒床上呢,這男人一有了錢,就變 得禽獸不如。」 劉伶的面色灰土,目光飄忽,但沒有一點兒光澤,她穿著一身碎花的淡色連衣 裙,一點兒胸脯都沒有,她比幾年前更瘦了。田霞的到來,一點兒也沒令她驚奇, 她不鹹不淡的樣子,就跟她們天天見面似的。聽說劉伶有一個女兒,快五歲了,一 直跟著她母親在農村生活,所以在餐廳裡一落座,田霞便拿出一副大號的手鐲來, 說:「這是送給你女兒的。」劉伶接過去放在手心裡掂了掂,說:「這是什麼的?」 田霞說是銀的。劉伶接著又放回田霞手裡,說:「這麼貴重的東西,她不要,她整 天玩泥巴就行了,她不要。」劉伶說話的樣子,十分嚴肅。田霞有些尷尬,還是宋 春麗說:「先給我吧,我先保存著,咱們喝酒。」 本來,田霞對這頓晚餐充滿了希望,她想跟兩位老同學敘敘舊,重溫一下過去 的時光,不管甜也罷苦也罷,畢竟應該是溫馨的。但酒杯還沒有放下,劉伶便把頭 伸了過來,說:「你多虧沒讓郭明騙來,這個破地方不說,你看郭明現在的樣子, 整個一個花花公子,跟該死的姓吳的一個德性,賤。」姓吳的大概是她原來的對象。 田霞沒敢插話,還是宋春麗說:「劉伶,今天老同學見面,該高興一下,不談別的, 不談別的。」劉伶說:「對,不談別的,來,喝酒。」 酒杯還沒有放下,劉伶又伸過頭來,跟田霞說:「這個世界依然是男人的,什 麼婦女解放,狗屁,有的婦女確實解放了,解放到會勾引人家的男人了。這個社會, 你看得懂嗎?」 田霞跟宋春麗對了對眼光,能看得出,彼此的內心都非常難受。這是那個寫詩 的女孩嗎?這是那個恬靜的愛臉紅的把詩歌寫在散發著香味的筆記本上的女孩嗎? 田霞把杯中的幹紅一飲而盡,宋春麗也幹了。時光是無情的,它如同刻刀似的 把印記刻在人們的臉上;而生活卻是殘酷的,它是在無形地折磨著人的精神。 後來,劉伶又突然想起什麼事,她「噌」一下站起來,「對,對。」她口裡嘟 噥著,高興地拍起巴掌,然後,腰身從包裡拿出一個本子,說:「田霞,我記得你 也寫詩呀,哎呀,我差點忘了,你看看我寫的詩,怎麼樣?你快點兒看。」 這讓田霞有些意外,她接過本子,本子變薄了,也沒有了香味兒,但不變的是 那一行行又圓又清晰的水晶豆似的小字。 田霞的視線已經模糊,她的大腦裡混沌一片,她根本沒有讀進一句詩去。 「《詩歌創作》一個編輯來信說要發我的詩,讓我寄給他80塊錢,我沒寄,發 詩還要錢,原來可沒有這事兒。是不是現在發詩都要錢?田霞,你知道不知道。」 田霞無言以對。 最後,田霞和宋春麗把劉伶送走後,兩個人在黑夜中熱氣騰騰的大街上,好半 天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的收穫,並不像田霞想像得那麼好,儘管宋春麗的號召力不小。但掏錢 的事兒,人們還是得掂量掂量,再說大多數人已經有了首飾,市場不好,在學校裡, 就賣出了兩枚金戒指,三枚鑲寶石的戒指。田霞拿出兩枚鑽戒和兩粒鑽石來讓大夥 看。大夥的興趣很大,不時有問這問那的,鑽石在她們的手中傳來傳去,她們面露 驚訝,但最後,鑽石和鑽戒還是回到了田霞手中。後來,宋春麗帶田霞去了市立醫 院,情況差不多,金戒指賣出去了一兩個,但鑽戒的命運就不同了,看來,這個中 等城市中,工薪層的消費水平也是在櫃櫃之內的。但這就不錯了,如果不是宋春麗, 田霞大概一枚也賣不出去。因為宋春麗下午有課,田霞只好一個人回到賓館,她躺 在床上一算,腦袋立刻耷拉下來。剛好賺出了車費和住宿費。我的天,這可怎麼辦? 去找郭明。肚子裡似乎有一個聲音發出來,並且伸出手,捅了捅她的心臟。田 霞的心抖一下,現在看來,郭明是她最後的希望,然而,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呢。 雖然他們分手的時候,是那樣心平氣和,但在田霞的內心深處,許久許久,彌漫著 的是惆悵,甚至怨恨。田霞心想,她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這個男人了。可是,自從 田霞一腳踏上這個城市,想見這個男人的欲望卻越來越濃,田霞知道,自己的理智 最終會要輸給情感的。這似乎是一個無形的結,一個無法解開的結。好在,田霞的 理智告訴她,這個男人是你的同學,並且只是你曾經的情人,你這次來找他,是讓 他幫你推銷鑽石的。 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是陌生的,但又似乎很熟悉,當她說完我是田霞的時候,她 聽到對方的手機似乎哆嗦了一下子,那聲音猛地低下去,你是田霞,你是田霞,如 同在睡夢中呢喃。當聽說田霞就住在康橋賓館的時候,對方的聲音又猛地高起來, 說了聲你等著。然後「啪」一下,關機了。 放下電話,田霞的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空空的,很難受,心臟如同被懸在空 中,沒著沒落的。 他來了。他站在她面前。他已經不是那個他了。他的皮膚更加光滑,他的穿著 更加講究,他的舉止更加成熟。但他一笑,他還是他。他笑著注視著她。她感到自 己的身子變成了一根雪糕,軟了,酥了,化了。她的眼前,立刻騰起了一層水霧, 她覺得面前明亮了許多,許多。他們站在那裡,也只是片刻的工夫,但這片刻的工 夫,誰知道濃縮了多少內容。 「你好嗎?」一口潔白的牙齒,微笑著說。 她點點頭,笑了。她做了一個請進的姿勢。 「來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有何貴幹?」 「啊,出差,路過。」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撒起謊來,她的內心可不是這樣 想的。 「見到宋春麗了嗎?」 「啊,見了,我是昨天來的,我們昨天晚上一塊兒吃的飯。」 「那就好了。今天我請,你可要賞臉呀。」他說話變得自然起來。 這個單間可真夠大的,大約50個平米。一面是酒桌,一面是舞池,猩紅色的繡 花地毯踩上去極為舒適;涼風習習,掠過肌膚,如絲綢般光滑;一組高檔音響和一 個大屏幕彩電,配上周圍紅木的沙發,令人感覺到的是莊重。碩大的吸頂燈下綴著 無數的水晶球,散發著米黃色的燈光,顯得尤其豪華。小姐分兩排站立,全部身著 紅色旗袍,笑容燦爛,夾道相迎。 田霞驚訝地問:「咱們這是幾個人吃飯?」 郭明笑而不答。小姐在他們面前穿梭如雲,周圍的一切變得虛幻起來。 田霞跟郭明說:「我像是在做夢。」 郭明笑笑,說:「這就對了。我們把今天的相遇,就當作一場夢吧,不想過去, 不想現在,也不要想將來。你儘管盡情地喝酒,唱歌,跳舞。來,讓我們幹一杯。」 說完,郭明一飲而盡。田霞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就我們兩人。」接著她又發覺自 己的話有些冒失,便把酒杯放在唇邊試了試,她覺得這個酒味道不錯,就問:「這 是什麼酒?」 「馬爹利。」 音樂響起來,竟然是《梁祝》。 田霞說:「不好,太傷感。」 郭明揮手說:「不好,太傷感,換一個。」 維瓦爾第的《四季》組曲,輕鬆,流暢,有活力。 「好。」郭明說。 然後,是沉默,喝酒,對視,微笑。 田霞說:「說點什麼吧。」 郭明說:「說什麼,什麼也不要說。來,咱們跳舞。」 田霞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又感覺到那寬厚的胸膛,他們曾經就這樣摟著, 轉著,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想不起來了,但這種熟悉的感覺,卻像一層無色透 明的薄膜,貼在了身上。 他們都閉上眼睛,沉醉了。小姐悄悄地退出房間,直到音樂停止,他們才把眼 睛睜開。郭明的眼睛亮亮的,田霞的眼睛潮潮的。 沉默,喝酒。 稍一冷靜,田霞便又回到了現實,她想到了她的鑽石,但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 而過,很快,又被音樂淹沒了。接著,唱歌,卡拉OK,什麼《心雨》、《相思河畔 》、《月亮代表我的心》,田霞覺得,唱這些歌就跟剜她的肉一樣,她的心裡好疼 好疼。 這個晚上,酒喝了不少,舞一支接一支地跳,偶爾,也唱一首流行歌曲。田霞 徹底得到了放鬆,她似乎把這幾年來平淡的生活和陳舊的氣息全部擺脫掉了,她進 入了另一個世界。在她的腦子裡,郭明的影子也是虛虛實實,她似乎面對的並不是 眼前這個活生生的郭明,因此,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是飄忽不定。 可謂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站在音響旁邊服務的小姐的一個哈欠,提醒了半夢 半醒中的田霞。一看表,十一點半鐘了。 田霞跟郭明說:「該散了。」 此時,郭明的眼睛已睜不大開。他說:「該散了?」 田霞說:「盡興了,已經盡興了。」 郭明耷拉著腦袋,說:「那就散吧。」 當然,郭明已經無法駕駛他那輛黑色奧迪。田霞要一個人打的,郭明不同意, 執意跟她一塊兒鑽進車裡。車剛一開,郭明的頭便昂起來,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 晶晶的,他說了一句:「永遠愛你。」便歪在了田霞的懷裡。田霞跟司機說:「去 安亞公司。」那是郭明的公司。在安亞公司門口,田霞讓司機扶著郭明,把郭明交 給了傳達室。她坐在車裡,看到郭明還在不停地朝這邊揮著手。 第二天一大早,田霞便來到了火車站。離開康橋賓館的時候,田霞又回頭看了 看,她覺得康橋賓館還是這麼平庸呆板,但她還是想到了徐志摩的那首詩:悄悄的 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夢已經結束了,她 淡淡地說。在火車站,她給宋春麗打了個電話。宋春麗還沒有起床,她一聽是田霞, 聲音便清晰起來:「寶貝兒,昨天晚上我在賓館等到你十點半,你幹什麼去了?是 不是找郭明瞭?」 田霞說:「是的,找郭明去了。」 「賣鑽石去了?」宋春麗說。 「根本沒提這事兒。」田霞說。 「那就是鴛夢重溫。」宋春麗開始變得酸溜溜。 「鴛夢做了,但沒有重溫。」 「溫度不夠?」 「不是,是因為一個哈欠,夢就結束了。這就是現實。我要走了,宋春麗,多 謝。現在我在火車站,不要過來了,車馬上就要開了。」 火車在平原上飛奔著,陽光透過玻璃射進來,落在田霞手心裡的幾粒鑽石上, 它們像星星一樣閃著光,亮晶晶的,像是黑暗中郭明的眼睛。田霞一點也不怕別人 知道她手心裡的東西是鑽石,因為此時,在她心中,有了比鑽石更貴重的東西。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