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尋找到了憂傷 劉建芳 憂傷是一種感覺,當你要尋找的時候,卻又隔著一層情感的距離。 傍晚的時候,天邊是紅色的,我提著簡易的旅行包在櫻桃鎮下車。當我的腳落 在地上時,我發現了路旁有一個脫了皮的深綠色郵筒,不知為什麼,我忽然對這個 小鎮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其實我的老家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我大學 畢業後賴在了省城,裝模作樣地成了一個都市人。也許,這種對櫻桃鎮的親切感可 能就來自一種根的本能,我不禁為我六年的飄浮感到臉紅。 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在網上遭遇了一個紅顏知己。她的代號是春秋,我的代號 是季風,春秋和季風在網上約會已有三年的歷史,夢幻的激情持續不斷。而我現實 中的女朋友嵐晶卻說我這種激情是狂想,不定哪天要發瘋的。她還說,那個春秋說 不定是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你當她是紅顏知己,是不是有點噁心?她說這話時那好 看的嘴角微微向上聳動,我看不出她是嘲笑我還是醋意大發。她是市里一家晚報的 記者,她換了多少男友我也說不清,她看上我的時候我就說我在網上有了知己她說 網上那東西靠不住,你們很快就會互相失望的。我覺得她摩拳擦掌的樣子有點虛, 她以為她是先知,她能預言我和春秋的未來。我怎麼都覺得她有點可笑,她以為她 看穿了我,她怎麼能看穿我?春秋前些天在網上跟我聊完天后竟然向我告別,她說 她要隨她母親到一個叫櫻桃鎮的地方去,以後我在網上就見不到她了。我有點不適 應,還有點急赤白臉,但我控制著沒有在網上窮追猛打,我還是保留了一絲網德。 那幾天,我魂不守舍飄飄悠悠,報刊專欄的稿子也沒法寫下去,引來責編一串串質 問的電話。嵐晶聽到這個消息時很得意,她把我批得體無完膚後就和我商量結婚的 事,她這樣急於想嫁給我,弄得我有點怕,似乎這樁婚姻裡暗含了什麼陰謀。我從 網上查到櫻桃鎮地處省城幾千里之外,比我的老家近多了,而我大學的一位叫歐陽 的同學就是那地區的。我告訴嵐晶,我要去櫻桃鎮找春秋。嵐晶變了臉,她說,你 瘋了,你瘋了你還不知道,我看我要給你找心理醫生了。她流著淚望了我很久,我 不望她。嵐晶說,你是夢不破碎心不死。她送我上火車時,一再叮囑我不要鑽牛角 尖,春秋不一定在櫻桃鎮,她讓我散散心還是早點回來。 春秋為什麼不在櫻桃鎮呢?她明明說是要跟著她母親到櫻桃鎮的,我相信網上 的話不相信嵐晶的話,這也是我一貫的作風。很長時間來,我把上網的生活當成了 現實,而把現實中的生活當成了虛幻。此時,我站在櫻桃鎮的車站,那輛載我來的 汽車絕塵而去,把我遺棄在了一片建築物的陰影中,我覺得自己是個零,孤孤的。 我在路上就想好了,我先到櫻桃鎮中學找歐陽,看能不能在這裡謀個差事,我知道 找春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找到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逃避現實,也許我是用找春 秋這樣一個藉口逃避著人性中的軟弱。可是我不承認,我覺得我已經把春秋當成了 我愛人,我沒有理由不來找她,不找她我就什麼事也做不成。 這時,有一個穿黑風衣的少女從我身邊走過,她是從那片陰影外的亮光中走進 我的視線的,我說不出對她的感覺,我只能說她有點朦朧,有點神秘,她的頭髮是 黑色的真絲,她的膚色也有點黑,也許是架一副特大號墨鏡的緣故。她的身材很高, 她走路的姿勢很閒散,卻顯得優雅。這是一個黑色的少女,仿佛一道移動的風景眼 看就要從我的身邊飄過。不知為什麼,我那死氣沉沉的內心卻忽然升起了一道黑色 的激情。我想抓住這個就要飄走的黑色影子,我覺得抓住了這個神秘的影子就像內 心有了某種依託似的。我叫了一聲,那少女停住了腳步,她望著我臉上困惑的表情, 顯然是在確定我是否叫她,我忙走到她的面前,她竟然跟我一般高,我還沒有見過 這麼高的女子,嵐晶才到我的肩膀處,在男人裡像我這麼高的都少見。我向她打聽 櫻桃中學在哪個方位,她問我從哪裡來,我說我從市里來。她說她帶我去,我就跟 著她走。她依然走得很閒散,也沒有跟我交談的意思,我就傻子似的跟在她的身旁, 我幾次想張口問她點什麼,卻又怕她煩我。 櫻桃中學有兩層教學樓,操場很大,四周是鬱鬱蔥蔥的竄天白楊樹,校門口有 一排粗壯的垂柳。青磚砌成的圍牆上刷著名人名言,教學樓的各處張貼著達爾文、 祖沖之、魯迅等文化教育前輩的畫像。看得出,這所中學的學風是濃厚的。我是在 第二天中午才在歐陽的引見下見到女校長的,她說她姓葉,她說學校一直想辦一份 學報,她說你是寫文章的,你就幫我們填補這項空白。不知是她說話的語氣還是她 特有的那種風度懾住了我,我竟然沒有提工資的事,雖然歐陽一再叮囑我要把這事 落實下來。葉校長看上去已不年輕,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 幾十歲的人還能有一雙這樣清澈的眼睛,讓我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我從她身上看不 出一點女巫的跡象,而老處女慣常有的那種尖酸暴躁也不曾在她身上顯現,她看上 去很平和,就跟櫻桃鎮給我的感覺一樣。見過葉校長,我就在校園裡轉悠,在校門 的那排垂柳下徘徊,漸漸懷疑昨晚遭遇的激情是一場夢,但那黑衣女子總是在我眼 前揮之不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瘋了,我竟然在櫻桃鎮落腳了,我有了一間宿舍,我可 以在學校食堂吃飯,還有一份工資,別的我無所可求。晚上獨自一人躺在宿舍裡, 就覺得這櫻桃鎮不賴,我有了盼頭,我盼著能找到春秋。如果這是發瘋,那就讓我 瘋一次吧。 一連幾天,我都忙著辦那張學報。辦這種小報是我的拿手好戲,輕輕鬆松就讓 各項工作步入正軌,看上去繁忙緊張而有條不紊。我閑下來時找歐陽聊天,他是初 三(3 )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歐陽不愛說話,通常是我問一句他說一句。他長 得有款有型,有點像周裡京,他老婆卻是個拐子。他老婆來找他回去種白菜,他說 星期天再種,他老婆說星期天有點遲,季節不等人。他說遲一個星期怕啥,就是白 菜比別人的小一圈。他老婆看看他,就說,小一圈就小一圈,那我先回去了。他說 我送你去坐車,他就扶著他老婆走了。他家在二十裡外的雞蛋村,歐陽每星期回去 一次。歐陽送完老婆回來,坐在辦公桌旁發呆。我說,有什麼為難事嗎?他慌忙說, 沒啥,沒啥。我說,你要是種白菜你就回去種,我替你的課時。他笑了,他說櫻桃 中學是不許這樣的。他說的不許這樣就是不許替課時的意思,我明白,我只是想跟 他把這場話談下去,我就說,這裡教規還挺嚴的。他說,那是那是。我說,葉校長 不簡單呢。他說,那是那是。我說,聽說她是個老處女?他有點驚訝,你聽誰說的? 她女兒都19歲了,哪裡還是處女。我有點愕然,也為自己這樣說葉校長有些不好意 思。我說,櫻桃中學真的在全省都有名堂嗎?歐陽說,當然了,沒有名堂你怎麼也 跑來了?我一頭霧水,你說什麼?你以為我是來這裡沾光啊?歐陽滿臉狐疑,你是 來鍍金的吧?要不你來這裡幹啥?我正要說什麼,歐陽就被他班裡的學生喊走了, 老師跟著學生小跑,看似有了不得的事。 我走到窗前,看著歐陽遠去的背影,一片一片的思緒從我的心頭飄了出去,我 看見那叫做思緒的東西在寬大的操場撞來撞去,碎裂紛紛。我就這樣站了很長時間, 大約有一節課,歐陽還是沒有回來。在大學的時候,我和歐陽就不是一路人,畢業 後也沒聯繫,六年後見面,除了陌生,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這樣說我,我又 無法向他解釋。像他這樣的景況,邊教書還要邊種大白菜,我要是對他說我來這裡 是為了找一個從沒見過面的網上之友,他能相信嗎?可是我心裡還是有些事,似乎 沒法不對歐陽講點什麼,我索性就坐在他辦公室裡等他。我在他辦公桌上的一張紙 上畫了個太陽,我畫的太陽簡陋而沒有活力。我似乎看到歐陽的眼睛在困惑地望著 我,那雙眼睛裡還隱藏著嘲笑。我又重新畫了一個太陽,怎麼看都有點像葫蘆,我 就把這個葫蘆揉成團扔在了一個拐角。 下課鈴響了,歐陽還是沒有回來,直到放學都沒見他的影子。我這樣急於見歐 陽,是想繼續和他交談些什麼,我發現我內心的焦慮只有在網上和春秋聊天時才可 以得到緩解,現在春秋從網上消失了,我又離開了電腦來到櫻桃鎮,我明知道和歐 陽是無法溝通的,連嵐晶都和我隔著什麼,何況歐陽。傍晚的時候,我照例出去散 步。我走到那個脫了皮的深綠色郵筒前時,站了很長時間,我想起了那個神秘的黑 衣女子。天邊的晚霞燃燒得很激烈,歐陽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那激烈的紅色裡駛出 來,很快就到了我的面前。歐陽邀我和他一起去拜訪一個人。我和他行走在櫻桃鎮 的夜幕裡,秋風在我們周圍環繞。這樣溫存的夜色,這樣柔和的秋風,我該和那個 網上春秋並肩緩步而行,可是我卻和歐陽邁著急速的步子像是要去參加一個什麼重 大的宴會。歐陽說我們要去見的是一個風塵女人。歐陽班裡的一位女學生小琶把那 女人的臉劃了記號,小琶已關在櫻桃鎮的派出所。歐陽是去找那女人瞭解情況,最 好說服那女人放過小琶。歐陽跑了一個下午,都沒找到那女人。我跟著歐陽老師穿 過幾條小巷,在一棟兩層洋樓面前停下來。樓裡有飄渺的燈光,並伴有萎靡的流行 歌曲。 我們進去時那女人仰躺在寬大的紅皮沙發上,前額裹著一層白紗布。歐陽說我 們是小琶的老師,那女人就一下彈了起來,光著腳在地板上跺了幾下,她說,我要 告你們,我要告櫻桃中學,你們教出來的學生都是殺人犯。歐陽皺皺眉,他示意我 先坐下,他也不客氣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歐陽說,你的傷不重吧?那女人說,破 相了,還不重,讓我以後靠什麼吃飯?歐陽說,我是來和你談談事情如何解決,鬧 大了你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女人說,你威脅我?歐陽說,葉校長說了,學校可以出 錢讓你去大醫院整容,小琶仍回到學校念書。那女人說,你想拿葉校長嚇唬我?歐 陽說,我嚇唬你做什麼?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你一個在暗處討生活的人,能掰倒 一個頭上戴滿了光環的女校長嗎?歐陽說完就拉我走,我看見那女人有點呆。我和 歐陽走出來,他吐了一口唾沫。我奇怪他的沉穩與口才,我以前還以為他是一個不 善言談的人。我說,小琶是怎麼和這女人衝突的?歐陽說,說來話長,等有時間我 和你細說。他好像一直在思考什麼問題,我也不好再和他扯閒話,就默默地陪他走。 路很長也很短,走到那個脫了皮的深綠色郵筒前時,我站住了,歐陽卻一直向前走 去,顯然他沒發現我已不在他身邊。我只好高聲說,歐陽,我先回學校了。他轉過 頭擺擺手,就騎著咯吱咯吱的自行車消失於夜色中。 我不知道歐陽去了哪裡,他這樣跑來跑去的,看上去很疲憊,也不知他家的白 菜種上了沒。做老師本來都很辛苦,尤其是歐陽就更沒得說了,他每天都和學生泡 在一起,收上來的作業又多,每晚都改作業改到半夜。可學生並不領情,老是想弄 出點事給老師找麻煩。那個小琶竟然在人家臉上留記號,小琶和那個女人有天大的 仇恨嗎?我帶著這疑問回到學校,學校裡幾個辦公室還亮著燈,那燈光的熱烈和校 園的寧靜形成強烈的反差,我過去串了一下,談起歐陽,大家都滿臉的不屑,還說 了一些底毀歐陽的話。我不敢在這些是非窩裡旋,就慌慌地退了出來。 來了不到一個星期,我收到了嵐晶從省城發來的信。她說她很想我,想我的時 候她就想哭。我看嵐晶信的時候,歐陽灰頭土臉地進來,他沒有力氣洗臉,坐在辦 公桌前就不動了。我說,那小琶保出來了嗎?歐陽說,那女人不通融,她非告不可。 我看著一臉苦惱的歐陽,有些同情他。也許歐陽心裡太苦,他有了想說的欲望。他 說小琶是想殺那個女人,兩年前她父親跟那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時,小琶為了報奪 父之恨,就去殺那個女人。可兩年後,小琶的父親卻被那女人拋棄了,為了那女人, 小琶的父親連工作也丟掉了。小琶在街上碰到窮困落魄的父親,她覺得她的父親之 所以沒有尊嚴,都是那女人害的。第一次她是為母親報仇,第二次她是為父親報仇, 她太要強,又太自卑,就出事了。歐陽說他昨天連夜去找了那個女人現在跟的一個 男人,那有錢的老頭殺氣騰騰,說小琶毀了他的愛情。歐陽說,狗屁,他那也算愛 情真是好笑。我說,葉校長知道嗎?歐陽說,我還沒給她說,她最近自己有麻煩事。 歐陽上課去了,我沒有再看嵐晶的信,我想小琶的事,我真的想幫幫歐陽,卻又不 知如何幫。 下午放學後,歐陽說他要去派出所看看小琶,我忙跟著他去了。小琶是個美麗 的女孩,她看見歐陽時眼裡有淚花閃現,隨後就低下頭。歐陽說,你別怕,學校會 保你出去的。小琶說,我不出去,我對不起您和葉校長,葉校長不會原諒我的。歐 陽說,葉校長忙,要不她早來看你了。小琶猛地抬起頭,她淚流滿面。我和歐陽走 出派出所大門時,碰上匆匆趕來的葉校長。她說,小琶怎麼樣?歐陽說,還好,她 已認識到自己錯了。葉校長也是來看小琶的。葉校長進了派出所,我和歐陽在外面 等她。我說,歐陽,我不是來鍍金的,我早把工作扔了,我還用得著鍍金嗎?歐陽 有點慌亂,你可別在意,我也是說說而已。我說,我是想換個活法。歐陽說,那你 還不如到鄉上掛職,省上的作家不是都到下面當鄉長嗎?我啞口無言。好在這時葉 校長出來了,她說,歐陽老師,今天是星期六,你趕快回去種大白菜,別誤了節期。 歐陽說,小琶這樣,我哪有心思種白菜。葉校長說,你母親的病還得靠那幾畝大白 菜呢,你趕快回去,小琶的事我會管。歐陽說,可你的事……葉校長打斷歐陽,我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回去吧。歐陽看見葉校長生氣了,就磨磨蹭蹭走了。葉校長 說,這個歐陽,種白菜能等麼。她看見我還站在原地,就說,劉老師,你若沒事, 就和我去找那個女人。葉校長走路很快,我小跑著才能跟上她,不知為什麼,我忽 然發現她的背影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見過,可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個風塵女人見葉校長來了,表現出百分之百的熱情。那女人的沙發上還坐著 一個老頭,也莫名其妙地討好葉校長,他遞給葉校長一支紅塔山,殷勤地要給她點 煙。葉校長擺擺手,把煙放在茶几上。那女人和老頭擠坐在一起,自個點起葉校長 扔下的那支煙抽起來,顯得很風塵。葉校長盯著那女人頭上裹的紗布,盯得那女人 有些不自在。那女人說,小琶那個臭丫頭,這次要讓她吃點苦頭。葉校長說,你額 頭的傷不要緊吧?談不上毀容,你何必要把事情搞大?那女人說,小琶是殺人未遂。 葉校長說,我看你的傷已好了,何不把那紗布拿下來?那女人說,我有醫院驗傷的 證明。葉校長說,你自己都毀了,幹嗎再毀小琶?記得你以前並不風塵呀。那女人 有點呆愣,嘴角浮起一絲蒼白的微笑。葉校長說,想想小琶的父親,小琶的父親也 許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得到的唯一真情,他除了窮,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就不能 放過他的女兒?那女人似乎被葉校長的話打動了,她的臉顯得寂寞而死板。但她被 老頭推了一把,猛地驚醒了。她顯得眉飛色舞,她說葉校長不必多費口舌,除非葉 校長答應說服王總把縣城東道口那五間營業房低價賣給她,她就放過小琶那個臭丫 頭。葉校長淩厲的目光射向那個老頭,老頭縮了一下身子。葉校長看看那女人說, 你被一個老頭操縱,你太可憐了。那女人說,他給我買了小樓。葉校長笑了笑,招 呼我走。那女人要送,被老頭拉住了。 櫻桃鎮的月亮不怎麼圓,卻是相當亮,牛奶色的月光營造著夜的神秘和寧靜。 我和校長從那個風塵女人的小樓裡出來後,就融進了這美妙的夜色裡。葉校長顯然 很忙,她走路很快,看得出她仍在思考著什麼。後來她就讓我先回學校休息,她向 另外一個方向走了。我注視著櫻桃鎮並不圓的月亮,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人家歐 陽和葉校長都忙得有滋有味,我卻無聊得連給嵐晶寫信這樣的事都不願做。我不知 不覺又走到了那個脫了皮的深綠色郵筒前,我在那個地方站了很長時間,想了些什 麼,連我自己都說不清,也許是懶得說清。 歐陽種白菜回來後,小琶也回到了學校,不知道葉校長用什麼辦法治住了那女 人。歐陽輕鬆多了,話也多了,他似乎和原來有些不一樣。他問我葉校長是怎麼擺 平這件事的。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就給他複述了一遍我和葉校長去那個女人家裡的 經過。歐陽說,他們真讓她去找王總?我說,是呀,王總是何方神聖?歐陽說,王 總是葉校長的丈夫,這幾天正談離婚的事。我說,葉校長要離婚?歐陽說葉校長有 個女兒,叫冰冰,一直跟著王總在縣城生活,不知怎麼染上了毒癮。她去縣城把女 兒弄回來戒毒,著手和王總辦離婚。聽著歐陽講葉校長的事,我的思緒飄呀飄,不 知飄到了何方。葉校長這樣有名的教育專家,卻攤上了一個吸毒的女兒,世事真是 難料。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黑衣女子說葉校長的話,我有些好奇,我想知道這個神秘的 黑衣女子的情況,我想向歐陽老師打聽一下,可不知名不知姓的人是不好打問的。 昨天給嵐晶發了一份報平安的信,總共只有四句話,乾巴巴的,擠不出一絲感情。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真的要放棄嵐晶嗎?我來這裡是為了追尋那個網上春秋, 可是我到哪裡去追尋?她像一顆流星遁入夜色,就再也不出現了。不知為什麼我竟 然很固執,我認為她的出現就是我生命裡的奇跡,雖然渺茫,披著一層面紗,但卻 遠遠地誘惑著我,使我的生活不至於太平庸和暗淡。 秋天很快過去,冬天的雪飄落在櫻桃鎮的大地上。嵐晶又來信了,她說她認識 了一個外資企業的老闆,那老闆和她一見如故,她勸我快點回去到那個外企應聘當 高級主管,年薪兩萬。這封信寫得躲躲閃閃,像有不可告人的隱私,有些難以捉摸。 也許嵐晶與那個外企老闆發生了點故事,也許還有點別的什麼東西。我懶得去分析, 我一個窮文人去給資本家打工,能支撐下來嗎?那需要冒隨時被炒掉的風險,還得 具有體力和精神都達到極限的耐力,我有膽量迎接這樣的挑戰嗎?撰稿是我的專業, 無論如何我不能扔了它,我這輩子只能靠它吃飯了。歐陽很討厭這種下雪的天氣, 他說天氣太冷了,他媳婦受不了,他家裡只架一個火爐,他母親就得不停地抱開水 瓶取暖。我和歐陽相反,我特別喜歡下雪的天氣,一世界白茫茫的,讓我聯想到冰 雕的地球。我不怕冷,我有南極棉北極棉護身,和雪擁抱在一起,可以激發我的創 作靈感。來櫻桃鎮後,我唯一的創作靈感就是那個有點神秘的黑衣女子,我已寫了 幾篇關於她的隨筆,全都上了省城的晚報。我把那女子寫得竟然有點詭異,傾注了 我的全部溫情。嵐晶信上問,你筆下的黑衣女子是你網上的春秋嗎?你是真在櫻桃 鎮找到了春秋還是夢中的狂想?嵐晶的信讓我呆傻了。假如黑衣女子和網上的春秋 是同一人,那我不是太幸運就是生活太有靈性了。我穿好衣服要出門時,歐陽說, 屋裡多暖和。我說,外面更有魅力。歐陽說,你像是有心事,老是慌慌的。我說, 我是這樣嗎?也許是這樣。我冥冥中盼望那個黑衣女子就是我要找的春秋,我夢想 著奇跡發生。我顧不得敷衍歐陽,就跑了出去。 傍晚雪就停了,地上沒有污濁的地方,全是一片純白,乾淨得令人想躺在上面 打滾。這樣的夜晚竟然還有月光,月色落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光芒來。我走在這 片光芒中,有一種迷迷濛濛的感覺,似有一種模糊的薄霧罩著我,我的意識仿佛都 懸浮起來。天和地都有了靈性,包裹著我,我覺得我自身也有了某種靈性,好像自 己快要成為先知了,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 在這樣的雪夜中,我竟然又看到了那個黑衣女子,她從那個脫了皮的深綠色郵 筒面前經過,她依然穿那件印進我腦海的黑色風衣,看上去有點單薄,卻沒有冷的 感覺。這次她沒有戴墨鏡,膚色白了許多,也許是雪地的反射作用。我和她相遇了, 她有點迷迷糊糊,對我的驚喜毫無反應,她忘了我,讓我多少有點失落。我走過去 站在她的面前,她還是感覺到了我陌生,對我沒有任何表示。一陣激烈的衝動湧上 我的心頭,我需要這樣的激情,這種來自她身上的黑色激情似乎可以改變我碌碌無 為的現狀。黑衣女子有些毫無準備地望望我,她似乎有點兒驚駭,有點兒害怕。她 不認識我,只知道我是來找她的。很快,她就恢復了平靜,那雙眼睛冷漠地直逼著 我,等待著我想幹什麼。我意識到她站在那兒,不可預測,似乎有點不真實了。我 怕她消失,在自身模模糊糊的崩潰中,我說,幾個月前,我曾在這裡和你相遇,我 們還一塊兒散過步。她說,你是打聽櫻桃中學的那個教師?我說,你是告訴我女校 長是老處女的那個黑色精靈。她說,我是黑色精靈,我真的是黑色精靈?她興奮起 來,忽悠一下飄過來,用一隻手挽住我的一隻胳膊。她說,我罵了葉校長,你沒反 駁我。我說,因為那時我不瞭解葉校長。她說,你現在可以給她翻案了。我說,這 並不重要。她笑了,露著一嘴雪白的玉米牙。一切都漂浮在空中,輕鬆愉快,充滿 了新鮮與喜樂。我與她在雪地上散步,浸在一種忘卻中,浸在一片豐饒的白雪之中。 我不明白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好長時間我什麼都聽不到,後來我聽到了腳在 雪地上沙沙的聲音,好像是剛剛響起似的。可是我以為我已經跟她在雪地上走了幾 個小時。長時間沉默後,我說,你為什麼說葉校長是老處女?她說,她和老處女有 啥兩樣?她一無所有。我說,她什麼都有,只是沒有了婚姻而已。她真愛她的學生, 她這次又救了小琶。她說,為了出名,什麼幹不出來。為救那個小琶,她竟然把那 個王總留給她女兒冰冰的營業房低價賣給了那一對狗男女。冰冰是不可能原諒她的, 冰冰盼她讓車壓死。我說,哪有這樣歹毒的女兒?葉校長也不易,那位冰冰染上了 毒癮,葉校長心裡肯定受煎熬。她說,那是她自找的,為了出名,她把女兒從小就 扔在縣城自生自滅。我說,你怎麼清楚葉校長的事?你是她親戚?她說,我和她沒 關係,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我說,你是櫻桃鎮的人嗎?她說,我為什麼是櫻桃鎮的 人?你看我像嗎?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有傻笑的分。 說來也怪,我和她一下子親近了很多,說著葉校長的事,心裡充滿著驚奇。我 並沒有得知有關這個女子的一切情況,一切如同以前一樣迷迷糊糊的。可是我並不 在意,因為她現在挽著我的胳膊散步。但是這一切過早地結束了,她出奇不意地放 開了我的胳膊,她說她要回去了。我說我要送她,她說她討厭別人送。我心懸不定, 有一絲恐懼,我還是沒有和她成為朋友,她身上彌漫著一種妙不可言的遙遠氣息, 這使我更加衝動。我向她打聽她的姓名和住址,她有些不能忍受我的尋問,冷淡地 望著我,她的眼睛帶著一種朦朧的記憶,似乎在排斥我又在融合我,後又有一種白 茫茫的空虛微笑的神色。她就這樣從我的身邊漂流走了。我想跟蹤她,又不敢,就 呆在原地,心情空虛。我和她是這樣陌生,也許將永遠這樣陌生下去,我的激情是 對自己無盡的折磨。我不敢去想我們之間完全的陌生感,不敢想到我和她是兩個完 全的陌生人,不敢想她是不是網上的那個春秋。整個雪地上剩了我一個人,我必須 離開這裡,我有些忍受不了。我現在狂熱地認為她就是我的春秋,我以為我真的找 到了她。可她的兩排腳印虛浮地晃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這兩排腳印伸向哪裡。 我回學校的時候,月亮匆匆掠過浩浩的天空,隱在一片褐色的雲彩後面,巨大 的褐色暈圈朦朧依稀,和雪地攪成一團,變幻不定,顯出一種宛如氣霧的清輝。 嵐晶等不到我的回音,竟突然光臨櫻桃中學。眼看快放寒假了,嵐晶是想拉我 一起回省城。從我看見嵐晶的一瞬間,我就覺得我和她不會有未來了,我和她的關 系快要結束了。我平靜地告訴她我們分手的意義。嵐晶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她說我 做了一個黑色的夢,但白雪的反射可以讓我清醒,她奇怪的是我怎麼不醒。她說我 該在櫻桃鎮貼滿尋找「春秋」的啟事,不然我一輩子都別想見到什麼春秋了。我說, 這樣的方法也可以一試,不是不可能的。嵐晶說,你真是把人丟到家了。說了幾句 話就吵了起來,我就負氣到歐陽辦公室去,打算不再理嵐晶,讓她快些回市里去。 嵐晶追到歐陽辦公室,見到了歐陽的拐腿媳婦。歐陽勸了我幾句,就使眼色和 他媳婦躲了出去。嵐晶很憤怒,她說她看得到,我將來的媳婦就是歐陽媳婦的翻版。 我無法忍受媳婦這個詞,我說我只要愛人不要媳婦。嵐晶一臉不屑,又是一臉無奈。 她說,你別做夢了,你在這裡耗下去你就會變成歐陽,你以為你的網上春秋會在這 裡,春秋是網蟲,你也不用腦子想想,一個現代網蟲會流落到這個破小鎮來?真是 沒想到,你一點理性都沒有,憑網上那一句托詞,就把你的魂弄到了這裡,真是的。 我說,我的事你以後能不能少管?嵐晶剜了我一眼,嘴角露著不屑。我說,歐陽怎 麼了?他是這所學校的高級教師。嵐晶說,我沒有興趣說歐陽,對你和我之間的事, 我還是有興趣等待。她出其不意地擁抱了我一下,就摔門走了。那擁抱的感覺很微 妙,我全身不自在起來。 嵐晶沒能說服我回省城去打工,她就一個人回去了。歐陽終是弄清了我來這裡 的目的,他說春秋是天上的一片雲彩,會從我的心頭飄走。我望著歐陽,覺得他像 個巫師。 冬季的第二場雪光臨櫻桃鎮時,學校放了寒假。校園的寧靜使我神思恍惚,我 成天懶洋洋地昏昏欲睡。晚上信筆塗鴉,給晚報寫了幾篇關於櫻桃鎮的隨筆,字裡 行間都有那個黑衣女子做點綴。 第二場大雪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準備等這場雪過去後就回一趟老家,我的老 家比櫻桃鎮更偏僻一些,那裡山清水秀,連石頭山也長滿了碧綠的松樹,松籽是我 們送給山外的最好禮物。我在省城混了六年,很少回家鄉了,也許對櫻桃鎮的眷戀, 使我開始懷念故土。在這些天裡,我和歐陽作了一次長談,彼此之間親近了許多。 歐陽對我的根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他說他一直以為我的根在都市,沒想到我的出身 和他大同小異。他說,還是你有能耐,你終是把根移走,紮在了大都市。 葉校長卻在這時辦了病退,她由歐陽陪著找我談話,她說好要去我老家放羊, 同行的還有她的女兒冰冰。我有些困惑,精神上也極度不安。葉校長看出了我的不 安,她說她是為冰冰去的,她聽人說要想戒毒就得到深山老林裡面去。葉校長說完 她女兒戒毒的事後對我深表歉意,她說學校財物緊缺,學校有可能在下學期要解聘 我。我有些不知所措,葉校長一個勁說對不起,好像是她自己的錯。我只得表現出 無所謂的樣子,胡亂安慰了葉校長幾句。歐陽說,你們那地方不會有吸毒的吧?我 說,我不太清楚。葉校長說,沒關係,先過去看看。我努力調整心態,對葉校長隨 我前往表示出了極大的熱情。歐陽握著我的手使勁搖,不知表示的哪一種意思。 那個穿黑衣的女子在那個夜晚從雪地上走後就從我的身邊安全地隱去了,再也 沒給我看見她的機會。我的心本能地系在了她的身上,我總是想把她和網上春秋劃 等號,可我對她瞭解甚少,我和她誰也不瞭解誰。在她的身後,有那麼多未知的東 西,那是些什麼東西呢?我怎樣才能夠擁抱和揣測這個未知數呢?我怎樣才能擁抱 這個黑色的精靈,將她緊摟在胸前,並將自己交付給她呢?我有點把握不了自己, 黑衣女子似乎是我心靈旁邊可怕的未知數,我要征服她,希求自己獲得片刻的輕鬆 和愉快。但她消失了,我找不到她。懸空的感覺使我深深不安,我浸在虛幻、輝煌、 陌生的想像中,思緒的光芒時而朦朧時而豐碩,她若不是春秋,那春秋會在哪裡呢? 雪停了,雪花被風兒吹成白白的一片,卻沒被風兒吹走,仍鋪在了櫻桃鎮的大 地上。老家來信催促,我不得不通知葉校長上路。我看見了那個染上毒癮的冰冰, 我忽然覺得自己墮入了修道院的黑暗深淵,那兒群魔亂舞,而救世主基督卻在十字 架上蒼白無力,沒有上帝救我。我的迷茫和絕望持續不去,紛紜複雜的黑色圍繞著 我,似要把我碾成粉末。除卻認為冰冰和那個春秋不是同一個人,除卻我盡力挽留 健忘和對黑色的迷戀,除卻體內的那一股黑色激情,我毫無生路。可葉校長卻把她 身後的冰冰拉到我的面前,詳細地給我介紹了她的女兒,她說幫女兒戒掉毒癮是她 從事教育生涯的最後一課,也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課。我看見冰冰陷入了那種麻木 發愣的狀態,她顯然是認識我的,她的發愣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異樣地看著我,她 有些曖昧地笑了一下。她稀奇古怪又咄咄逼人,我不敢看她,我更不敢看葉校長, 我心裡滋生了一股抵觸情緒。我看見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離她們越來越遠的人,而 且墜入了一種沉鬱的孤傲中,難以與神秘的力量理解和溝通。這是一種神奇的黑暗 的狀態,這種狀態令我深感不安,有些發瘋。雪片被風旋起來,吹進我的脖頸,那 一絲冰涼忽然使我得到了安寧。我費了好大勁才穩定了自己紛亂的心緒,我木頭人 似的和她們一同上路。 兩天后,我們回到了老家。葉校長還真的看中了這個地方,她真的就買了一群 羊。我老家的人極為好客,他們幫著葉校長挑選了50只雪白的綿羊,那群羊趕出去 的情景很壯觀。葉校長在山角下租了三間民房,過起了牧羊人的簡單生活。冰冰任 憑母親做著這件事,冷淡而陌生。也許她並不覺得她是葉校長的女兒,但顯然她還 是懼怕葉校長的,她屈從于葉校長,卻又時時表現出自己是個陌生、敵對、盛氣淩 人的東西。葉校長和冰冰同時穿上了粗布衣服,每天放了一群羊遊山玩水。冰冰說, 大冬天的哪裡來的水?簡直是矯情。葉校長說,我是虛指不是實指,實際是我們為 了戒毒才來這裡放羊的,可我們給別人的印象是為了遊山玩水才來這裡放羊的。冰 冰說,你別給我上課了,什麼虛指實指的,我不懂。你要想讓我在這裡呆下去,你 就讓我回去把那台電腦搬來。葉校長說,你那有錢的老子就供給了你兩樣東西,一 樣是毒品,一樣是電腦。冰冰說,那你供給了我什麼?葉校長說,我就供給你一群 羊,這群羊可以消磨你邪惡的氣焰,讓你狂亂的心變得平和起來。冰冰叫了起來, 你認為我邪惡,我為什麼邪惡?你怎麼不想想?冰冰邊說邊拿了樹枝抽打那群羊, 羊就拚了命亂跑,跑來跑去並沒跑散,還是一群。葉校長任憑冰冰發作,什麼話也 不說。 冰冰常常逃離葉校長的眼睛湊到我身邊來,她用世上最惡毒的話咒駡葉校長, 她說葉校長在她小的時候就把她扔給她那只顧掙錢的父親,她說她沒有親人。我說, 葉校長現在付出了她的愛心,你就諒解她算了,別跟她鬧了。冰冰說,她現在做什 麼都晚了,她功成名就了,想起她女兒了,她以為她是個大教育家,能改造她的女 兒,真是自以為是。我說,無論怎樣,她現在是為你好,你一定要清楚這一點。冰 冰不理我,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求我,她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她讓我到 縣上給她父親打個電話,讓她父親把她那台電腦給她送來。我說這裡去年才通上電, 電腦搬到這裡只能玩玩遊戲,如果還有別的打算,就會落空。我這樣說有點試探她 的意思,我心裡還是放不下那個網上的春秋。冰冰沉默了一會,說,那就算了,省 得葉校長發瘋,我覺得她會把我的電腦砸了。冰冰對她母親成見太深了,看來一時 半會是消除不了的。世事真是弄人,為什麼要讓母女倆的關係成為這樣呢?世上的 溫馨是多麼讓人嚮往啊。 冰冰看見葉校長向這裡走來,她就離開了我。我向葉校長走去,她的頭上包著 一塊淡紫色的頭巾,臉上的表情很沉重。她說,劉老師,你準備在老家呆多長時間? 我說,不一定,可多呆幾天也可少呆幾天。葉校長說,冰冰找你有事嗎?我說,她 想讓她父親給她把電腦送來。葉校長不說話。她呆呆地望著遠處她的那群羊,慢慢 地她的眼眶湧滿了淚水。我說,葉校長,您不要太傷心了,她因為電路不發達又改 變主意了,我不用給她父親打電話了。葉校長說,那你還是對她說,電話你打過了, 她父親已經把那台電腦送人了。我說,為什麼?葉校長說,斷了她的念想,一心一 意戒毒。我答應了葉校長,我是違心的,可我不答應她幾乎是不可能的。 為了幫葉校長扯謊,我要假裝去一趟縣城,我找到冰冰說,我還是要給你父親 打個電話,讓他把電腦給你送來。冰冰沒反對,她說,送來就送來吧,葉校長要是 砸了,我就把她的一群羊殺了。我笑笑,她說,你笑什麼?我說,殺羊的時候是不 是還得請我幫忙?她說,那是自然的,這世上除了季風,也就你對我還可以。我怔 了一下,什麼季風?她說,季風就是季風,網上的一個好朋友,我16歲的時候在網 上交的一個朋友,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的頭大了,大得要漲破似的,原來她就 是春秋,我差點狂喊起來,可我還是壓抑了這種激情,她真的是我夢想中的春秋, 卻又是一個吸毒者,現實盡情地嘲弄了我,我似乎看到嵐晶向我扔來一串譏諷的大 笑。冰冰說,你根本想像不出,季風對我多麼重要,三年啊,他整整陪我說了三年 話。冰冰繼續說,如果沒有他陪我說話,說不定我早發瘋了。我掙扎了很久,低聲 說,季風知道你吸毒嗎?她說,他不知道,我們在網上好了幾年,他從沒問過我這 方面的事。我說,你為什麼要吸毒呢?她說,我也不知道,我生活中只有兩件事, 一件是玩電腦,一件就是吸毒,這兩件事都讓我上癮。我說,季風會為你痛心的。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不自然地搖搖頭,人人都會為你痛心的。她說,別扯了,除 了季風,誰的情我都不領。我望著她不說話,她說,你怎麼這樣望著我?我忙低下 了頭,我不敢望她。 葉校長一路叫著「冰冰」找過來,她看看我倆的表情,敏感的目光讓我全身燥 熱。她拉著冰冰走了,我終是沒有勇氣喊出「春秋」兩個字。春秋變成了冰冰,冰 冰就是春秋,我竟然沒有說出我就是季風。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說出我是季風了,就 算我說了,春秋能認可我這個季風嗎?我癡癡地望著葉校長拉走了冰冰,直到她們 走出了很遠,和那群白色的羊融在一起。我的腿麻木地站不穩,我就席地而坐,地 上冒出的冷氣讓我不由得抱緊了膀子。 冰冰從我嘴裡知道她父親把她的電腦送了人後,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我只得 安慰她說,她父親說只要她把毒戒掉,就送她一台新的電腦。她說,我誰的話也不 相信,我只相信季風的話。我想說我就是季風,可我說不出口,我不但幫她母親騙 她,還用瞎話搪塞她。我說,你將來會和季風見面嗎?她說,也許會也許不會。我 說,你渴望見到他嗎?她說,你為什麼對季風的事這樣有興趣?我有點慌亂,說不 出話來。冰冰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就慢慢地移開了眼睛望天,不知想著什麼。 我和冰冰在暗地裡進行著一種豐富深沉的交流,整個交流都是在默默無聲中進 行的,強烈而又接近。我不時地感到她的存在,我也不時地想抽身逃走,但卻總有 虛空的感覺。面紗已被撕破,我似乎被赤身裸體地送進了無邊無緣的空間,我戰慄 了。萬能的上帝仍然隱秘地高坐在那兒,從黑暗中伸出那雙燃燒發亮的手,把我推 向冰冰,我老是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親吻她那雙黑色的眼睛。滿腔的激情使我 發抖,也使我害怕。 我發現葉校長對我有了防範,她監督著冰冰,不讓冰冰跟我接近。冰冰老是為 了我和葉校長吵架,那髒話撲向葉校長的臉面,她的臉抖出了慘白和那種要死的感 覺。我也被那些髒話衝擊遠了,我懷疑冰冰不是春秋,也許冰冰的那個網上季風和 我只是用了同一個代號,冰冰心中的季風不是我,而我心中的春秋也不是冰冰,可 這種想法是多麼不堪一擊,我根本不敢證實這件事。 我受不了的時候,還是從老家逃走了,我沒有向我的春秋辭行,我一路鄙視著 自己逃到了省城。半路上幾次差點又折了回去,就那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幾次,還是 沒敢回老家去。 迷迷糊糊地去了嵐晶那裡,嵐晶怪怪地看著我,她的目光裡除了哀怨,還帶點 嘲諷。我在她那裡見到了那個外企老闆,原來那老闆是個女的,很青春很嫵媚。嵐 晶有些恍惚,顯得心事重重。她說,你沒找見你的春秋?找不見她才想到了我,你 以為我是什麼啊,想扔就扔想撿就撿,你的臉真大啊。嵐晶說完就哭了。我滿臉羞 愧,嵐晶這樣說我,我不知道說什麼,我看見嵐晶哭,我竟然也哭起來。那個女老 板突然和嵐晶吵了起來,吵得很凶,吵得莫明其妙,吵得一塌糊塗。女老闆居然趕 我走。嵐晶說她太過分了,她說嵐晶對她不忠貞,她讓嵐晶向她保證以後不再和我 約會。嵐晶畏縮地看了我一眼,讓我以後別來找她。看著女老闆妒忌的目光,我忽 然有些明白了什麼,兩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敢往深裡想。我灰灰地被那個 女老闆打發出來,站在陽光下發呆。 我在省城遊蕩了一段時間,什麼都寫不出來,自由撰稿的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後來在一家雜誌社應聘上班,很快就融入了省城繁華的生活中,在許多的公眾場所 和娛樂圈,我不時地看到嵐晶和那個外企女老闆的身影。嵐晶身上有許多陌生的東 西,她常常對我視而不見。我在雜誌社幹得很出色,可是我很久沒有新的愛情,我 常常在夜晚的星空下看著萬家燈火想給那個給我黑色激情的冰冰,想那個染上毒癮 在我的老家放羊的春秋。她身穿黑色的衣服,身材細瘦高挑,黑黑的雙眼毫無表情, 像某種棲身在森林裡黑暗叢中的神秘動物,從雪地上走過時留下兩排腳印…… 省城呆久了,我的腦子終日恍恍惚惚,似乎越來越模糊了。有時候覺得自己清 醒了,好像是在聽什麼,在聽從遙遠的地方,從生命的另一端傳來的某種聲音。前 段時間,老家來信,說葉校長帶著她的一群羊走了,走了哪裡,信上沒說,我寫信 追問,老家的人也不知道。我再次上網尋找春秋,可是春秋從不露面。我又找了幾 個網友聊天,都覺得挺沒勁的,我內心的焦慮變本加厲地嚴重起來,我不知道該怎 麼辦,就找了心理醫生,那狗屁醫生說心病還得心藥治。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決定回 櫻桃鎮,我不知在櫻桃鎮能不能找到醫治我心病的藥,下了這樣的決心後我還是迷 茫過一陣。 我同樣是在一個黃昏下了車,同樣在那個脫了皮的郵筒前站了很久。我的心情 竟然變得寧靜起來,這樣美麗的黃昏流露著淡淡的詩意。除了微風和零零星星的幾 個行人,就是天和地了。櫻桃鎮的天睜開眼睛,空空地望著我,又重新沉沉地和地 合在一起。 在櫻桃中學裡沒有找到歐陽,聽說歐陽早回了雞蛋村的小學。我打聽葉校長, 幾個老師都說不太清楚。我深感意外,我決定去雞蛋村見見歐陽,我想歐陽一定知 道葉校長的去向。 我在等車的時候,看見了歐陽的拐腿媳婦。她在車站旁邊的一片空地上賣大白 菜,她沒多少變化,只是氣色比過去差多了。幸好她也認出了我,她沒有邀請我去 她家,也沒有說起歐陽,她只是一個勁地懷念葉校長,她說葉校長多好的一個人, 她說葉校長自走了後再也沒有回過櫻桃鎮,聽說葉校長的女兒終是戒了毒癮,可是 不吸毒的冰冰不知怎麼變成了一隻羊。她聽櫻桃鎮的人說,葉校長本來只有50只羊, 可是有一天她打了個盹,醒來後不見了冰冰,她不停地喊冰冰,就有一隻羊不停地 「咩咩」,葉校長低頭從那只羊的眼裡看見了女兒冰冰,葉校長就呆愣了。後來葉 校長數了自己的羊群,50只羊變成了51只,葉校長就抱著那多出來的一隻羊哭了。 那只羊也哭了,羊的眼淚還怪多呢。歐陽的拐腿媳婦說著說著就忘了她要說的話, 就去賣她的大白菜了。我追過去說,還有呢?她說,沒有了。我說,人怎麼會變成 羊呢?歐陽的媳婦說,人怎麼就變不成羊呢?我說,不可能有這樣的怪事。她說, 這哪是怪事?人變羊,羊變人,也就那麼一會兒的事。我瞪著她發呆,我不知道我 是否在夢中,我忘了坐車。我看著歐陽的媳婦賣完了大白菜,我還是在發呆。 歐陽的媳婦收拾家當準備回家,她說,你去找葉校長吧,她怪可憐的。我說我 到哪裡去找呢?她說,只要有心,總會找到的。我說我想去看看歐陽。她說歐陽已 經不在了。我說,不在了?什麼意思?她說,入土為安了。我說,你的意思是死了? 怎麼死的?她說,氣死的,自葉校長走了後,學校就排擠歐陽,說歐陽教學方法太 死板,就把他攆回了雞蛋村小學,他一氣之下病了,病了沒錢治,就死了。我聽她 說話,腦筋轉不過彎來,車卻來了,她跳上車,她說她得回去給婆婆做飯,不陪我 聊了。她上車後又從車窗裡伸出頭來喊道:你去找羊吧,有羊群的地方就能找到葉 校長。車載著歐陽的媳婦離去,我跟著車跑了幾步,我也不知道我追車幹什麼,我 的心空了。 我就那樣呆站在櫻桃鎮的土地上,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灼人的情感湧遍了全身, 燃燒著我的心胸和五臟,流向無限的空間。我知道,除了我所置身的這個充滿生命 的世界外,另外還有一個無窮無盡,永恆的世界。葉校長和她的那群羊,究竟在什 麼地方呢?冰冰真的變成了一隻羊嗎?沒有了歐陽,我找不到訴說的對象,我東一 下,西一下,在櫻桃鎮的集市上亂逛著。我被一個賣羊雜碎的老頭拉住,他熱心地 邀我嘗嘗他做的羊雜碎,他說他的羊雜碎不光在櫻桃鎮賣出了名,而且在全縣都有 名。他看我迷迷惑惑的,就又說,省裡有個大官還專門來吃一碗呢,你嘗一嘗就知 道了。我說,你聽說過冰冰變成一隻羊的事嗎?那老頭說,聽過,聽過,葉校長管 不住她女兒,把她女兒變成了一隻羊,羊好管啊,一放一群。我忽然怒目圓睜,那 你他媽的還讓我吃什麼羊雜碎呀?老頭嚇了一跳,不吃就不吃,幹嗎罵人啊?我向 前走去,我聽到那老頭給他旁邊賣茶葉蛋的老太太說,這八成是個瘋子,不是瘋子 就是以前和那個冰冰一起抽大煙的大煙鬼,看那迷糊的樣子,就是大煙吸多了的兆 頭……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