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傾斜的翅膀 王月旺 生活和時代是一張網,我們怎麼飛也飛不高,飛不遠,只能像困獸一樣,只能 瘋狂地自慰。 一 在我二十歲的一個下午,我感覺世界變得越來越壓抑了,好像它是一隻巨大的 失去方向的羅盤,不停地在旋轉著,速度和沒有方向感讓我像一隻老鼠急躁地在蹦 跳著。又像站在了一隻陷入大海漩渦的船上,我有點頭暈,甚至想吐。 我伏在陽臺上俯視著街道上如螞蟻和甲蟲般蠕動的人群,我從東數到西,又從 西數到北,像小時候蹲在地板上數著父親給我的花生米。我想偉大的人類怎麼就這 麼渺小,假如我從這裡往下跳,會不會像風中的一片樹葉輕飄飄的落下,會不會影 響到它們的方向和秩序? 其實我感覺我更像一隻蝴蝶,一隻貼在這座城市裡的蝴蝶,一陣風,一隻手都 可以把其掃落下去的卑微的動物。 是蝴蝶,不是雄鷹。這個城市沒有雄鷹,只有寂寞的風箏,孤獨的偶爾飛過的 一些小飛鳥。說我是雄鷹是父親說的。在我十六歲前,他一直對我成為這個城市裡 一隻高傲的鷹充滿了信心。這個從西藏歸來的知青對西藏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 情。他說,人人都像一隻鷹,在不停地飛翔著,痛苦著,尋找著,對抗著。 他老早就對我說過這句話。他說的時候像在夢中不停地囈語著,臉色充滿了興 奮的光芒。但是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我也不喜歡鷹,覺得鷹是一種黑色的怪物, 孤獨,寂寞,比蝴蝶還可怕。 父親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讓我背好多好多唐詩宋詞。他對母親說,我這一代 喝牛奶長大的人,只有用唐詩宋詞論語孟子等等才能讓我們不變質,才能茁壯地成 長,才能不至於只是一隻花花綠綠的蝴蝶,而是成為一隻鷹,像在西藏蒼涼的天空 裡飛翔的雄鷹。 我不知道我成為一隻鷹和背那麼多的唐詩有什麼關係。我從小就覺得我的靈魂 受到了父親無盡的壓迫,壓迫讓我拒絕接受這些古老的東西。我常常背了一首又忘 了一首,無論父親怎麼渴望我快快成鷹都無濟於事。父親的眼神由興奮變成了憂鬱, 由憂鬱變成失望,又變成了現在的冷漠。 電話鈴響了,它是這個下午唯一的一種聲音,像是遠道而來準備掃落這個房間 裡的寂寞的一種掃帚。 是瑪麗。我聽見了她懶懶的哼哼聲。她說,活著真沒意思。 我說,是的,真沒意思。 她又說,你在幹嘛? 我說我還能幹嘛! 瑪麗的聲音斷了很久,才又說道,有沒有好玩的地方,我們出去逛逛吧,這樣 會悶死人的。 我說,我想不起這個世界還有好玩的地方。 瑪麗又說,好吧,那我過去陪你玩玩。 我說,隨便。 瑪麗是我的女人。她是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顆純種人的後代,外語系的學 生。她上大三才起了這麼一個很俗但叫起來還順口的外國名字。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把頭顱墊得高高的。我抽著煙,煙是一種很好的東西。在 這個月租三百的小房間裡,它和瑪麗一樣,是兩種不可缺少的排除寂寞的麻醉品。 門外響起了瑪麗的腳步聲,她的腳步像工人在樓梯口扔石塊似的砰砰地響。門 是虛著的,我早已為她準備好了。瑪麗一腳踢開了門跳進來,一個後腳跟砰的又把 門踢著關上了。 她一來我就知道將要幹什麼。她一邊無語地看著我,一邊脫著衣服。她金黃色 的頭髮和一身黑色的套裙極不相配,像只發情的企鵝。 她把窗簾拉上,她是最怕光的,比貓還怕。她說她最喜歡在陰暗的光線下幹那 事。那樣會很容易投入,也很容易達到高潮。 開點音樂吧。我說,給我跳只舞。我是最喜歡開著音樂看著瑪麗跳脫衣舞的, 喜歡看著她性感的大腿及接受她挑逗的動作。 屋子裡充斥著的是一支世界上最勁爆的歌曲。音符像飽滿的子彈從音響裡狂掃 而出,又如大雨般地狂瀉在這個空曠的房間裡,沖刷著每個角落的寂寞。瑪麗是那 種稍胖而又有肉感的女人,她把最後一件內衣扔向了屋頂,像下凡的勾魂女,渾身 的情欲充滿了誘惑的衝動。 我把煙頭扔掉,說,你上來吧。瑪麗醉迷迷地眯著眼像一隻蝴蝶向我撲來。不, 她不是蝴蝶,是一隻蝙蝠。她向我壓下來時,我感覺到我對這個世界又有一點感覺 了,一種麻醉的似醉非醒的感覺。 二 白馬非馬。他和我開始是同一個寢室住的一個優秀歌手。他的聲音從來沒有停 止過歌唱,仿佛一停下來世界就要孤獨和寂寞。在美院裡,他的畫畫是論不上出色 的,但他歌卻唱得好,還拉了一幫兄弟組成了一個白夜樂隊,加入了一個俱樂部。 他這叫不務正業,但他從來不在乎,他說,世界是一張白紙,隨便我怎麼畫,管別 人怎麼說。 白馬上門找我是非常知趣的。他總是在外面先敲著門,當我叫他進來時,他就 把頭伸進來四處張望,問道,一個人? 是的,一個人。我說。 瑪麗呢?她不來陪你?白馬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不知道白馬怎麼就這麼小心和關心瑪麗。我說,有屁就放,有事嗎? 白馬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把頭往後甩了甩,頭髮像一撥秋天田野裡光滑的稻 草往後倒去。他笑眯眯地說,搞到一個生意,不知你想不想做? 我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會。白馬以前曾給我攬到幾個公司的廣告業務,但他滑 得像一條泥鰍,到了最後,找了各種各樣的藉口從我這裡拿走了不少錢。 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水沒有加糖,也沒有茶葉,我討厭有氣味的東西彌漫在這 個空曠的房間。長期的蟄居讓我的嗅覺變得越來越脆弱和敏感了。我問道,價錢呢, 兄弟要算明帳。 白馬看著我尷尬地乾笑著,他猛地捶了我一拳,說道,我們是哪一年的兄弟了, 我還能騙你嗎?這一次保你賺的,一幅辦公室的風景畫,一千塊。 我從床上拿起一支煙點著,一支扔向了空中,它在空中像魔術師的一根小棍, 打了幾個滾又落到了白馬的手裡。煙霧開始充斥著房間,煙霧給我的感覺就像喝了 幾瓶啤酒,朦朦的但又很麻醉。 我對白馬說,好吧,生意我來做吧。 白馬終於露出了一張自然的笑臉。他的頭髮遮住了他多半邊臉,只有一雙大眼 睛在笑著。我是從他的這雙大眼睛裡揣摩他自然的笑容的。他最得意的也是他這雙 大眼睛。他說,這是一雙勾魂攝魄的魔眼,我知道它什麼時候讓她們瘋狂,什麼時 候讓她們麻醉。 麻醉是我們這個部落裡最流行的詞,它區別於陶醉。我們已沒有辦法領略到陶 醉的境界,像徹底異化的人,我們只是我們自己,有自己的生活語言和運動軌跡。 白馬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俱樂部入場券,這種票的顏色就像我熟悉他的內褲一樣 熟悉它。顏色是淺藍色加桔黃色的,像一張充滿了色情挑逗的宣傳畫。 白馬噴了一口煙說,晚上去看看我的演出吧,那裡有漂亮的妞,她們比誰都容 易瘋狂和衝動。 我昂著頭,煙圈一個個完整無缺地從我的嘴裡魚貫而出,它們上升的姿勢很美, 像柔弱而又溫順的天使。不,世界沒有天使,像魔女。 白馬又說,去玩玩吧,你看看你臉色這麼差,再蟄居在這裡縱欲無度,保證你 活不到三十歲。 我說,三十歲已是一個很奢侈的年齡了,像我們這種人,隨時消失世界都不會 為我們感到可惜的。 白馬說,可是你還要畫畫,你不能讓偉大的祖國失掉一個繪畫天才。 白馬總喜歡給我說偉大的祖國這個短語。這是一個很好玩的短語,我說,你才 是偉大的祖國土地上的一棵天才,一棵奇形怪狀的天生的蠢才。 白馬哈哈地笑了起來,屋子裡秩序井然的煙霧因為這一笑聲受到了驚嚇,呈獸 物般地四處散開。他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煙灰,說,我要走啦,你有空晚上就 上我那玩玩吧。 白馬走到了門口,他突地又猛回頭定定地看著我,他說,阿成,你還是出來走 走吧,別悶死在這間屋子裡了,我看你臉色越來越差了,不是縱欲過度就是見光率 少。 我把白馬推了出去,說道,好吧,晚上我去你那個狗屁俱樂部吸吸光,說不定 能挺過三十歲。 白馬的俱樂部在這個城市的西邊,離市中心有一公里的路程。他是去年加入這 個搖滾演唱隊的。俱樂部的老闆獨具商業眼光,他從各高校召集起幾十個流浪型歌 手就組成了這個俱樂部。當然,消費者都是從高校裡貓出來和從這個城市流進來的 年青人。 我好久沒來過這種嘈雜的地方,竟然覺得有點陌生了。當我走進去的時候,發 現裡面的燈光很暗,頭上的霓虹燈一陣陣地掃過時,我才看得見那些陌生的臉和稀 奇古怪的髮型和服裝。 我挑了個位置站著看著圓形的舞臺。白馬還沒有出來,他是最受歡迎的主唱者, 總是壓在最後,以便更容易把人群的情緒推向高潮。臺上的這個女人的歌仿佛有點 低沉和憂鬱。一束強烈的燈光打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剪著一個平頭,顏色很灰暗, 身上穿著一件T 恤,短的,裸露出纖細的手臂。台下沒有太大的掌聲和瘋狂。他們 和她們摟著腰一對一地相靠近,貼緊。我則抽著煙,這裡是允許抽煙的,只要你不 打架不放火不殺人,幹什麼都行。我看著他們就在想,怎麼滿世界的人都在抒什麼 狗屁情。 報幕員是一個妖冶的穿著性感的短衣裙的女人。我不相信這種地方還有女孩子。 她清脆的聲音剛裝模作樣地吐出白馬這個重量級的名字時,全場立即轟動了起來, 女人們吹著口哨叫喊著白馬的名字。 白馬的聲音沙啞而又深沉。他一手抱著吉它,一隻手向全場各個角落傳遞他的 飛吻。他穿得很性感,一身黑色的緊身衣服,衣服上還吊著各種金屬,發出幾分耀 眼的光芒。 搖滾的聲音開始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我聽不清楚白馬在吼著什麼詞,覺得心 裡有點悶,我覺得我怎麼就不適應這個世界?這裡真沒意思,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幾個女人這時止不住瘋狂地跑上臺去抱住白馬的臉亂咬,全場像失控的潮水叫得更 響了。 我想我該走了。我又想吐。拜拜,白馬,我向臺上望了一眼,然後悄悄地溜了 出去,像只黑夜裡的老鼠。 三 頭很疼,窗外很灰暗。我好像已經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我儘量強迫自己抬起手去抓桌上的鬧鐘。一看,是早上十一點。我好像記得是 昨天晚上還是前天或是大前天晚上白馬叫我去他的俱樂部玩,我好像去了的。我忽 地又記起了白馬給我攬的那個廣告。好吧,起來做點事吧。 白馬留下的對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還在,我撥通了電話,電話卻好久都沒有人 接。 哪位?電話裡終於傳來了一聲響聲,是女人的聲音。我說我是白馬的朋友,白 馬叫我來接貴公司辦公室的風景畫的業務。 哦,女人哼了一聲,像蒼蠅不經意地扇了一下翅膀。你下午來面談吧,三點。 女人又哼了一句。 我說好吧,謝謝。 不客氣。女人哼了一聲便掛上了電話。 下午兩點半我就到了女人的公司。公司在國道的旁邊,很方便,一下車就望見 了那棟寫著「望海寫字樓」金屬字的大樓。女人在,她可能是那種工作狂的女人。 她的眼睛有點疲倦,但一看到我進來馬上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笑容掩蓋起來。她說, 請坐,我給你倒杯水。女人故意把請坐後面的幾個字說得很重。我說,不用了。 女人說,不,我給你倒杯水。她好像要起身了。我忙用手止住她說,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說說你的情況吧。女人再沒有說起來給我倒水了,她望瞭望辦公室的 四周。她說,你覺得我這個辦公室該掛一幅什麼畫最好呢? 我站了起來打量著女人的這間辦公室,整潔,大方。在她坐的對面還掛了一幅 山水畫,黃果樹瀑布從天飛瀉直下。我指著牆上的那幅畫說,這幅畫挺好的嘛。不! 女人站了起來。她手裡捏著一支圓珠筆。她說,我討厭這種印刷體的圖畫,我想換 上一幅人工風景畫。 哦,我心裡有了底。我說,這樣吧,我給你畫一幅森林畫怎麼樣?那種畫氣息 安寧,看起來很舒服,可以緩和辦公室工作緊張的情緒。不!女人又說,我喜歡西 藏的喜瑪拉雅山,喜歡西藏的天空和高原及其天上的那些雄鷹。 女人其實心裡有一條明確的思路。她給我說起西藏及其上空的那些雄鷹時,我 卻心裡稍微的一驚,我想,這又是一個城市怪物。 最好畫上幾隻雄鷹。女人說,我喜歡它們無拘無束地奔向天空的樣子。我沉默 了半響,沉默代表順從。我說,好吧,照你的去辦,什麼時候交貨?半個月吧。女 人一雙眼睛有神地打量著我說道,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向我提。 我看著她,說,你能不能給我找一間畫室呢,我租的房間太小了。跟我來。女 人說了一聲就走了出去。我跟在她的後面,拐過了一個通道,女人打開了一個空房, 說,這裡怎麼樣? 房子很大,光線極足。但我很奇怪這種豪華的寫字樓裡還剩下這麼大的空房。 我說,這麼好的房間怎麼沒人用呢?女人誇張地攤了攤手說,無所謂的,這是經濟 效應的結果。 當我圍著房子轉還不到半圈,女人又問道,還有什麼困難嗎?我頓時驚悟了過 來,她可能是一個工作狂。我忙說,沒了,就這樣吧,我晚上就過來開工。女人伸 出了一隻手說,我叫彭揚。女人的手很軟,還有一點剛勁。我說,我叫馬成,美院 三年級的。 我覺得這很滑稽,互相介紹竟成了我和她見面的最後一道菜。我想,有一天世 界是不是也要把這一道工序給省了,人和人交往直來直去的說幹什麼就可以了,不 用再在乎彼此的姓名和禮貌。 我開始工作,把長長的畫布撐了起來。彭揚有時也抽空來看看,看了不到兩分 鐘就問道,還沒有畫雄鷹嗎?我說沒有,雄鷹畫在最後,等整個風景畫好了再點上 去的。 瑪麗每天都在打我的尋呼。我說我很忙,你自己幹點別的事吧。瑪麗卻在另一 個世界大發雷霆地罵道,你是不是被富婆包起來養了!我說,瑪麗你說話要小心點, 當心我打你嘴。瑪麗似乎哭了起來,她啪的掛上電話。像鬼魅一樣,她的聲音消失 在另一個世界。 女人在我完成這幅畫的過程中,來過畫室五次。最後一次是我走過去叫她來的。 她一聽說雄鷹畫成了,兩眼露出了興奮的光芒,她匆匆地走出了辦公室。 我總共畫了五隻雄鷹。一隻大的四隻小的,我覺得這比較適合人類的精神,也 比較適合彭揚。她撫摸著那只大雄鷹的翅膀,油漆還沒有完全幹,但她卻不在乎, 女人說,這高傲的精靈終究有一天讓這座城市的鳥群失色。女人語帶雙關。我懷疑 她又像在囈語著,像多年前我父親一樣。但她比父親年輕,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十歲。 女人說,今晚我請你吃飯。 我說不必了,只要你喜歡這幅畫就行了。 女人的眼睛裡卻閃出幾分淩厲的光芒,她說,為慶祝一下,我們就一起去吃一 頓飯吧。她看著我,臉上又多了一絲不可違背的霸道與冷漠。我不明白女人,特別 是商場上的女人怎麼就這麼霸氣。我說,好吧,但我要好好睡一下,晚上你打我尋 呼吧。 晚上女人開著一輛非常靚麗的跑車來到樓下,我走下樓的時候,看見她穿得特 別的新潮,和辦公室裡那個鐵女人又有點區別。她說,我們去天王大酒店吧。我從 來沒去過那種地方,即使有錢也不去。我覺得那些堂皇富麗之下的靈魂和我在陰暗 的屋子裡的靈魂沒有什麼區別,他們只是做得比我聰明而又愚蠢,用一種不停的繁 忙的工作掩蓋著自己的空洞。 在酒店裡彭揚要了一瓶人頭馬。這是我從來沒沾過的名牌烈酒。她喝到一半的 時候就開始迷迷糊糊地說夢話似的打開了話匣子。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雄鷹 嗎? 我搖了搖頭,點上一支煙。煙是我忠誠的朋友,它讓我麻醉但從來沒有瘋癲。 她又說,我流浪了大半個中國,去過西藏,我發現那裡的雄鷹才是真正的動物精神, 它連人的屍體都沒有放過,西藏人死時要舉行天葬,在葬禮舉行的時候,它們會從 四面八方相湧而來,啄盡人的肉體,還把人的靈魂送上了天堂。 我仿佛在聽著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古老的傳奇。女人又搖著頭說道,雄鷹精神讓 我走出西藏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我擁有了現在的成就,我還會擁有更多。 女人的欲望只要一膨脹起來,比男人還可怕。我沒有欲望,覺得世界什麼都沒 意思,我像一隻被抽空的木桶,裡面什麼都沒裝,也裝不下什麼。 女人飲了最後一口酒,她眯著一雙誘惑的眼睛對我說,送我回家行嗎?我說無 所謂。女人開的車歪歪扭扭,我懷疑我活不過今晚,但卻任女人搖著方向盤。我想, 開吧,開快點,讓我在速度之美中和偉大的天堂相碰。 剛進女人的臥室女人就從背後把我抱了起來,我感覺到一絲都沒有意思的肉體 拼命地擠著我。她像是渴了半輩子,我聽到了自己的衣服被她噝噝地撕響著。但是 當我要翻身過來壓住她的時候,女人突然清醒了過來,變法戲似的拿出一個保險套, 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把這個戴上! 我說我幹那事從來不戴這玩藝。 女人一臉的冷漠和蔑視,和剛才的瘋狂迷醉判若兩人。她說,白馬上我的床從 來都是戴上這東西的。 我說我不是白馬。 女人哼了一聲,說道,裝什麼正經,你以為你們這些大學生是純情少年啊,當 個二等妓男還差不多。 我感覺有一股無名之火在燃燒著我,讓我積蓄多年的火藥桶發生了劇烈的爆炸。 我拉上了褲帶朝女人的肚皮踢了一腳,罵道,去你媽的!你這個臭婊子!你他媽的 才是禽獸!然後我沖出了房間,滾下了大樓,跑上大街。滿天是神秘的星星和城市 的霓虹燈在閃。這是一個多麼空洞的世界啊!我真想對著城市大聲地呼喊。 四 學校的北邊有一間小屋,小屋是一個詩歌協會租的民房,每個週末的晚上都有 各種流派的詩歌朗誦會在那裡舉行。我在一張海報面前停住腳步,海報是這個詩歌 協會貼的,今晚那裡的詩歌朗誦會將雲集全校重量級的美女詩人。我從來沒寫過什 麼狗屁詩,對詩只是有點朦朧的印象,那是很早以前還會閱讀的時候留下的痕跡。 但我想我就去看看吧,那裡可能還會有一些可以用思想來交流的人。 我走進詩歌之屋的時候,滿場人在為一個披著長髮穿著牛仔褲的女生鼓掌。她 站在一個小小的檯子上。她看上去很嫺靜,很憂鬱。坐在這裡我是不敢亂用男人和 女人這些詞語的。男生和女生模糊一點,更能符合詩歌模糊的身份。屋子裡音響的 聲音非常清晰,這時女生動情地朗誦著: 宇宙享受著墜落的快樂 我們是一群坐在去地獄的列車上的人 唱著天堂的頌歌 縱使淪淪的宇宙沉迷於子宮的暗夜裡 在悲劇的進行曲中倒下去的人啊 你們的靈魂將發出了魔鬼驚怕的聲音 …… 女生朗誦完,全場又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是她並不在意,身體輕輕一搖, 她披著的如瀑布般的長髮整齊地往身後散開。她走了下來,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手裡還拿著詩稿。 我把煙頭扔掉對她說道,你剛才朗誦得真好。女生安靜地看了我一眼,輕聲地 說了一聲,謝謝。 我又對她說,我們真的是坐上了一趟去地獄的列車。 女生輕輕地說,是的,這是時代造就出來的結果。她的眼睛沒有任何表情,她 看著前面,像滿懷心事。但她的眼睛明亮如水。她又說,你是詩歌協會的嗎?我說, 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沒有信仰的人,閑來湊熱鬧的。 你也沒有信仰?女生轉過頭問道。我苦笑了一下,說,是的,信仰是什麼?是 耶和華?柏拉圖還是弗洛伊德?我的靈魂已經踏上了萬劫不歸的地獄之路。 我看著女生,嘴角向上呶著。我又說,平庸時代沒有崇高和偉大,也沒有信仰, 人類已經陷入了分工瑣碎的生活細節和方向模糊的怪圈裡,你知道嗎,上一代又在 開罵我們這一代沒有思想了,他們甚至不想和我們為伍了,想想我們真該被人家罵。 女生的眼角閃爍著光芒。她說,是的,每一個上代人都在罵下代人,說一代不 如一代了,但每一代人都活得很好。 但我卻馬上接過她的話說道,可是我們這一代活得很好嗎?我們只是一群沒有 棱和角的平面人而已,也就是只知道可口可樂,牛仔,尋找刺激,飆車,享受著墮 落的快樂! 女生的眼裡閃過一絲的輕蔑和高傲。她說,這叫墮落嗎?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活 法!我們生是這個時代的人,時代由我們來定義。準確地說,這個時代沒有墮落, 只是我們老是拿過去來做參照物而顯得我們很平庸。平庸才是這個時代的病根。 我也很輕蔑了。我對她說,難道平庸就不能造就墮落?雖然我們身上穿的是這 個時代的牛仔,喝的也是文明的可口可樂,可是卻承受著靈魂沒有出路的巨大的悲 劇,我們本身也已陷入了時代的悖論之中! 我看著女生。她的眼神由有神變成黯淡,卻緘默不語了。她好像很厭倦這種無 聊的討論。 好久,她才又說,這是時代的悖論!也是一大悲劇,有時候我們去反對的卻是 我們盡情去享受的,我也想不明白信仰這東西它姓什麼?它在哪裡?它到底是虛無 的還是實在的?我想摸也摸不著,想想有時候我也很悲觀,覺得活著好壓抑,什麼 意思都沒有! 女生目光裡的光芒徹底消失了。我想我和她不能再深入地去交淡了,生活和時 代是一張網,我們怎麼飛也飛不高,飛不遠,只能像困獸一樣只能瘋狂地自慰了。 我說,我叫馬成,很高興認識你。 女生說,我叫車蒂,中文系的,希望有機會我們再能聊聊,你很健談呢。 我鼻孔哼了一聲,自嘲地說道,其實我很墮落,像躺在一潭死水裡,我已經攪 不起任何波浪了,但情緒每天都很不穩定。 車蒂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神情,她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這一代衰老太快 了,一過了二十歲就不可思議地接近了墳墓。我們這一代的命一定都很短! 五 週末我總要上詩歌之屋聽那各種各樣的人朗誦各種各樣的詩歌。那也是沒事幹 的人去的一個好地方。他們的詩其中有頹廢派,有玩世不恭派,有沒有底氣的激情 派等等,像菜市場上擺設的各種菜種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愛好,互不攻擊和干涉。 瑪麗卻是不喜歡這種地方的,覺得他們有點做作和矯情,比化了裝的東施還噁心。 她的愛好只是想和我做愛,然後吵著幫她找世界上還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窗外的陽光很燦爛,我又伏在陽臺上看著大街上笨拙地 爬行的動物。我已經不喜歡數來數去了,而是看著他們盲目地在運動。整個下午我 都在看著這場交通的混亂怎麼開始,現又看它怎麼結束。我覺得白天是一個非常痛 苦的日子,我覺得世界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沒有一件事情是有意義的而且讓我認 為是有價值的。 瑪麗陰沉著臉走了進來,她這一次沒有踢門。她說要死人了。 我說是的,要死人了。 瑪麗說你要死叫我一起去死。 我說好的來吧。然後做了一個跳躍性的動作,我說這個自殺的姿勢是不是很美? 瑪麗驚恐地看著我。我的一隻腳已掛在了陽臺上,一隻腳騰在半空,雙手托著牆壁。 她說,你要幹什麼呀,快點下來。 瑪麗哭了。她真的哭了,她說她已經三個月沒來那個了,昨天嘔得很厲害,是 不是懷孕了?我望著窗外說,什麼三個月不來了? 瑪麗跑上前把我拉下來,吼道,月經啊,你難道不懂嗎?你快點陪我去看一下 醫生。 我抽出一支煙點著,煙星在夕陽下仍能一閃一亮的。我說,懷了就打了唄,有 什麼大驚小怪的。瑪麗卻抓住我叫道,你以為我是得了小感冒啊,說得這麼輕鬆, 你知不知道會要人命的!我說你叫什麼,怕全世界不知道你有了嗎? 瑪麗小聲地抽泣著。她說,明天陪我去醫院看一下醫生好嗎?我又噴了一口煙, 煙霧彌漫上了瑪麗的臉。我說好了,別哭了,不會有事的。 要去的醫院在五公里之外。那是一個相對保險的地方。瑪麗沒有塗上口紅,也 沒心思化妝了。這個女人在幹那事時放蕩無比,上個醫院卻好像讓她去殺人似的畏 縮。她憔悴了,頭髮還亂蓬蓬的,發出一種怪怪的鹹味。我把頭扭向窗外,灰色的 世界快速地往後面奔跑著。它好像把有意義的東西都紛紛地揣在懷裡逃避著我。 婦產科的人挺多的。有挺著大肚皮的少婦,還有滿臉憂愁的學生模樣的少女。 瑪麗如坐針氈,她時而又從隊伍中跑回來,把我手裡的報紙搶過去叫道,你還能悠 閑地看著報紙,你知不知道我雙腳已發軟了。我把報紙奪回來說,你進去吧進去吧, 一回生,兩回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把瑪麗推到了門口,然後又在翻著無用的報 紙,報紙和世界一樣無聊,廣告和娛樂新聞如蠢蟲一樣爬滿了版面。 瑪麗終於拿著一張化驗單走出來了,她的臉色很難看。我說怎麼樣?瑪麗卻撲 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我又問道,有了還是沒? 瑪麗哽咽著說,兩個月了。她說著就咬著我的肩膀,一點也不像當初那個踢門 灑脫的女人。 我扶著瑪麗來到了手術室。門外等著打胎的人排了好幾個。她們的臉色隨著門 裡傳出的殺人似的女人嚎叫聲發生了豐富的變化。瑪麗低著頭,我感覺到她的腳在 發抖,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瑪麗。一個嘴邊掛著口罩的醫生在門口叫道。瑪麗猛地抬起頭,她眼睛迷蒙地 望著醫生又看著我。我說,進去吧。 我聽到了瑪麗那一聲聲尖銳的叫聲,它仿佛像一陣頭頂上的轟雷,把我的頭轟 得一片空白。我想,這難道就是我二十歲的見證和禮物嗎? 電話是在一個中午響起的,是車蒂。她是詩歌之屋裡唯一讓我認為有聽她朗誦 的必要的詩人。她在電話裡說,你現在到我宿舍樓下等我,我送你一件禮物。 我說什麼禮物?這個世界上還有有意義的禮物嗎?車蒂卻深沉地說道,是一件 很有意義的禮物,你不要拒絕,我每個朋友都送上一份。我想了想,笑不出來。說, 好吧,我現在就去。 當我走到車蒂宿舍樓下的時候,我看見詩歌協會的幾個校園落魄詩人也在。他 們問我道,是車蒂叫你來收禮物的嗎?我說是的,你們呢?幾個校園詩人面面相覷, 疑惑地看著我又望瞭望樓上。 車蒂的頭顱從陽臺上露出來了。她在七樓,冬天的陽光像妖冶的女人嘴裡吹出 來的氣,有點冷還有點怪味。這時有人驚叫了起來。車蒂從樓上一張張地散下滿天 的白紙,它們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悠揚而又快樂地飛翔著。我抓住一張來看,原 來是她的詩稿。我看到了一句:荒蕪的靈魂需要崇高的死亡來拯救! 車蒂接著從陽臺上跳下來了,這是一個讓我們感到無比驚愕的和壯烈的動作。 我聽見大地嘣的一聲又複歸無比的安靜,一朵鮮豔的血花盛開在我們的腳下,像冬 天裡一堆霜紅的樹葉。 六 我站在路口,迷茫地望著來來回回從面前經過的車。一輛長途汽車停在我面前, 一個售票員從門口伸出一張不乾淨的臉問道:小夥子,走不走? 我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她又看著我討好地問道,走不走?我終於還是輕輕 地搖了搖頭。汽車不情願地慢慢開了出去。但是在十步遠的地方,汽車又不放心地 停了下來,售票員遠遠地向我招手道,走不走?這是最後一班車了。 售票員不知怎麼讓我移開了腳步,我突然對她說道,等一等。 汽車上了高速公路,售票員走到我身邊問道,小夥子,哪裡下車?我說隨便。 隨便?售票員看著我,她的眼睛止不住地掃著我,我沒有行李,兩手空空。我感覺 到了她奇怪的目光,說道,終點吧,就終點下。 終點離我莫名地離開的那個城市有三百公里遠,也是一個小城市。汽車開進這 個陌生的世界時,天已經完全暗了。城市的街燈像一些鬼魅的眼睛在亮著。我走到 哪都好像感覺到這個世界是一個陰氣重重的世界,認定是它製造了瑪麗在醫院裡發 出那聲聲尖厲的叫聲和車蒂從天空中墜落下來的姿勢。還有白馬的瘋狂,彭揚的惡 心及我現在沒有靈魂的遊蕩。這個狗日的世界多麼的沒有意思啊! 我在一個天橋底下躺著,天橋下躺著各種各樣的人。我抽著煙,迷茫地望著天 空。我想,我就這樣過一夜嗎,或者一直這樣流浪在外面過下去? 兄弟,能不能給支煙!有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像是跟蹤了我多年的鬼魂的聲 音。我扭頭看去,一個中年模樣的留著長髮的人在擦著吉它。我不哼一聲,給他扔 了兩支煙。 兄弟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中年人又問道。 我說我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要到哪裡去。 中年人哼地笑了。他說,看來你是一個迷路之人。我說是的,我從十六歲就開 始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中年人靠了過來,他的手厚重有力,他吐了一口煙說,不是這個世界拋棄了你, 是你沒有發現世界! 我說我早就發現世界了,它是一個沒有意思的沒有方向的羅盤,人類的靈魂站 在上面已被轉得東倒西歪了。 中年人噴著煙不緊不慢地又說道,你像我當年的影子,一樣覺得世界沒有意思, 但我那時選擇了流浪,離開那個狗日的空虛的城市到處流浪,直到現在。 我看著中年人,覺得第一次有人和我這麼接近。我說,你要到哪裡去?中年人 說,去沒有人去過的地方,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我說,不停的流浪真的深入了你的內心了嗎?中年人卻放縱地笑了。他的聲音 像飽滿的鐘聲仿佛要穿透了這個城市。他說是啊,流浪不但深入我,你看看,還有 身邊這麼多兄弟。 我重又燃著煙,看著身邊的這個世界,他們倒在地上像一堆被文明城市遺忘的 垃圾。我想我是不是要和他們一樣,世界已經徹底地把我忘記了?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想哭泣和流淚。我聽見了自己的哭聲, 我站了起來對這座陌生的城市大聲地嚎叫道,全能全知的上帝啊,我究竟在哪裡! 可是城市和天空都沒有回音,它們仿佛已經無力咀嚼我的話語。世界仍然是那 麼安靜和從容,霓虹燈依然閃著鬼魅的眼睛,漠然地在天空遊來蕩去。(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