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請你過來跟我說句話 李方 說是去旅遊,但旅途中卻如此沉重、彆扭,看來男人與女人就是打不完的冤家。 單位公佈了放長假期間將組織大家去T 市旅遊的決定後,張梅曾經在不同的時 間不同的場合三次問方文是否參加,得到了三個不同的答覆。第一個答覆是不參加, 態度很堅決;第二個答覆是還沒有決定,就已經顯出些猶豫來了;第三個答覆是一 定去,態度同樣很堅決。其實方文非常清楚張梅是說客,很不錯的說客,而且他很 喜歡這個說客。答應去T 市旅遊,與其說是為了暗合溫碧雲的意願,還不如說是答 應了張梅的熱情邀請則更為恰當。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因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你 以為你是一個自由人,自由身,許多關乎你自身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作主,可以 自己操縱,自己可以解決和處理。其實遠不是那麼回事。好多事情一旦開了頭,你 就沒有辦法再控制它了。事情的發展變化有它本身的運行機制和客觀規律。方文一 經答應了張梅,馬上就想到接下去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照樣是無法預知和無力駕 馭的,就像他跟溫碧雲已經煙消雲散的婚外戀情一樣。他僅僅只是出於對即將發生 的事情感興趣,所以才答應。對於T 市的旅遊,他根本就沒往心裡去。任何一個名 囂塵上的旅遊名勝之地,現在都是一樣,僅僅只是一個賺錢的機器。在更多的情況 下,人們並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屬自然的風景。 清晨發車。氣溫很低,天還很冷。這是固原的五月。麥苗才剛剛顯壟,連落到 地裡的烏鴉都遮掩不住;柳樹上掙扎出的嫩芽,不像是樹葉,倒像是一些花蕾,稀 稀疏疏;杏樹上的花蕾,就像是樹枝上長出來的腫瘤,密密麻麻。在固原,這是一 個令人心煩意亂、季節犬牙交錯、感冒非常流行的時期。大家都穿著風衣、毛衣、 羊絨衫。聽有人說T 市現在很熱。遠處的熱解不了近處的凍,但近處的凍將在一天 內轉化為遠處的熱,所以那些女人們提的包包蛋蛋裡,應該是有著一些顏色鮮豔、 款式新穎的套裝裙衫的。 方文是最後一個空著兩隻手上車的人。 他一上車,車上的人就不再大聲地說笑了。而是緊閉了嘴唇神情曖昧地看著他。 方文才知道他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他原來的想法是最後一個到集中點上去, 最後一個上車,要讓溫碧雲和張梅感到一種被捉弄和被欺騙的痛苦,然後才讓她們 感受那種可以操縱他人的快感。但是上了車,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開始了。這件在 他來說無能為力的事情開始了。因為全車只有溫碧雲身旁有一個空位。那個空位實 際上就是個陷阱。很顯然,這個陷阱並不是溫碧雲設置的。它的設置者是除了方文 和溫碧雲之外車上的這些人。他們想都看看這一對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分道揚鑣的婚 外戀者在這一次的旅遊中將怎樣地掩人耳目和好如初或者明火執仗劍拔弩張。 是的,好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作為演員的方文不動聲色地坐到了引擎蓋子上,像一個唐突冒昧而搭錯了車的 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溫碧雲身旁的空位。然後,神情悠閒地抽起了一顆煙。 你們想看好戲的心情過於迫切了。方文想。 汽車轟鳴著駛出了固原城。從南河灘大橋上駛過。大橋下細小而污濁的流水, 散發著刺鼻的臭味,翻騰著白色的泡沫,向北流去。向北大約有50公里,在清水河 的東岸,有一所學校。三年前的夏天,方文和溫碧雲曾在那裡有過一夜夫妻的經歷。 溫碧雲看了一眼方文,扭過頭去,盯著那寬闊的河床和河床遠處朦朧著的柳樹。 然後,她收回目光,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不堪回首的事情可能並不是很多。但不堪回首的人可是太多了。 生活是不可停止的。沒有方文與溫碧雲的戲可看,就人人做起了演員,扮演起 他們在這一次的旅遊途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伴隨著放音機裡的歌聲,好多人宋祖英、 閻維文式地演唱了起來;鄰座之間也開始了漫漫長途中興奮而隨意的交談。 張梅起身離座,裝出到引擎邊翻檢自己所帶東西的樣子。她低聲對方文說,好 大的架子,等著誰請你過去坐嗎?你不坐,我就去坐了? 方文什麼話也沒說。起身過去坐在了張梅原來的座位上。 車過六盤山,大霧彌漫。雲蒸霞蔚,頗為壯觀。方文打開車窗,將頭伸出窗外 大聲喊道:啊!我親愛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鄰座的郭嘉也大聲喊:啊!碧 雲天,黃花地,我太愛你了。啊!碧雲天,黃花地,我太愛你了。方文扭頭去看溫 碧雲。溫碧雲嘴裡什麼內容都沒有地唾著。張梅在一旁看著方文輕輕一笑。方文對 著張梅很電視很騷情地擠了一下右眼,表示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煽情。 過了隆德,進入甘肅省地界。一些不熟悉的地名,不熟悉的風物依次閃入眼簾, 而且很惹眼地看到了漫山遍野、粉紅一片的桃花。上山下山,車窗外路邊楊樹的葉 子嘩嘩作響,翻飛的葉片,一面翠綠,一面灰白,恰似固原盛夏的景況。遠處的山 地,一畦兒海藍,一畦兒墨綠,一畦兒嫩黃,莊稼長成了圖畫,變為了織錦。滿車 的人情緒亢奮,大呼小叫,歡歌笑語。他們對於清晨乘車時想看的戲劇早已沒有了 興趣。畢竟,那只是整個旅遊過程中可有可無的一道殘湯剩菜,看或不看,並不是 十分重要的。 現在,T 市五點的陽光噴到大家的身上,一路的豪情逸趣全都像胳膊腿上的細 汗,被T 市的悶熱蒸發乾淨了。 張肉頭被一群娘們兒罵得口乾舌燥,不能言語。碩大的頭顱耷拉下來,肉嘟嘟 的拳頭極快地抬上去抹掉滾滾而下的汗珠,又很快地放下來。滿臉是汗水沖刷出的 道道灰痕,那無辜的表情溢於言表。 儘管聽人說T 市很熱,但大家都沒有想到,T 市的五月會悶熱到這種程度。 方文想到固原的冷,想到全車的人給他製造的尷尬,想到溫碧雲一路的神情, 想到張梅三番五次對他的追問,實在是後悔這次的來。他沒有下車,坐在車裡,扭 頭往車窗外望去,看到溫碧雲面無表情地站在另一輛客車的陰影裡。 車窗外一片叫賣煮雞蛋、肉包子的聲音;一片爭論不休的聲音;一片客車進站 出站的轟鳴聲。全世界的車站應該都是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就是傷心離別的聲音, 就是喜悅相逢的聲音。無論是離別與相逢,都是感情中最脆弱的部分。最脆弱的東 西往往具有破壞性的巨聲,如夜深人靜一塊完整的玻璃的破碎。 溫碧雲將雙手墊在身後,靠在那輛客車上。一路的顛簸,反使她呈現出一種剛 剛出浴的疲憊的溫柔。當方文透過車窗看她時,她對著方文白了一下眼珠,然後微 微地抬起下巴,仰著臉,將眼睛閉上了。 方文反覺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笑了一 下。 當然,這是溫碧雲慣用的輕蔑方式。方文想。 車下的那些娘們兒說:你就是個大肉頭,一點兒都沒有虛說你。提前派來讓你 打前站,不就是讓你提前定旅社嗎?你昨天一天,今天一天,整整兩天你都在幹啥 嘛? 張肉頭嘟嘟囔囔,為自己辯解說:昨天一天不是跟你們今天一樣坐了一天的車 嗎?你們今天不是也剛到嗎?這麼熱的天,總得叫人喘口氣吧? 又有人說,那麼旅社沒有定下,王斌哪兒去了? 張肉頭說,王斌到別處聯繫去了。 你聞聞你一身的酒氣。咋把你沒有喝死?你就根本沒有把事情當個事情。 正罵著,王斌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說:都走都走,聯繫好了。就住車站賓館。 人都走了。張肉頭拉住王斌說,你跟他們怎麼說的? 王斌甩開他的手。說,他媽的你還問跟他們怎麼說?你要不硬扳住要那些回扣, 百分之五咱們早穩穩地拿到了。現在連百分之五都沒有了,按原價住了。 張肉頭用拳頭打著車廂。說,他媽的!車上還有人沒人?走了走了。 方文側臉一看,早不見溫碧雲的影子了,就連溫碧雲剛才靠著的那輛客車都不 見了,仿佛那只是一個背景。人走了,背景也就撤了。 方文懶洋洋地下了車。 呼的一聲,又一輛「寧D 」牌號的大客車喘著粗氣泊在了T 市汽車站的廣場上。 車門嘩的一聲打開,第一個奔下車來的人竟然是劉寧霞。 方文此刻的表情是燦若菊花。當他看到這輛客車的車牌號時,他知道這是固原 地區的車。在寧夏,車牌號是按四個地區分A 、B 、C 、D 來區分的。銀川地區的 車牌號是「寧A 」打頭,而固原地區則是「寧D 」打頭。發生車禍,固原地區的司 機對銀川地區的司機說,我們是「寧抵」,你們只能「寧挨」,我不碰你誰碰你? 方文正因此而發笑,劉寧霞就奔過來。說,哎,你,是方文吧? 劉寧霞說,嗨,十幾年沒有見了吧方文?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方文的意識已經不是很清楚,思維能力也在像水一樣流走而不可抑制。整個事 情,T 市的旅遊,正如他原來知道的那樣,不可把握地向前發展了。 劉寧霞說,嘿。你說話呀。怎麼,沒有認出我嗎?我是劉寧霞。 方文笑了。說,我正在想你說的話呢。十幾年沒見,差點認不出我了,你還一 下車就奔著我來了?你看,你們那車的人都在看你呢。 劉寧霞捋了一下頭髮。說,看讓他們看吧。不是看我一個,是看咱們兩個。說 說你,來T 市幹什麼來了?是旅遊還是出差?這可真是老天照應,讓咱們在這兒見 面了。 方文一臉的無奈。說,可老天並沒有照應。我馬上就要回固原了。是夜班車, 車票我都已經買好了。 劉寧霞說,哎呀,你…… 別人喊:劉寧霞,走了走了,這兒沒地方住,上車走了。 方文一把拉住劉寧霞的胳膊,說,寧霞,好好聽著。剛才是跟你開玩笑。我跟 你一樣是來旅遊的。我們全都住在車站賓館裡。不管你住哪兒,晚上請過來找我。 我等你。 淚花在劉寧霞的眼眶裡開放。她說,你,你這個壞蛋,你晚上等著。 方文轉過身,溫碧雲和張梅快速地走進了車站賓館的大門。 平靜了下來。 坐了十個小時的車,在車站廣場享受了一個小時T 市免費的暴烈陽光,又在賓 館裡為擇房而居鬧騰了半天,為房價的昂貴把張肉頭的祖宗八代羞辱了一番,這才 像解除鎧甲一樣地褪去了在固原武裝上身的衣服,洗了澡,化了妝,把包包蛋蛋打 開,讓華麗而散發著芬芳的清潔衣裳涼爽而柔順地貼在剛剛搓洗乾淨的皮膚上,精 神煥發、鬥志昂揚地出發了。去領略T 市陌生的夜景,去品嘗T 市有可能廉價但可 口也有可能價格不菲但難以下嚥的風味小吃。 和方文同居一室的郭嘉賊眉鼠眼了一回。說,我走了。12點以前不可能回來。 你們放心地幹吧。不過,我提醒你,可別太貪,明天還要爬山呢。 方文說:趕緊滾吧。你整個晚上不回來,我才算你夠哥們。 郭嘉剛出了門,張梅就花枝招展地進了門。說,在416.等著呢。 頭一縮,不見了。 方文心煩意亂地打著領帶。416.等著呢。這麼說,一路上的厭惡表情,車站上 的輕蔑神態,全都是裝的。對的。沒錯。是裝的。是用以欺騙眾人的。但群眾的眼 睛是雪亮的。群眾的眼睛在對待婚外戀情這種事情上歷來是雪亮的。如果群眾的眼 睛不雪亮,溫碧雲的丈夫就不可能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的婚外戀情也就不可 能在三年前情斷意絕。在這兒,群眾的眼睛同樣會是雪亮的。他們有可能對T 市的 風土人情、山川景物視若無睹,成為瞎子;會在旅遊照片上呈現出疲憊不堪、木訥 呆癡的表情,但對待這個事情,他們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的。 但現在很好,劉寧霞來T 市了。 張梅砰一聲打開門。說,你這人真是沒情沒義。人家到現在連飯都沒吃,一個 人坐著淌眼淚,我來給你通風報信,說了有十分鐘了,你竟然無動於衷。我可給你 說,我再不管了。你想去了去,不想去了算了。我還要出去吃飯呢。 方文說,要不這樣,我豁出去了。我今晚上請你吃飯,請你跳舞,陪你逛街。 我不怕讓單位上的人看見,也不怕他們回去給你男人說三道四,我更不害怕回到固 原去讓你男人叫上十個八個把我當街打個半死不活,怎麼樣? 張梅愣了一陣,歎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這樣。那好吧,隨你怎麼辦吧。我走 了。 穿戴齊整,方文出了房間。從走廊直向東,有一個類似吧台的小賣部。他在那 兒買了一桶「康師傅」,去總臺上安頓了,站著想了半天,轉身又回了房間。 劉寧霞進來就嚷:虧你還有良心等著。你這個房間有沒有衛生間?帶沒帶洗澡 的? 方文說,全有。 劉寧霞扔了提包。說,太好了。我們住的那個旅社太糟糕了,連個淋浴都沒有。 這一路上可沒少受罪,我得趕緊洗個澡。早知這樣,打死我我都不會來。 方文說,又說假話。你不來我們怎麼能見面? 劉寧霞笑了。說,這倒也是。好,你先坐著,我洗澡。哎,你這兒另一個人呢? 方文說,放心洗你的吧。他出去了,不到12點是不會回來的。 衛生間裡的水淅淅瀝瀝地響著,就像房子外面落著紛紛揚揚的細雨。方文不知 道溫碧雲是否還在416.是否還如張梅所說的那樣,在黑暗裡獨自垂淚。過去的分分 秒秒,已逝的意亂情迷,銘心刻骨的愛戀纏綿,當眾挨打的奇恥大辱,眾人的幸災 樂禍,在這一刻紛至遝來,將方文重重地擊倒在沙發上,使他感到身重如鐵。他現 在全然想不起來,他當初出於什麼心理、什麼動機答覆張梅的詢問。他明知道張梅 是個說客。是溫碧雲派來的說客。說服他來T 市旅遊。他來了。他原本是堅決不來 的。但他最終來了。來了以後想幹什麼,他不清楚;或者,他只是希望某種事情的 發生,又希望不至於發生。但現在,該發生的都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 嗨,嗨!你還在嗎?怎麼不說話? 我在呢,但我不習慣跟一個正在洗澡的女人說話。你說吧,說什麼? 說說你的工作。你沒有調動工作吧? 沒有。還幹咱們的老本行。你呢? 跟你一樣。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 男孩。你呢? 跟你不一樣,女孩。上初中了。 再沒有話可說了。十幾年的時光可以使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長得跟樹一樣高, 喉嚨突起,鼻音加重,發音渾濁;也可以使兩個原本無話不說的同學無話可說。而 僅僅三年的時間,就使原來的山盟海誓變得脆如玻璃,輕如紙張。時間,只有時間, 是永遠不死的老者,用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抽幹你的熱血,抽盡你的激情,抽完你 的囊肉,剩一把骨頭給你,好作你的棺材瓤子。 哎,方文,我想讓你進來給我搓搓背。你說你敢嗎? 衛生間的門一推就開了。 還說什麼敢不敢。我進來了。轉過身去。 噴頭上的水嘩嘩地灑下來。劉寧霞仰著頭,閉著眼,她把雙臂深深地交叉著緊 緊地抱在胸前,渾身像感冒發著高燒一樣輕微地顫抖著。樣子無助而又可憐;漆黑 而濕潤的長髮緊貼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如同披著被雨淋濕的黑紗;那些水珠,似 一個個精靈,順著她的臉龐、脖子和肩膀,滾動著彙集于她高高聳起的兩乳之間, 在手臂的交叉處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壩,她柔軟而纖細的腰肢那兒,形成了一片淡 淡的陰影,似乎隱藏著無數的秘密。方文用手輕撫著劉寧霞白皙而光潔的後背。多 麼奇怪。他一下一下輕輕地揉搓著,就像是在搓洗一件高純度的絲綢衣衫。他並沒 有看到更多的東西和內容。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脊背。白皙而光潔的脊背。白皙而光 潔如中秋明月的脊背。 方文沖出衛生間。他把劉寧霞的提包提進去。說,穿吧。 這時候,郭嘉破門而入,喜笑顏開地說,哈哈,方文,你沒有出去你後悔去吧。 你沒見咱們單位的人,包了一個中廳,連唱帶跳,簡直跟瘋了一樣。你別看一天在 單位上都人模狗樣的,這一陣全都原形畢露了。摟的抱的。哈哈哈。我給你說,溫 碧雲也去了。你沒去你後悔去吧。你現在去也晚了,她跟張梅兩個已經走了。 方文說,那你不摟著抱著,跑回來幹什麼? 郭嘉說,我硬是五音不全不會唱,腿腳不靈不會跳,在那兒乾著急沒辦法。要 不然,我非要讓她女人跳出礦泉水,把我跳出三條腿……這是誰? 鉛華落盡,芙蓉出水。劉寧霞一身明豔站在衛生間的門口。 方文對郭嘉說,我現在要出去,不到12點是不會回來的。咱們走吧。 等兩個人出了門,郭嘉自言自語:他媽的,動作好快,連澡都洗過了。說著, 吸了吸鼻子,啊——嚏!很響地打了一個噴嚏。 白天的暑熱退去,晚風徐徐穿街。樹葉沙沙,傳遞著一種人所不知的奇妙語言。 樹下的陰影裡,一對對的人勾肩搭背,竊竊私語。跑了近千里路,來到這樣一個陌 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在華燈初放的夜晚,跟一個十幾年沒有見面的女人並肩而行, 這是方文所沒有想到的。說陌生,那僅僅只是對人而言。在這個坐落於山坳和河谷 中的城市裡,除了同來的單位上的人,再沒有人會認出他是方文;說熟悉,是因為 任何的一個西北小市,與固原是沒有多大區別的。一樣堅硬而冷漠的水泥街道,橫 沖直撞的出租車,震耳欲聾的街邊音響,甚至連街邊的小吃攤、冷飲店,跟固原的 如出一轍,都撐著色彩斑斕、形狀可疑的遮陽大傘。只有人是不同的。方文曾經設 想過在這個晚上,如果事情按他的某一種預計發展,那麼身邊的女人應該是溫碧雲 才對。 他現在不是。 劉寧霞說,我聽你們單位的那個人說起什麼溫碧雲去跳舞了,你沒有去要後悔。 我真是對不起,來打攪你。也許壞了你的好事呢。 開玩笑的,何必當真。同事之間經常這樣的。方文口氣散淡地說。 也許我應該回旅社裡去,你應該去舞廳。現在才9 點,還不晚。 也許,你跟我在T 市相逢本身就是個錯誤。但已經有了一個錯誤的開始,我倒 是願意看到這個錯誤的開頭會有個怎樣的結局。 走出車站賓館已經很遠了。兩個人都坐了一天車,顯出疲憊來。 方文說,我們在冷飲攤上坐會兒吧。 劉寧霞沒有反對。 劉寧霞問:你們明天也上山嗎? 方文心不在焉:原來的計劃是這樣。 那你肯定是要去了? 我是不打算去的。人擠人,人看人,有什麼意思。 不打算去?劉寧霞說,跑了幾百上千里的路,不上山幹嘛來T 市?還是去吧? 我們明天也上山。我是要去的。我希望你也去。 劉寧霞的語言神態,與十幾年前在學校讀書時沒有絲毫的改變。或許,由於時 間的隔膜和錘煉,反使她的性格比在學校時更甚吧。方文說,你還是老樣子。本應 該是一句命令,但說出來的全成了乞求,讓人不好拒絕。你那時候要上東嶽山,往 往就是如此。 劉寧霞驚呼起來:哎哎。你說說看,東嶽山上的杏樹都還在嗎?沒有被砍伐吧? 方文說,沒有。哪裡會砍伐呢?西部大開發,退耕還林草,種還來不及呢,哪 裡會砍伐?現在山上打了機井,種了許多松樹、柳樹、榆樹,還有許多亂七八糟叫 不上名字的風景樹,路也修了,陡坡也做成了臺階,廟宇也修了,簡直成了公園。 劉寧霞遺憾起來。說,你說的這些樹都不好,應該全部種成杏樹,秋天一到, 滿山紅遍,那才叫好看。你記得咱們念書的那幾年,每星期都登一回山,看城,看 河,看人家,看莊稼,看紅葉,哎呀,學生時代太讓人懷念了。 方文嘿嘿笑出聲來。 劉寧霞說,你笑什麼?笑我的幼稚和懷舊嗎? 方文說,我不是笑你。我笑我自己的幼稚和懷舊。笑班主任在班會上罵我和羅 君吉,說一個班長,一個體育委員,兩個班幹部,低級下流,在熄燈後爭著搶著要 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劉寧霞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擦著噴到身上的飲料點。說,我一直沒搞清楚,你 當時跟羅君吉兩個,是誰要我的上半身,誰要我的下半身呢? 方文替劉寧霞拂去手臂上的飲料滴。說,我當然是要的上半身。燈一關,都一 般,不一般的是臉蛋。所以我要的上半身。 劉寧霞說,你這個思想,比羅君吉更低級下流。 我想是的。班主任在班會上一批評,你就再也不理我了。肯定是嫌我下流。幸 虧很快就畢業了。你連告別都不告別,就跑回你們縣去了。十幾年了,連個音訊都 沒有。 劉寧霞說,哪裡是你說的這樣。我也不是不想聯繫,而是沒地方聯繫。我印象 中你畢業前挺先進的,報名去了東山裡,現在不也逃回固原地區的首都了嗎? 是的,當了逃兵。年輕的時候耍二呢,現在…… 劉甯霞握起方文的手,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神情含糊而朦朧。說,現在,現 在咋變得這麼……老實了呢? 方文把手疊上去,撫摸著。說,現在,心比身先老,人自然就老實了。 劉寧霞說,別拒絕我。明天上山。 方文點了點頭。 旁邊的冷飲攤上有個女人說,老闆,結帳。 方文坐著沒有動。 接著,溫碧雲和張梅哼著不成調子的小曲從他們兩個身邊走了過去。 一到山門的入口處,好多人都泄了氣。 頭頂上的太陽光火辣辣地直射下來,遊人身上的汗酸味和山門口攤點上的油炸 味熏得人直想嘔吐。一筷頭的釀皮要4 元,一瓶礦泉水賣5 元,一張門票標40元, 坐纜車是80元。隴海線上的火車碾著兩條鋼鐵線,吱吱嘎嘎地奔向西安。 大客車上的空調開著,人的頭簡直就不敢往車外面伸。 郭嘉對方文說,我敢打賭你今天不會上山去。我找幾個人,咱們就坐在車上打 一天的牛拐子,你看咋樣? 方文說,你不遠千里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在車上打拐子? 郭嘉說,我好心好意為你著想,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我走了。你就坐在 車上等你的馬子吧。王斌,咱們走。 張梅站在車廂外敲了敲。方文把頭伸出去。張梅對方文說,你上山去嗎?你不 去嗎?你不去最好,我們都不想上山去。 遠遠的一棵柳樹下,溫碧雲穿著一身粉色的西裝套裙,亭亭玉立。 張梅說,哎,你這個傢伙,太傷人的心了。你不知道,昨晚上,那個女的是誰? 郭嘉說是你從車站上叫的個……小姐。溫碧雲回來哭了半夜。給,把我這件上衣放 到我的座位上,衣服口袋裡有東西,你掏出來看。等一會兒下來,聽見了嗎? 張梅邁著她那兩條富有彈性的白腿,向遠處的那棵大柳樹而去。 方文手裡捏著張梅的上衣,將衣服口袋裡的巴掌大的一小片白紙掏出來: 請你過來跟我說句話行嗎 方文將衣服蒙在臉上,嗅著還帶著張梅體香的衣服。 唯一便宜的是紀念品。 方文花兩塊錢買了一對長條鎮石。質地堅硬而細膩,帶深灰色自然條紋。一塊 上寫著「天長」,一塊上是「地久」。合二為一,則是很大的兩個字「愛情」。方 文將兩塊鎮石合在一起,又分開;分開端詳一陣,又合上。一男一女,分開來相思, 完全可以相對不安地「天長」、「地久」一輩子。而一旦結合成「愛情」,那是絕 不可以天長和地久的。因為不安要比安逸更能支撐人的精神活動。所謂愛情是不能 安逸的,愛情更適合於不安。不安刺激愛情,就像水流衝擊水磨,愛情才會更為激 越和鮮活。 方文躺在一塊斜坡的草地上,看著山底到山頂上下奔忙的纜車,看著山道上如 蟻蠕動的遊人,聽著旁邊不遠處的那棵柳樹下溫碧雲、張梅、張肉頭、郭嘉他們的 說笑聲,耳畔草叢裡的蟲鳴聲,在車站聽到的那種脆弱而巨大的聲響又在心中浮起, 像水,像霧,像煙波,把他從草地上托起,漂浮到雲頭。他有了眩暈的感覺。好像 是誰把他的心、他的肉掏光扒盡了,只剩了一顆飛速旋轉的腦袋。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的無情,恨我的無意。但人言可畏。 什麼人言可畏?你我的關係早就形同夫妻,甚至比天下一層的夫妻更情深意切, 更相親相愛,還談什麼人言可畏。被人言擊破了膽的是你的丈夫。 可是他畢竟是我的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自尊和處事原則,雖然我也恨他為難你 …… 不是為難。是狠揍。而且害怕揍不過我還要叫打手。他如果一個人清清醒醒地 來決鬥,光明磊落地來對陣,我就是死了也甘心情願。但他的那種做法只能算是一 個九流的惡棍。設鴻門宴,三比一地收拾我。不是我說絕情的話,我永遠不會跟一 個惡棍爭一個女人。哪怕她是仙女,哪怕她是個把心掏給我的女人。 所以整整三年了你不跟我說一句話?可你知道這三年中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天 天跟你見面,但又不能跟你說一句話;天天晚上夢見你,白天見了你又不得不裝出 一副樣子來給別人看。他現在甚至連不三不四的女人都敢明目張膽地往家裡領,我 都不敢說一句話。你能想到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嗎?我原想著這一次出來,能和你 好好談談。害怕你不來,我讓張梅問了你幾遍。昨晚上,我在房間裡癡心等著你, 你倒好,叫了個小姐來陪你。你再恨我,我再不好,難道我連這個婊子都不如嗎? 她不是小姐,更不是婊子。她與你沒有任何關係。更跟我們的事沒關係。 可你那麼做,不是明明做給我看嗎?做給全單位的人看嗎?讓大家看看我有多 可憐,被你耍了兩年,扔了。落到了個丈夫不疼情人不愛的地步。而你呢?剛一到 T 市,就有小姐陪著。你以為很光榮嗎?這麼做對你有多大好處呢? 最起碼的好處,是她的男人不會叫打手在固原的大街上來揍我! 你…… 這是我來T 市買的唯一的一件紀念品。以後的事情我說不準。如果你念舊情, 任挑一塊拿走,也算是咱們之間的一個紀念。 如果你還念舊情,想真正給我們之間一個永恆的紀念,就請今晚到416 ,9 點 半。 溫碧雲拿走的是「地久」。 直到臨上車,方文才和劉寧霞碰上面。 劉寧霞說,你怎麼搞的。我在山門口到處找你,沒找見,我以為你沒有來。 方文說,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昨天晚上答應了你,今天就一定會來的。 劉寧霞說,這一見面,又不知要過多久才會再見。我們今天晚上連夜去西安, 不能再聚了。你們呢? 方文說,明天就回去了。哎,我這裡正好有一件紀念品。這是一半,送給你, 另一半我留著。 劉寧霞說,是什麼?天長? 方文說,是愛情。只有兩塊合到一塊才是愛情。另一塊是地久。好了,上車吧。 劉寧霞舉著一塊殘缺不全的「愛情」說,記著,常來信。看著方文走遠,低著 頭端詳著那塊鎮石。自言自語:這個方文,也真是馬虎得可以。應該他拿著「天長」, 送我「地久」才對。男為天,女為地嘛。有機會去固原,一定要跟他換過來。 走廊裡的燈幽暗無光。走廊裡鋪著劣質但耐磨的暗紅色地毯。走廊裡鴉雀無聲 寥無人跡。方文的感覺裡他不是走在T 市車站賓館的走廊裡,而是走在兩旁長滿了 茂密的各色莊稼和開滿野菊花馬蓮花的鄉間小道上。四野空曠,天高地遠。人是自 由的,沒有鐐銬和約束的。想幹什麼就能幹成什麼。就像三年前在鄉間那所小學的 那一個晚上一樣,沒有妻子,也沒有丈夫,更沒有孩子和家庭。有的,只是一對野 合的男女。現在,在方文的心中,有的只是416 這個具體但不表示數量關係的房間 號碼。他覺得走了三年的時間,才從二樓走到了416.還沒有容得上他輕輕的敲門, 他只是將左手的食指彎曲了起來,那扇厚重的門就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雖然沒有開 燈,但房間裡實際上要比走廊裡稍微明亮一些。那是因為它的窗戶臨街。街燈的光 芒透過樹枝樹葉,把斑斑點點的碎光投射到這間充滿了溫馨和浪漫的奇妙的房子裡。 立時,溫潤而帶有檀香氣息的嘴唇,顫抖而滾燙地貼在了另一片嘴唇上。從此以後, 每一寸肌膚都被投入到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包括每一根頭髮,都被賦予了經久不 息的激情和至高無上的快樂。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語言。肢體的表達方式比語言更 富有蕩人心魄的效果和魅力。T 市車站賓館416 房間的服務員明天將要花費很大的 精力和時間才能鋪平或者洗滌淨這條原本無罪的床單。 T 市8 點的陽光,探頭探腦地鑽進了方文的眼睛。他昏沉而疲憊地轉動著眼珠, 但就是睜不開眼皮。他看到眼皮內一片血紅,像海一樣的紅色光波正在湧浪翻滾。 郭嘉說,哎。他媽的你!該起來啦。9 點就上車了。只剩一個小時了。 走出房間,方文抬頭看了一下太陽。太陽已經不像他昨天看到的那個太陽的樣 子了,而是成了一團渾黃,像攤開的蛋黃一樣。縱欲過度。眼睛發花。方文想。那 一次他和溫碧雲在鄉間作了一夜夫妻,第二天早晨看太陽就是這個樣子。 來到飯館,一聲聲「來一碗二細」、「來一碗幹拌」的叫聲使方文覺得頭昏腦 脹。勉強吃過飯。張肉頭說,這不行。十個小時的車呢,一碗拉麵連三個小時都撐 不下來。不如我們再買幾斤熟牛肉拿上,提一紮啤酒,路上連吃帶耍。 郭嘉、王斌都表示贊同。方文不置可否。 一街的大排檔過去,全都是賣熟牛肉的。每個攤子的前面,全都掛著製作粗糙、 黑髒油膩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錯字連篇地寫著品名、價格。 哎,一斤熟牛肉才6 塊錢。張肉頭興高采烈。 你眼睛有毛病。一斤熟牛肉6 塊錢。一斤生牛肉都要7 塊錢呢。郭嘉說。 攤主是個比張肉頭更肥胖的男人。鬍子拉碴,形象生猛。說,沒看錯沒看錯, 這個師傅的眼力好。好眼力你把好牛肉買上。來來來,勞動節青年節,節日期間優 惠大酬賓,讓利銷售多買還有贈送。 郭嘉用手指頭戳了戳那堆暗紅色的肉。 攤主說,要買就買,價錢好說。但請不要用手戳,這是清真食品。 張肉頭說,那就稱4 斤。 攤主一刀下去,拎起一塊放在自動稱上。說,不多不少,剛好5 斤,一共30元。 張肉頭在掏錢。其餘幾個人說,錢你先掏,上車後再算。 方文看著那堆肉。說,這會是熟牛肉嗎?熟牛肉應該不是這麼粗大的纖維吧? 我怎麼看著像是駱駝肉呢? 張肉頭忙將錢裝回衣服口袋裡去,撕了一小塊放在嘴裡嚼起來。大家都在看他 那肉嘟嘟的臉頰快速地蠕動著。嚼了半天,吐在了地上。說,根本不是牛肉。我們 不買了。 攤主一把揪住方文的衣領。說,哪裡來的野驢敢跑到我們T 市的田裡來撒野! 你敢說我這不是牛肉?你摸了我的肉,問了我的價,我給你割了下來過了稱,你說 不要就不要了?夥計們,揍這幫野驢。 很冰涼很細小的一股像清潔的溪水一樣的東西,很冰涼很細小的一縷像清晨的 微風一樣的東西,穿透了方文的前胸,吹進了方文的心房。他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 輕鬆和舒服,就像是雙肋下猛然間長出了兩隻翅膀,帶他飛離了地面,升上了雲端。 他聽到響亮而悅耳的警笛聲像是一個人在很遠的地方不斷地說著:完了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沒錯。是完了。T 市的旅遊這件事情應該完了。結局就是如此,我已經看到了。 方文倒下去的時候這樣想。 在T 市,令悲痛欲絕的溫碧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方文的遺物中,並沒有那 塊寫著「天長」代表著殘缺不全的「愛情」的另一半鎮石。只有她寫的那張巴掌大 的紙片,在方文的上衣口袋裡,已經被血染得像一朵花一樣燦爛了。而且後面的兩 個字「行嗎」已經被刀鋒所傷,模糊不清,僅剩了前面的一句: 請你過來跟我說句話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