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沒有放完的電影 趙林志 在農村,放電影永遠是年輕人的節日,因為情人來了。 老陽的眼睛一塌蒙,天開始暗下來,是那種墨汁兌了水塗在畫布上的黑,不完 全的。 男人們一手端著的海碗裡盛著小米稀飯,一手的竹筷上串了三兩個不等的黃窩 頭,暮色裡,他們開始串門吃飯。 瓦村的男人從不和自家的老婆孩子共進晚餐,他們認為那樣的吃法是城裡人的 作派。幾個說合來的人蹲在大街上或誰家的門口邊吃邊侃,那多有趣呢,起碼比飯 桌上聽老婆的絮煩要開心得多。城裡的女人往往喜歡在飯桌上將男人訓成倭瓜,可 城裡的男人卻沒有意識到這點。瓦村的男人因此覺得城裡的男人很值得同情。下飯 的菜通常是沒有的,這個坐落在山根小村水缺,蔬菜就稀罕。男人們指縫間或是夾 一棵粗壯的大蔥,或是夾幾瓣紫皮大蒜。女人精細的,將蒜瓣搗成泥,澆上醋和香 油,用塑料小碗盛了,一街筒子便都是這個女人體貼男人的香氣。吃不到香油蒜泥 的男人酸著鼻子勸吃香油蒜泥的男人晚上把女人搗成蒜泥,千萬莫辜負了女人,笑 聲和呼嚕呼嚕的喝湯聲就響成了一片。 這個時候,麥升肩上扛著影片箱子走過了街道。「演,演電影哩,今晚,演, 演電影哩。」麥升邊走邊喊,吐字不太清晰的聲音裡滿是興奮。 麥升不是村裡的放映員,麥升是一個不太靈醒的26歲的光棍。但是麥升能最先 掌握村裡放電影的信息,麥升與村上指派的放映員兆禮是好朋友。兆禮有了麥升這 個朋友能省不少事,比如去五裡外的鎮上取膠片,放映中途到外村換片這些麻煩事 就由麥升來承擔,兆禮樂得清閒。兆禮放電影喜歡擺個派,燈光一亮,他先坐在椅 子上吸煙,有人過去打聽片名,他總是不吭聲,只等人家遞上一棵煙,他才施捨似 地嘟囔一句,也不管問者聽不聽得清。一次麥升嘴快說出片名來,兆禮就一聲呵斥, 麥升自此再不敢多嘴。瓦村的人把兆禮稱作鄉長放映員。 向村人宣佈演電影的消息對麥升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何況有時兆禮還傳授他一 兩招呢。麥升非常想作一名放映員。 扛著膠片箱子的麥升走在街上,人們明知故問麥升什麼片子,麥升就說問兆禮 吧。這句話麥升要重複許多遍才能到達演電影的小學校。 石匠小來加快了吃飯速度,他不再去傾聽這些已婚男人頗含色情意味的扯談,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演電影的日子,小來的耳朵眼裡總是伸出一根欲望的繩 子,已婚男人的談話像只手拽著這根繩子,拽得小來很興奮。小來是個18虛歲,唇 上開始長茸毛的青年。 小學校院裡的人已經多起來,大部分是些毛孩子,嘰哩哇啦在瘋跑瘋鬧,像一 鍋煮開的黏粥。麥升活似一隻忠實的守護犬站在院當中的長條桌旁,桌上放著未打 開的放映機。頑皮的少年妄圖從麥升的嘴裡打探出影片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詢問, 麥升像個入定的老和尚就是不發一言,有孩子就擠到桌前想認出膠片盒子上的字, 只是天墨著看也徒勞。這時的燈光是絕對不能開的,因為兆禮還沒有駕到。孩子們 躲到一邊拿麥升出氣,齊齊地罵:傻麥升,狗看門!傻麥升,狗看門!麥升在墨黑 裡微笑著,不怒不惱。 小來像個大人似的背著手來到麥升跟前,向麥升打聽影片的名字,麥升一視同 仁,閉口不答,根本不在乎小來是個嘴上開始長茸毛的青年。小來覺出沒趣,就到 大門去等他盼著的人。 5 分鐘不到,小來盼著的人出現了。 香蓮走路的姿勢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小來也能「看」到,小來對香蓮的 感應是特殊的靈敏,何況此時伸出去的手指還隱隱約約看得清呢。香蓮是個看電影 的積極分子。 小來伸在褲袋裡的右手開始發汗,這只手裡攥著一條手絹,是小來花三元錢從 鎮上買來的那種質地很好的絲光手絹。好多天前,小來就打算將手絹送給香蓮,只 是從來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面倒是天天見,卻不等於就有送禮的機會,尤其特殊 的禮物更不能隨隨便便地送人。 小來初中畢業沒有去考高中,他知道即使去考也是瞎子點燈的結果,那一道道 題,一行行字總讓小來犯困,乾脆就扔下書本跟父親學起石匠來。小來的父親是方 圓幾十裡的著名石匠,盤龍飛鳳,獅子走獸樣樣刻得妙。小來也手巧,沒二年就學 得有模有樣了。 小來上午幹兩晌,下午再幹一晌就不幹了,剩那一晌的時間小來要去井臺挑水。 晚霞與夕照是任何一個畫家也畫不出的美麗。走在夕照裡小來感覺好極了。一 擔水挑在肩上顫顫悠悠,兩隻手抱在胸前扁擔仍是那麼平穩,小來覺得在這樣美不 勝收的黃昏來挑水真是一件非常詩意的事情,尤其看著香蓮挑水,那真的…… 香蓮婀娜地邁著輕盈的步子,壓在肩頭的扁擔似乎是舞臺上舞蹈演員的道具, 襯著晚霞夕照的幕景,只有美妙而絕無壓迫的沉重感覺。香蓮挑著水桶的身影從小 來的門前一閃,小來的心就悠忽一下,舞動的鐵錘立時沉重了許多,他立即放下工 具跑到廚房去抄扁擔,挑上水桶,便腳上安了彈簧似的射出院門。小來的腳步邁動 得很快,總能趕在香蓮之前到達井臺。井水很深,鐵轆轤「轟隆轟隆」放好一陣子 水桶才能吃著水面。 香蓮的水桶在井臺擱下時,小來的一桶水已絞了上來。 小來說:「香蓮,拿桶來。」 香蓮說:「我自個絞吧。」 小來說:「香蓮,快拿桶來。」就那麼一手提著滿當當的一桶水站在那兒等。 香蓮只好把自己的水桶遞過去,然後沖小來笑笑。香蓮一笑,縮小了的毛茸茸 的眼裡蓄滿了嬌與媚,這嬌與媚化成了水往人的心裡淌。 小來就說:「香蓮你別笑。」 香蓮說:「笑笑咋了?」 小來說:「你一笑我就沒勁兒絞水了。」 香蓮卻仍然笑著,只是把一隻手捂在了唇上。 打滿兩擔水,香蓮頭裡走,小來在後邊。小來的心思全在香蓮挑水的姿勢上。 香蓮的脖頸粉紅粉紅的,兩個耳垂那麼鮮亮,像新鮮多汁的紅薯肉。香蓮的臀 部不肥不瘦,隨著步子扭來擺去,幅度不大,卻讓人悅目賞心。已婚的男人總向小 來兜售他們的經驗,他們對小來說:找老婆要找大屁股,生孩子都是愣頭虎。香蓮 的屁股在別人眼裡屬肥呢還是瘦,小來當然不清楚,他更無法啟齒去請教那些已 婚的男人,但小來認定香蓮的屁股不肥也不瘦。不肥不瘦是生男還是生女,已婚的 男人沒有告訴小來,小來也不想知道,生孩子的事情對小來來說還是很遙遠的事, 那麼遠的事情想它幹啥呢! 挑水的人逐漸多起來,小來就排在了別人前面,與香蓮隔那麼一兩個人。這種 情況一旦出現,小來就「高風亮節」地盡著別人先絞水,只要能排在香蓮之前就行。 鄰家的大嫂有意對小來說:小來你不能總給香蓮絞水,給俺也絞一擔。鄰家大 嫂是個新婚半年多的媳婦,肚子已微顯,鄰家大嫂的臉上整日笑盈盈的,好像太多 的幸福逼著那張臉去釋放。小來非常樂意地給鄰家大嫂絞了一擔。小來很高興鄰家 大嫂說的話,因為她的話讓香蓮的臉蛋紅了那麼一下。 挑到第五擔水,水缸已經滿了,小來就澆院裡的蘋果樹、梨樹,還有桃樹,樹 都澆完了,小來就往豬圈裡倒,天正熱,豬們就哼唧著感謝為它們降暑的小來。 天慢慢暗下來,像一塊幕布在緩緩地拉。 小來說: 「香蓮你們家的水缸是不是很大很大!」 香蓮說:「小來你們家的水缸是不是也很大很大!」 這麼著,就都停止了挑水。 小來放下扁擔對父親說:「我們家應該買個盛20擔水的大缸。」 父親吃驚地說:「要那麼大的水缸幹啥?又不開澡堂子。」 小來說:「這天多熱,多存些水洗個澡就痛快了。」 小來爹對小來的勤快和精于數算滿意透了,說:「憑你小子這勤快勁找個好媳 婦是不成問題的。」 小來心裡的媳婦當然就是香蓮了,可怎麼向香蓮表白讓小來很傷腦筋。請媒人 去說倒是簡單明瞭,村裡的青年大多也是媒人撮合的,只是那樣一來甜蜜先被媒人 咬去一半。 小來決定還是自己跟香蓮挑明。 香蓮在小學校的西牆根站定不久,兆禮來了,因為大院裡的燈亮了。兆禮在燈 光下開始忙乎。如果來看電影的人多,兆禮做起來就慢慢騰騰的,好讓人們著著急, 如果大部分還沒來,兆禮的手腳就麻利起來,故意不讓人看到影片的開頭。 不斷有人上前向兆禮打聽片名,兆禮一邊哼哈著一邊往耳朵上夾煙,兩隻耳朵 夾滿了就甩給麥升一支,麥升在燈光裡的臉笑得像個爛桃子。 機頭上的光開始往影幕上照。影幕總是掛得不太規整,有人曾想去扯平整,可 是兆禮就要生氣,一生氣電影裡的人就跑出了影幕。人們不再去扯規整影幕,一任 影幕像個邋遢女人頭臉不整地吊在北牆上。兆禮的手往機頭射出的光線裡遮掩兩次, 發出「嘟嘟」的兩聲,像個開場白似的。孩子們在白光裡跳,或伸出巴掌把自己的 胳膊往影幕上印,弄得影幕像亂糟糟的黑白畫。兆禮大聲地對著喇叭日小孩們的娘, 把小孩唬安生了。這個時候,離電影開演就很近了。 小來也在西牆根站定,離香蓮一米的距離。 「香蓮你看電影咋那麼積極?」小來說。 「小來你咋比我還積極?」香蓮說。 香蓮的反駁讓小來一時無話。小來想,香蓮的口才真是不錯,一句話問得我不 知該咋說好了。小來往兆禮那兒看,燈泡發出的光芒很刺眼。小來既希望電影快些 開演,又希望兆禮多磨蹭會兒,電影開演小來就好找機會把手絹送給香蓮了,兆禮 多磨蹭會兒,小來就覺得幸福會越聚越多,畢竟這麼近地跟香蓮並肩站在一起呀, 香蓮花香般的呼吸都聽得真真的。 如果不是那天到香蓮家送楹柱石,小來還不能夠下決心給香蓮送手絹。 香蓮爹到小來家,起初並不說要選楹柱石,他踱到小來跟前瞅小來做活兒,仔 細看小來的雕刻手藝,對小來爹說:「老來,小來的活兒超過你了,你看這獅子刻 得跟活物似的。」小來爹就高興地甩給香蓮爹一支煙。小來心裡美極了,臉上紅紅 的透著亮,誇他的人是香蓮的爹哪!來選楹柱石的人海了,誇小來的人也數不清, 小來從沒有激動過,因為那些人都不是香蓮的爹。 香蓮爹選准一對楹柱石,小來幫著往他家送,步子特別輕鬆,小來覺得如果這 會兒把泰山放在自己的肩頭那也一定像一包棉花似的輕。小來一進香蓮家的院子, 看到香蓮家的蘋果樹、梨樹,還有桃樹都澆得水嫩嫩的。小來一激動,扛在肩頭的 百十斤重的楹柱石就忘了往下放。香蓮爹說: 「小來你扛得不沉嗎?趕快撂下。」 小來居然說:「不沉,叔,這會兒讓我扛泰山也不在話下。」 香蓮爹說:「小來你真逗,你想當二郎神麼。」 香蓮端著淘米的瓢從廚房出來,對她爹說:「你看,小來多能吹!」 香蓮爹笑了。 第二天一早,小來跑到鎮上的商店去買手絹,商店的門還沒有開,小來對著那 一排門說,這些開店的人真是懶到家了,太陽把屁股都曬出汗了,你們居然還在睡 大覺,買賣能這樣做嗎?買賣就得起早貪黑才對。小來又一想,就高興起來,這些 人的老婆一準都不漂亮,要不怎麼這麼缺乏積極性呢。他們的老婆肯定沒有香蓮漂 亮。小來耐下心來等待商店門的打開。 鎮上所有的商店,最好的就是三塊錢的手絹了。小來覺得三塊錢真是太少了, 他們怎麼不向我要三十,三百呢,小來我會跟你們討價還價嗎!小來把手絹仔細疊 好,要了個漂亮的塑料袋裝進去,然後攥在手心裡一路哼著歌回家了。 一個片子就要放完了,小來伸在褲袋裡的手汗津津的,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往這 只手上聚。他還沒有鼓起勇氣把手絹送給香蓮。萬一香蓮不接受呢?雖然黑著天, 可畢竟是大庭廣眾呀。香蓮澆了她家的蘋果樹,梨樹,還有桃樹,又能說明什麼呢, 瞧這天旱的,她家的果樹或許正需要澆呢。 要不,等電影散場時乘人多塞給她吧?亂哄哄的,就是她不接受又能怎樣?萬 一要是接受了,那不正好。小來把手從褲袋裡掏出來,手捂得難受哩。 一個片子演完卻遲遲不見兆禮換片,燈泡在人群中孤獨地亮著。小來看過去, 見兆禮坐在椅子上幹部似地抽著煙。有人喊:「咋著哩,麥升換片還沒回來?」兆 禮默著算是回答。煙霧裡幾隻熱愛光明的蛾子在上下翻飛。 小來知道,麥升是到三裡外的格村換片去了。像這樣兩個村同時上演一部片子 的情況在喬鎮是經常發生的,這樣就能在最短時間內最大限度地讓百姓看上這部影 片,好在各村都有放映機。 「麥升真是個好人,大家看電影,他辛辛苦苦地來回跑片,自己看不成,又不 掙錢。」小來說。 「要是讓你白跑片你去麼?」香蓮說,想為難一下小來。 小來卻說:「只要你來看,白跑就白跑。」 香蓮說:「我要不看你就不白跑是不是?」 小來說:「那樣人家不說我是麥升第二!」 香蓮說:「我要看你就不怕別人說你麥升第二了!」 小來說:「那就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的事了。」 香蓮「嘻嘻」地樂了,不再說話。 「噗噗,麥升同志,麥升同志,聽到廣播後火速前進,瓦村人民在等著你呢, 麥升同志,麥升同志,聽到廣播後火速前進,全村人民在盼望著你呢。」兆禮對著 麥克風一遍遍地喊。 如果麥升正走在路上,他一定會飛奔起來。夜很靜,喇叭聲起碼能傳出去三裡 遠。通常,兆禮的喊聲剛住,麥升的喊聲就傳進了小學校。來,來了,片子,來, 來了。麥升不利索地喊著,待到近前,麥升汗津津的臉不擦一下就把片子遞給兆禮。 兆禮繃著臉說,麥升你怎麼成老慢牛了,比牛還慢,再這樣,誰能給你當媳婦, 全村人民能信任你!麥升就誠惶誠恐地對兆禮說,下回,我,我快跑,保證,保證 不誤事。電影繼續放映,麥升飛奔著換片去了。 這回麥升換片的時間似乎太長了,兆禮在喇叭上又喊了好幾遍也沒能聽到麥升 不利索的「來,來了。」 有人笑著說:「麥升可能讓狼吃了。」 有人笑著說:「麥升可能讓虎叼了。」 有人笑著說:「麥升可能找狐狸精成親去了。」 大家在說笑裡又等了很長時間,麥升卻像一粒拋進水裡的石塊始終沒有露頭。 兆禮覺出些什麼,就吆喝了幾個人一塊去接麥升,他們覺得麥升真的是遇上了 什麼。 幾個人吵吵嚷嚷帶上手電去了,兆禮還從老師的辦公室掂了一根鍬把。 一個小時後,去尋找麥升的人回來了,麥升是被幾個青年抬回來的。 大家圍過去,看見躺在燈光裡的麥升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小來和香蓮也擠過 去,他們同時看到了麥升血肉模糊的臉。香蓮一聲驚叫抓住了小來的手,人就挺不 住要往地上出溜,小來用力架住了她。 麥升是失足摔到崖下摔成這樣的,麥升背著膠片一定跑得很快,因為兆禮在喇 叭上說全村人民都在盼望他哩。抬他回來的人這樣說。 兆禮的臉白得嚇人,又灰蒼蒼的讓人難受。 村醫老黃急急地趕了來,圪蹴在麥升身邊又搓又揉,聽診器在麥升的胸脯上游 走。許多銀針插進了麥升身上的穴位,麥升看起來就像個帶箭負傷的壯士。 可是麥升沒能醒來。 小學校靜了很久,有女人的啜泣隱隱傳來,兆禮和大家將麥升的屍首抬下去了。 小學校的人都走光了,香蓮卻渾身軟得走不了,小來幾乎是把她抱到西牆根坐 下的。好久,小來說: 「我要給麥升刻一個碑,碑上刻一架放映機,麥升一直想當個放映員哩!」 香蓮說:「再給他刻上一個女人吧,麥升連個女人也沒呢!」香蓮的淚滴答了 小來滿手。 小來說:「中。」小來掏出褲袋裡的手絹為香蓮揩淚。 香蓮把頭埋在小來的懷裡,這時的月亮剛剛升起,慢慢由黃變白,他們守著那 顆白月亮直到天明。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