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姦情飄飛在陽光裡 郭寶光 梅竹在漂洗完最後一件衣服直起腰來的時候,才感到腰間酸溜溜的。好大一盆 衣物,她用了近三個小時才洗完,現在她終於能直起腰來了。能直起腰來的人才會 有幸福的感覺。漂洗的水聲消失了,臥室裡傳來了打殺的聲音。電視裡正播放電視 劇《陳真》。幾個月來電視臺可能再也找不到更新鮮的玩意兒,就編織了一個「經 典回放」,讓觀眾重溫往日舊夢。為提高收視率還推出了有獎競猜。《上海灘》過 了是《霍元甲》;《霍元甲》過了是現在正播放的《陳真》,不用猜下面《射雕英 雄傳》、《雪山飛狐》之類會尾隨而來。全都是打打殺殺,全都是恩恩怨怨,全都 是腥風血雨。讓每一個觀眾感覺到這世界雖不如電視裡表現得這麼集中、激烈,但 也暗流如湧,仿佛每一個日子都在顫抖,叫人誠惶誠恐。 梅竹想喊丈夫萬龍幫自己把一大盆衣物架到陽臺上去,這念頭只在腦裡閃了一 下,立即就熄滅了,她知道萬龍是不會幫自己幹的。這一年多來家裡的事一天比一 天分明。梅竹負責家裡所有的活兒,洗衣、做飯、刷碗、買菜等等;萬龍負責吸煙、 喝茶,電視裡情節的發展和打殺質量的好壞,恩恩怨怨纏纏綿綿的程度。梅竹雖勞 累一些,但總算把日子一天一天過下來了。 梅竹把大盆裡的衣物往小盆裡分了後開始往陽臺上端。出衛生間,經廚房、客 廳來到臥室。萬龍在臥室裡噴雲吐霧,全神貫注,聚精會神,一絲不苟地面對著熒 屏。梅竹瞥了一眼屏幕,陳真已沖進了東洋人的武館,又一場惡鬥在所難免。她沒 停腳步,徑直走向陽臺把衣盆放下,又返回衛生間端剩餘的衣盆。 梅竹端了四趟。 電視裡的情節沒有太大進展。 梅竹在陽臺上放下第四盆衣物的時候又一次直起腰來,她把拳頭伸向腰後為自 己捶了幾下。看看窗外,窗外的陽光正處在青春年華時刻,熱烈、燦爛、輝煌。 陽光真好! 梅竹站在方凳上用毛巾抹了一下陽臺頂面的晾衣繩,又下來抹陽臺外自做的晾 衣架,返回身來從盆裡取出一件米黃色的襯衣抖了抖,企圖把皺褶舒展開來。這時, 她突然感到一個身影從眼瞼中滑過,身子被感覺定格住了。「不可能。他在這幹什 麼?他不知道我的住處。不知道,絕對不知道。」她肯定地告訴自己。可她所握不 住自己,手持著米黃色的襯衣側身悄悄地往樓下窺視。她看到了樓下那人,心裡陡 然慌亂起來,眼睛像是被迷霧罩住。眨了眨眼,試圖使自己的判斷更準確一些,迷 霧般的東西倏然化開,她在抹晾衣架時無意間留存下來的感覺被證實了。 「是他,肯定是他。是武傑。」 原本熱鬧的樓下現在鬼使神差地只有一個人,就是梅竹肯定是武傑的人。他一 副委瑣的樣子,手扶在自行車把上,好像在等待。等待什麼?不知道。他腦袋耷拉 著,臉朝著地面,像脖子生病的那種,感覺不到任何的支撐力量。一件脫了色的淺 藍襯衣罩在身上,像這歌舞昇平時代的棄兒。 「他原本不是這個樣子!」 梅竹的感覺被自己的眼睛證實的那一瞬,她就陷入驚慌失措之中,無數急於弄 清的問題便紛紛跳出來。「怎麼能是他呢?他在這幹啥?他原本不是這樣?這是他 自找的!」在她想到「這是他自找的」時,又多多少少夾雜著些許憐憫。她渴望能 看到他的真實面孔,可樓下的武傑像閹過的公牛,始終耷拉著腦袋。 她恨武傑! 兩年多了。這是她兩年多來第一次見到武傑。她清楚地記得武傑那天下午是兩 點四十分用廠內部電話把自己叫到他辦公室裡的。她走進他的辦公室時,武傑醉醺 醺地正咕咕嚕嚕地罵著什麼。他迷蒙的目光從猩紅的面孔中凸現出來。那是一種讓 人難以捉摸的目光。 「你找我?」 「我——找——你。」 「什麼事兒?」 武傑搖搖頭。他把腦袋往上努力躥了躥,重複道:「什麼——事兒?」然後用 手去撫摸那乾渴的喉嚨。酒精已經在他的身上如火一樣地燃燒。 「喝,喝他娘的喝——我——」 武傑只說到這,便趴到桌面上,瞬間的功夫便鼾聲如雷。 梅竹想退出去。她是該退出去。當時如退出去的話就不會有以後的結果。一切 都毀在自己沒有這樣去做。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把他的空茶杯拿起倒了杯水。她拍 了拍武傑的肩膀:「武傑,喝點水,喝點水。會燒壞身子的。」武傑沒有任何反應。 她端著水在武傑的身邊等了好大一會兒。「無論如何得讓他喝點水。」她想。她用 力將武傑的身子扶起,把他的頭倚在自己臂膀上,然後開始給他喂水。水一部分咕 咚咚地被武傑咽了下去;一部分流入他的胸口。水的滋潤使武傑睜開了眼睛。他仰 視著她的面孔,叫了聲:「梅——竹——」 梅竹不該點頭,可她還是點了點頭。 「梅——竹——」 武傑像是被奶的孩子,再一次喊出梅竹的名字時竟嚶嚶地哭了。 「武傑,武傑。你不能哭,你——」 梅竹陷入了尷尬。 「梅竹——」 這是一聲很急促,很亢奮的叫喊聲。武傑張開臂膀一下子把梅竹抱住,兩人的 臉死死地貼在了一起。 「不!不!武傑,不!」 ………… 梅竹喘著粗氣,仿佛武傑依然在死死地摟抱著自己。她往樓下看看,武傑依然 手扶在車把上,耷拉著頭。她感到自己的臉上有一股撲著酒氣的燥熱。她切著牙齒, 憤怒一下子又攀升上來。 梅竹掙脫開來那一瞬間的細節至今都是模糊的。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把他 甩掉的。她沖出辦公室,淚眼迷茫的憑感覺蹀蹀躞躞地從二樓沖下一樓,又跑到車 棚裡,推上自行車沖出了廠門。有許許多多的人目睹了這一場面,但在刑警隊刑偵 舉證的那一刻她誰的名字也說不出。「全廠人都在。廠裡的人都看見了。」她真的 以為全廠人都看見了,但誰也沒看見。如果那一刻要冷靜一點走出來也許不會再往 下發展。這世界還有什麼比這事兒更怕張揚的呢?她至今堅信被全廠人看見了,結 果就不再一樣了。 她想澄清自己,她更想得到丈夫的幫助。她最初的想法就這麼簡單。 「他×你了嗎?」 「不,不。沒有。」 「沒有你抖啥?」 「不!真,真的沒有。」 「扒下來我看看。」 「不!」 「哼哼哼——」 「真,真的沒有。求求你萬龍,求——」 還沒等梅竹說完,萬龍的巴掌就重重地抽在了她臉上。頓時,殷紅的血從她的 嘴角流出。 「真——的——」 梅竹的淚從眼眶滑出後迅速地去追逐嘴角的那條血流,和血流形成兩條並行的 線漫無目的地流淌著。 萬龍取出一把鋒利的尖刀對著她的額頭,把她逼到床沿。她把下身的衣物脫去 了,仰在床上任他用卑劣的目光去褻瀆。那時,她想到了死。 萬龍一連幾天腰間別著那把鋒利的尖刀去尋找武傑,每次又都落空而歸。沒有 收穫就沒有安慰、平衡。他酗酒滋事,往死裡打梅竹。有時打得梅竹自己也認為和 武傑發生了一切。 「去×,去告他狗日的。我把他送進去!」 萬龍決心一定要把武傑送進監獄去。 「到刑警隊你咋說?」 梅竹一片茫然。 「咋說?!」 「他——」 「他×了你,就這麼說。」 …… 萬龍在臥室裡反過神似地,眼睛瞄著電視屏幕,叫道:「晾完了嗎?磨蹭啥? 生蛆。」 梅竹驚醒過來。「快了呢。」 「我那件衣服洗了嗎?」 「哪件?」 「哪件?工作服。」 「洗了,都洗了。」 現在電視屏幕上陳真和大安相遇了,這樣的場面萬龍並不太感興趣,所以他想 起了衣服。萬龍認為這種場景是導演在做那些粘粘乎乎的假戲。說書人就好扯這樣 的「撇子」,甩個千八百里的讓觀眾聽眾爺熬時間,「水」得很。他現在想從以前 看《陳真》的記憶中尋找出情節的發展,可咋也想不起下面的東西。他唯一能告訴 自己的是大安的到來會引出很多「岔子」。陽臺上的梅竹依然拿著那件米黃色的襯 衣。陽臺內外的晾衣繩架上空無一物。現在她很焦急。她怕武傑發現自己,希望他 儘快離開。她又悄悄地探過頭去,武傑依然扶著自行車把低頭站在樓下。 「他到底要幹什麼?」 梅竹知道從那件事發生後,武傑的科長被撤了,下放到車間裡帶班。他所有的 希望因那件事都被上面給掐滅了。 萬龍決心要讓武傑坐牢。他到刑警隊報案以後到處找關係,大把大把地花錢請 客,可這些錢收購來的都是些虛假的承諾。武傑沒有坐牢,只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分 上就打住了。如果在刑偵詢問的時候讓萬龍在場,也許就不一樣了。憑他那看警匪 片的「豐富經驗」和對梅竹的震懾力,梅竹能不咬定武傑強姦了她嗎?可惜,警方 是不需要他幫助的。 「他真的沒對你施暴嗎?」 「沒有。」 「有沒有解你的腰帶,或其它什麼動作?」 「沒有。」 「你別不好意思。你有權利保護自己。」 「真的沒有。」 「你和他在工作中以什麼態度相處?」 梅竹受不了了。她承受不了刑警這種攻擊性的提問,這純粹是逼視,是猜疑。 她想喊叫出來:這既不是強暴,也不是曖昧、通姦。可她終沒有叫出來。兩個人的 情景是個謎,只有第三人能證實,但第三個人的存在絕不會成為兩個人的情景。麻 煩就出在這裡。 「我說過了。他喝了酒。他醉了。他為啥要這樣我不知道。我為他倒了一杯水。 我丈夫喝醉了我要給倒水。你們哪一位喝醉了我也能幫助倒水。」 梅竹錯了。她為了維護自己的清白把這一切歸結到一杯水上。其實這杯水已經 被攪得混濁不堪了,等到自己想澄清的時候已不可能。 武傑在刑警大隊只呆了幾天就出來了。人們把目光全放到了梅竹身上。所有關 心這件事進展的人們都開始在心中描繪梅竹在那一刻,甚至在那一刻以前對武傑做 了些什麼。理由的基礎是:武傑是科長,而梅竹僅僅是一個後勤人員。傳統的道德 審判公式是:母狗不撅腚,公狗不向前。這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清楚得多。 梅竹從出事那天起就沒再進廠,在家呆了半年後調出了那個工作了多年的廠子。 武傑落魄的情況都是梅竹原先廠裡的同事提供的。她不想再觸及傷痛,可同事 們每每相見總是討好般喋喋不休地翻騰來翻騰去。每當她面對這種尷尬的場面時, 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使用臉上的表情。那件事一結束,她就盼著時間能過得快些。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讓時間把這一切儘快地沖刷掉。她想念時間的威力。時間能殺死 一切,當然也包括人和人做出的所有事情。 事情漸漸地平息下來,梅竹擁有的家也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 萬龍為武傑設計的目標落空了。他很明白,自己做了百分之百的努力;武傑和 他的家人朋友也在努力,而自己的努力是占絕對優勢的。最沉重的砝碼握在妻子手 中,她放在天平的哪一個盤上都會使另一個盤變得無足輕重。可梅竹沒按他說的去 做。 梅竹面對的是三者利益:丈夫、武傑和自己。她也清楚自己手中砝碼是沉重的, 可放在哪一邊自己都不會有好的結果。武傑蹲監獄就等於自己承認被他玷污了;武 傑出來萬龍也不會放過自己。那是兩個男人間輸贏的問題,但畢竟自己要守住清白。 清白能使自己直起腰來面對一切,從長遠地看這是唯一的選擇。她選擇了清白。 家庭的危機是在所難免的了。危機的表現形式是所有人都能猜測出來的。梅竹 在忍耐中去消化這一切。她努力做好家裡的一切事情,站在萬龍的位置上去想問題。 她知道萬龍需要心理上的平衡。她做得對。兩年過來了,時間真是個好東西,看上 去不銳利,效果卻長遠。 梅竹又窺了樓下的武傑一眼,立即感覺到時間在他身上也是這麼有效。現在他 已經把一隻腳踏在了腳踏上。「看來他累了。他還要等待什麼呢?」她這樣想的時 候就聽到了臥室裡的腳步聲。她立即警覺起來。臥室裡的打殺聲不見了,看來陳真 已經從屏幕上消失了。「萬龍!」她想到這突然想起給萬龍回過的話——快晾完了。 可晾衣繩上一件衣物都沒有。她顧不上武傑了。她要儘快——可是萬龍到陽臺上來 了。他抬頭看看晾衣繩,繩上什麼也沒有。 「晾的衣服呢?咦!」 「咦?!」 「他——」 「誰?!」 「……」 「誰?!!」 「武——」 「武傑?!」 萬龍一把揪住梅竹的衣襟。 「是武傑?!」 梅竹驚恐地點點頭。其實有很多理由、有很多慌言可以搪塞的。 「他在哪?!」 萬龍問了立即意識到樓下。他飛速轉身將頭探出陽臺外,見樓下就一個男人扶 著自行車站在那裡。 「武傑?!」 梅竹再一次點了點頭。 「我操你祖宗。狗日的找上門來了。有種你上來約會。」 「不!」 梅竹驚叫著辯白。 「不?是不!」 「不!」 「夠了!」萬龍咆哮著。「我操你祖宗。」他罵著,急速返回臥室,在臥室中 稀哩轟隆翻騰了幾下,又在客廳裡打個旋。從客廳沖進廚房,廚房裡有金屬的聲音, 聲音刹那間又消失了。 梅竹揪著心呆立在陽臺上,不知該怎樣對付這一切。 萬龍回來了,懷裡還抱著幾塊濕漉漉的磚頭。磚頭是衛生間為隔水墊東西用的。 「武傑,我操你祖宗武傑。」 梅竹不知道萬龍要幹什麼。她驚恐地望著他。 萬龍把磚往陽臺的地面上「嘩」地一撂,又順手摸起兩塊攥在手中,「霍」地 立起身來。「我砸死你個狗娘養的。」一塊磚頭從萬龍手中飛了出去。 偏了。 萬龍剛要換手擲第二塊磚時,手被梅竹死死地抱住了。 「不!萬龍。不!求求你了。」 萬龍空閒著的那只手重重地扇了過來,落在梅竹的臉上。梅竹沒有因此而放棄 努力。 「不!萬龍。會出事的。」 「婊子!」 「萬龍求求你了。」 梅竹死死地抱住萬龍持磚的手沒有鬆開。萬龍的腳照她的小腹狠狠地踢去。梅 竹鬆開了,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但她又撲向萬龍,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萬龍已變 成一頭狂獅。他俯下身來一卡腰把梅竹倒立抱起,失去平衡的梅竹鬆手了。萬龍猛 地一吊膀力,將梅竹從陽臺上扔了出去。 梅竹的身體從陽臺上飛出,在空中自然地扭了兩個圈,像一隻蝴蝶飄飛在陽光 裡。這飄飛太短暫了,她沒有任何時間像蝴蝶那樣去選擇停憩的花朵或綠樹。她撲 向的是一塊空白的水泥地。 萬龍又出現在陽臺上。一塊磚向他的目標撲去。他狂叫著:「武傑,你的死期 到了!」 樓下扶自行車的男人驚恐地看著六樓,他的頭終於昂起了,是那種艱難僵硬的 昂起。從第一塊磚擊下時,他就嚇呆了。緊跟著又是一個女人從陽臺上飛出。那姣 美如蝶般的身影在陽光裡飄飛的一瞬,他感到窒息,腦裡也是一片空白。第二塊磚 的準確性儘管提高了許多,但他躲了過去。自行車在磚頭的重擊下訇然倒下了。他 憤怒地看著六樓陽臺上那個歇斯底里的男人,猜想著這一切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當他聽到對方的狂叫,突然省悟過來。 「誰是武傑?!你敢傷人!」 萬龍被喊話定格住了。他的目光也隨之變得黯然。他把目光從樓下的那個男人 身上慢慢地移向水泥地面上的梅竹,她已被鮮血襯托著如一朵綻開的花。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