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紅色火焰 是什麼讓楚青小姐對制服有一種本能的恐懼?當我意識到她真的從這個世界消 失的時候,我也離開了這個城市。 我站在一群美女面前,有一些聲音從這封閉的房間裡傳出來,只響在我的耳邊。 來我們這裡的都是美女,無論她們從街道上走進來是什麼樣子。其實我憎惡這種虛 假,但我知道的所有城市都在流行虛假,在龐大的虛假面前,你只有在思想深處保 留一點真實。這點真實你一定要隱藏好,它往往會跟你的命運休戚相關。 站在這群此刻顯得嬌豔無比的女孩面前,我看不到她們脂粉後面真實的臉。我 打開了落地閃光燈的效果燈,一些昏暗暈黃的光線打在她們的臉上,她們在燈下露 出牙齒和微笑,都是一副很明星的樣子。我說她們像明星,但她們中肯定不會有明 星,也不可能在將來成為明星。這些姑娘企圖用鈔票來留住她們這一刻的美麗,每 次面對她們,我確實看到了美麗,相同的一種美麗。我不會為她們難過,她們只看 到自己的美麗,這對她們已經足夠了。 濃妝的姑娘們在燈下自動擺出一副副動人的姿態,她們問我,現在可以開始了 嗎?她們這時現出羞答答的模樣,甚至一些已經不再年輕的中年婦女也不例外。她 們的眼睛在投向我時總是小心翼翼的,還有些帶著警惕和諂媚的表情。一個女人, 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從來沒有過的美麗,刹那間整個心思都會變得莫測高深。我雖 然覺得可笑,但也能理解,我唯一不安的就是面對那些諂媚的神情,我是註定要讓 她們失望的。 這時候我會恍然大悟的樣子,說你們都準備好了嗎?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我歉 疚地笑笑,說,你們稍等,我去叫攝影師。 影樓的攝影師自臺灣來,他喜歡在拍片子前上廁所。 我不是攝影師,我只是影樓裡一個打雜的。 兩年後,我隻身來到這個叫「腹部」的城市,在後街老城區的民主路上租了間 房。一個多星期後,我郵購的東西到了,我到郵局把它們取回來後,就在這間房的 外面掛上了「紅色火焰攝影工作室」的招牌。我開始在這個城市一邊寫作,一邊替 這個城市眾多的小姑娘拍些藝術照混口飯吃。嚴格上講,我不是攝影師,我是一個 寫作者。再或者,我什麼都不是,我的身份在這個小城裡沾上了好些神秘的色彩, 我想,這也是後來我的作坊裡生意興隆的主要原因。還是不要探尋我的背景吧,我 現在在這個城市的身份是個生意人。雖然有很多來過「紅色火焰」的女孩子稱呼我 藝術家,但是我保證在她們心裡分不清藝術家和一個落魄的痞子有什麼區別。「紅 色火焰」所在的那個街道的一個老太太已經數次來我的房間,她當然不是來拍藝術 照,也不是發覺了我有什麼違法行為,她只是不放心,我這樣一個長髮的外地男人 看上去就讓人不放心,何況老太太是一個警惕性很高工作責任心很強的街道主任。 後來有一天,老太太再來時,身後跟著這一片的戶籍警。我心裡發虛,一些看起來 模樣挺不錯的小姑娘成天在你跟前晃來晃去,你什麼沒幹也會心裡不踏實的,我是 指面對一個穿警服的傢伙。 那天我心裡發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的房裡還有一個叫楚紅的女孩子。這可是 個正正派派的小姑娘,你千萬不要把她和成天泡在我這兒的另一些女人搞混。她第 一次跟她的姐姐楚青到「紅色火焰」來,因為那天她們在半道上遭了場雨,所以進 來時衣服全濕了。她們倆躲在簾子後面換衣服的時候,雨停了,我打開門,就來了 陣風,風把簾子吹開一個角,我看到楚青已經把自己扒了個精光,而楚紅卻仍然穿 著濕衣裳,盤腿坐在地上,手捧著臉頰,長髮從兩側垂下來,一副很憂傷的樣子。 那天的雨在半夜時又開始下了,我在雨聲裡醒來,想著一個叫楚紅的女孩。楚 紅沒有在我這裡留下她的樣子,她陪楚青來拍照,我在最後提出為她拍兩張,她拒 絕了。我在這個雨夜裡想,是她的憂傷拒絕了我。我喜歡憂傷的女子,所以,我知 道我喜歡上了楚紅。 我從北方一座大城市來到這個江南的小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城市有著這 兩年在整個中國都很出名的「原始地帶」創作群體。我說過我不是個攝影師,我是 個寫作者。「原始地帶」吸引了很多像我這樣的寫作者不遠千里來到小城。我在小 城的兩年時間,轉遍了這個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問遍了所有看上去模樣帶點藝 術味的男人和女人,我始終沒有找到我想找的。後來我在告別小城時才想到,「原 始地帶」怎麼可能存在於這樣一個城市中呢?這是怎樣一個城市,我在它的體內生 活,通過一群同樣美麗的女人來觸摸它的心跳。我離開小城時它在我的腦海裡重新 變得模糊,兩年時間堆積起來的記憶在瞬間化為烏有。我當然會有些傷感,為這個 城市,還有這個城市裡那麼多的女孩,更因為那個叫楚紅的女孩在我心裡越走越遠, 終於再沒有影痕。你不一定要理解我的傷感,我的傷感不影響我嚮往另一個城市, 在那個城市裡,我的「紅色火焰」仍然會吸引很多女孩。女孩子不是我的生命,卻 是我的舞臺。如果在我死去之後的某一天,你看到我的小說和我拍的片子,它們一 定和女人密不可分。還是要提到那一天,街道上的老太太主任帶著一個年輕的戶籍 警來到我的「紅色火焰」。後來老太太就離開了,那戶籍警猶豫半天才道明瞭來意。 在跟你們講他的來意之前我還要先說一件別的事,是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和一個交警 的故事。那個騎摩托車的人我後來一直懷疑他就是我要尋找的「原始地帶」中的一 員。 一個交警在路口攔住一輛摩托車,摩托車的主人可能違反了交通規則,也可能 沒有。這樣的事情我們都已經司空見慣了,要換了你或者我,面對這種事情唯一能 做的,就是在交警面前露出我們卑微的笑容。交警們都很牛,在駕駛機動車的人面 前,特別在縣區的一些司機同志面前。更要命的是他走到你跟前還要跟你敬個禮, 好像他還對你挺尊重。那天的小交警攔下那輛摩托車,照例鐵青著一張臉走過去, 要看騎摩托者的駕照。倆人之間可能還發生了一些爭執,大意應該是騎摩托車者堅 持我沒有違反任何規則你為什麼不攔別人就攔我。這中間的事情就不多說了,我們 都能想像到。我在這裡要說的是最後那個騎摩托車者的一句話,這句話後來在這個 叫「腹部」的江南小城廣為流傳。 「神氣什麼你,脫去這身皮你不就一個侉子嗎?」 「侉子」這個詞在很多南方城市都是對北方人的貶稱,含義相同但在某些特定 區域卻有著不同的意味。在「腹部」城市裡,它特指郊區和鄰近幾個縣的人民群眾。 小城裡的人愛用這個詞來罵那些得志便猖狂的鄉下人,暗含回去把脖根洗乾淨諸如 此類的意思。 騎摩托車者的結局我不想知道,反正後來我在不同的場合聽到不少人從嘴裡冒 出這句話。這句話如此之快地深入人心是我不能理解的,我雖然不是小城的土著, 又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侉子,但沒有人在我面前指責我是侉子。很多認識我的人都 知道,我來自北方一座著名的大城市,這城市足以讓這小城裡眾多的土著們心虛。 我想到交警是因為我面前也有一個穿警服的傢伙,他在我眼裡和那個脫去衣服 就成侉子的交警簡直一模一樣,而且比傳說中的人物更形象。 戶籍警問了我好些問題,像我來自何方,來小城的目的,生活來源問題,我的 職業,我平常的生活規律等等。在這期間他的臉一直像是抹了漿糊樣板著,到最後 沖我笑笑時我的後脊就開始發涼。 他說你別緊張我沒抓著你什麼把柄,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和你交個朋友的。他說 這話時一隻手還搭在我的肩膀上,就跟我們曾經多麼熟似的。 我不想交這種朋友,他說這話時我一眼看出他來這裡一定是有目的的。但是我 實在沒想到他的目的是讓我有空替他留心介紹一個女朋友。 我知道來你這裡的女孩多。他說。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瞅了瞅盤腿坐在地上憂傷 的楚紅。我自然上前擋在他的面前,他笑笑把嘴湊我耳邊說,那是你的女朋友吧, 看著挺不錯的,但是,我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她太瘦了,我要你幫我留心的是那種 成熟豐滿的女孩子。 我一開始決沒有想到真要替他介紹女朋友,但他最後的這句話卻讓我想到了楚 青。楚青就是戶籍警說的那種女人,而且,我看出來,她也開始急著想嫁人了。 楚青是這個城市最先走進「紅色火焰」的女孩,後來她幫了我不少忙,簡單說 就是她在那半年多時間裡不斷地帶一些和她相同職業的女孩來拍片子。楚青是個漂 亮的女孩,後來我愛上她的妹妹楚紅仍然要說她比楚紅漂亮。 她第一次走進紅色火焰,跟我說,我已經轉遍了我們這小城的所有影樓,我找 不到一個女攝影師來為我拍照。我說攝影師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呢?女孩想了一下, 好像頓悟的樣子笑笑,不錯,有什麼關係呢,我不過是在替自己找藉口罷了。楚紅 的藉口在我後來和她的交往中至關重要,但是,那一次,我只以為它不過是一個女 孩子的羞澀,你看到後來她在我面前一件件如蠶樣蛻去她的衣裳,一定也會這樣想。 楚青來取片子的時候,被自己的美麗驚呆了。她問我,我依然還是那麼美麗嗎? 我從她手上接過照片,看那上面的女孩如綢樣的肌膚和璀璨的笑容,我承認,我那 一刻有點迷戀上了這個成熟美麗的女孩。 最後,我說,一個女孩拍這樣的片子是需要勇氣的。 勇氣我把它留在了最後。楚青說,我把最大的勇氣留給了死亡。 我執著而堅定地在小城裡尋找「原始地帶」,這不是個一般的創作群體,他們 的每一篇作品都對性作了新的探索。性的存在一般情況下應該在黑夜裡,很多人都 這麼想。我在一本本印刷粗糙的小冊子裡讀了很多「原始地帶」的作品,因為他們 讓性在陽光下隨意蔓延,因而不僅在這個小城裡,甚至在全國都遭到了圍剿。這是 一幫不幸的寫作者,他們觸摸到了一些事物的真象,因而他們註定要成為受難者。 夜在黑暗中來臨了。 我和楚紅坐在「錦衣衛」茶座的黑暗包廂裡等待一個受難者。我在一個星期前 接到一封自稱「原始地帶」成員的人的來信,在信裡提到這個名叫「錦衣衛」的茶 座。現在的茶座裡除了茶還有很多其它的服務,我和楚紅在黑暗裡甚至都能感覺到 來自四面八方充滿敵意的目光。敵意沖著楚紅,敵意來自一群在黑暗裡生活的女人, 任何一個外來女子踏進這樣的場合都會面臨這份敵意。在這樣的黑暗和敵意裡,我 和楚紅都顯得焦灼不安。 約我見面的人名叫「酋長」,我跟楚紅說了,楚紅好奇地說,是原始地帶的酋 長麼?我點頭。楚紅又說,那麼他一定臉上塗滿油彩,頭上插著羽毛。於是這一晚, 她陪我來「錦衣衛」等待臉上塗油彩頭上插羽毛的酋長。 淩晨一點多鐘的時候,楚紅在我懷裡睡著了。這一晚,我們沒有看見油彩和羽 毛。酋長騙了我,也欺騙了一個女孩的想像。所以,我發誓一定要找到他。 關於楚青你們不要受我前面敘述的影響,跟死亡有關的話題總會顯得像黑夜一 樣沉重。楚青其實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她只是在走進「紅色火焰」那幾天心情不 好,後來她又跟我提到死亡,這種時間上的偶然性曾一度迷惑了我和你們。直到她 再次走進我的工作室,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我和死亡分手了。她一進門就這樣說,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 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個成熟的女孩口中說的死亡,雖然死亡是人的影子,你 出生了就別想擺脫它。但是這世上有多少人對影子做過思考,甚至癡迷?更多的是, 不經意的時候它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它的魅力誘惑了我們,像一朵花在最美麗時 凋謝。生命的苦難在這裡成為一次壯舉,它的全部內容卻又僅僅是提前完成一段過 程。這些都在不經意的瞬間發生,然後是前面傳來一片喧嘩聲,我們的目光便輕易 地離開影子投向前方。影子或者說死亡的命題被再次擱淺。 楚青後來成了我這裡的常客,她不僅帶她的同事來拍片子,自己只要心情好或 者不好,都會讓我替她拍幾張。我替她拍的片子到後來已經足夠搞一個影展了。我 明白她在資助我的生活,她拍片子的錢我換來了食物、香煙和呆在小城的兩年多時 間。所以,對於她後來的死亡,我真正表現出了刻骨的傷痛。 是我害了她,我從那次飯桌上開始,把她推給了我們的影子。 年輕的戶籍警在面對這樣一個女孩子時,表現出了他極端不成熟的一面。在整 個用餐過程中,都是我在不斷招呼他們兩個別放下筷子。我在酒足飯飽之後,意識 到自己該離開了。這時,楚青在底下拉住了我的衣服。我沒有走成,就留下了。 我說戶籍警的不成熟,主要是指他望人家女孩時的目光跟恨不得要吃了人家一 樣,這點充分表現了他在性方面的饑渴,我開始替楚青擔心。 年輕的戶籍警已經好幾次暗示我該離開了,楚青在下面又始終不放開我的衣服, 我不想讓戶籍警看到,所以只好裝傻。那頓飯在我記憶裡吃了好長時間,直到有服 務員上來說要打烊了我們才離開。那天分手時楚青跟我走了,把戶籍警丟在了街道 上。 楚青跟我說,我怕。我說有什麼好怕的。楚青說我反正就是怕,我再也不想見 到這個人了。我笑笑說,他望人那眼神是像條狼,但是,只要他成了你的丈夫,他 就不會那樣看你了。 楚青說,他不會成為我的丈夫,不會。 把楚青介紹給戶籍警之前,她接連經歷了兩次失戀,這時候,我已經和她的妹 妹楚紅成天混在一塊了。她在我面前多次表露要找個男人嫁的心思。她確實到了該 結婚的年齡。我把她介紹給戶籍警,除了我認為戶籍警的條件確實不錯外,也是因 為我現在和楚紅的關係。沒有楚紅,那麼這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楚青不願意和戶籍警交往,我也沒有辦法,我如實地把它告訴了年輕的戶籍警。 怎麼會,戶籍警一臉的失落。 因為你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我說。 事情到這裡似乎結束了,我是指戶籍警和楚青之間的事。但是,一個月後,楚 紅來我這裡說,你知道嗎,我們那一片新來了個戶籍警,成天沒事就往我們家鑽, 像條狗一樣,攆都攆不走。 我立刻想到了楚青。 楚青為了躲避戶籍警,已經搬出去住了。楚紅告訴我。 我開始尋找楚青,楚青好像在這個城市裡失蹤了一樣,連楚紅都不知道她的下 落。我去了她工作的一家商場,商場裡的人說她已經有半年多沒來上班了。這是個 新問題,連楚紅都不知道她已經被單位開除了。她帶到「紅色火焰」拍片子的同事, 我在商場裡連一個都沒有發現。這時候,我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但是,我不敢相信。 尋找楚紅,成了那段時間我生活裡最重要的事情。 我在黑暗裡躲藏,透過街對面臨街的大玻璃窗,我可以看到年輕的戶籍警正和 一幫人圍坐在一起喝酒。我已經跟蹤了他兩天,我沒有從他身上發現任何可疑的地 方。我想我在今晚已經沒有了耐性,我要等戶籍警出來在他的臉蛋上狠狠地來兩拳。 事實上我後來在一條小巷裡剛沖出來,戶籍警就發現了我,他一拳打得我向後 跌倒,並且再也爬不起來。我很悲哀,武力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最直接的力量,而我 卻沒有一副強壯的身體。 年輕的戶籍警打開火機看清我的臉後狠狠地咒駡我。我只反復地說,你不要再 纏著楚青——你不要再纏著楚青。 年輕的戶籍警輕蔑地笑笑,他一口唾沫唾到我臉上,轉身走了。 尋找在某種意義上是生命的一種使命,我為尋找精神上的「原始地帶」來到這 個小城,楚青卻在後來成了我的目標。楚青失蹤的那些日子,我清楚地回憶起了她 在我面前的多次暗示,直到楚紅的介入這些暗示才消失。這一切都是因為楚紅那該 死的憂傷。在美麗和憂傷中,我選擇了後者,這也是導致後來楚青死亡的主要原因。 我在第二天躲在「紅色火焰」裡思考,楚紅仍然憂傷地盤腿坐在地板上,她的 憂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楚青。外面忽然傳來了敲門聲,我看到在瞬間,楚紅的憂傷 改變了顏色。 來人是「紅色火焰」的一個顧客,她來取一張二十四寸的片子。這個女人在兩 個月前跟楚青來過一趟,然後在這兩個月裡再沒有出現,甚至連片子都沒有取。我 曾以為她不會再來了,為此我問過楚青,楚青的回答是她去了另一個城市,不知道 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看到這個女人,我的眼前一亮。不待她開口,我說,帶我去找楚青。我也不知 道她現在的情況,我剛剛從另一個城市回來,女人回答。 但是,你至少曾和她一起做過。一起做什麼,我沒說,邊上的楚紅也沒有問。 那個女人想了想,再看看我和楚紅,終於點了點頭。 這時候,我看到楚紅臉上的憂傷又及時地濃了幾分。 終於要說到楚紅的憂傷了。 你見到過莫名其妙的憂傷嗎?和楚紅呆在一起的時間越長,我越看不清她。這 是個經歷簡單的女孩,大學畢業後直接進了一家事業單位坐辦公室。和同齡的女孩 相比,她無形中多了幾分優越。但是,經歷簡單,絕不代表她的心思也簡單。有一 天,我替她看了掌紋,我從她雜亂無章的手掌心看不出我們熟知的任何一條跟命運 有關的紋路。相書上說,有這樣掌紋的人心事最複雜。我後來想,這是不是就是她 憂傷的來源? 和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楚紅都是坐在地板上展示她的憂傷,我想從和她的 交談中觸及她的心靈深處,後來發現那實在是件徒勞的事情。那段時間,因為我對 她憂傷的迷戀,所以顧不上翻看憂傷背後的一些東西。每一次,我們輕輕地擁抱, 我在她耳邊背誦一些「原始地帶」作品中的片斷。後來,我就在她的背包裡發現了 最新編印的「原始地帶」刊物。追問這些散發著墨香的刊物的來源,楚紅說,你在 黃昏的街道上難道沒有見過一個白髮白須的老人?刊物就藏在他的包裡。 我在黃昏的時候不知疲倦地在小城的街道上奔走,我沒有辦法見到那個白髮白 須的老人。為什麼會是老人,我的想像裡,那必定是一群比我還要年輕的少年人。 我來追隨他們,他們卻把我拒之門外。 楚紅像我開始時一樣,瘋狂地迷戀上了「原始地帶」刊物上的作品。這樣,她 的憂傷比我剛開始看到的多了些形狀。但是,我仍然搞不懂她的憂傷為什麼會充滿 力量。然後是某一個獨處的深夜,我在桌邊靜坐了三個多小時仍然沒寫出一個字, 這時候我看到鏡子裡面的人一臉憔悴,在他的眉宇間,我還看到了和楚紅一樣的憂 傷。 那時,我以為我明白了,但是我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在鏡子裡看到的 是一個寫作者的憂傷,楚紅的憂傷難道就可以無所依附? 在這樣的城市中,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再奇怪。 燈光讓黑暗亮起來了。我和楚紅坐在黑暗裡的時候,再次重逢了曾在「錦衣衛」 裡遭受到的敵意的目光。我和楚紅在曲調曖昧的音樂大廳裡坐得很遠,這時候我們 堅決不觸碰對方的身體,雖然這裡的氣氛溫暖而濕潤。煽情的成份很足。 一些妖冶的女人在我們面前晃悠,我在其中看到了好幾張熟悉的臉。她們都曾 在「紅色火焰」拍過片子,楚青帶她們去的時候跟我說她們是她的同事。 帶我們來的女人已經消失在黑暗裡了,這時候,我們不再懷疑楚青曾經是這裡 的一員。我沒有表露我的心痛,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且我早在來之前就已經預 感到了。真正心痛的是楚紅,她的憂傷像一把鋒利的劍直刺過來,刺痛了我的身體。 黑暗裡的女人都是一副模樣,像我曾經呆過的北方影樓。我看不到蒼白的脂粉 後面任何一張臉。楚青不在這裡,楚紅說,我聞到這裡沒有她的氣息。我說,我們 還是多坐一會兒吧,畢竟,這裡是楚青曾經呆過的地方。我的話讓楚紅悚然一驚, 她的身子開始瑟瑟發抖。她已經感知了我的預感。是的,我預感到了一些不祥的事 情正在發生,而這一切都是從我把年輕的戶籍警帶到楚青身邊才開始的。我也直到 這時才真正理解了楚青為什麼會害怕戶籍警,她害怕的不是他那個人,包括他像狼 一樣的眼睛,她真正害怕的是那身制服。黑暗在夜裡把我們掩埋。 幾個夜一樣的黑衣女人飄到我們的身邊了,她們說,你們要找楚青嗎?我說是 的,我是她的朋友,她是她的妹妹。我指了指邊上的楚紅。 楚青已經離開了,她已經不再屬我們這一群,你來這裡是找不到她的。女人 們說。 那麼你們就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去了哪裡? 後來還是一個看上去比楚紅還要年輕的小姑娘說,你有空去城南的老城區看看 吧,半個月前我在那兒的一家超市看見過她。我在外面街道上走,隔著超市的大玻 璃,雖然看不真切,但我相信那是她。 我說謝謝,歡迎你有空到「紅色火焰」去拍片子,免費。 小姑娘咧開嘴笑了笑,笑容在黑暗裡有些悽楚的意味。 有了楚青的消息,我和楚紅不再停留,這裡的黑暗要讓我們窒息了。我在拖楚 紅離開時,楚紅說,再坐一會兒吧,這裡有我們熟悉的東西。我問是什麼,楚紅忽 然變得不耐煩起來,說,就是你跟我說的那見鬼的什麼「原始地帶」,我們錯了, 黑暗裡的東西就一定要讓它們在黑暗裡,即使沒有黑暗,也會有人製造出黑暗。有 很多人在大白天做愛,但不是在陽光下,你只要拉上窗簾,那麼黑暗就來臨了。 我在想著楚紅的話,身邊的黑暗就亮了許多。 外面下雨了,這是我第一次提到天氣。江南小城就要進入它的雨季了。雨季會 有什麼不同,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在雨中背上行囊離開這個城市的。離開一個 城市,進入另一個城市,沒有起點和終點。 我們找到楚青了,我甚至目睹了她美麗的死亡。在雨的幕帷中,她如蝶樣蛻去 她的衣衫,然後像風一樣在煙青色的天空下舞蹈。楚青赤條條地從六樓的陽臺上落 下來,墜落過程讓我想起一朵花的枯萎。至少有一百人在那時目睹了楚青的死亡場 面,他們的目光伴隨著楚青的身影從天空回到地面上之後,一些鮮豔的衣裙仍然在 微雨的空中飄蕩。 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響在所有人的耳邊,楚紅在尖叫聲中先于楚青跌倒在地。我 只來得及抱住楚紅小巧的身子,一種奪目的鮮紅在我眼前迸裂。楚青消失在我的視 線裡了,她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裡。只留下一朵血花,盛開在落地的地方。 我懷裡的楚紅淚光漣漣中一字一頓地說:她——走——了—— 我不想在這裡過多地描述楚青的死亡,我是個罪人,我以為我的尋找可以幫助 楚青得到解脫,但最後,卻又是我的尋找造就了楚青的死亡。尋找居然會鑄下如此 大錯,它讓支撐我整個心靈世界的目標變得模糊而遙遠。我就在那時第一次想到離 開小城。 但是,離開小城我還有最後一個心願。 你在雨夜的街頭會看見我揣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遊蕩,我的目光掠過一個個裝璜 考究的酒店堅定地尋找著一個年輕的戶籍警。是他在之前的兩個多月時間裡不斷地 向楚青逼近。我們這時已經知道了楚青的恐懼,我要補充的是楚青在她生前的一個 夜晚,曾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帶到一個有鐵柵欄的房間裡,她對制服的恐懼由此而來。 楚青為躲避年輕的戶籍警租了城南老城區一幢七層樓的最高層。我和楚紅後來終於 能夠走進那道封閉的門,我們看到裡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罐頭,其中一多半還沒有 開封。楚青就是靠這些罐頭度過了她最後的半個多月時間。 年輕的戶籍警是我在這小城裡唯一的仇人。 我在他揍過我的小巷裡看見我的仇人了,我的匕首在雨夜的黑暗裡閃著懾人的 鋒芒。鋒芒現在抵在了戶籍警的脖子上,我說,是你害死了楚青! 年輕的戶籍警開始害怕了,但他仍然沒有忘記替自己辯護。我只不過是喜歡一 個女孩子,我有什麼錯?如果愛一個人也有錯的話,那麼這世上的所有人只有一個 去處,那就是監獄。 我的鋒芒開始減弱,我心底比戶籍警還要虛空。 是你害死了楚青!戶籍警看出了我的軟弱,他的聲音在雨夜的街頭回蕩,如果 你不去敲門,楚青呆上一段時間就會出來,是你害了他! 我又開始在雨夜裡遊蕩了。是我的敲門聲讓楚青爬上了陽臺,我在人群的驚呼 聲中目睹了她驚豔淒迷的墜落過程。我現在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以後也不能。我將 在永遠的驚悸中消失在這個小城裡。 我該離開了。我想到我是個不祥的流浪者。 我的行囊已經打好,盤腿坐在地板上一臉憂傷的楚紅忽然說,難道你不想在臨 走時替我拍幾張相片嗎? 楚紅一直拒絕我為她拍照,這是我們在交往中一直令我不能理解的。雨季仍然 沒有過去,雨季裡的楚紅對我的唯一要求就是拍幾張她想要的照片,在我離開這個 小城之前。她知道我再不會回來。 我重新搭好了燈,握住了我的相機。楚紅在帷布之後閃亮登場了。 赤條條的楚紅臉上塗滿了油彩,高聳的頭髮上插了幾根長長的羽毛。她在我的 驚愕中笑吟吟地走向我,我在她的臉上再也看不到我熟悉的憂傷了。我看著她纖弱 的身體和蒼白的肌膚,眼中,有一些淚流下來…… 我背著包趕去一個會堂,我終於在離開小城前找到我要尋找的「原始地帶」了。 離去的楚紅告訴我,她要趕去參加「原始地帶」今天在那裡舉辦的最後一次聚會。 楚紅的消息當然從那個神秘的白髮白須的老頭那裡得來,我沒有絲毫的懷疑。 會堂就在我眼前了,我甚至聽到了裡面如訴的歌唱,還聞到了油彩的氣息和看 到了裡面長長的羽毛。我在推開那扇門時雙腿都已經在戰慄。 門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人也沒有。歌聲仍響在我的耳邊,油彩的清香仍在我的 鼻間遊蕩,長長的羽毛也在我的視線之內舞動,但是,這房間裡就是沒有人。 我站在房間中央閉上眼睛的時候,臉上就塗滿了油彩,還有一根紅黃相間的羽 毛從頭上垂下來。 名叫「腹部」的江南小城就此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