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告別的年代 歐健寧 一 星期五下午,我在辦公室看報紙,藉以打發下班前百無聊賴的時間。公司裡的 同事大部分都走了,幾個新來的大學生在談論一部美國電影。窗戶外秋風蕭瑟,遠 近聳立的高樓大廈灰濛濛地毫無生氣,冬天快到了。電話鈴響了兩遍,我拿起話筒。 「喂,你好,我找李然。」是一個女聲。 「我就是,您哪位?」 「聽得出來我是誰嗎?」語氣淡淡的。 我想了想:「你是林瞳。」 「真高興,你還沒有把我忘記。」 聽到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我突然有些語塞:「……好久不見了。」 「是啊,你過得怎麼樣?」 「老樣子,還是一個人。」我的口氣輕鬆了些,「你怎麼樣?」 「一般,沒什麼大變化。」那頭停頓了片刻,「我準備走了,離開這裡,已經 買好了明天的車票。」 「哦——」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今晚有空嗎?」 「有,我今晚沒什麼活動。」 「你還住老地方嗎?」 「對,還是那裡。」 「想到你那裡住一晚,你不會介意吧?」 我愣了一下:「不介意,只要你不介意。」 「你不要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走之前想找個人聊聊。」 「好的,沒問題,你什麼時候來?」 「大概晚上八點鐘左右,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沒什麼不方便的吧?」 「沒有沒有,挺方便。」 「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見。」 「再見。」 放下話筒,我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我想,我和林瞳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 是一年半,還是兩年?記不清了。只是在一些場合零星地聽說她的消息。現在她突 然要走,臨行前想到我的宿舍住一晚,只為和我聊聊,這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但細細想來,又覺得,這樣的事情也該在情理之中的。也許我們之間真的還有什麼 沒有割斷的東西。 我想著,一邊撿桌子上的物品,準備提前下班。 二 我和林瞳的故事開始在四年前。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每天想的就是晚上到哪裡消磨時間。我的想法和我的 「死黨」宋大軍不謀而合,我們結伴而行,差不多天天混在一起。宋大軍在社會上 混的時間比我早得多,人很「油」,我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油腔滑調的生活作風。 正是在他的鼓動和引導下,我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上了床。對我和宋大軍而言, 找女孩玩純粹是出於娛樂,換言之,「找刺激」。好在那些女孩並不計較得失,完 事後大家各奔東西。 認識林瞳是在一個名字叫「夢露」的酒吧裡。那年夏天,我和宋大軍最常做的 一件事就是泡吧,因為那樣很消磨時間,而且在酒吧裡可以認識女孩。我的住處離 「夢露」很近,我們成了那裡的常客,一個星期至少去四五次。林瞳是酒吧櫃檯的 招待,對我和宋大軍很熱情,每次我們去都和她聊得很開心。酒吧的管理有漏洞, 她還讓我們喝到了不少免費的冰鎮紮啤。在聊天中林瞳告訴我們,她家在江南一個 山清水秀的小鎮,她很早就出來「闖世界」了。從她待人接物的老練來看,也確實 可以看出見過世面的樣子。 然而,儘管林瞳和我們聊得很來勁,也不羞於和我們說黃色笑話,但她從不參 加我和宋大軍的活動,我們幾次邀她出來,她都婉言拒絕了。這讓我和宋大軍覺得 不可思議,在我們看來,我們已經把她當作朋友了,她這樣做無異於不領情。難道 她平時對我們的熱情都是假的,虛偽的?宋大軍尤其氣憤,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 種情況,這對他的交際能力簡直就是一種污辱! 「我就不信搞不掂她,跟我玩純情她還嫩點!」一次喝了酒後,宋大軍粗著脖 子說,「我跟你打個賭,一個星期內我把她帶到你宿舍,把她做了,你信不信?」 「賭五百塊錢。」我故意刺他。我心裡很盼望宋大軍能成功,因為林瞳為什麼 不肯和我們進一步交往讓人疑惑,簡直成了一個懸念。宋大軍此舉的意義已經不在 於我們又多認識了一個可以上床的女孩,而是破解那個懸念。 在我的積極響應下,經過一番準備,三天后,宋大軍行動了。我們買了一堆吃 食,晚上九點,宋大軍一個人去「夢露」找林瞳。我在房間裡看電視等他們,一邊 想著事情會怎麼發展,說句實在話,我對林瞳會不會上宋大軍的當一點底都沒有。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樓道裡響起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說話聲,其中一個是宋大軍,另 一個不用說,是林瞳了。 「這兒的樓房通風挺好的。」林瞳的聲音在過道裡很清脆。 「還行,夏天挺涼快。」 「歡迎歡迎,真是稀客。」我打開門,迎進他們兩個。 「聽說你過生日,」林瞳笑著遞給我一樣東西,「剛才在街上買的,沒什麼准 備。」 宋大軍沖我擠擠眼。我打開包裝紙,是一本《拿破崙傳》。 「來就行了,還買什麼東西?」我頗感意外。 「第一次上門,總不能白吃你們的吧。」林瞳笑著說,她已經看到了一桌的食 物。 「來來來,大家就坐。」宋大軍喜形於色,「今天很難得,我跟她老闆請了假, 我們喝個痛快。」 林瞳大大方方地坐下,宋大軍用牙咬開一瓶啤酒,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 「說點什麼呢?」林瞳端起酒杯,認真地說,「這樣吧,第一杯酒就祝你生日 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宋大軍和我對視了一眼,大概他和我一樣,都對這樣的氣氛有點陌生。 我們一起喝完,林瞳主動拿起酒瓶給我和宋大軍斟滿。 之後我們喝開了,話也越說越多,氣氛一度很熱烈。林瞳的酒量一點不比我和 宋大軍遜色,宋大軍本來想灌倒她,他自己卻先醉了,說話有點語無倫次。喝空七 瓶啤酒後,宋大軍逮了個機會在我耳邊說:「待會兒我出去,留你們兩個在這裡, 你知道怎麼做了?」 我說:「沒問題,你去吧。」 然後宋大軍假裝上衛生間,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了。林瞳兩臉通紅,一隻手托著下巴看我:「你幹嗎沒買生 日蛋糕?」 我想了想:「忘了。」 「是嗎?」她眼珠轉了一下,「那多沒勁,一點氣氛都沒有。」 「要氣氛還不簡單,我給你說個笑話吧。」 我說了一則從雜誌上看來的幽默,還好,她沒聽過,我一說完她便大笑起來, 我也笑了。 「其實你沒外表看上去那麼壞。」笑完後林瞳說。 「我外表看上去很壞嗎?」 「對不起,我說錯了,」她糾正道,「我想說的是,你和你朋友不一樣。」 「你認為他是個什麼人?」 「我可不敢得罪你朋友。」林瞳淺笑著用手捋了一下頭髮,「我要說他壞話, 回頭你告訴他,我就完了。」 「你放心,我絕對不告訴他,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盯著她的臉說。 「你挺會籠絡人,」她繼續笑,帶著醉意,「我和你是什麼關係,我憑什麼相 信你?」 「我把你當朋友。」我信誓旦旦。 「是嗎?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和很多女孩睡過覺?」 「……是。」 「這正是我不能相信你的原因。」 我一時愕然。 「好了,不說了,我要走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攔她。「我送你。」我說。 下樓時我看著她的背影想,宋大軍要失望了。來到街上,林瞳突然一個踉蹌險 些摔倒,我趕緊抓住她裸在連衣裙外的一條胳膊。 「不要緊,我可以走。」她擺脫我的手。 「你行嗎?」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沒事,今天挺高興。」她堅持往前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做個好夢。」 我目送她蹣跚著走遠,才回宿舍。 第二天,宋大軍問我情況,我說沒做,宋大軍連聲說怎麼搞的。 「昨晚你怎麼騙她來的?」我問他。 「我說你暗戀她,失戀得很難受,很想在生日這天見到她。」 「你幹嗎不早點告訴我?」 「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我想我可能真的喜歡上她了。」 三 下了班,我坐公共汽車回宿舍,情緒莫名地低落,說不清是為什麼。或許是天 氣的原因,這樣的天氣讓人開朗不起來,又陰又冷,灰濛濛的天空就像蒙了一塊肮 髒的抹布。或許,是因為下午接的那個電話。它讓我不得不想起經歷過的一些事, 其實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如昨,但一旦我真正回憶起它們,就 隱隱地難受。我想我可能在回避某種東西,就像一個長了瘡的人明知傷口在哪裡卻 極力不去想它,以為這樣可以躲得過去,結果適得其反。 車窗外一路熟悉的商店,熟悉得讓人提不起興趣。街上的行人全都穿著厚厚的 衣服行色匆匆,似乎在趕一場不愉快的宴會。 我到站下了車,然後到附近的一個商場轉了幾分鐘,最後買了一瓶葡萄酒和幾 樣零食。 付錢時我想,她八點鐘左右到。 四 我們很快同居了。 在這之前,我們有過一次正面交鋒。 「你不要再叫花店送花來了,我覺得很肉麻。」這天晚上,林瞳把我叫到酒吧 外面,板著臉對我說。 「已經交了錢了,」我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姿態,「再說,現在去讓他們停 止送花,肯定挨人笑話,多沒面子。」 「我還不是沒面子?整個酒吧的人都知道有個臉皮很厚的無賴在追我。」 「誰說我是無賴?她們無非是羡慕你罷了,你那幾個同事恨不得我把花送給她 們。」 「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我是不會答應你的。」 「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我涎著臉說,「我準備明天再去花店交一筆訂 金,好在現在的花便宜得很,還是批發……」 「夠了!拜託你不要害得我丟飯碗好不好?」 「不至於吧,有人送幾朵花就要炒魷魚,你老闆不是嫉妒狂就是神經病。」 「好吧,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她扭頭就走。 我一把拽住她,正色道:「別那麼酷好不好?我雖然不是拿破崙,但我也有七 情六欲。你要怎麼樣才肯相信我,是不是一定要用刀把心掏出來給你看?」 幾個遊手好閒的年輕人站在不遠處看我們,不時竊笑。 「放手。」 「算了,」我手上加了力,「事情差不多就行了。」 「放手!」她幾乎是聲嘶力竭了。 我有點下不了臺。「不放又怎麼樣,你總不會打我吧?」 我的話還沒說,臉上便挨了一巴掌。這一巴掌來得很突然,我毫無防備,一下 子鬆開了手,一隻手捂著臉。林瞳瞪著大眼睛看我,表情驚愕,好像她也沒想到她 的手會打人。幾個小青年都一齊往這邊看,他們在等我的反應。 要在平時,哪個女的敢這樣對我,我肯定會反手給她一巴掌,然後罵一句「婊 子」,揚長而去。但那天我出奇地平靜,可能是她一動手,就使她變得理虧了。 「這樣你就痛快了吧?」我捂著臉問她。 形勢在這時候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變。林瞳緊張的表情如同被澆了沸水的菊花, 刹那間鬆弛下來,臉色也變得緋紅,眼睛不敢正視前方,而是低著頭看地面,那樣 子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女孩。 半晌,她輕聲說:「今晚你在宿舍等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說完,她轉身 進了酒吧。 我在原地站了幾分鐘,仍反應不過來。往回走的時候,覺得很像一場戲。好像 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晚上,甚至和她做完 愛之後也沒有消失。 我們同居了一段時間後,有一天晚上我問她:「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麼辛苦?」 「不考驗考驗,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她說。 「考驗有必要那麼嚴厲嗎?」 「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不過你現在不是被我追到手了?」 「這只是暫時的,如果我覺得你並不像我想的那樣,你還是留不住我。」 「是嗎?」 「是的。」她很肯定地說。 我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對我來說,她和我睡到一張床上已經說明了問題。自 那天晚上後,她便和我住到了一起。這是她主動提出來的。我想了想,沒有反對。 我認為她的思想觀念和許多傳統女孩沒什麼兩樣,這樣做無非是為了看住男友,不 讓我和別的女人亂來。種種跡象都表明了這一點。她每天下了班便直接到我的宿舍, 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一副居家過日子的姿態。 開始時我有點不適應,覺得生活規律被打亂了。後來漸漸覺得屋裡有個女人挺 好,飯有人做,衣服有人洗,生活有人照顧。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再那麼明目張膽 地和宋大軍去找女孩玩了,為此,宋大軍罵我重色輕友。 有一天,宋大軍在我的宿舍吃晚飯,林瞳炒了幾個菜,我們一起喝了兩杯。林 瞳吃了飯去上班後,宋大軍問我:「你真的打算和她結婚?」 「不一定,」我打著酒嗝,接過他遞過來的煙,「現在和結婚有什麼兩樣?」 「別早結婚,」他勸導我,「結了婚就沒勁了。她逼你結婚沒有?」 「沒有,一個字也沒提過。」 「你小心點,」宋大軍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看出來了,這女孩有心計。」 「我能有什麼損失?」我啞然失笑,「她自己送上門來的。」 「問題正在這裡,正因為是送上門來的才要小心。聽過那句話沒有——天底下 沒有白吃的午餐。」 「她總不至於把我賣了吧?」我覺得宋大軍有點小題大做。 宋大軍吸了一口煙:「說句老實話,你真的很喜歡她?」 「感覺還行,比我們以前交往的那些要純。能在酒吧那種地方出淤泥而不染, 這一點就讓人挺佩服。」 「留著點神,沒準兒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 「你多心了,」我笑著拍拍他的肩,「晚上有什麼活動?」 「活動多得很,你又沒膽兒。」 「今晚我跟你去。」 「真的?」宋大軍眼睛一亮,「柳妹你還記不記得?今天早上她還給我打電話, 說很想你,待會兒我讓她再叫一個妞,我們去她那裡。」 五 林瞳變了。 這是我打開門後看到她的第一感覺。倒不是因為她的臉看上去比以前更成熟了, 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她還有某種更直截了當的變化,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愣了片刻, 我才發現,原來她把頭髮剪了。她的一頭長髮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齊肩短髮。這使 她顯得更像許多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少婦。 「還認得出來嗎?」林瞳笑問我。那種笑容和語氣讓我驀然想起了過去的那個 她,給人的感覺好像她昨天還和我呆在一起,只是今天早上去剪了個頭。 「是變化蠻大。」我也笑了一下,「外面挺冷吧?」 「風挺大。」她遞給我一袋東西,把一隻皮箱拎進屋,「我的行李。」她解釋 說,然後解脖子上的圍巾,脫羽絨服。 「來就行了,還買什麼東西?」我打開塑料袋,取出兩瓶五糧液,不禁又問, 「幹嗎買那麼貴的酒?」 「準備走了。」她歎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我等她說下半句,但沒等到。 我把酒放好,給電爐插上電。這時我看到她四周打量了一下屋子。 「邊烤火邊聊吧,」我說,「要不要喝點酒?我這裡有葡萄酒。熱著喝,可以 暖身子。」 「好吧。」她看我一眼。 我找出兩隻小口盅和幾個小碟,把買的幾樣零食倒在碟子裡,放在一張小凳上。 我們都在電爐邊坐下,我打開葡萄酒的瓶蓋,把兩隻小口盅倒滿,然後放在爐絲上 熱。沒一會兒酒就暖了,我們不約而同地一人拿起一杯。 「說點什麼呢?」林瞳問我。 這情形讓我想起她第一次來的那個晚上。 我想了想,「好久不見了,為見面乾杯吧。」 我們碰了杯,一飲而盡。然後我再把兩個人的口盅滿上。 「怎麼還住這裡?」林瞳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 「沒結婚,單位不給分房。」 「怎麼不結婚?」 「沒合適的,談過兩個,崩了。」我把一顆花生塞進嘴裡,呷一口酒,「可能 也不太想結婚,一個人過慣了。」 「還是整天找朋友玩?」 「沒朋友了,朋友都結婚去了。」我歎口氣,「有時候和同事打打牌,平時看 看電視,偶爾也看書,反正就那麼回事。」 「不悶?」 「習慣了。」 「以前你和宋大軍挺玩得來的。」 「那時都是瞎玩,找刺激。不過宋大軍確實蠻夠朋友。」 「其實他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就是生活太放蕩,沒有目標。」 聽到她對宋大軍的評價,我不禁抬頭看她,恰好和她的視線碰到一塊。 「可惜他死了。」林瞳平靜地說。 「對,他死了。」我附和了一句,說完覺得這個話題不好,讓人難受。那個和 我們的過去緊密相關的人只剩下了一個名字,一個說不上代表什麼意思的符號。有 時甚至使人產生錯覺,覺得那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而事實上,生活中確實有過這 麼一個人,只是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不見了,變成了一團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 林瞳可能也意識到什麼,我們都沉默了,氣氛有些凝重。 她兩隻手握著那只小口盅,放在並著的腿上,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雖然化了 淡妝,她臉上的色斑仍清晰可見,眼角有幾條不易察覺的魚尾紋。她已經不那麼年 輕了,我不無悲哀地想。 過了一會兒,我問:「明天走?」 「八點鐘的車。」她定定地看著那通紅的爐火。 「準備去哪裡?」 「還沒想好,只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城市。」 「再不回來了?」 「嗯。」 「還會再見面嗎?」 「可能吧,我今天是特地來向你告別的。」她神色黯然。 「謝謝。」 我們再次沉默了。這一次的時間更長,似乎誰都不願意再主動開口。我們先前 的默契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阻斷了。 這時,我才覺得很有點傷感。儘管事前有過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時,還是發 現所有的掩飾都是脆弱不堪的。就像一個箱子,明知裡面裝的是石頭,但在打開前 希望它變成金子或者別的什麼,結果打開後發現還是石頭。 我想,有的東西是人回避不了的,不管你怎麼努力地割捨、忘卻,都是徒勞。 六 時間一長,我對同居生活變得習以為常了,有時甚至有點厭煩。所以儘管我對 林瞳口口聲聲地宣稱不和別的女孩來往,但很多時候,我仍背著她幹我想幹的事。 我想,本來就是同居,誰都沒有約束對方的權力。再者,我和別的女孩上床並不意 味著與其有感情,只是一時歡樂。 「你真的愛我嗎?」偶爾地,林瞳會這麼問我。 「當然,你沒見我追你時追得很凶。」我很坦然。 後來她問得少了,我也沒在意。說句真心話,我確實很喜歡她,我也認為她是 那種可以結婚把我的下半輩子託付給她的女人。但是現在,我無法一下子從過去的 生活方式脫離出來——比如找女孩玩這件事。我不認為這是對愛情的背叛,在我看 來,愛和性是可以分開的,不一定非得把它們攪到一起。我在等著有一天她提出和 我結婚,我想結了婚我可能就老實了。 宋大軍為我的「回歸」歡欣鼓舞,我們又像以前那樣四處快活。因為要避著林 瞳,還多了些偷偷摸摸的刺激。夜不歸宿時,我便跟她說一聲去打麻將。林瞳從不 懷疑我,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要說一點內疚都沒有是不可能的。當我又一次從外面「瀟灑」回來時,而她依 然對我笑臉相迎;或者吃到了她做的一桌好菜,穿上了她洗得很乾淨的一件衣服, 就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殘忍了點。但下一次宋大軍邀我外出時,我便又把上次的內疚 拋到了腦後。 那是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在宋大軍處和兩個女孩玩了個通宵回來,回到宿舍准 備好好睡個覺。林瞳已經起了床,正吃早餐,看見我,也給我盛了碗粥。她還沖我 笑了一下。 我洗完臉,坐下吃的時候,她開口了:「好玩嗎?」 「說不上好玩,就是麻將,」我說,「時間長了累,頭昏腦漲,滿腦子都是九 條九餅。」 「跟你說件事,我想搬出去了。」 「哦,你準備去哪兒玩?」我還有點迷糊。 「我是說我想和你分手。」 「你說什麼,分什麼手?」我終於聽清她說的是什麼,一下子醒了,「怎麼回 事,我不明白。」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們不合適。」 「什麼不合適,你是不是生氣了?」我粥也不喝了,盯著她看,才發現她臉色 蒼白,眼睛也紅了,可能昨晚沒睡好。 「對你可能突然了一點,但我已經決定了。」 「是很突然,」我有一種被欺騙的的感覺,「為什麼不合適,總有個理由吧?」 「我覺得我們性格不合,對感情的理解也有很大的差異。」她聲音雖然平靜, 但可以看出,那是她極力抑制後裝出來的。 「是嗎?」我的聲音變了調,「那我們怎麼會住在一起,你不要無中生有,我 不是傻瓜——你是不是和別的男人搞上了?」 「沒有,完全是我個人的原因。」 「這我就不明白了,」我振振有詞,「我覺得我們還是很合得來的。在我的印 象裡,這一年來我們根本就沒吵過架,好像只鬧過兩次小彆扭,而且很快就和好了。 你是不是怪我不做家務?但這房間裡也沒多少家務,就是做做飯洗洗衣服,你也從 來沒抱怨過,我以為你是很開心的。這不應該成為問題吧?感情方面就更不用說了, 我從來沒有否認過我愛你,對不對?」說完我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兩口。 「我知道,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她面無表情地用手撥弄碗裡的湯匙,「但 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是不是因為我和別的女人來往,傷了你?」 「是的!」她加重了語氣,「但不全是,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就對你有所瞭解。」 「那我更不明白了,到底是為什麼?」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否則會背上一 個巨大的疑惑。 「這麼說吧,」她把頭昂起來,「我付出我的感情,而你沒有付出你的,就是 這樣。」 「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我確實不夠關心你,」我有點尷尬,「可我們才同居 了一年。」 「正因為我覺得一年的時間夠長了,所以才決定現在分手。」 「你一直在考驗我?」 「……要那麼說也可以。」 我僵住了,啞口無言,這個打擊委實太突然了。半晌,我才說:「好吧,既然 你決心已下,我也沒什麼說的,本來我們就是自由的。」說完覺得自己狼狽不堪, 就像一個吃了飯不付錢被人羞辱了一頓趕出餐館的倒黴蛋,一個談判桌上毫無還手 之力的失敗者,一隻被人扔出門外的鞋子。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她聲音有些哽噎,眼眶濕了,「其實分手對我來說也 很痛苦,但我不得不那麼做。」 「行了,不要再說了!」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如果她再說下去我一定會 控制不住,然後做出任何一個精神失常者都會做出的舉動。 林瞳搬出去了。我們之間的戀情也嘎然而止。 宋大軍聞訊很開心,安慰悶悶不樂的我:「有什麼不高興的?哥們兒又自由了, 還撿了個大便宜。」 「不是那回事。」我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停住了,拼命吸煙。吐出的煙霧刹 那間被風吹散。 「算了算了,不就一吧女嗎,長得也不怎麼漂亮,你睡也睡了,還有什麼不滿 意的?」 「你不懂。」我說。 「好吧,我不懂,看不出你還挺用情。」宋大軍半嘲笑地說。 我不願再去「夢露」消遣,任宋大軍怎麼勸說也不肯去。林瞳走後,我的宿舍 又成了我們聚會的地方。喝酒、打麻將、和不三不四的女孩調情,在酒精的麻醉和 肉體的疲勞中睡去……只是當我清晨從昏昏噩噩中醒來,發現身邊睡著一個陌生的 姑娘時,會莫名地感到煩躁。 半年後的一天,宋大軍死了。他開著摩托車撞上了一輛中巴,醫院搶救了兩個 多小時,最終無力回天。他甚至一句遺言也沒來得及留下。我在醫院看到他媽哭成 了淚人,他妹妹攙著老太太,面如死灰。屍體第二天就火化了。 宋大軍死後沒多久,我發現自己染上了性病,然後被幾個江湖遊醫騙了幾千塊 錢,最後咬著牙到正規醫院才治好。前前後後折騰了幾個月,其中遭受的難堪和羞 恥使我對男女之事充滿了厭惡。我毅然中斷了和那些不正經女人的來往,安安心心 上班,得到領導和同事的肯定和好評。單位一個好心的大姐熱心地給我介紹對象, 我正正經經和兩個姑娘見了面。她們的條件都不錯,對我的印象也挺好,但我怎麼 也找不到感覺,不想耽誤人家,就算了。 我和林瞳開始時偶爾還能遇上,出於禮貌,見面時大家都打招呼,偶爾也聊一 兩句不鹹不淡的話。後來就見不著了,我猜她離開了「夢露」。我的猜測很快得到 了證實,她不知怎麼得罪了一個款哥,老闆怕惹事,不敢再留她。再後來就聽說她 到一家咖啡廳做女招待,並在那裡認識了一個電腦公司的老闆,那傢伙離過一次婚, 對林瞳愛得不行,揮金如土,兩個人正式拍拖,還準備結婚。消息到此就沒有了下 文,給人的感覺是林瞳隨時會和那個人結成夫妻,只是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舉行 婚禮而已。 我一直沒去那間傳聞中的咖啡廳看看。 七 過了很長時間。 我給林瞳添了酒,然後試圖打破這種尷尬的場面:「前陣子聽說你準備結婚?」 林瞳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她把酒輕輕地端到嘴邊,抿了一口,然後喃喃自語 般地說:「一場夢而已。」 這又是一個不愉快的話題,我後悔地想。 「他有老婆孩子,他沒離婚,一直騙著我。」 「哦。」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不知道說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受的挫折多了,已經麻木了。」她像在是安慰自己。 我無言以對,發現自己在這個時候特別口齒木訥。 「不談這。」她直了直腰,「講講你的故事吧?」 「講什麼呢?」 「你活了那麼大,最令你難忘的一件事是什麼?」她看我的眼睛就像一潭深水。 我想了想,就說了一件小時候偷東西被打的事。那件事我從沒跟人說起過,因 為它令我蒙受了巨大的恥辱,甚至可以說,它給我的整個童年打上了烙印。 「沒想到你小時候有過那麼悲慘的經歷。」她同情道。 「過去那麼多年了,一想起來還是難受。」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說,「往往越難忘的事越是傷心事。」 「你也說說你難忘的事吧?」 「我想想,」她摸了一下頭髮,「我最遺憾的事就是大學只念了一年,當時兩 個弟弟一個考初中一個考高中,家裡實在拿不出那麼多錢,看著父母愁苦的樣子, 我一咬牙就退了學。現在想來,還很不甘心。」 「想過再讀書嗎?」 「不可能了,出來了那麼多年,已經找不到那種心態。而且我覺得,」她停了 一下,「失去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再找回來。」 我琢磨著她的後半句話,胸口又隱隱作痛。我想,難道她僅僅是來向我說一聲 告別的嗎? 夜深了。 「我們還是躺會兒吧,」她看了一下表,提議,「我看你也有點困了。」 「好的,」我站起來,看著那張單人床,想了想,「你睡床上吧,我躺沙發就 行了。」 「那樣多不好意思,天氣那麼冷。你不介意我們都躺床上好了,你不會胡思亂 想吧?」 「沒有沒有,」我趕緊解釋,「我是怕你覺得不合適。」 「我發現你變了很多,」她脫外套,「你放心,我沒什麼可顧慮的。」 我們都只脫了外套,然後我關了燈,挨著她躺下,蓋上被子。 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窗外只有風的聲音。 「以後有什麼打算?」我問她。 「可能先回家住一段時間,調整調整。」 「怎麼想到要走的?」 「怎麼說呢?」她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可能是傷心的事太多了,覺得這裡不 適合自己,想換一個環境。」 她能去哪裡呢?到另一個城市能找到自己在這裡失落的東西嗎? 「真沒想到你會特意來向我告別,本來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完全斷了。」 「關係斷了,但記憶還在,我們畢竟有過一段感情。」 我睜開眼睛,恍惚中那些細節又歷歷在目,清晰得就像發生在昨天。 「你一直沒有把我忘記,對嗎?」她輕聲問。 「是的。」我痛苦地說。我無法再做到無動於衷,假裝我們的過去無足輕重, 不值一提。 她感覺出我的情緒,側過身,輕輕地靠著我。 「你說咱們那一段算愛情嗎?」她問。 「我覺得算。」 「你不恨我嗎?」 「不恨。」 「你覺得咱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嗎?」 「……」我鼻子一陣酸楚。 「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她的聲音有些傷感,「來找你之前我猶 豫了很久,不知道這樣做合不合適。後來我想反正就是見一面,以後也許再也見不 著了,才下了決心。」 我極力克制自己,不讓心底的翻湧噴發出來。 「我覺得有過那麼一段也挺好的,」她繼續說,「至少回憶起來不會覺得自己 的青春是一片空白。其實我並不後悔和你有過那樣一段時光,以後我可能會一直記 得。」 「我也是。」 「我們曾經愛過,這已足夠。我想,我們保持現在這樣的關係也許更好。」 「你說得對。」 沉默了一會兒。 「再抱抱我,好嗎?」她輕聲說。 我擁過她的肩,眼睛立即濕了。 八 天亮了。依然是個陰天。 我們洗漱完畢,在街邊的早餐店吃了早餐,然後我攔了輛的士送她去車站。 「七年了,在這裡呆了七年了,」林瞳看著車窗外說,「真要離開,還真有點 割捨不下。」 窗外寒風凜冽,上早班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在風中疾走。 「曾經有過一個夢想,就是在這裡結婚、生子,過上幸福的生活。現在才明白, 自己不屬這個城市。不能怨誰,可能是和這裡沒有緣分吧。好在還有記憶,留點 遺憾在記憶中也未嘗不好。」 她臉部的側面在昏暗的光線中像一幅畫得很逼真的素描。我看著這幅亦真亦幻 的畫像:我能記住它嗎? 車站到了。等車的時候,我在車站的小賣店給她買了兩包果脯:「帶在車上吃 吧。」 「謝謝。」 之後我們沒有再說話,偶爾對視,她會給我一個努力的微笑。也許這也是一個 不錯的結果。我想。 「好好保重自己。」臨上車了,我叮囑她。 她緊緊地抱了我一會兒,鬆開後,近在咫只地看著我說:「謝謝你,昨天晚上 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說完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上了車。 車開了,車輪在堅硬的鐵軌上鏗鏘作響,車廂互相拉扯著一節節艱難地移動, 速度一點點地加快。 「再見。」她的臉貼在窗戶上向我揮手。 「祝你一路順風。」我拼盡嗓子向漸行漸遠的她喊。 火車疾馳而去,在灰濛濛的蒼穹下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