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房子外的愛情 林貴相 認識李瑤是在一場崔健的演唱會上。那天是我的生日。 那時我在北方一座城市的一家大商場裡當保安。獨在異鄉,自然沒人給我過生 日,我也沒告訴任何人。傍晚,我在一個小吃攤上花一元錢吃了一碗辣乎乎的四川 擔擔麵。吃完抹抹嘴,自己對自己說了聲生日快樂,然後就去「紅旗影院」看崔健 的演唱會去了。門票是前兩天就買好的,足足花去了我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 崔健的歌詞原始、粗糙,有一種強烈的質感,它直透你的心肺,讓你不由自主 地想哭,想喊,盡情宣洩你的情感。整個演唱會上,我和別的歌迷一樣,瘋狂地呐 喊、歌唱,所有的痛苦和歡樂,都淹沒在陣陣狂濤裡。當崔健緩緩地將一條紅布蒙 住眼睛,纏在腦後,演唱那首《一塊紅布》時,演唱會的氣氛達到了高潮。我旁邊 一個女孩失聲尖叫起來。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你問我看見了什麼,我說看見了幸福 那個女孩突然興奮地抓住我的胳膊,手在不停地顫抖。我拉著她登上座椅,高 舉著手臂晃來晃去。 我感覺,這不是荒野,卻看不見這土地已經乾裂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可你嘴將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為我身體已經乾枯 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我看見她的眼中淚光閃閃,我們都沉浸在令人眩暈的巨大幸福之中。 演唱會結束,我們拉著手走出電影院。站在影院高高的臺階上,看著人群蜂擁 而出,然後像流水一樣漫向四面八方,我忽然有種失落感,憂鬱地對那女孩說: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沒有人祝我生日快樂。」 「是嗎?小弟弟,您今年高夀啦?」她笑著說。我這才留神看看她的長相。她 的容貌也就是中等,不過我對女孩的姿色向來不怎麼看重。她留著一頭短髮,個子 比我要矮一個頭,人顯得非常利索。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我所熟悉的江湖氣息,一看 便可知道不是從學校裡出來的淑女。 我們互通名姓,互報年齡。我知道了她叫李瑤,年齡比我大一歲,原來就在 「紅旗影院」門前的廣場上烤羊肉串、賣紮啤。果然和我一樣是江湖中人。 第二天晚上,我去找她吃羊肉串。她一見我穿著保安制服就樂了,說:「這哪 兒來一個大保安啊?」 我笑道:「我來看看有沒有流氓給你們添亂。」 「那敢情好。堂堂『紅旗商場』的大保安來為我們這小吃攤保駕護航,真讓我 們感動。」 「如果你們歡迎,我可以當你們的業餘保安。酬勞嘛,每天請我吃幾串羊肉串 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李瑤一本正經地說,「一串羊肉串兩毛錢呢!我們這是小本生 意,大方不起呀!」 一個和她一起烤羊肉串的女孩插嘴說:「你想占我們瑤姐的便宜,那才叫枉費 心機呢,我勸你趁早別做這個打算。你要是實在嘴饞,還是我請你吃兩串得了。」 她們這麼說話,我以為是出於女孩的俏皮,也就沒在意,後來和李瑤相處的日 子久了,我才真正明白了那女孩的意思。李瑤對於錢是太認真了,一分錢看得比泰 山還要重,誰想讓她請客,哪怕是一串羊肉串呢,那也叫癡心妄想。 那天我要了10串羊肉串,一杯紮啤,自己喝了一會兒,我看她們不太忙,就問 李瑤是否也坐下來喝點,她搖頭說不會。我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喝點吧,我 請客。」她這才坐下來。另一個女孩給她也接了一杯紮啤端上來,對我笑道:「你 請客瑤姐就會喝了,要是讓她請客,她連白水都不會喝。」 算帳的時候,李瑤猶豫了一下,兩杯紮啤按進價收了我的錢。看她因為少賺了 幾毛錢那個心疼勁兒,我覺得挺好玩,逗她說:「你可真夠摳的!以後誰要是有幸 娶了你,日子不過得紅紅火火,那簡直就沒有道理。」 「是嗎?謝謝。」她臉上沒有一點難為情的樣子。沒准她還以為我那是誇她呢。 李瑤的摳門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一次我領了工資請她到飯店吃飯,她只 點了兩個菜,而且每個菜都只給人家三分之二的價錢,讓人家給用小盤裝。菜端上 來後,她得意地對我說:「你看,用小盤裝咱們也夠吃,這就能省下好幾塊錢呢。」 如此精於算計,真叫人不服不行。 我們的關係是很自然地發展起來的。我不是什麼王子,她也並非什麼公主,同 是流落江湖的苦命人,相互之間自然容易產生共鳴。李瑤的姐姐、姐夫都在那個城 市上班,李瑤就住在姐姐家。那天在她姐姐家,她姐姐、姐夫都上班去了,我們在 李瑤的小屋裡聽音樂,我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抽回去,我就把她摟在了懷裡。連 「我愛你」都沒有說,一切盡在不言中。屋裡的桌子上放著一台小錄音機,碼著幾 盒崔健、王傑、齊秦的磁帶。我取笑她說:「真想不到,你還捨得買磁帶。」她歎 了口氣說:「音樂對於我來說,真是一種太奢侈的享受。」 「幸虧你還愛好音樂,還捨得在這方面花錢,否則你真快變成守財奴了。」 「守財奴有什麼不好?我覺得守財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守著一大堆錢, 那心裡該有多麼踏實。可惜我不是。」她頗為遺憾地說。 「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麼?」她問我。 「當一個著名作家,偉大不偉大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名利雙收,擁有千千萬萬 崇拜我的讀者和大把的鈔票;還有就是買一輛重型美式巡航摩托車,騎著它周遊全 國,我不想周遊全世界,我又不懂外語,怪彆扭的,把全國遊遍就行了。你呢?」 「我的理想是擁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房間越大越好,我就是這座房子的女王, 在這座房子裡我可以為所欲為,自由生活。如果我要嫁人的話,別的條件都可以將 就,只要他有一套比較漂亮的住房就行。」 她給我說起她小時候,家裡很窮,她家只有三間房,一家五口,爸爸、媽媽、 哥哥、姐姐和她擠在一條大炕上睡覺。哥哥姐姐大了,爸爸給他們的另一間屋安置 了兩條大床,與他們分開睡。而她則一直到上小學都和爸爸媽媽睡在一條炕上。記 得是她7 、8 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她聽到媽媽大聲地呻吟,炕面給碰得「通通」 響,她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第二天她關心地問媽媽:「娘,昨晚上你 怎麼啦?你是不是肚子疼了,怎麼那麼大聲地叫喚啊?」 結果莫名其妙地被媽媽狠狠訓斥了一頓,還險些挨爸爸兩巴掌。這件事給她留 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後來她懂事了,知道了那天晚上爸爸媽媽是在幹什麼,她為他 們感到羞恥,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有了這樣一個宏偉計劃:一定要擁有一套自己的 房子!這些年來她四處流浪,拼命賺錢,就只為實現這個理想。 「這可真叫我英雄氣短,我現在還和父母住在一起,而且這幾年裡也沒有能力 另蓋房子。你不能把條件放寬一點嗎,咱們先結婚,等以後有了錢再蓋房子。」 「不行,我不會和你父母住在一起。現在沒有房子不要緊,咱們可以一起奔, 什麼時候有了房子什麼時候談結婚的事。」她口氣堅決,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後來我們發生了關係,我發現她已不是處女了。她告訴我她的第一次是在16歲 時和一個來自四川的小廚師發生的,那時她在那家飯店端盤子。她和那小廚師並沒 有什麼感情,她只是想試一試。和父母同睡一條炕的時間太長了,父母太早給了她 最直接的性教育,使她對男女之事既厭惡又好奇,一直想親自嘗試一下。初試雲雨 的感覺並不像想像的那樣美妙,她和那個小廚師很快就分手了。她問我是不是很看 重這個,我對她說我也不是「處男」了,何況她的情況屬情有可原那種,我就既 往不咎了,只要她以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仍然是好同志。其實對於男人來說,在 這種事上有幾個真能做到那麼超脫的?只是浪跡江湖多年,我早已不復是當年的純 情少年了,雖然一方面更加渴望真情,但另一方面這一顆心也在漸漸變得麻木,對 于某些少年時格外看重的事,也看得比較輕了。更何況自己也並非一塵不染,怎麼 有資格要求別人冰清玉潔? 我們的事情很快就「敗露」了。李瑤晚上烤羊肉串,白天沒事,我們經常趁她 姐姐、姐夫上班時在她姐家「鬼混」(正人君子貞節烈女李瑤之姐的話)。那天下 午,我們估計他們都上班去了,溜回家裡關起門來效那魚水之樂,正在樂著,李瑤 的姐姐回來拿忘下的東西,正把我們堵在屋裡——確切地說是堵在床上。她姐還算 不錯,沒有使我太難堪,當時她沒說一句話,拿了她要拿的東西,鐵斜著個臉就走 了,好像沒看見我們一樣。 過後她們姐倆卻大吵了一架。李瑤的姐姐擺出當姐姐的架子,重重說了她幾句, 還用上了「鬼混」、「不要臉」之類的詞。李瑤則認為姐姐無權干涉她的私人生活, 她和誰好,好到哪一步,那是她的自由,別人無權對她指手劃腳。兩人爭吵的結果 是,李瑤抱著鋪蓋搬出了姐姐家,住進和她一起烤羊肉串的兩個女孩租的房子裡。 經過了這一件事,李瑤對房子的嚮往更熱切了。我也覺得沒有自己的一方私人 空間有諸多不便,首先我們連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都沒有。那時候我們最常光顧的 地方是錄像廳。有些錄像廳設有情侶包廂,每位10元,但是我們去了一次就不去了, 李瑤嫌太貴,說10元錢那得賣多大一把羊肉串呀,我調侃說不錯,10元錢能買100 多塊磚了,我們哪是在談戀愛啊,我們簡直就是在拆房嘛!後來我們再去錄像廳, 就只買那種普通票,花2 元錢就可以在裡面呆上一天。 一次在錄像廳裡,我們旁邊也坐了一對情侶。女孩坐在我左邊,男孩坐在女孩 左邊。看著看著錄像,他們開始行動了。男孩左手拿著一支冰糕,右手從女孩的衣 服底下伸進去,再上到女孩胸部,一邊動作著一邊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睛望著 前方。我示意李瑤看他們玩的把戲,李瑤看後羞得趴在我腿上半天不肯起來。想來 我們玩這種把戲時也許也會給旁人看到,不過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後來我們在郊區租了一套農民的房子,兩間小屋外加一個小廚房,每月租金100 元,我和李瑤各負擔一半。因為我當時每個月的工資才100 元,所以很不好意思地 讓女朋友也出了一半錢,這件事說起來真是很沒有面子。 終於有了屬自己的私人空間,雖然只是暫時的,但李瑤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那段日子我們就像真正的小兩口似的,過起一蔬一飯,一鼎一鑊的凡俗生活,雖然 很窮,但是卻很快樂。畢竟青春歲月中,歡笑總是多於眼淚的。 可是好景不長,過了一個多月,一天夜裡,在一次突擊檢查外來流動人口時, 我們被警方雙雙拿獲。原來有群眾舉報,我們住的那一帶有外來女孩租房做皮肉生 意,我們被當作賣淫嫖娼的給抓起來了。 在警察局裡,我耐心和他們解釋我們不是幹那個的,我們在談戀愛,這頂多算 是未婚同居,而且我們都有正經事幹,她是有證經營的個體商販,我是正兒八經的 保安隊員,不信你們可以去調查,警察看我們也不像幹那事的狗男女,相信了我的 話,讓我們每人交200 元罰金走人。眼看就要沒事了,一個女警察教育了我們幾句 :「你們就是談戀愛,也不該未婚同居呀,別人誰知道你是搞對象呢還是搞流氓活 動呢!」李瑤聽了這話不幹了,回敬女警說:「你才是流氓呢!」這下可把警察惹 火了,他們說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不是也是,不光罰款照拿,我們還被拘留了半 個月。 從拘留所出來後,李瑤對我說她想去南方闖闖,聽說南方的錢比較好掙,她一 定要掙出一座自己的房子來。「你說咱們要是在自己的房子裡,那警察能說闖進來 就闖進來嗎?」她激動地說。通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我已經深深瞭解了李瑤的性 格,她這個人太偏了,她一旦鑽進了牛角尖,你就是用鉗子拔都拔不出來。何況房 子這個情結,在她心中早已膠結成團,不是誰能輕易解得開的,所以我根本不可能 挽留住她。 在火車站上,李瑤說:「三年之後的今天,我們在『人民公園』的門口見。不 管情況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不管我們是否又愛了別人,三年之約我們都要遵守。」 我笑道:「也許用不了三年,你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別墅呢!只是不知道到那時,住 進別墅的男主人是不是我。」 真的,三年時間,一千多個日夜,誰又能預料將會發生什麼事呢?首先我對自 己就沒有把握。我沒有經歷過驚天動地的愛情,我不知道自己對李瑤的愛究竟有多 深。一直以來,我都堅持以為只有貴為公子小姐才有資格談情說愛,整天為了生計 奔波的窮人是不配言情的。我和李瑤能走到一起,也許只是出於彼此的需要,只是 因為寂寞。就像兩個因為寒冷卻又沒有爐火取暖而靠緊緊擁抱來維持體溫的人一樣, 中間又有多少感情的成分呢? 李瑤一走便杳無消息。第二年,家鄉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家裡讓我回去相 親,我回去和那個女孩見了一面。那個女孩溫柔善良,而且挺漂亮,娶回家應該是 一個不錯的媳婦。這時我已經有些厭倦了漂泊的生涯,渴望過一段比較安定的生活, 我便同意了這樁親事。很快我們便結婚了。 我們沒有自己的房子,父母住四間正房,我們的新房是兩間收拾過的東屋,房 間很小。家鄉供電很不正常,我們成親那天晚上沒有電,點著蠟燭。賓客散盡的小 屋裡只剩下了我和新娘,她解開束髮的紅頭繩,長髮披散開來,燭光下顯得那麼動 人。我心裡霎時有一種風平浪靜的感覺,想自己這些年來四處遊蕩,只因為不甘平 庸,想過上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可是到頭來還是和別的農村青年一樣,經人介紹 尋了媳婦成了家,好像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一樣。可是這有什麼不好呢?今夜我 有溫馨的小屋,溫柔的燭光,美麗的新娘,這樣的生活不也挺美好嗎?後來我寫了 一首小詩《溫柔的油燈光》,記錄的就是當時那樣一種心境: 溫柔的油燈光 照在黑暗中你的臉上 你臉上羞澀泛起紅紅的光 今夜你是否願做我的新娘 溫柔的油燈光 照在枕畔你的發上 你的長髮鋪散 像最昂貴的錦緞一樣 今夜這是你唯一的嫁妝 溫柔的油燈光 照在茅屋我們的牆上 我們的婚房多麼金碧輝煌 今夜你是我的新娘 三年時間其實是很容易過去的。到了我和李瑤相約的那天,雖然我已結婚了, 我還是去了那座城市的「人民公園」門口等了一天,但是直到傍晚我離開那兒,她 都沒有出現。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一步步實現著自己的理想。雖然還沒成為多麼著名的作 家,但是我也加入了作家協會,成為某文學院簽約作家,我的讀者群在日益擴大; 雖然我還沒能擁有重型機車,但是我也已經換了三輛摩托車了,而且一輛比一輛高 級,一輛比一輛排氣量大。另外,我也擁有了自己的住房,雖然不夠豪華,但我也 住得比較舒服。我相信只要有耐心,肯努力,我的理想終究會實現。 一個週末的晚上,我正在電腦前寫作,電話響了,那頭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 沒聽出是誰來,後來那個女人說她叫李瑤,我一下子想起十年前的一幕一幕,想起 我的許多青春時光。李瑤是從我發在雜誌上的簡歷中知道的我的家庭住址,又從電 信局查知了我的電話號碼。「你成功了!」她說。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我笑著說。「你呢?」 「我現在就是在自己的房子裡給你打電話呢!」她把「自己」兩個字咬得很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