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大院麗人 趙洪 〈一〉 每年十二月,是珠江下游內水市最可人的季節。 若在北京,這陣子清晨出門就會嗅到一股濃烈的煤煙味兒,而這裡,窗外高大 的紫荊滿樹絳紅,綴著簇簇繁花的枝葉放肆地探進辦公室,像是伸手要將人摟將出 去。 可是辦公桌上的電話就是一聲不吭,今天是週末,男同事一個接一個地溜了。 機關飯堂的飯永遠是夾生的,這她倒不在乎,到哪個大排檔甚至西餐廳犒勞一下自 己還不是濕濕碎的事。但她最不想一個人坐在餐桌旁,讓人怎麼看怎麼像小報記者 所感興趣的故事女主人公。 夕陽發出像中音號一般柔和的暖調子,令人想到大合唱快要結束時的前奏曲。 區米子確信不會再有任何人來電話約她了,只好給賴球掛電話。這個賴球是秘書股 的才子,每年頭尾兩次市委重要會議的材料都由他總成,很得書記器重。人們理所 當然地認為下任股長就是他。這人倒還長得白白淨淨,一雙眼鏡更添儒雅,可惜就 是對異性顯得有點過於懦弱,是那種你跟他在任何地方都有安全感,就是一起上街 反倒沒了安全感的男人。再就是那個俗不可耐的大號,賴球,聽著怪噁心的。 賴球的電話掛通了,可是響鈴許久他都沒接電話。再掛一次,總算有人接了, 聽聲音卻不是他。背景聲音很吵,像是一幫人在酒樓。接電話的傢伙可能喝了不少 酒,先說賴球去了屙尿。她說算了。那邊卻不肯收線。他代表賴球邀她一起來吃狗 肉,並說吃完還要去蘭桂坊卡拉OK,請她吃狗肉就當是給付三陪小費了。說完一夥 人哈哈大笑。 區米子氣狠狠地扣了電話,到飯堂草草扒了幾口飯,回到宿舍生悶氣。她住的 宿舍很寬敞,是一百二十平米的三房兩廳,原住三個女孩綽綽有餘。那兩位現已嫁 作人婦,只剩下她獨守空房。她生了一陣氣又覺得自己好笑,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 自己,將大好週末葬送,這是何苦。她梳洗打扮一番,翻出大學時穿的連衣裙,皮 馬甲和意大利半腰靴穿上。對鏡子一瞧,不禁感歎自己原來真的如此不經打扮—— 鏡子裡的那個二十七歲女子容光靚麗,儘管衣服與當今流行的酷妹閃妞比起來是顯 得有點款式不新,也就像那清倉清出來的嶄新而過時的電腦差不多。 從市委大院裡出來,便是一條榕蔭道。一群青春活潑但打扮豔俗的女孩招三呼 四地成群走過,後頭有一兩個拉了幾步,就有個小女子當街叫道:「快點快點,時 間到了!」然後後面的緊追上來,哈哈嘻嘻地,攬頭摟腰地,左顧右盼地超過了她, 往那個四星級酒店的方向趕去。區米子不禁想到原來同宿舍的阿梅和阿芳。她們姐 仨兒做同屋閨友時,也經常晚飯後結伴到這條榕蔭路上散步,成為縣委大院的一景。 可是眼下這個小小的縣級市,不知從何年開始,女人在街上的風騷便基本上被 男人們稱之為「職業隊」的外省少女占盡。區米子有幾次陪前閨友上街,一見到外 省女孩招搖過市,她就聽得見女友壓抑在嗓子眼裡的、絲絲作響的怒氣,以及只有 女人才看得出來的、在眸子裡燃燒著的怨毒。 在大城市上場面的地方你是看不到她們存在的,就像狗肉人人愛吃,但你到了 上檔次的酒店裡就是吃不著。她們也許是欺負小城的人老實寬容,所以如同佔領軍 一般迅速滲透了小城的大街小巷。街上出現出租車前,她們上班是搭乘摩托車的, 她們坐摩托車的姿式很悠閒,是兩條腿偏向同一邊的坐姿,有點像西方油畫中那些 淑女貴婦們乘馬車奔馳,秀髮迎風飛揚時的畫面。不過再一細看有點不對勁了,前 者是長裾飄飄,而後者卻經常是穿著誇張的超短裙,風將裙邊撕到了大腿根,明目 張膽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譁然而過。那麼有了出租車後呢,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姐 妹們的「上班族」倒顯得更有氣勢,一起站在道旁邊對著過往的的士大叫大嚷,令 你弄不清她們是在招客還是在招車。阿梅的堂哥就是開的士的。他說有一次,一個 外省妹單獨坐了他的車,從城區拉了三十公里到了一個什麼山莊,車資一百二十元。 到地後那女子說的哥我沒錢,要人用一用倒是可以。阿梅的堂哥氣不打一處來,便 掉頭將她拉回出發地說,我不用你的人,你也別用我的車。這個小插曲使區米子十 分解氣,完了又為阿梅的堂哥不平。就這樣就白拉著她跑了一個來回? 正在胡思亂想間,一輛摩托車停在身邊,駕車人問靚女要上哪裡去。她本想客 氣地謝絕這位搭客佬,但一看他的車型是那種「刀仔」,這種摩托比搭客摩托要高 檔得多,它的後座呈流線型翹起,好看但不宜坐人。此人不地道,她想,於是便只 字不說,掉頭就走。誰知那人卻跟了上來:「小姐,我看你在這裡走了很久啦……」 他改口稱她為「小姐」而非剛才的「靚女」,說明他已經肯定她是個「職業隊」, 而且是在路邊等客呢。 那人把車一橫擋住去路,看來是非要幫襯她不可了:「小姐你看真點……」他 將一個大巴掌伸了出來:「我肯出五百元。不過夜,五百元可以了吧?」 區米子氣得臉通紅,用白話說:「我出五百元,你給我擦鞋啦。」 那男人聽了一愣,拉開頭盔面罩細看了她一眼,又突然將面罩往下一扣說: 「不好意思,是我看錯人,不過你也該早出聲啦,我還以為你是外省妹呢……」沒 說完就加大油門跑了。 區米子呆在路邊哭笑不得。他還有理了。我沒有及早說白話,我穿得比較醒目 ;我不該一個人在林蔭道上散步,我不該誤導你了?! 不過也難怪,自從「職業隊」入侵後,內水市的女人似乎一夜間都不得不放棄 了扮靚的天性。衣妝在醒目與妖冶之間就沒有了界限,最可氣的是連美髮店也不再 向你推薦任何新潮髮式,只要你穿著不能激發任何人想像力的衣服,素面朝天地走 進去,用本地話說我要剪個發,那麼好,理髮師根本不問你要什麼式樣,上來就給 你來一個內水頭,無論老嫩肥瘦黑白高矮統統一個樣,就像是園林工人給路邊的樹 剪枝一般整齊:一律是如同淋濕的麻雀一般前搭後蓋。只有職業隊才燙頭,這個邏 輯反過來也能成立,凡是燙頭扮靚的就有可能是職業隊。 穿著這身衣服會不會再招來青睞者,她不敢保證。猛然間她也有一股怨火從腳 底湧起。想起自己當年是佼佼的北京校園之花,如今落到獨自徘徊街頭為那些下作 女子生氣的地步。越想越不忿,於是一個出格的念頭冒起,即如同始滲終泄的管道 一般越來越不可遏止:哼,你們不讓我穿這身衣服上街走,我就索性到你們認為應 該去的地方走一遭。 那幫女孩方才要去上班的地方,是內水市唯一一家四星級酒店附設的蘭桂坊夜 總會。區米子多次去過那個四星級酒店,開會,接待上級領導,甚至陪同外市的同 行到酒店去打保齡球,但就是一次也沒有進過夜總會。她曾有過多次這樣的經驗, 辦公室裡的男人們一說起那裡就面帶壞笑,神秘兮兮,見到她進來就掉轉話頭,好 像他們是剛剛遭到豔遇的摩洛哥王子。 這家酒店的確建得富麗堂皇,有點兒像珠江三角洲那些暴發戶的客廳,一副錢 多得直愁不知怎麼花的氣派。據說它在為本市招商引資發揮了不可替代的歷史性作 用。但這與她們這些連頭都不敢做個型兒的女市民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在北京上學時是常泡夜總會的。高級的酒店對女賓優禮有加,沒有女賓的夜 總會能上得了檔次嗎?但內水市的夜總會只有「職業隊」,絕對沒有女賓。 憑什麼如此堂皇高雅的地方我不能去?起碼我可以去那裡把賴球揪出來。 〈二〉 她是第一個從這個小縣城考上北京的女大學生。這樣南國風味的女孩在校園裡 很惹人注目。外系的男同學總把她當成東南亞的留學生,但她不大喜歡與男同學交 往,嫌他們跟個青皮刀豆般澀而無味。她後來是與一個外校交流來的美術老師有了 交往。當這個老師交流期即將屆滿時,她將自己畫的人體寫生拿給他看。老師說: 「你不是美術系的,能對著石膏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區米子說:「那我將來就說是你教我的,但未必告訴別人我不是學美術專業的。 你就慘了。」 老師笑了:「現在這年頭,好老師滿地都是,就是好學生難找。」 「不行,你得教我一手。都說你和我特鐵,但我畫畫水平和別的同學一樣,就 不好跟人交代了。」 這樣她就到了老師在校外租的小屋。老師跟她講了半天人體曲線的處理要訣, 但她還是不得要領。他倆如此臉對臉老半天,老師開始起身脫衣服。脫到最後他說 :「對不起我只能脫到這裡為止,我有妻子。」 她開始畫。老師隔一陣過來指點一陣,一個她中意的男人在她面前解析自己, 還教她如何表達,她覺得自己狀態很好,感覺相當準確。老師似乎也比較滿意,最 後加了幾筆,一個人體素描就在紙上活了起來。 她說:「要不是你加了這幾筆,就是不像你的樣子。」 老師說:「你不要學這一行,還是拿一張畢業文憑回家去。嫁人。」 「你說我該嫁給怎樣的人呢?」 「以你的性格,還是嫁給錢最保險,最可靠,最長久。」 區米子晃了晃頭:「那我這輩子不嫁人。」 「這可不是個好主意。」 「那你有什麼好建議?」 「……這麼說吧,如果你嫁人,就要回南方去,回你的家鄉,你可以找到當地 最棒的人,那裡有錢人多。如果你打定主意只找愛人,那你可以留在北京,選你最 可心的騎士。」 「就像你這樣的?」 「我不行,我這人自戀,我只愛我自己。何況我還要流浪的。」 走的時候她將習作留在了老師那裡。老師說:「我還以為你會很珍惜這個人體 呢,畢竟是我們合作的結果。」 她指著那幅畫說:「它不完整。」 後來她把這個故事講給室友們聽。大家聽完都不作聲。一個女孩說:「區米子 你真幸運,這是我聽說過的最完整的初戀。」 她回到了家鄉,但與老師給她設計的初衷不同,而是現實得多。作為一個外地 女學生,她沒有爭得留京的機會,於是便給家鄉政府寫了一封信。既然北京呆不下, 她哪兒也不想去了。縣委辦(當時還不是縣級市)副主任何為親自晉京去接她,直 接把她送到阿梅阿芳的住所。老何說:「你們是縣委縣政府第一批女大學生,能分 配到縣委辦工作,這是縣委書記特批的。」最後他笑笑說:「我們的書記是大地方 來的人,他嫌我們當地的幹部土。比如說,我下午就要回村去幫助家裡秋收,我的 老婆還沒有洗腳上田呢。」 三個宿舍就在機關大院的女大學生給縣委縣政府機關幹部們帶來的震動可想而 知。如何請得這三位女明星出去唱歌跳舞,就成了相當長一段時期幹部們煞費苦心 的事兒。但姐仨兒還是不高興,因為與大學時代相比,這些獻殷勤的男人情趣要差 幾個檔次。比如說阿梅,大號招枝梅,大學裡就是交際舞教練,如今回到宿舍自然 忍不住要常抱怨:「這裡的男人怎麼這麼笨,費這麼大力氣,都教得會水牛了!」 她罵的那些男人其中之一,是縣政府接待股年輕的麥股長。 阿芳性格文靜,不敢挑選舞伴兒。於是成了銀行行長經常糾纏的對象。有一次 區米子問阿芳:「你那位『老伴』天天來伴你,他夫人不吃醋?」 阿芳認真地說:「他說是為他兒子選新抱(兒媳婦),是他太太的意思。他說 他的仔是個中專生,已經入了黨,只是性格內向,不會找女友。」 於是大家一齊笑。 區米子建議下次不要應邀出席行長的約會。 招枝梅卻不幹,她中意一切高檔的東西:「阿芳的老伴怎麼啦,他每次請吃都 是上千元一桌的酒菜,帶我們買東西哪次不是上精品店。」 麥股長每次來電話都是找招枝梅的。行長每次來電話更是直截了當:「唔該找 阿芳。」可是沒有一個人膽敢直接找區米子的,好像她身上有股子什麼不可近的勁 兒。包括她們的那兩位,每次也是邀請完了要請的人之後,才會怯生生地加一句: 「把區米子也一塊兒請上,好不好?」 回到內水不久,她就有了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美術老師說得很准也很殘酷, 這個小地方只能按丈夫的標準去選男人。人人都希望和她一起玩,但沒有人敢向她 進攻。她也曾儘量使自己平易近人,比如說擔負起聲樂教師的義務。區米子唱歌唱 得好,美聲和民族唱法都有點像的那種,比較適合於表演而不是自娛自樂,但這又 不合時宜。一來這種唱法要練聲,二來國語要過關,這就使很多人知難而退。他們 寧可捏著個麥克風聲嘶力竭、要死要活地學港臺歌星。只有賴球企圖學過。講發音 平舌捲舌之間的關係,講半音和升降調,他都跟下來了。她還以為真找到了一個知 音,但講到發聲時出了麻煩。 她告訴賴球,人的聲帶很嬌嫩的,如同簧片一樣,如果不用共鳴,那麼又難聽 又傷嗓子。除了要會用氣,還要掌握胸腔共鳴和頭部共鳴的方法。但賴球找不著感 覺,於是她就用比喻去啟發他,要他將自己的胸腹想像成一個風箱。這時賴球已經 有點不自在了,她又要他將自己的腦袋想像成一個一敲就當當作響的、能裝雜七雜 八的器物,比如說砂鍋之類。這時賴球說:「我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是不聰明,但我 已經盡力去學了,還不至於蠢到腦袋像砂鍋一樣吧!」 這時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由此失掉唯一的一個學生了。她盡力解釋——只不過 是為了挽回他的自尊——闡明根本沒有調侃他的意思,但無濟於事,賴球還是得了 個賴砂煲的外號。人們勉勵他說,老火煲得石出味,只要你鍥而不捨,終將抱得美 人歸。這使賴球剛剛萌發的想入非非受到極大的挫傷。 後來,區米子受縣委重托參與了一系列重要的公關活動。最成功的要算晉京 「活動」撤縣設市。你想,北京那地兒誰認得一個縣委書記呀,乃至於他們一夥公 關團有力都不知往哪兒用。於是縣委書記半夜將電話掛到她們宿舍,問她有沒有能 接近部長的朋友,最好是個靚女。她想起真有個靚女同學在某大報跑那個口。「OK!」 書記說我恨不得派一架專機去接你。 誰料事情搞起來真想不到是如此輕而易舉。原來那女同學與部長很熟,一次采 訪中,她將內水市申報設縣級市的事提了提,部長說有一堆這樣的事待批呢,可能 那個內水縣也在其中。女記者說為什麼我們不找一找,一找真找了出來。部長看了 看有關數據說,廣東的這個縣各項經濟指標還都不錯,就是申報得晚了點。她說如 果批起來,將它往前排一排不是違反原則的事兒吧。 情況就是這樣。 從此區米子在內水的人際境況就更是尷尬,因為人家與她打交道就更加謹慎了, 只有那個賴球還主動與她進行個人交往,但狼子野心很快就也暴露出來了。 有一次賴球精心組織了一次派對,組織這種活動關鍵要找到靚女,這是基本原 素。接著就得逮一「大水魚」——就是出錢的傢伙。內水市是個盛產這類「水魚」 的地方,尤其人們都知道賴球是書記的紅人,再加上這回有全市聞名的女大學生賞 光,自然就有幾條「大水魚」忠心耿耿地圍著七上八下的,還生怕擠不到跟前呢。 這晚大夥兒玩得挺開心,賴球一看火候不錯,就對區米子說,我有件事想與你 商量一下。這是他頭一次一本正經地向她提要求,區米子不失矜持但又誠懇地說, 天天在一起相處,有什麼事不好說。但賴球提出的要求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賴球說:「前兩天市文聯主席找到我,要我幫他申請十萬元。他想搞一份小報, 登一下我市作者的作品。」 區米子眯著眼睛瞧了他一會兒說:「這事找領導呀。」 「所以我來請你出面。」 「你見書記的時間比誰都多,要不那文聯主席怎麼找你?」 「這個……你最好不要誤會,我不過是替人作嫁衣,僚與官的關係跟僕與主的 關係差不多,沒聽說過寧贈友邦不與家奴這句話嗎,我若去說要錢的事,恐怕本來 能給的都變成沒得給了。」 「你憑什麼認為我一出面找書記,他就會批這筆錢?」 此時賴球顯得有點不耐煩:「其實這筆錢也是他以前應承過的。現在內水財政 有的是錢,你又不是不知道,光我市扶貧的縣就有兩個,每年哪個不給個百十萬的。 但就是捨不得往文化事業上投錢。你以為我們精神文明建設很發達呀,比地級市不 知要差多少個檔次……」 賴球說得有點慷慨激昂,沒發覺區米子的臉色陰了下來:「內水的文明建設要 花多少錢才能建設得好我不管,你今晚設的是不是鴻門宴?」 賴球一時沒有聽懂:「為什麼要設鴻門宴?」 「我希望以後你請我們出來,玩就是玩,不要夾帶任何功利目的。」 賴球看著她揚長而去的背影,怎麼想也想不通自己打哪句話得罪了她。 不久,麥股長和行長分別代表自己和兒子向阿梅阿芳發出了結婚邀請。二人有 點不甘心就此嫁掉,跑來與大姐區米子商量。她說:「除非你們跳出這個要靠市政 府撥錢才能搞精神文明建設的縣級市,我認為你們找他倆已經不錯了。」 兩個姐妹不信這個。她們認為出去跳個舞吃個飯未嘗不可,但打上大學以後就 沒有想過會要嫁一個股長或是中專生的,自己今後的機會還大把。這不,此後越往 後發展,打電話來邀她們出去玩的人越多。有時甚至中午、上午就來電話,還有幹 脆提前一天甚至幾天預約的。兩個姐妹成了交際場上的大紅人,也有點挑花了眼。 阿梅說:「廣東女人最慘,一嫁了人除了湊仔煲湯就沒有自己的事了。我可要 趁年輕多玩兩年。」 終於,區米子找了個機會,向書記提出想調到外地工作的意願。書記為她倒了 一杯茶,在辦公室轉了幾個圈才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調走。但你和我不一樣, 我是組織上調到這裡來工作的,你看,一干就是幾年,太太意見是大大的,但黨政 一把手要交流,易地當官,只好以事業為重。你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幹部,為家鄉出 力更是理所應當。我把你們三個安排到機關工作,也是一種摻沙子。你不要嫌自己 的家鄉土,凡事有個發展過程。我們能把經濟搞上去,就一定可以提高人的素質和 全社會的文明程度。一年可以起座樓,三年可以建一個新區,但要培養出一代市民 是幾代人都未必能做得好的事……我沒有權利阻止你走,但希望你認真想一想。再 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會修來個好緣分的……」 區米子沒有再堅持調動。她繼續為內水市發揮著—用賴球的話說是——不可替 代的作用。 但情況卻發生了變化。 變化是從那台市委辦的電話開始的。 就像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樣事先沒有任何徵兆。從某天起就再沒有電話來約她們 出去玩了。無論是吃飯還是做其它節目。阿梅的玩癮最大,成天守在電話機旁邊, 但硬是等不到一個電話。後來她沒招了,有事沒事地,在下午三四點鐘就打電話去 找以往的「老友」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但一直扯到下班前,人家也沒有表達個 什麼意思出來。這些傢伙過去都是排著隊請她教跳舞的呀。 區米子明察秋毫。她告訴她倆,你們要嫁人就趕快嫁,好玩的日子到頭了。那 幫人有了新人新去處。阿芳也明白過來,說有一次稅務局上級來了人,她應邀陪上 頭來的人跳舞,一起的還有幾個外省女孩,又吃又喝又唱又跳,狂得很,她們陪的 是本地的幹部。到了收場時,有人給她們每人發了一百元,發到阿芳時她剛想拒絕, 但那人及時不好意思地笑笑,還說了聲對不起,就把錢收了起來。 阿梅說她們是三陪小姐。 「早知道這些狗男人居然會熱衷跟她們鬼混,當初我們還真不如去馴狗也別去 教他們唱歌跳舞了。」 不久,阿梅開始與麥股長拍拖。但接待股股長因工作需要,成天出入娛樂場所。 阿梅還告訴區米子說,那姓麥的最近普通話長進賊快,而且學會了吃辣椒,連那普 通話都帶著一股火鍋味的。她曾多次警告過他,但他不以為然。有一次給他掛電話, 你猜他說什麼?他帶著四川拖腔問:「哪國(個)——?」 真是氣死人了! 〈三〉 區米子不敢相信連賴球這樣純樸的人都會上蘭桂坊夜總會那樣的地方去。阿梅 阿芳相繼嫁人後,她仔細考慮過自己的歸宿,認為如果誠若書記所說要為家鄉做一 輩子貢獻,那就先得把自己嫁給一個家鄉人。但實際的情況是,賴球對她遲遲不作 表示。她猜他是膽怯,告誡自己在他面前要溫柔些,使他覺得高而可攀。眼下兩人 關係似乎又有點近乎了。但如果他敢到那種地方去,哼,這決不可將就! 蘭桂坊的霓虹燈將珠江的江面都映得閃閃爍爍,停車場上趴滿了車。她走進意 大利大理石鋪設的地面,竟覺得有點恍恍惚惚,有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大廳的富麗堂皇出乎她的意料,大堂內的美女如雲更出乎她的意料。足足有百 來名三陪小姐在那兒泡著,令她想到養在海鮮水箱裡的水族。此時一個三十來歲的 女人走了上來,上下打量她。那眼神就如同一個羊販子在打量牲口。那女人問: 「你是新來的?」 區米子斜了她一眼說:「怎麼也比你要新。」 女人並不生氣,說:「這位小姐說的普通話真好聽。你是從東北來的吧?」 區米子擦身而過便往裡走,順便扔下一句:「北京。」 女人大喜過望,緊跟上來說:「沒想到竟有北京來的小姐,果然一看氣質不凡 ……」她跟在區米子身後一個勁地絮絮叨叨,「我們這兒前些時來了幾個哈爾濱的, 沒來幾天就嫌這裡的客人太土,走得影都沒一個……」 區米子這才聽明白,她又一次被當成職業隊了。這回她懶得跟她生氣,低頭往 裡走。但女人卻攔住了她:「哎哎哎,你不准往裡面走的。」 區米子掃了她一眼:「你是個什麼東西?」 女人一愣:「我是這裡的媽咪呀。」 「這媽咪又是個什麼東西?」 媽咪生氣了:「你是北京來的又怎麼樣?到我的地頭就要守我的規矩,你若真 想在這裡做,就要受我管。」 「你要管我?」 媽咪說:「我是主管,管你們的。」 區米子歎了口氣,她沒想到內水人花了大錢蓋的酒店裡,居然請來這麼個下三 濫的女人來做什麼主管。跟她磨牙只能是沾一身口臭。她轉身往裡走。 媽咪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口。 區米子小聲說:「請把你的爪子放開。」 媽咪扯住就是不放:「咳,今天本媽咪就是不讓你進去又怎麼樣?你再這麼竄, 我馬上讓江濱派出所的譚所長來把你關了!」 這下區米子真有點急了。她翻了翻自己的小坤包,找出一張證件,遞給媽咪看 :「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些,我就是管警察的……」 媽咪看出一身冷汗——那是市政法委發的一張警務人員廉政監督證,上面寫明 持證者可以對市內有違法行為的公安幹警當場進行勸阻、警告,或向上級反映情況。 區米子說:「你是不是跟江濱所的譚細平所長很熟?」 媽咪兩腿抖得幾乎站不穩:「我我我……我是瞎說的。大姐大大姐不要當真… …我我我……」 區米子扶了她一把,好讓她靠著牆站扎實些:「你不要怕,我今晚不是來撲你 的。我要找另外一個人,你給我聽清楚了,以後我也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打擾你的 生意,但你今晚要幫我找個人,懂不懂?」 「懂……懂懂。」 區米子告訴要找的人身高長相還有姓氏。然後就坐在大廳的一個黑暗角落裡等。 過了許久媽咪回來發誓說挨個房間都問過了,沒有看到你要找的人。區米子剛起身 要走,卻正好就見那邊湧出來一批小姐。媽咪討好地說,那邊是小姐房,是不是也 要找找。 「什麼是小姐房?」 「就是客人自己去選小姐的地方。」 區米子就說,你帶我去看看。七扭八轉,她們到了通道最裡頭的地方,媽咪站 住了:「前面那間房子就是,你自己看吧。」 那房子是用玻璃間隔的,區米子臉貼在玻璃上往裡一看,人不禁整個呆住了。 原來賴球與幾個哥兒們正在挑女孩呢。 一屋子女孩像市場上待售的貨物一樣任他們挑剔,那賴球倒是規矩,不動手也 不動口,只逐一逐一仔細認真地看個清楚。 區米子想原來他對女人還挺挑剔的呢。忽然間似乎她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到這裡 來,大概他在這裡才能找到人生的主動權,找到支配者、主宰者、強者的感覺! 區米子默默地轉過身來。 媽咪問:「裡頭有你的……男朋友嗎?」 區米子搖了搖頭。 「有你這麼一個靚女朋友,他怎麼會來……」 「除了唱歌,小姐和客人還會有什麼事?」 媽咪想了想道:「這個話我就不好說了。」 「我懂了。」區米子疾步往外走,她沒來由地突然感到一陣輕鬆。走到門廳時, 她迎面碰到一個熟人,這座四星級酒店的老總。 總經理符堅先生是來巡場的,一見區米子忙迎了上來,隔五米遠就把手伸了出 來。他堆滿笑意的眼睛裡有一束旁人不易發現的餘光尖利地刺了區米子身邊的媽咪 一眼,那媽咪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符堅握住區米子的手很熟絡地說:「今晚怎麼得閒到這裡來?」 符堅還兼著市府辦副主任,分管接待,算得上同事。他拉著她的手不放,顯然 有點不自然。兩人站在大堂中間特別扎眼,何況周圍等客的小姐都在看著。 區米子的四個手指稍為一縮,符堅很知趣地松了手。她說:「我這樣的女賓來 了,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哪裡哪裡,」符堅訕訕一笑,他知道這妮子在書記那邊的分量,「不知你想 玩些什麼項目?儘管跟我說。」 「怎麼?難道你還有接待女賓的隊伍嗎?我為什麼沒有撞到?」她的下巴頦兒 朝那一堆小姐一點。 「要不我陪你去那邊打保齡球?還有網球,室內游泳,中意玩什麼?」 「玩就不玩了,今天我是誤打誤撞進來的,我這就走,不礙你做生意。」 符堅更加心裡沒了底。天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將她派來的。他也顧不得眾目睽睽 了,趕快申辯說:「我也不知道今晚怎麼來了這麼多髮廊妹。也許是外頭風聲緊, 她們認為我們這裡安全,結果都跑來玩了。」 區米子說:「你何必解釋這麼多,不是越描越黑嗎。想當年我為你們建這個酒 店報批,還喝醉過一次……」 「當然當然,這事我們記得的,為了陪上面的人喝酒,你醉得很辛苦……」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區米子頓了頓,突然指著身邊一個放在酸枝木支架上 的仿古花盆問,「這個東西,它值多少錢?」 符堅摸不著頭腦說:「也就是二百來塊吧。」 區米子伸手輕輕一推,那花盆就慢悠悠地倒了下去,砸在大理石地上發出脆響, 大堂裡一時連空氣都如同窒息了。一塊濺得最遠的瓷片兒,在地上還久久不肯休止 :「達達達達達……」 符堅驚得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區米子說:「我為建這座酒店還捐過三百元呢,你們可查查帳的,這樣我們就 扯平了。」 〈四〉 區米子獨自在市委大院的園林裡閒逛,離開蘭桂坊夜總會後,她一直沒有回去 宿舍…… 「我猜你差不多就應該在這裡呢。」身後忽有人說話,她轉身一看,是市委書 記。「我剛剛送走幾個外賓,沒事也到這裡走一走,我想除了住宿舍的人,今晚是 沒有人在這裡度週末的。」 兩人走了一段後,書記停住腳步說:「剛才符主任給我打電話來,說你喝了酒, 在他那裡砸了人家的花瓶?」 「……這事我不便解釋,過後會向他道歉的。」 「還要賠償。」 「是的,都是我不對。」 又走了一會,書記沉吟道:「不過,看來符堅的投訴也不盡準確,至少我可以 證實你今晚沒有喝酒。唔,我會把事情調查清楚的。」 她不說話,只是低了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久,市委辦副主任何為就到了內退的年紀。 那天書記探過頭來對市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說:「你們到我的辦公室去一下, 給你們介紹一位新的副主任。」 就這樣,區米子在職能上成了符堅的領導。為了市委和市政府的事情,他們常 常一起研究工作……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