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城市調味品 李于蘭 兩個在都市夜生活中狂舞的精靈,最後只有燃燒自己。 1 我沒有夜生活,我的夜生活是屬別人的。為城市的某個階層或者說某個階級 的夜生活製造一種調味品,是我在夜中不眠的全部。 「白天鵝」酒吧很特別,樂隊沒有鼓手,一個電吉他手,一個薩克斯手,一個 小提琴手,另外就是我這個鋼琴手了。我們常常採取獨奏的方式為客人表演(「午 夜時分」例外),我們的工作並不累,而媚就顯得辛苦多了,她要在我們演奏的時 候獨自跳舞。 媚是敦煌壁畫上最有靈性的飛天,她喜歡拉丁式的即興表演。媚表演時的著裝 很暴露,要知道在酒吧裡穿著火雞尾或是鴕鳥尾的長裙跳拉丁舞會貽笑大方的,穿 布條裙最適合。媚有時裝界所謂的「魔鬼」身材,這種身材在普遍以小巧靈秀見長 的川妹子中的確很少見。 媚擺胯提臀,聳肩轉頸,她隨著音樂的流動自由舞蹈,動作幅度小而誘惑力極 強。媚給客人的是直接的視覺官能刺激,看媚跳舞能激發起破壞點什麼的欲望,這 是我的感受。 我和媚不同,我通過刺激客人的聽覺來讓他們獲得快感,所以我也就不應該成 為客人們注目的對象:鋼琴放在表演席靠窗的一角上,大多數客人只能看到我的背 影或側影,但媚常常把我拉入客人們的視線裡。在我獨奏的時候,媚會出其不意地 躍上鋼琴的後蓋,極富情韻地踢掉高跟鞋,在鋼琴的後蓋上完成一系列翻滾的動作, 或者恰到好處地圍繞在我身後,手指突然越過我的肩膀輕巧地在琴鍵上濺出幾個音 符,再轉過身來用豐碩而又結實的臀從琴鍵上劃過,發出一串詼諧的蜂鳴,有時她 乾脆翹起腿倒在我的懷裡…… 這一切絕不影響我的演奏,更像是我們排練已久似的。在客人的眼裡,也許我 和鋼琴一樣不過是媚舞蹈的道具,但我知道他們錯了,媚在用她的眼睛撫摸我,挑 逗我。 第一次和媚做愛是我來「白天鵝」剛滿一個月的時候,其實事前並沒有什麼跡 象,只是這天傍晚我們又比往常早些到了酒吧。這一月裡,我們常利用這段時間進 行簡單的交流,我們都是被這個城市暫時收容而又不想回家的人,我們之間有一點 兒同病相憐的默契,但是我與媚還是保持著一段心理上的距離,這不單是因為她太 美豔,讓我缺少親近的勇氣,也因為我的內心總懷有一種優越感:酒吧的人們簡省 地喚她為「雞」,我和她不一樣,我只是暫時來這兒過渡一下,況且除了彈琴我什 麼也不賣。 令我驚訝的是對於她的身份,媚在任何地方都不掩飾,她很醒目地展示著自己 的身份特徵,讓自己成為特區的一道難以接受又無法抗拒的風景線。媚在距梅林關 口的民樂村租了一套公寓,從住處到酒吧必須經過最繁華的華強北大街,她有錢坐 豪華的出租,但她卻選擇了大巴車,每天傍晚媚從公寓到汽車站所步行經過的路線 上行人分外多,這都是因為媚的招搖。 媚喜歡穿開叉很高的旗袍或一步長裙,她坐車時的姿勢很大膽,倚著靠背,翹 起二郎腿,雖然她神情冷漠地望著前方,但是她的冷漠似乎並無意于阻止男人們把 目光儘量延長到她的隱秘的部位,也似乎無意于阻止女人們嫉妒和憤怒的流露。她 傲然地在酒吧門口下車,昂首挺胸地走進去,走進了這個城市人只敢憑藉夜色的遮 掩才敢走進去的地方。我曾跟媚說:「你用你的大腿傲視著這個城市的男人和女人。」 媚揚著眉說:「誰看誰就是流氓,他們比我高級不到哪去!」媚的回答令我啞 然,我不禁記起《聖經》上的一句話了,「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裡已經 犯姦淫了」,我何嘗沒動過念頭呢?我又是什麼? 這天我和媚都沒有挑起話頭,我就坐下來彈了一曲《歡樂頌》,媚扶著鋼琴站 在我身旁,待我彈完這一曲,她附在我耳旁幽幽地說:「你這雙手天生適合撫摸女 人的身體。」我歪過頭看她,媚沒有一絲戲謔的神情,她避開我的目光,伸出五指 迅速地在琴鍵上彈了一下,然後直起身自言自語地說:「太細膩了!」說完就逕自 進更衣室換裝去了。 暮色已沉,酒吧癲狂起來了,這晚媚一改往日的舞蹈風格,由慵懶變得奔放, 由清醒變得迷狂,由輕佻變得鍾情,總之,我感到她在用她的形體變化來訴說著什 麼、宣洩什麼,而且這種表達的需求似乎壓抑了許久許久。也就在這天晚上媚躍上 了鋼琴的後蓋,倒在了我的懷裡,台下的舞池一掃先前柔媚溫軟的氣息,男人和女 人一例被媚的舞蹈震懾了,他們都定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張著嘴。 客人們在「午夜時分」才舒了口氣,而媚與我的表演卻達到了一個小高潮。 「午夜時分」是「白天鵝」的一個保留節目,在零點的這一刻,酒吧裡的燈光突然 被打到最亮,室內形如白晝,由四位樂手合奏《友誼地久天長》,然後燈光隨著樂 曲逐漸減弱,當這一曲合奏結束時,酒吧裡完全沉入黑暗之中,這時由小提琴手獨 奏《梁祝》,舞池裡搖曳著歡情的男人和女人,他們被嚴嚴實實地裹在黑暗中,可 以尋求一點什麼,放縱一點什麼了。 媚就在光線熄滅的那一刻把溫熱的唇壓了過來,芳醇而滑膩的舌堅決地插入我 的口中,琴鍵發出的一聲悠揚的感歎也沒讓她停下來。我那點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立 刻被蕩滌得乾乾淨淨,我要窒息了!我把舌頭頂過去,用雙臂勒緊她的腰,讓她的 胸脯緊貼著我,雙手由她的腰滑向她的臀部,又從布條裙縫隙裡游向她修長的大腿。 媚的吻近乎廝咬了,她是一隻獸,一隻餓極了的小獸,她的兩隻手竟緊緊地攥著我 的耳朵! 酒吧在「化蝶」盪氣迴腸的詠歎中從黑暗裡漸漸地浮出來,媚及時離開我,站 在我的身後,神情靜若處子。舞池中男女們在提琴手收弓後才戀戀不捨地分開,又 若無其事地整頓整頓衣服,顯示了紳士和淑女從容鎮定的風度。客人們心滿意足地 散去了,我和媚輕快地走出酒吧,媚伸出一隻白嫩的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 線,一輛紅色的士很溫柔地停在了我們面前。 因為手頭頗為拮据,我在關外小鎮龍華鎮的民治村租了一間本地人的房子。 房東老太太正在打掃院落,見我身後還跟著個女人,就斂起了笑容,一聲也不 吭。我失去了往日的光明磊落,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連說得滾瓜爛熟的「阿姨, 軸嬸(早上好)!」也說不出口了。 媚拿起桌上的空氣清新劑,在房間裡一通亂射,然後,拿一雙勾魂的媚眼看我, 我把她撲倒在床上,就開始做愛。 2 她的美在我床頭的《聖經》中是有描述的: 「我所愛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悅!使人歡暢喜悅。你的身量好像棕樹;你 的兩乳如同其上的果子,累累下垂,我說我要上這棕樹,抓住枝子。願你的兩乳好 像葡萄累累下垂;你的鼻子的氣味香如蘋果;你口如上好的酒。」(《舊約全書。 雅歌》71-9)。 晨光柔和地彌散在屋裡,並和著茉莉香的芬芳,我屏住呼吸注視著媚生動而潮 紅的臉,然後在她放縱的呻吟中轟然倒下。媚拉過我的手替自己拭去了眼淚,因做 愛流淚我還從沒見過,我有點茫然。 清晨的陽光透過潔白的窗紗,一抹橘紅把小屋映得通紅,幾隻麻雀在屋簷下 「唧唧喳喳」地打成一團,它們忽而驚叫著墜下去,忽而歡快地躍起來,最後從窗 前一晃飛遠了,小院又恢復了農家特有的寧靜。媚攬著我的頭,我們擁擠著仰面躺 在狹窄的小床上,大睜著眼舒緩地呼吸著清晨清冽甘甜的空氣,誰也沒有動。 「你的手真漂亮,天生就是彈琴的料。喂,你幹嘛不考音樂學院,偏偏學那沒 出息的什麼中文?」媚的發問終於使我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的父親是一位中學音樂教師,我自小坐在他的懷裡看他彈琴,等我坐在琴凳 上能觸到琴鍵的時候就開始跟他學彈琴。他教我彈琴很嚴格,卻從來只讓我把彈琴 當成副業,他認為我成為鋼琴家太難,做不了鋼琴家頂多就是個手藝人,即使在中 學當老師也只是個最沒出息的副課老師,跟他一樣幾十年來從沒讓人重視過。當然 我的父親絕沒有想到現在正是這個「手藝」才不至於使兒子餓肚子,真是有心栽花 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啊!可是這一點父親當初教我學琴時何曾料到呢? 父親精心為我選擇的中文文秘專業現在成了明日黃花,社會對「男秘」的需求 量太小了,政府機關要裁員,進不去;縱有幾個富婆需要男秘也不會正眼看我身高 1.75,體重57.5公斤,這是現代吃飯的女性夢寐以求的黃金比例,但我是個男性, 既不適用,也不會給人帶來安全感,我被家鄉的城市拒絕了,幾乎落到了身無分文 的地步。 糟糕的是我偏偏是個情種,和大學同學嬌狂熱地戀著。前程的渺茫和金錢的拮 據給我們的感情蒙上了一層難以言說的陰影。嬌在一個晚上發瘋地和我做了四次愛 後,於清晨不聲不響地走了。不久,我聽說她嫁了,嫁給了一位生意人,像時下女 明星們的選擇,做了闊太太。我想她是不會後悔的,轟轟烈烈地愛過,紅紅火火地 嫁過,這是聰明又美麗的女人們最好的生活了,還有什麼可以後悔的呢? 而我卻差一點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我看不到前方路上有一絲曙光。教堂成了我 唯一能尋求到一點慰藉的地方,慈眉善目的牧師免費送給我一本《要道問答》,一 本《聖經》,他說他會為我的未來禱告,我含著淚打開教堂的鋼琴為他彈了一首贊 美詩,這個毫無功利目的的舉動卻暫時解決了我的飲食之憂,牧師的條件只是要我 每週禮拜時來這裡為唱詩班伴奏。 貧窮的人因為衣食之憂而向主禱告,富裕的人因為精神空虛也向主禱告,這樣, 我和「白天鵝」的老闆在教堂裡認識了,老闆是回家鄉探親的,他在深圳有一份屬 於自己的事業,然後我就離開教堂,跟著老闆走進酒吧做了琴師…… 我不知疲倦地傾吐著滿腹的苦水,媚一直把我的頭埋在她的乳溝裡,她用十指 反反復複地梳理著我亂蓬蓬的頭髮,我在媚的愛撫中平靜地進入了夢鄉。 我和媚的關係似乎並沒有因為肉體的接觸而一下子拉近,她常常在酒吧裡坐滿 客人的時候才姍姍來遲,即使偶爾在舞蹈中又倒進我的懷裡,她也會有意無意地回 避我的目光。媚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謎,媚和我說到她家鄉的時候總顯示出按捺不住 的神采,但她總是回避她的「南方生活」,最多用「南方是場噩夢」來煞住話頭, 而我也就知趣地打住,因為除了年輕的生理需要和寂寞的心理需要,我也不想和她 有更深的關係,甚至於我後悔那次讓她瞭解得太多。肉體的接觸並沒有改變我對她 的看法。她還是一個世人所說的婊子,不同的是她比一般的婊子更坦白一些、更乖 戾一些,那次她主動跟我做愛肯定沒有金錢目的,但是出於一種獵奇的心理,變換 一下性交中的角色,體驗一下由被動變主動的滋味,這也未可知!管她呢,誰玩誰 呀!這樣想著,我心中產生的些許失落也就釋然了,我重新回到了我生活中的躁動 與寂寞之中,我不會主動向一個婊子說:「我需要你!」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白天鵝」的幾個月裡,「白天鵝」裡一直沒有太出格的 事情。來這兒的熟客都知道,這兒的吧姐一般是不出臺的,不僅不陪著喝酒,也不 陪著跳舞,這也許就是老闆經營的高明之處。至於客人們帶來的夥伴是什麼底細, 打烊之後吧姐是否上了什麼人的床,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根據我的閱歷來判斷, 客人們帶來的夥伴很少是原配的,有幾個吧姐和一些客人也混得很默契,大概少不 了什麼瓜葛。 3 這天酒吧裡的活動一度中斷,媚的舉動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在表演開始的時候 就有了出事的徵兆,靠近舞臺的一桌陌生客人盡是一色青壯年男性,他們扯著嗓門 兒吆喝,仰著頭喝酒,不斷地向媚獻花,我想這又是一群還沒來得及找到當富人感 覺的暴發戶吧。送酒的吧姐都躲著他們,因為他們會粗魯地時不時伸手在她們的身 體突出或隱秘的部位捏一把,老闆不得不過來打了一回圓場,也不見他們有什麼收 斂。我看見老闆悻悻地回來後給領班的吩咐了幾句,然後悄悄地走出去,半晌才回 到酒吧。 「午夜時分」,燈光剛暗下去,就聽見「啪」的一聲脆響蓋過了小提琴的獨奏, 接著就聽見媚直著噪子在罵:「操,姑奶奶最見不得你這種口袋裡有點錢就恨不得 把鳥握在手中隨時當槍使的人,你這樣的下三爛也配姑奶奶陪你睡覺,真他媽的讓 錢燒得瞎了眼!」 燈光在一陣喝彩聲中被打開了,僵立在媚面前的那一位撐得褲子老高的東西竟 還沒來得及疲軟,媚的嘴唇顫抖著,她的一邊裙帶兒被扯斷了,露出半截子乳房。 酒吧裡陷入了片刻的寂靜。舞池裡的男女一律把頭轉向那一邊,有的甚至忘了鬆開 緊緊摟抱的手。 「操,老子就是給錢燒的,專門搞你這樣的爛婊子!」在眾目睽睽中那個小腹 微微腆出的男人眼裡陡然射出凶光,他一腳踹翻腳邊的皮凳,抓起一隻細腰紮啤杯 …… 「哇呀——」女人們的驚叫聲打破了剛才的沉寂,我本能地跳下舞臺沖到媚的 面前推開了她,只覺得後腦勺被重重的一擊,便不由自主地跌倒在舞臺邊沿上,紮 啤杯在我的腦後飛濺了一地。 「誰喝了點貓尿就在這裡撒野,是不是活得煩膩了!」我很清醒地翻身坐在舞 台坎兒上,脖子後面熱乎乎的東西順著背淌,伸手摸一把,血沾了滿手,媚趕忙蹲 在我身後用手帕替我捂著。只見兩個全副武裝的巡警扭著那個發瘋的男人直打他脖 子,那男人抱著頭往下蹲,沒有人上前勸阻。 「算了,都是誤會!」老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拽住了一個巡警高高揚起的手。 「都是自家人,喝高興了就把玩笑開過頭了。」老闆對著客人們笑呵呵的說。那挨 打的男人這才怯怯地直起腰,眼裡充滿了對巡警的畏懼和老闆的感激,剛才的威風 一絲兒也沒有了。 老闆把兩個巡警送出了門,回過來對客人們拱手說「繼續跳吧!沒事了。」又 向薩克斯手揚揚頭,於是一曲狂勁的《今宵我醉了》的曲子就吹奏開了,舞池又活 躍起來。老闆這才舒了口氣走過來,說要送我去醫院包紮,媚說她送我去,老闆剛 要遲疑,媚丟下一句「今晚不跳了!」就去更衣室換衣服。 值班的醫生讓護士剪了我腦後的一綹頭髮,給我縫了兩針然後包紮上,說只傷 了點皮,玻璃割破的流血就是多,不要緊。 「小倆口打仗,摔東西就往地上摔,別盡往頭上去。」臨走時醫生打趣道。我 竟「撲嗤」一聲笑了,誰跟誰呀!不知道為什麼,媚沒有笑,而是很嫵媚很深情地 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初戀情人嬌。 媚堅持要跟我去民治村,我硬是不同意,上次帶她去,房東老太太就給我下了 最後通牒——再帶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就捲舖蓋走人!最後我還是屈服於媚的折衷意 見,打的去了她的公寓。 關上公寓門,媚就淚眼婆娑地撲進我的懷裡,繼而變成了號啕大哭,直哭得肩 膀如篩篩子一般地抖動。我並不討厭女人哭哭啼啼,不會哭哪裡還能算是女人,只 是我覺得媚哭的原因太複雜,我不知道該說哪一句話才能真正安慰她,只好手足無 措地傻站在那兒任她盡情發揮。等到她哭累了,我才扶她並肩坐在床沿上,媚仰起 被淚水沖刷得縱橫錯亂的臉,扳轉我的頭要瞧瞧我的傷口,我執拗地不讓她看。 「痛嗎?」她怯怯地問。 我無所謂地搖搖頭。 「今晚多虧了你。」媚把唇偎在我的耳畔又啜泣起來。 我還是無所謂地搖搖頭。今晚我並不是為了演一齣英雄救美人的戲,我的行為 只是出於追求痛感的本能需求,在那人舉起紮啤杯的瞬間,我的大腦可能就準確地 判斷「機會來了!」呈抑制狀態的身體終於如願以償地獲得了淋漓痛快的新鮮感覺, 但血流得太少! 我還是被媚曲解成了英雄。媚替我脫去血糊糊的襯衫,用溫水替我擦拭了全身 的每一寸皮膚,然後我們就一俯一仰地睡在她那張寬闊柔軟的大床上,這種睡姿一 直保持了七天。 我的皮膚有驚人的癒合力,第七天就痊癒了。這七天我的腹胃和肌膚都享受著 「准丈夫」的待遇。川妹子真能幹,媚不單做一手好飯菜,而且在床上也十分饞人。 我告訴媚我該回自己那住了,頭上的傷已癒合,我完全失去了在這裡呆下去的 理由,否則脫不了借機揩油,趁火打劫的嫌疑。媚一直默不作聲,晚飯後她為我洗 了頭,又堅持要在我的腦後紮起一個小辮兒,說這樣既能蓋住腦後的疤痕,又能讓 我顯出藝術家的瀟灑氣質來。 梳子的齒輕輕地從頭皮劃過,頭髮一綹兒一綹兒溫順地被媚攏在腦後,但是我 卻渾身燥熱起來,因為她的乳峰時不時地觸及到我赤裸的脊樑,我最終無可忍耐地 突然一貓腰,一個「大背」把她從背後拋過了頭頂,媚先是一聲尖叫,然後蜷曲在 床上咯咯地笑,我堵住了她的嘴,又順利地擒住了她的舌頭,很快我們就成了兩條 粘在一起垂死掙扎的魚了。 我的身體如吸食了鴉片一樣渴望著媚的愛撫,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自己竟然會 產生如此強烈的欲望,出於自尊,我不能原諒自己如此下作,我一遍一遍地提醒自 己:我和她不同,她只是個供人瞻玩的舞女,出賣色相的婊子。但是無濟於事,我 懷疑這僅僅是一種生理的渴求,難道我會對這樣的一個女人產生感情? 4 媚從不拒絕我的要求,但她也從來沒有主動向我提出過要求,這種被動的局面 總讓我產生低三下四的感覺,媚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女人。我就像一個屢次失敗的戒 煙者一樣,每一次失敗後都會變得加倍的貪婪,同時也變得更加自暴自棄。我不斷 地下決心要了結和她的關係,但當她又在跳舞過程中倒進了我的懷裡,我就不由地 低聲告訴她「我又想了」,然後在酒吧打烊後爬上了媚那張寬大而柔軟的席夢思床, 表現出癲狂而忘乎所以。當然毫無例外,在一朝歡娛之後,白天我又會龜縮進那農 家閣樓裡苦悶懊惱,晚上彈琴的時候我就會顯出沉鬱蒼涼的老態,對媚也寡言少語, 媚戲稱這是我的「不應期」。 縱欲、失眠,再加上長期飲食沒有規律,我一天一天地更見消瘦、更見萎靡了, 在床上越來越顯出氣短和力不從心,直到有一天媚不得不帶我去看醫生——我雄心 勃勃地來到媚的公寓,然而上床前淋浴的時候我卻暈倒在衛生間中。我實在不願和 媚並肩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但這次拗不過她,我開始怕她沒完沒了的哭泣了,這 讓我心煩意亂。 清晨媚打扮得像個淑女,她穿著長褲,踏著平底鞋,如本地的少婦一樣把長髮 盤到了腦後,她甚至放棄了化妝。她為我梳頭、刮臉,給我換上天藍色的麻質襯衫, 系上印有鮮紅的牡丹圖案的南韓領帶,套上米黃色小領休閒服,最後對我的腳也沒 有放棄武裝——一雙「富貴鳥」軟牛皮休閒鞋,一切都很合適,我完全沒有了往日 拖遝懶散的氣息。鬼知道她什麼時候掖藏了這些東西。 仲秋季節,清晨的太陽醉醺醺地泛著紅光,天空異常高遠,空氣明徹清爽,我 們像新婚不久的夫婦一樣走出了媚的公寓。媚挽著我的臂膀,微微地低著頭,我能 覺察出她掩飾不住的幸福,這不像是陪我去看病,倒像是帶新女婿回娘家。我不願 接受她的幸福感覺,但我也時不時地進入了角色。 媚每天臨晨回到公寓後先安排我喝中藥,喝完中藥的當兒她已為我們準備好了 早點,用完早點就命令我躺下來開始一天中最長的一次睡眠,媚則匆匆去趕早市進 行採買。什麼天上八珍,地上八珍還是水上八珍,只要有,她都會買回來。媚總是 在採買之後才悄悄地鑽進床上的另一個被窩筒,又在我醒來之前做好了我們的午飯, 我們午飯的時候,往往是別人午休的時候。午飯後媚曾要求陪我去戶外散步,但被 我拒絕了,我討厭額外的運動,在我的生活中運動常被簡化到了最經濟的地步,再 者我也不願過多地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而成為品評的對象。 9 副中藥之後,我的臉色就開始現出了淡淡的紅暈,呼吸順暢而深沉,腳步變 得踏實有力,睡眠也格外香甜了。我慵懶地翻個身,睜開眼舒適地躺在那兒不動, 我隔著玻璃看見這個能幹的四川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而又有條不紊地操持著我們的飲 食,心裡愜意的感覺就會一圈兒一圈兒地泛起來,最後浮現在臉上:「她會成為一 個好老婆的。」我在心中自言自語,但隨即就感覺自己失口了,我懊惱地意識到我 開始喜歡並且依戀這個女人了。 「死懶,該起來吃飯了。」媚把頭伸進臥室脆生生地吆喝了一嗓子,我的懊惱 立刻就煙消雲散了,我就是這麼一個沒有血性的男人。 媚並不拒絕我的溫存,而且她總能夠主動地配合,但是她卻堅決地拒絕了我最 後一步的進入,她把老中醫的囑咐當成不可動搖的「最高指示」了,這時候我會黯 然地鑽回我的被窩,不願再聽她任何解釋和開導,媚傷害了我的自尊心。自慰的技 術不獨是我專利,我等待媚熟睡之後就滿懷激情地進入了幻境,一陣興奮過後,我 只感到一個空空的軀殼掙扎在漩渦之中,被溺進去,又浮出來。我大睜著空洞的雙 眼,脆弱的神經又找到了活躍的機會,失眠在襲擊著我!我厭惡我的身體和生命, 我厭惡我身邊這個無動於衷的熟睡的女人,我覺得是這個女人使我成為了天下最不 幸的男人,我被一個婊子俘虜了,我對一個婊子產生了愛情!我絕望地展望著可能 出現的生活,最後還是得出了「走投無路」的結論。 逃吧,逃回家鄉去,我就對父母、親友說:「她是良家婦女!」他們的確毫無 理由不相信,但是我能相信嗎?我能讓自己相信「她清純如玉」嗎?操!她就是個 婊子嘛!在我的頭腦中忽然產生了一個悖論:嫖不如偷,偷不如愛,愛還是不如嫖。 不是嗎?偷情會比嫖娼更有激情,愛情卻比偷情更有激情,但是愛太沉重了,還是 嫖來得輕鬆。如果現在我是一個付了錢的嫖客,躺在身邊的媚還有理由拒絕我?我 還會有這麼多的顧慮和煩惱嗎?…… 我的失眠被媚發現了,接著我的自慰行動也被媚發現了,媚先是驚訝,然後就 接納了我,但是我還是又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這天午飯後進行「走走談談」的活 動的時候,我拋開我們以往懷舊思鄉的話題,給媚講了一個「笑話」。 從前有個從不說假話的書生,他在外娶了個美麗賢淑的女人。朋友們看到他的 女人後都很豔羨他,問他:「尊夫人從哪裡來?」書生答:「來自塵世。」朋友們 又問:「以前幹什麼的?」書生答:「做買賣的。」再問:「做什麼買賣?」書生 答:「賣肉的。」大家驚歎道:「這麼纖細的身子居然能操刀賣肉,實在了不起。」 書生連忙辯解道:「她不是屠戶,不賣吃的肉。」朋友們糊塗了:「那是賣什麼肉 的?」書生答:「賣人肉。」朋友們敬畏起來,忙誇讚道:「了不起!原來是像孫 二娘一樣賣人肉包子的!」書生又連忙辯解道:「過獎,過獎,她不賣人肉包子, 她只賣自己的肉。」朋友們一陣沉默,然後憤然大悟:「怎麼不早說呢,原來是個 婊子!」 媚並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和我大幹一仗,她居然伏在窗臺上哈哈狂笑起來,直 笑得我汗毛倒豎。 「我這兒也有個笑話,說給你聽聽。」媚抱起雙臂,止住了笑。 有個誠實的妓女想從良,她對第一個男人說我曾是個妓女,現在想從良,男人 罵她是爛婊子,扭頭就走了;她對第二個男人說我曾跟別的男人睡過覺,這個男人 罵她是破鞋,也扭頭走了;她對第三個男人說我還是處女,這個男人便娶了她。結 婚後,這個從良的妓女並不快樂,因為她總覺得她騙了丈夫,也騙了自己,最後她 還是離開丈夫當了妓女,她覺得這樣反倒更輕鬆些,誰也不用騙。這個妓女最後得 出了一個結論:婊子不如破鞋,破鞋不如淑女,做淑女還是不如當婊子。 媚講完這個「笑話」,收回目光轉過頭來面對著我,我不敢正視她的眼,但我 看見她的嘴角分明掛著惡毒的微笑。 我想哭…… 我和媚生活在悖論之中,然而我們的臨時「家庭」竟然還在正常運轉著,而且 我們在飲食之後往往會毫無節制地粘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呻喚著,然後戛然而止, 退潮似地分開,最後睜著死魚樣的眼睛並排躺在床上。 這天我在癲狂時刻到來的時候聲嘶力竭地呐喊起來:「我操你!操你!操……」 在這一刻媚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繼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身推我一把,我濕 淋淋地跌倒在床下。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媚跪在床沿上俯視著我,我看見了她的臉因憤 怒而扭曲了。 「我說我操你!操你!」我跌坐在床下毫不示弱地仰視著她。 「你他媽的斯文勁兒哪兒去了,你覺得你現在跟個下流嫖客有什麼兩樣?」媚 臉漲得通紅,赤裸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你以為你是誰?你要沒做過婊子怎麼會知道我像個嫖客?」我終於有了直抒 胸臆的機會,說出了早已想說而被壓抑著不能說的話,我興奮得發抖,我的肋骨不 斷地凸凹著,我簡直痛快無比,我知道我可以解脫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了。 「滾你媽的,你不撒泡尿照照,『么雞』似的還想當嫖客!」 雖然我剛才被從離山頂一步之遙的地方掀翻了下來,雖然我被戳到了痛處,但 是我現在還是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能以輕鬆的心態承受她的羞辱。 「白眼狼!我早看出你的心思了,我並沒想粘住你不放,可你也不必這麼糟蹋 人啊!你他媽的下三爛,你以為姑奶奶就那麼下賤,你願搞姑奶奶就張開腿?姑奶 奶要是早夾著,你也甭想搞進來。」媚撲倒在床上…… 5 我就這樣離開了媚,離開了「白天鵝」,我又回到了明治村的農家小閣樓,我 厭棄這個世界,我知道我得不到這個世界裡的任何東西,我也不配得到任何東西, 我的任何欲望都被閹割了。 樓下粥鋪裡常有駭人聽聞的消息傳出,今天談論的氣氛格外緊張而熱烈:一個 男人一個晚上強姦了八個打工妹。我看著男男女女們樂呵呵地吃粥,樂呵呵地探討, 樂呵呵地發洩著皮肉包裹不住的欲望,我突然感到分外地超脫,在人類過度的繁殖 中,多餘的並非只我一個,我何必自怨自艾自找不開心呢? 在「白天鵝」掙的錢終於只剩下幾個硬幣了,我突發靈感進了一家房地產公司, 做售樓先生。打扮得衣冠楚楚,站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派發售樓廣告,只要客人稍 為停頓一下,我就會流利地飛出一大串廣告說明,更多的時候,我剛一開腔,話如 泄閘而出的洪水無法止住,但面前的客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還在那裡念念有 詞,念完自己也覺滑稽,不禁哈哈大笑,高樓大廈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感到自己 的鼻子開始發酸,街上許多的性感背影霎時都變成了媚的,我就那麼呆呆地看著她 們,期望著她們的回首。如果媚看見電線杆一樣豎立在街上人流中的我,會不會放 縱地大笑呢? 媚是不可能看見我的,因為她是屬黑夜的。但是我卻看見了一個令我想起媚 的人——「白天鵝」的老闆。他一手牽著一個美麗的少婦,一手牽著一個約五歲的 小女孩,一看就是幸福的一家子,雖說我沒看見過老闆吃窩邊草的行為,但做那行 的,哪有不濕腳的時候?好在他背後有一個幸福的家,他也不會離譜到哪去,我突 然好想結婚。 沒有人會願意嫁給我,我相信女人如泥鰍,該溜時比誰都溜得快。 我裝作沒看見他,但是老闆好眼力,他站定在我面前,我預感到,有什麼重大 的事情發生了。可是這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只能說老闆太瞧得起我了。 「沒看報紙吧?媚被人奸殺了!」老闆扔下一顆炸彈便開始毫不掩飾地觀察我 的反應。 我接連三次想把叼在嘴唇上的香煙點著,都失敗了,我的手和我的唇都在顫抖, 我氣急敗壞地從嘴唇上奪下香煙,把它狠狠地折成兩截,攥在手心裡,然後反反復 複把它揉搓成煙末——我不能無動於衷! 半年以前,也是酒吧的老闆,為我和媚的故事拉開了序幕,半年後的今天,又 是他,拉上了沉重的帷幕,只是我在幕的這一端,媚在幕的那一端……曾經是多麼 鮮活的一個女人啊! 「原本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但見到你又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倆好過,按理說 你也不必太難過,你們的關係早斷了,感情這東西跟戲一樣,演過去就拉倒。說心 裡話,媚死了我也很難過,她為我拉了不少客人來,誰都明白她是個婊子,但誰也 不敢把她當婊子看待,這樣的女人最吊人胃口,走哪兒哪兒掙錢。她這一死,我這 兒的生意立時就見出冷清來,唉,幹我這一行就跟作賊一樣,時刻都提心吊膽的, 中國的娛樂不像外國的『紅燈區』,合法與不合法之間很有些道道,太正經了沒人 來,太不正經了又不合法,說白了當婊子還得立上貞節牌坊來障眼,其實大家都需 要婊子——」 我的無語卻激起老闆強烈的傾訴欲望,我始終一言不發,他捉摸不透我此刻的 感受,便拍拍我的肩膀失望地走了。 我天女散花般扔掉廣告單,瘋狂地尋找前幾天的報紙,只怪他媽的報紙生命太 短暫了,前幾天的報紙早就成了古董,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一邊到處亂撞,一邊咒 罵著這個城市。 明知失望,還是買下了當天的城市報,躺在大廈之間的草地上,以一秒一張報 紙的速度尋找奸殺案。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女主角不是媚。城市的新聞太多了,幾 天前的事早被記者們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只得閉著眼,模糊地想像著那恐怖而噁心的一幕,畫外音是酒吧老闆的解說。 媚毫不遮掩的性感已經形成一道風景鑽進了幾個外來男工的骨子裡,公寓對面 的空地上正在蓋房子,清一色的饑渴男人把目光點燃成熊熊火焰,無所不在地窺視 著她,隨時準備把她燃燒。媚視而不見,依舊我行我素,窗簾不拉上照樣把自己脫 得一絲不掛。她雖然賤,但她更瞧不起那些賣體力的蠻夫。 男工們很快就掌握了媚的身份和生活規律。一個下雨天的清晨,工地不開工, 兩個男工闖進了媚的公寓,此時,媚剛剛沖完涼,躺在床上正朦朧間。 兩個又黑又髒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搶著脫褲子,其中一個搶先撲在她身上咬她的 乳房時她才清醒過來,這不是做夢,更不是她的嫖客,她一邊抓咬一邊破口大駡: 什麼破貨!也敢往老娘身上塞!另一個上來按住她的手,嬉皮笑臉地說:你也不是 什麼好貨,閑著也是閑著,給我們用一下,你也沒什麼損失! 男人講的是一口的四川話,媚丟掉普通話,用川言繼續大罵,什麼老娘是雞也 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上的,什麼老娘是雞也比你們高貴值錢,直罵得兩個男人惱羞成 怒,抓過她的內褲就塞到了她嘴裡,她罵不出來了,但全身都在訴說著她的憤怒。 完事後,兩個男人得意地坐下來嘲笑她:說實話,你瞧不起我們,我們還看不 上你呢,一個雞婆,跟誰不是睡,還裝什麼乾淨?喂,老鄉,你沒病吧?要是我們 得了病,就找你來拿錢治病! 媚掙扎著想要說什麼,一個男人扯掉她嘴裡的內褲,說啥子你說吧。 我要告你們強姦!我要讓你們蹲大牢!他媽的,敢強姦老娘! 哈哈,告?跟雞婆睡覺也算強姦?一個男人從破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幾張皺 皺的壹圓錢,笑著問:是不是給錢了就不算強姦了?哈哈哈! 誰要你他媽的臭錢!就是給一萬塊,老娘也要告你們強姦——老娘不樂意! 兩張醜陋的臉對視了一下,意識到這是只不好惹的雞,留下她准會出事。他們 又朝她撲了過來,這一次,活活地要了她的命,她是被掐死的。 她死得一定很難看。更難看的是她連收屍的人也沒有,在這個來來往往的城市, 沒有人知道媚從哪裡來,她的名字、她的身份證,全都是假的,她從沒對任何人說 過實話。她的公寓裡也找不出那個真實的地址,那個真實的地址被她深深地藏在了 心裡。 她本可以不死的。我也和許多人一樣這樣想,不就是一個陪人睡覺的女人嗎? 跟誰不是睡?值得做秀嗎?如果那兩個民工有幾百塊錢給她,她真的還會告嗎?我 躺在草地上望天,高聳的大廈似乎搖搖欲墮,我感到自己被壓在了地下,聽不到自 己痛苦的呻吟。 6 媚從天而降,她拉起我,我抓著她渾圓的胳膊問:「如果我娶你,你會願意嗎?」 她放縱地大笑:「我寧願坐在奔馳裡哭,也不願意睡在天橋下笑。」我剛想說, 「還好我從沒想過娶你!」她就拉著我飛了起來,飛到我們常吃的那家川菜館,要 了兩大碗四川擔擔麵,我如狼似虎地吃了一口,就吐掉了:「怎麼一點味也沒有!」 媚不說話,拿出一把隨身帶的小刀,把自己的皮連著肉一點點地削到我碗裡, 邊削邊說:「吃我吧,我就是調味品!」 我一把把碗打翻:「你以為你是誰?調味品?別髒了人的嘴!你頂多只是這個 城市的垃圾而已!」 猩紅的淚從媚臉上滑落,她喃喃自語:「我不是鹽,不是味精,更不是辣汁, 我是什麼?——是那種可有可無的調味品!」媚狂笑著飛走了,我呆在那裡問自己 :「那我是什麼?」 我無法回答自己。 媚真的走了,她的確死了,但我恍然覺得媚的死不是為了證明這個世界,這個 不乾不淨的世界存在的荒謬,恰恰相反,她證明了這個世界也曾煥發過極為悲慘又 極為動人的色彩,雖然只有極為短暫的一瞬。 媚啊,如果你曾經愛過我,為什麼不把你真實的一面告訴我呢?這樣,我就可 以把你的骨灰連同靈魂,帶回你一直想回而不能回的家鄉啊!可如今我能做的,只 有躲在無人的角落,為你淚流滿面,僅此而已!我為媚悲哀,也為自己:除了她的 肉體,我實在是對她一無所知! 城市依舊繁華熱鬧,人來人往。我卻在一天又一天的重複中,鬼使神差地愛上 了這個城市。我不可能再回去,這裡的土壤更適合我,除了我自己,每個人都知道, 我每天忙忙碌碌的,是為了什麼? 不想成為別人餐桌上的調味品。媚在我腳下呢喃。 媚是什麼東西?沒有人會永遠記得她,包括我。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