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長髮如黑色的風跡
      
                                       崔子健
      
          在我的身體裡開舞會的群魔中,有一個披著紅斗篷的黑面人,在他銳步而舞的
      時候,我看到過他黑色的腳板和比腳板更漆黑的腳心。
      
          1
      
          在我的家鄉三角城,一年只有三個季節,冬天、春天和秋天。夏天是那麼短暫,
      一眨眼就會過去,以至於沒有人沒有哪個孩子會把它看成一個季節。倒是冬天,漫
      長而寒冷,到處都是冰和雪。我們走在街上,腳下是冰的路,樹上是雪的披掛,連
      我們呼出的哈氣,都會沾在睫毛上、額發上,結成霜,仿佛我們是雪質的孩子。
      
          我說的我們,是我和妹妹小薇。我叫冬子,因為我出生在隆冬臘月,她叫小薇,
      薔薇的薇,因為她出生的時候,正趕上我的家裡薔薇開滿庭院。我的爸爸在三角城
      鐵路醫院當外科醫生,身上總是彌散著一股萊蘇水兒味兒,我的同學都討厭聞那股
      味兒,因為他們怕生病甚於怕打針,不喜歡讀書甚於不喜歡醫院。我卻相反,我喜
      歡抱住爸爸的身體聞他身上的藥味兒和消毒水味兒,喜歡他把白大褂帶回家裡來掛
      在衣架上的感覺。不過,他工作很忙,常常夜裡也要做手術,為那些從火車上跳下
      來摔斷腿的小偷或逃犯,為那些鬥毆中互相傷殘的英俊少年,還有那些為失戀而生
      出各種膿包的青年和老人。管理我和妹妹日常起居的是媽媽。她像所有的三角城人
      一樣重男輕女,把我視為掌中寶,而把妹妹看得無足輕重。
      
          偏偏我是一個多愁善感、愛哭愛生病的男孩子,媽媽總在擔心我會死掉。在沒
      有徵求我是否同意夭折的前提下,她早已開始為我的夭折做準備:先是在懷上妹妹
      的時候帶上我去位於城北的聖若瑟教堂祈禱,祁望聖母保佑她懷上的是一位男胎;
      生下令她大失所望的妹妹之後,她一點兒都沒有動搖對上主的信仰,更加勤快地從
      南城往北城跑,祈求教堂的聖母和她的主保佑她懷上第三胎,而且是個男孩兒。
      
          我慢慢地長大了,上了小學,學習成績門門百分,病也越生越少、越生越小,
      最後只剩下一年三次,春秋冬每季一次的例行感冒。可是媽媽依然對我的生命不抱
      信任,依舊帶我和妹妹勤勤懇懇地往聖若瑟堂跑,做告解、望彌撒、領聖體,當然
      也不會忘記請波蘭籍的吳神甫為我和妹妹施洗。媽媽對我和妹妹說,她一定要給我
      們生一個弟弟。我和妹妹一起玩的時候,一起去上學的路上,總會抱怨媽媽,嫌她
      故意拖延時間,遲遲不肯把肚子裡的弟弟生下來。我們認定,我們比她對弟弟還要
      望眼欲穿。天長日久,我們甚至開始懷疑,媽媽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
      
          2
      
          在常住人口有媽媽、我和妹妹的家裡,一年三季的大事紀大約有三項:我生病
      和哭,媽媽給妹妹洗頭髮,媽媽為願望中的弟弟縫製或針織寶寶服裝。
      
          我哭的歷史是由來已久。爸爸戲稱我的眼睛是淚泉,動輒泉湧。他遇見我哭,
      就會笑,從來不把我深心的委屈與悲傷當真。媽媽卻在我淚雨的襲擊下成為驚弓之
      鳥,每次見過我哭都會以為那是因為我的病,以為我是因為不久于人世的預感而流
      淚。
      
          我有我的秘密,只告訴妹妹小薇,再不告訴任何人。我對小薇說,我不會死的,
      那些大大小小的病魔只是喜歡在我的身體裡開舞會,等他們跳累了,就會睡去。小
      薇會問我,跳舞的群魔中有沒有三角城傳說中的黑眼睛黑皮膚黑腳掌的死神?我肯
      定地回答她,絕對沒有,所以我才不會死,我哭是因為我老是想哭,覺得自己生在
      這個世界上很委屈。
      
      
          妹妹無法體會我原生的委屈。我給她打一個比方,就好像天神被打入凡塵。我
      再給她打一個比方,就像老虎,它比人還驕傲,但畢竟是老虎,被人趕到深山老林
      裡,不敢進城裡來玩兒。
      
          妹妹從來不生病,從生下來就很少哭鬧,仿佛無足輕重的家庭地位早在她的意
      料之中。除去媽媽給她洗頭髮梳頭的時候,她總是悄無聲息。她會用很粗很大的針
      腳縫上一大排由小到大的布口袋,布口袋裡裝的是玉米粒兒,留著跳房子用。布口
      袋的布料是媽媽為弟弟縫新衣裁下的邊角料,玉米粒兒是爸爸讓病癒的患者或患者
      家屬從農村送來的。布口袋多得成災之後,她就嘗試縫布娃娃。她的布娃娃群落在
      日益壯大,布口袋相形見絀起來。布娃娃中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她對他們都是百
      般疼愛,絕不重男輕女或重女輕男。她對我說,女娃娃也是娃娃,一整個兒娃娃,
      不是半個,不能像她自己那樣,在家裡可有可無。為了安慰她,我背叛自己對弟弟
      的嚮往,對她說:等弟弟生下來,我們誰也不理他。
      
          就是這樣一個妹妹,也會定期在家中掀起驚天動地的風暴。那種時刻,在我的
      記憶中,一直莊嚴而黑暗,猶如雷暴雨之夜。
      
          妹妹頭髮很黑、很密、很亮澤,秉承了爸爸的材質。她喜歡將它們披散開,搭
      撫在肩上背上,像個大女孩兒的樣子。即便梳起來,也是梳成鬆鬆垮垮的兩根粗辮
      子,走起路來都甩在肩後,一跳一躍地,像鼓錘柔和地擊在肩背上,為行走伴奏。
      
          媽媽則喜歡把妹妹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緊貼著頭皮牢牢實實地編成兩根細辮
      子,使妹妹的頭顯得很小巧,頭頂正中的分縫筆筆直直,十分有教養。媽媽還能百
      變出新,有時把那辮子盤成花狀吊在妹妹耳邊,再紮上兩個粉色或玫瑰色的大蝴蝶
      結,有時把它的梢部卷起,用藍絲帶結緊,使之像兩顆裹上玻璃紙的棒棒糖。
      
          媽媽有個習慣,在為妹妹梳頭之前必先為她洗頭。妹妹喜歡去浴池洗澡時洗髮,
      不喜歡蜷縮在板凳上低下頭讓頭髮浸濕在熱水盆裡。小一些的時候,媽媽把她押上
      小板凳,她就如臨大敵一樣瞪大眼睛,淚水嘩嘩啦啦地流下來。她每一次都對上帝
      般的媽媽抱有幻想,期望她瀑流般的淚水能打動媽媽強大的審美意志,讓它順應她
      的心願。但是,她那不滅的幻想總是氣泡般在乾燥的空氣中破滅掉。媽媽從來都是
      不動搖地把她的頭髮連同聲聲尖叫浸沒到溫熱的淨水中,使妹妹的頭髮充滿屈辱與
      叛逆的失敗。
      
          在媽媽的眼界中,乾淨、平整、秀麗的髮辮是女孩子立身處世的根據。那種短
      式的、爆炸式的、蓬鬆的、左傾或右傾的女發,為她所瞧不起。她認為,梳那些發
      式的女子一定會被男人所恥笑、所輕蔑,壞男人更會有機可乘,從她們的頭髮開始
      對她們做出調戲舉動來。她訓斥妹妹說:那些壞男人,只要一看女人的頭髮就知道
      你是不是賤女人,好欺負不好欺負。聽到這種話的妹妹,哭得會更加歇斯底里,尖
      叫得嗓子接近於破敗。
      
          3
      
          媽媽的祈禱終於感動了她的聖母。我十三歲,妹妹九歲的那個冬天,弟弟緊閉
      著雙眼出現在鐵路醫院的產房裡。我和妹妹放學後相攜著去看他。他根本不肯睜眼
      看我們,一副很厭煩的樣子。不過,媽媽很高興,她對我們誇耀弟弟紅蘋果似的臉
      龐、頭髮,有力吸奶的小嘴,還包括他的小雞雞。毫無疑問,弟弟屬￿很健康結實
      的那種小寶寶。輪到妹妹抱他的時候,他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從妹妹手上摔到地下,
      可見他的勁頭有多足。
      
          媽媽和弟弟從產房出來搬回家裡之後,那些五顏六色的新衣裳、新枕頭、新被
      子就環繞著弟弟,把他的模樣襯托得像小天使一樣,尤其是他笑的時候。媽媽忙家
      務的時候,他就會望著我和妹妹,很驚奇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們。望著望著,
      他的眼裡臉上會突然迸出笑焰,很燦爛,只是一瞬間之後就變得迷懵起來,仿佛那
      笑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剛剛從中醒過來的世界,仍朝向著那個世界,與我和妹妹根
      本不相干。他在向他剛剛脫離的那個世界打招呼。
      
          媽媽生下弟弟小龍之後,一頭紮進溺愛他的活動中,不再有餘暇顧及給小薇洗
      頭梳辮子,妹妹的頭髮一時間進入了獨立王國的時代,開始顯示出鬆軟蓬勃的大好
      局面。媽媽每次看到她放學回家的樣子,都會刻緊眉頭。多虧弟弟,一副蔫頭蔫腦
      的懶睡相兒,總會不失時機地向媽媽伸出肉乎乎暖烘烘的小手,去撕扯她的嘴巴、
      鼻子、眼皮和頭髮,惹得她愛意叢生,把妹妹風捲殘雲或樹丫枯聳的頭髮忘在一邊。
      
          逢年過節的時候,媽媽會燒一隻整雞作為主菜之一。菜端上來的時候,我就去
      用筷子夾雞翅膀,那一向是我的專利。但是,弟弟三歲那一年開始,我失去了這項
      專利,因為媽媽聽鄰居的劉阿姨說,女孩子吃雞鴨鵝鳥的翅膀就會梳辮子,越梳越
      好看,男孩子如果比較傻、缺心眼兒,就多吃雞心鴨心鵝心狗心豬心兔子心,吃多
      了那一類的心臟兒心眼兒就會多起來。媽媽得到這個「偏方」後,就把吃翅膀的專
      利權從我手中奪下,交給妹妹,而把爸爸吃雞心的專利剝奪掉,割讓給弟弟。她擔
      心弟弟只有不會生病的身體缺心眼兒,像左鄰張家的大兒子那樣,只會打籃球,長
      得人高馬大,盡是被那些小個子、鬼靈精似的男同學呼來喚去。
      
          小龍的出生,使我的夭折特權成了泡影。我的例行感冒,不再像他出生之前那
      樣隆重而驚險,我發著燒也可以自由地到街上去玩雪球、堆雪人兒,也可以幫妹妹
      梳頭,把她的頭髮編織成九頭鳥一般的嚇人樣子。妹妹的頭髮始終沒有按照媽媽的
      審美意願光光溜溜地貼順在頭皮上。那些雞的翅膀進入小薇的胃腸,經過消化,又
      齊飛到她的頭上,小公雞般張開的羽翼,不習慣飛行地飛了起來。無可奈何的媽媽,
      寧願我去擺佈小薇的頭髮,哪怕把它們編成幾十根瘋狂的小辮兒,或者把它們梳理
      得楚楚可人,像煞電影裡的日本清純少女。
      
          4
      
          妹妹結婚前夕,到理髮店去剪了一個男孩頭,然後買了一大堆喜糖,用她自己
      的工資。回到家裡,她把自己的喜糖吃掉一大半,我和弟弟陪她一同吃。在此之前,
      爸爸從來不許我們大嚼著吃糖,不許我們一次吃糖超過兩塊。
      
          媽媽為小薇採購新婚禮物回來,看到她頭上精短的髮式,拋下手裡的東西,痛
      哭起來。她邊哭邊罵妹妹沒有良心,有意同她作對,白給她吃了那麼多雞翅膀,而
      那是她最喜歡吃的東西,為了她的頭髮,她差不多二十多年碰都沒有碰過。
      
          妹妹的未婚夫王德軍到我家時,妹妹正與媽媽相擁而泣。妹妹對媽媽說,她平
      生最大的心願就是理一次短髮,像男孩子一樣的短髮,體會一下做男孩子的優越感,
      像男孩孜孜不倦樣高視闊步地在三角城走來走去。她又哭又笑地說:結婚是我自由
      的開始,假如我生下女孩兒,我不會輕視她,不會把她的頭往水盆裡浸,而不管她
      有多難受,難受得要死。
      
          媽媽推開妹妹,跑回她的房裡,反鎖上門,在裡面哭得撕心裂肺。有生以來,
      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她這樣哭。在她的哭聲裡,我的例行感冒伴隨著高燒升上了我
      的鼻腔和額頭。弟弟是吃雞心長大的,反應比我們要快,他二話不說,披上茄克衫
      躲了出去。王德軍不知所措,一直站在客廳門口,進退維谷。
      
          5
      
          妹妹的頭髮長長之後,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妹妹請我給孩子命名。我首先建議,
      讓他姓汪,母親的姓,名字叫武娜,既非男又非女、既女性又男性的一個名字,不
      讓它去鞏固三角城沿襲已久的兩性分化的命名習俗。
      
          汪武娜遺傳了他媽媽的一項光榮傳統,就是不許別人給他洗頭髮。妹妹一給他
      洗頭,他就哭得昏天黑地,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熬到他可以湊湊合合地
      自己洗澡洗頭,他的哭聲和尖叫才算從三角城的春天秋天和冬天裡消隱下去。
      
          汪武娜被媽媽接到家裡來常住那一天,例行感冒空前絕後地擊倒了我。我住進
      爸爸任職的醫院。肺部的感覺很有些異樣。我讓爸爸告訴我真實的病情。爸爸坐在
      我的床頭,身上穿著白大衣,白大衣上沾滿我所喜歡的萊蘇水味兒。他的雙鬢已經
      花白。他平靜地告訴我,我得的是肺癌。
      
          我一直沒有談戀愛,一直同父母住在一起,我一直怕離開他們太遠,我同他們
      在同一幢房子裡依然會想念他們,因為我早已知道我會先他們離開人世。兒時我告
      訴妹妹的秘密場景,其實只是「秘密」的一部分,在我的身體裡開舞會的群魔中,
      有一個披著紅斗篷的黑面人,在他銳步而舞的時候,我看到過他黑色的腳板和比腳
      板更漆黑的腳心。我認為,他同我這個具體的生命更貼近,而聖若瑟堂裡的上主形
      象,連系的是這個生命之外更遙遠的生命。
      
          朋友們都來病房看我了,還有高中時教過我體育課、總是照顧我給高分的歐陽
      老師。媽媽每天來看我半個小時,其他時間她得照顧汪武娜。弟弟已經移民洛杉磯,
      他的美國夫人愛他愛得發狂。我估計,我可能見不到他了。
      
          妹妹小薇來看我的時候,我向她道歉,為我沒把見過死神的「事實」告訴她。
      她哭了。作為補償,我向她透露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從童年起,我一直
      期望自己能蓄一頭像她一樣的長髮,又烏黑又濃密,像黑色的風跡。
      
          我讓妹妹打開窗,讓窗外飄飄的雪花和雪的氣息撲打進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