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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
盧壽榮
有流星雨的那天,我知道馬麗愛的是我王八。
我就是那個寫小說的青年,我叫王八。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對我的作品評價很
高,他們認為我是所謂七十年代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之一。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很多,
其中大部分是女同志,比如說衛慧、周潔茹、朱文穎、棉棉等,如果你對此有興趣,
可以參閱一九九八年七月出版的《作家》專號。由於她們是女的,上帝給予她們更
多的關愛,所以到現在為止,她們都很有名,一般的娛樂雜誌還經常讓她們上封面。
相對而言,在我的同齡人中,寫小說的男同志比較少,出名的更少。除了我之外,
大概就只有北京的丁天、雲南的陳家橋、南京的陳衛等少數幾個人吧。我認為這沒
什麼關係,對我來說,是不是比衛慧更出名不是值得考慮的。因為雖然我們曾在同
一個學校中讀過書,我或許還跟她點過頭打過幾聲招呼,但現在命運已徹底改變了
我們。她寫小說謀生,所以她需要名氣,而我的主業依舊是學生,在這種情況下,
我對名利的需求就稍微淡薄些。
自我介紹完後我想跟你談談警察。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不喜歡警察。在這個世界
上,有誰會喜歡警察呢。警察在哪裡,就意味著哪裡有麻煩:殺人放火他們要管,
打架鬥毆他們要管,就連往地上扔一張廢紙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也要管。總之
一個字:煩!至於我對警察的偏見則更是由來已久。我很清楚地記得八年前,當我
的父親因為貪污公款被警察扣出去時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當時我們正在吃飯,門外
傳來了敲門聲。父親透過窗戶看見幾個警察微笑著向他招了招手,知道自己已經成
為落網之魚,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他保持了一個父親應有的尊嚴,細細地品完
最後的一杯酒,然後他帶上換洗的衣物跟警察走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若有所思,
回到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出一句話:絕對不要招惹警察。
父親大人的話我一直牢記在心。在我就讀的這所學校中,我本來屬少數思想
落後精神萎靡的問題學生之一,但我從來沒有讓別人抓住過把柄。具體地說,我沒
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最多是沖學校豎著的名人雕像撒幾泡尿,或者在黑板上
悄悄寫上幾句「打倒XX教授」之類的話。現在是法制社會,這種小事當然不會導致
我跟警察正面接觸,更何況,我壓根兒就不會讓別人知道事情是我幹的。
可是我千算萬算不如天算,不知道為什麼,警察先生還是找上門來了。在我呆
在同一所學校繼續攻讀研究生學位的第一年,我很有幸被認為跟某件死亡案件有關。
眼下我就坐在公安局的審訊室裡,面對著兩個警察的輪番盤問。這兩個警察一胖一
瘦,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搞得我心中七上八下。當然你也用不著太替我緊張,
死去的那位女同志並不是我殺的,我只是親眼目睹她從一個大活人變成一堆腐肉而
已。這話其實也說得不是很準確,那天晚上她從樓上跳下去時,地上黑漆漆的,所
以說實在的,我連她是否死得很難看都不知道。
現在讓我們暫時逃離壓抑的現場到明亮的教室去透透氣。這個教室是比較大的,
我曾經目測過座位,一共有93個。教室這麼大,講課的當然不是什麼凡夫俗子,他
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盛章教授。王教授前年教我們《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時還是講
師,不到兩年,他已經躥升為博導,這跟他新近出爐的那本《中國古代夢文學史》
很有關係。在這本書中,他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出發,對中國古代文學典籍中有關
夢的記載進行了大膽而又仔細的梳理,其成果是十分令人激動的。你如果稍微留意
一下《中華讀書報》,會看到有關這本書的銷量已經突破十萬冊的報導,超過了我
所有小說的銷量總和。所以,單純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對王教授是尊敬有加。坐在
我旁邊的是阿迪,我的死黨,一個大鼻子大眼睛粗胳膊細腿的先鋒派詩人。他最出
名的一首詩叫《不知道為什麼》,其中有幾句寫得相當精彩,我給你念念:
不知道為什麼,
天空那麼地白。
不知道為什麼,
地球那麼地黑。
不知道為什麼,
我們害怕陽光。
……
怎麼樣?感覺不錯吧。阿迪再過去坐著馬麗,這是我要重點介紹的對象。她可
真是我們班的大美人哪!不說別的,就說她那如搪瓷般白裡透紅吹彈可破的肌膚,
在被化妝品普遍污染的都市女性中有幾人能比得上?去年她剛從洛陽師院考過來時,
想追她的人足以趕得上北約每天向南斯拉夫投擲的導彈,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不
過很不幸,我在大學時就有女朋友了,現在她跟著我一起讀研究生,整天對著我溫
情脈脈呵護備至,我真是找不出一點理由把她甩掉。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嘛。
這樣我就只好便宜江濤了,江濤這小子可真有福氣,每次看他在舞廳裡把他那雙髒
手往馬麗身上亂捅時我就憤怒得像一頭公牛,恨不得一頭把他撞死。
馬麗在上課的開始階段一直在睡覺,我對她的這種蔑視權威的態度很不以為然。
想想看,王教授這麼有名的人親自給我們上課,我們說什麼也得給他點面子。不管
聽不聽課,最起碼總要做到人模狗樣姿勢端正吧。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像馬麗這種
夜生活積極分子能來上課本身已經包含了對王教授的尊重,要是換了其他教師,她
的睡覺的地點恐怕就不在教室了。
馬麗雖然在睡覺,但美女就是美女,即使在夢中,依然能給人帶來美的感受。
我看著她飄蕩在鬢邊的幾根秀髮在清晨的微風中翩然起舞,心中真是思緒萬千。我
想起了我的女朋友小周,那個黃臉婆,我真是瞎了眼當初竟然會看上她。如今我雖
然小有名氣可這名氣反而成為一條繩子,把我們緊緊地捆在一起,使我對別的女人
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教授正在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這是他的老本行。在他還沒走紅之前他
一直浸淫其中,並且不乏獨到見解,比如說他認為阮籍之所以憤世嫉俗不拘禮法是
因為他陽痿,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這方面的成果一直未被認可,這令他耿耿於懷。
這些都是題外話,我就不多說了。王教授講著講著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向
全班同學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你們知道流星雨的事嗎?知道的請舉手。」
一時間我看到班上有半數同學高揚手臂,其中有一個叫楊雲雁的女同學手抬得最高,
她幾乎是連人帶手一起舉了起來。我見勢不妙,趕緊舉手,不想充當孤陋寡聞之徒。
而且我想,就像南郭吹竽一樣,要想在幾十號人中找出弄虛作假者,顯然不是件容
易的事。可是怪就怪在我們的古代文學教授王盛章先生偏偏就具有明察秋毫的本領,
他在眾多的纖纖玉手中一眼就發現我的那只手舉得不夠高,於是他說:「王八,請
你來談談這個問題。」
笑聲,照例是笑聲。每次我被點名提問,總會迎來這麼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父親就給我取了這麼個怪名,大概他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
東窗事發,希望兒子的醜陋的名字能替他分擔一些罪責吧。雖然在我寫小說的時候,
用「王八」這個筆名反而給人以鶴立雞群之感,但具體到生活中就不一樣了,生活
是很複雜也很現實的。被人一天到晚叫「王八」,那種滋味相當難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聽說過流星雨這個名詞,據稱這是最近幾天舉
國關注的一件大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就再也說不出任何一點有關這方面的細節了。
我這人沒有關注新聞時尚的習慣,我不喜歡看報紙,或者說,我雖然偶爾看報紙,
目光也不會離開體育消息那一小塊。看完了體育消息,我就將報紙一揉,像揉衛生
紙球那樣把它揉成一團,然後將它送進垃圾筒。因為這個緣故,在王盛章教授提問
我的那一瞬間,我露出了窘態,我當時的感覺就好像叛徒甫志高被當場抓獲。為了
掩飾我的窘態,我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王教授扯皮:「劉新宇……我知道……
他是我大學同學……前幾天去日本了……要過兩個星期才回來……他的女朋友叫楊
雲雁……長得挺漂亮……他的口頭禪是……我操你大爺……」
教室裡一片哄然,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但是王教授沒有笑。「是流星雨,不是
劉新宇。」他很鎮定很溫和地對我說。
我這下徹底傻了,我不知道王先生對流星雨有那麼深厚的興趣。我將目光轉向
阿迪,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我想糟了,我要當眾出大醜了。就在這時候,發
生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
正在沉睡的馬麗保持著趴在桌上的姿勢,騰出一隻手來,將一張條子沿低於課
桌的方向遞到我的位置。我看見她白嫩的手越過了阿迪的膝蓋,然後悄悄地把紙條
放進我的抽屜中。
「流星雨:流星群與地球相遇時,如從一點迸發出焰火般的流星現象,因同下
雨相似,故名。——《辭海》
「流星雨的出現驗證了某些大預言家的看法,他們認為1999年是世界末日。在
此之前,將會有三個預示:即流星雨、電腦熱和克隆技術的成熟。——馬麗」
現在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八日,根據國內天文專家的權威分析,今晚將會迎來
一場壯觀的獅子座流星雨。我和阿迪非常激動,一致認為今晚如果睡覺將會有很大
的損失。我們決定多買點小吃,徹夜狂歡。
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有那麼倒黴,等到半夜,不要說流星雨,我們連流星的影子
都沒見著,老天爺跟我們開的玩笑也太大了。我們罵了一通天氣,又開始罵那些不
學無術的天文學家。真是一群豬,國家養你們是幹什麼的,這點本職工作都做不好
你還好意思成天口沫橫飛天花亂墜,你還以為你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啊?要颳風就刮
風要下雨就下雨的。你還不如早早下崗去吧。正罵著罵著,我的女朋友小周來了,
她說,她要和我們一起看流星雨。
「沒有什麼流星雨,連個鬼影都沒有。」我說。
「是嗎?」
我送小周回女生宿舍去。奇怪的是,在我心中仍在喋喋不休地對天文學家們大
興討伐之罪時,我看見有一顆很大很亮的流星劃過天際,點燃了整個夜空。沒有流
星雨也好,我說,真正頂用的星星,一顆就能讓全世界都燦爛。小周沒有回答,在
灰濛濛的光線中我能感覺到她的肩膀在輕微地顫動,她哭了。「怎麼啦?」我問。
「在我很小的時候,姥姥就告訴我,天上每掉下一顆流星,人間就會死一個人。不
知道今天晚上,地球上會死多少人。」原來如此,我發誓自認識小周以來,我從來
沒有被她這麼感動過,我興奮地抱著她又摸又啃,什麼馬麗,什麼楊雲雁,都一邊
站著去吧,你們誰有我的小周這麼具有慈悲心腸?摸完啃完後我拍拍小周的肩膀說
:「你別擔心,今天晚上壓根兒就不會下流星雨,而且就算下的話,別的我不敢保
證,如果有流星向你飛來,我一定幫你頂著。」那時候,我真有和小週一起地老天
荒的打算。
我回到寢室,阿迪正在跟他的女朋友通電話,她在北京工作。「你看見流星雨
了嗎?」她的聲音透過免提傳過來,「我們這兒下雨了,什麼都看不見。」阿迪回
答:「我正在看呢。好盛大好美麗的流星雨呀!要是你能和我一起看就好了。」我
一聽頓時火冒三丈,阿迪這小子,撒謊也不能這麼肆無忌憚呀!於是我沖著話筒喊
:「阿迪騙人!阿迪傻B !」然後我氣呼呼地轉過身,跑到宿舍樓頂上去了。
樓頂上一片寂靜,12點以前,這裡還聚集著一大群和我一樣的傻瓜,但現在他
們早已作鳥獸散。我在樓頂上自由漫步,呼吸著靜夜的新鮮空氣,感覺到一股從未
有過的輕鬆。我哼起了流行歌曲:「愛我的人對我癡心不悔,我卻為我愛的人流淚
狂亂心碎」,一邊哼我一邊往樓頂的平臺邊上走去,想看看對面的女生宿舍樓。
我們學校的學生宿舍樓很沒有秩序,有些挨得很近,有些則相距甚遠。而且各
系學生也亂七八糟地瞎分。比如說我和阿迪住18號樓的同一個寢室,但班上還有5
個男生卻住7 號樓。女生方面,我的女朋友小周住12號樓,跟本科的小姑娘住一塊,
可同班的大部分女生卻又分在跟我們18號樓僅有咫尺之遙的19號樓。總而言之,學
校是不分系別不分年級的胡弄一氣(當然,性別還是分的)。我們曾好幾次向領導
反映情況,可他們說,這樣好,這樣你們就鬧不起事來了。你說邪乎不邪乎?
要說我們對對面的女生不抱一點壞心眼那肯定是假的,我自己都不信。就拿最
常見的一些勾當來說吧,夏天拿著個望遠鏡偷看女生換衣服那是常有的事,偶爾有
些哥們興致上來,跑到樓頂上彈起他心愛的土琵琶,那倒也頗能勾起對面女孩的一
兩絲羡慕的目光。有一首歌叫什麼?《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寫的就是這種情況。
閒話少說我們回到故事。我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歌,就聽見對面樓頂的平
臺上有個女聲和我一唱一和,我頓時來勁了,哪個騷妞,這麼晚了還不睡,是不是
心情壓抑需要人安慰,要是的話,那我可是最佳人選。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馬麗。
「馬麗你好。」
「王八你好。」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
她沒有回答。「你看見流星了嗎?」
我說:「沒有什麼流星雨,天文學家在瞎扯。」
「不是流星雨,是流星。」
我想起來了:「剛才有一顆,很大很亮。怎麼啦?」
「沒什麼。」
「王八,」她問我,「剛才流星出現的時候,你許願了嗎?」
「沒有,」我說,「為什麼要許願呢?」
「你難道不知道,」她說,「在流星出現的夜晚,許願最靈了。」
「你說的怎麼跟小周說的不一樣?」
「別提小周。」她很生氣的樣子。
我見勢不妙,將話題轉移:「那你許什麼願了?」
「我希望來生能夠遇上一個好的男人。」
「你怎麼啦?」我說,「和江濤吵架啦?」
「別提江濤。」她想了想,又問,「王八,你喜歡我嗎?」
「喜歡,」我說,「我真他媽的喜歡你。」
「那你和我好好嗎?」
「好,」我說,「可是,小周怎麼辦呢?」
她的臉霎時陰沉下來了(我的想像),沉默了一陣,她忽然一字一字地說:
「王八,你真是一隻活——王——八。」
大概覺得自己的這句話很有趣,她好像不生氣了,反而笑了起來,她爬到樓頂
平臺邊的欄杆上,笑吟吟地問我:「你說我敢不敢從這裡跳下去?」
我望瞭望下面,黑漆漆的一片,我說:「我不知道。」
真的,直到現在,我仍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會真的從這麼高的樓頂上往下跳
去。我向前伸了伸手,似乎想延緩她下墜的速度,但我知道沒用,兩棟樓雖然號稱
挨得很近,畢竟仍隔有好幾米的距離,我只是象徵性地伸伸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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