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總之還要住下去 北北 不管活著多麼不易,無論如何要活著。 一 順子看看窗外,窗外的雨已經下了三天三夜。 三天前德仔來找順子,一根手指頭錐子一樣直頂到她鼻尖上。你你你,把錢還 我!德仔的臉漲得通紅,反襯之下,順子的臉就白得像個死人。 順子跟德仔是老鄉,都是從閩北山區來的,但是先前順子並不認識德仔。順子 早德仔半年來到福州,有一天,常來店裡洗頭的蔡老闆把一個文件忘在工地,就打 手機叫人送來,這人就是德仔。那時德仔說話不像現在這麼大聲,表情也沒這麼凶。 蔡老闆說,順子,這人也是你們閩北的。順子扭過頭,沖德仔點點頭,還把沾滿洗 發精泡沫的手輕輕舉了舉,算是打過招呼了。德仔臉一紅,渾身從頭髮到腳丫都有 動一動的念頭,最終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動,站在那裡,像站在一塊燒得通紅的鐵板 上。順子忍不住卟哧笑起,蔡老闆也笑。蔡老闆說,剛來我工地沒幾天,老實人。 後來,德仔來找順子,說現在住的房子太貴,要順子幫他租個便宜點的。順子 一口就答應了,瞅著店裡沒什麼客人,找著上廁所或者買快餐的藉口,溜進旁邊的 關尾街,租下僅放得下一個小床鋪的樓梯間,月租金30元。德仔對這件事感激不盡, 一連稱謝。順子擺擺手,說,這麼客氣幹什麼?老鄉嘛,應該的。 德仔第二天就搬來了,薄薄的一卷被子,兩件換洗的舊衣裳,就是這些,連臉 盆杯子都沒有。順子問了問,知道德仔今年二十,比自己大四歲,家在更偏僻的山 溝溝中,不免就有些同情他,轉身到外面買回再生塑料製成的臉盆杯子。德仔挺難 為情,推推搡搡的不接受,順子說,算我借你的還不行嗎?德仔愣神片刻,點下頭, 說,好吧,借的。然後又說,順子,你為什麼要幹那個活呢? 順子像被針刺著了,臉上一下子全變了。你你你不要以為我幹了什麼!順子說, 我在洗頭店什麼也沒幹啊,我是清白的。 德仔笑笑,沒再說什麼。順子卻覺得這比說了什麼還讓她難受。 順子的老闆叫芳姐。順子剛到店裡時芳姐跟她說好了洗一個頭她得一元錢,芳 姐得九元錢,其餘的由芳姐管吃管住。 店裡除了芳姐外,還有阿華和阿玲兩個人。她們三個租了一套房子,芳姐住一 間,阿華阿玲住一間,是芳姐出錢租下的。順子來了後,芳姐讓阿華阿玲擠一擠, 騰出一個位子給順子。阿華倒好說話,阿玲卻不高興,嘀嘀咕咕說了一陣,順子全 當沒聽見。但是當天晚上,順子就不想住這裡了。 上班的時候,大家手上都有活,顯然都是老顧客了,跟阿華阿玲打打鬧鬧的, 樣子很親熱。然後,阿華跟那個男人走了,一會兒阿玲也跟另一個男人走了。順子 覺得店裡一下子少了兩個人,挺冷清的,就問:她們去哪裡了?芳姐眉頭扭起來, 低聲喝道:多嘴!這時夜已經深了,順子看看鐘,十一點。店裡再沒有客人來,芳 姐打了個大呵欠,說,你把店裡的東西收拾收拾,過會兒就回去睡吧,我先走了。 芳姐走後,順子開始掃地擦桌洗毛巾。這些活原先是阿玲幹的,順子一來,阿 玲就說現在該你做了。順子就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臉上都是笑。她喜歡做這些事, 這些事比起下地插秧割稻米,簡直是天上地上,順子還能不喜歡?她把地掃了一次 又一次,桌擦了一遍又一遍,一根頭髮絲都不讓留下。然後,她關上店門,往關尾 街走去。芳姐的房子租在關尾街。 門是關著的,順子不知道有人在裡頭,她掏出鑰匙,擰了好一陣沒開。是順子 嗎?阿華在裡頭問。順子說是啊,你開門。門過一陣才開,順子一進去嚇了一跳: 有兩個男人正從床上起來,慢悠悠穿著衣服,一邊斜眼看順子。順子想了想,突然 明白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說,我我我不知道。說著就要往外走,卻被阿華 攔住,阿華說,沒事,他們該走了。順子心嘭嘭跳得山響,這一夜她都沒睡著。 第二天順子下樓時,經過樓梯間,停住腳看了好一會。她跟芳姐說,我搬出去 住,我住樓下那個樓梯間。芳姐歪著腦袋瞥她一眼,不吱聲。順子說,我自己出錢 租。芳姐這才冷冷地說,不行,自己出錢租也不行。 順子幫德仔把樓梯間租下,德仔住在這裡,她心裡一下子有種安定感。 德仔在蔡老闆的工地做工,建的是高級住宅樓。每天一大早,德仔就出工了, 晚上回來後也是倒頭就睡,順子其實很少看到德仔。上下樓時,順子會注意看看那 裡,樓梯間也有門,但門從來不上鎖,大開著,說明德仔出去了,虛掩著,說明德 仔在裡頭睡覺。 蔡老闆常到店裡洗頭,他說工地髒,到處是土,洗洗好睡。蔡老闆一來,芳姐 就特別高興,說著說著就笑,笑得咯咯響。蔡老闆說,芳姐啊,這個順子挺嫩的嘛。 芳姐在他頭上拍拍,說,蔡老闆,她還小啊,你別毒害她。 看得出來芳姐很喜歡蔡老闆,但蔡老闆除了喜歡她,好像也喜歡阿華和阿玲。 晚上躺下睡覺時,阿華和阿玲說起蔡老闆,倆人推測蔡老闆究竟有多少錢。阿華說, 我看一百萬總有吧?阿玲不以為然,說,才一百萬?我看一千萬都不止。 順子嚇一跳,她不知道一個人居然能夠有這麼多錢。一包鹽才多少錢?一塊多 吧,她也不知多少次看到母親買不起鹽氣得把父親的十八代祖宗一路罵下來。如果 是一百萬,如果是一千萬,真不知能買多少包鹽啊。她很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但眼 皮已經不聽使喚地耷拉下來了。第二天晚上順子下班回來時碰到德仔,德仔今天恰 巧也是十一點多收工,正端著一盆水沖腳,水是透明無色的,但從他腳上再流走時, 卻變成了土黃色,在燈下閃出幽光。順子湊過去,很羡慕地說,德仔,你在一個大 老闆手下幹活啊!德仔有氣無力地說,那又怎樣。順子說,那你就可以多賺錢了唄。 德仔說,做夢。然後轉身進了樓梯間,虛掩起門。 二 到芳姐店裡幹活之前,順子從來沒有給人洗過頭。她真稀奇,城裡人居然連頭 都要花錢洗。她離開家,先是走路,接著坐汽車又坐火車,然後就到了福州。聽說 大城市好賺錢,她父親就讓她來了。家裡的房子本來有三間,去年底被洪水沖掉了 兩間,一家五口人就擠在剩下的那一小間內,父親掐著指頭算了半天,也沒法弄清 什麼時候能把房建上,歎口氣,就指望順子去賺錢寄回了。順子第一次出門,在福 州走來走去,不知錢放在哪裡。經過芳姐理髮店時,芳姐正站在門外嗑瓜子。順子 問你們這裡需要人幫忙嗎?芳姐上下打量她,問你想來?順子點頭。芳姐說,你會 什麼?順子往裡面看,隔著玻璃阿華阿玲正懸著手往客人頭上一下一下地抓著,順 子就說,我會抓頭。芳姐一愣,笑起來,說,好吧,你來吧。 店裡白天沒什麼客人,熱鬧的是晚上,晚上男人三三兩兩地來。芳姐做了個示 範,應該這樣這樣。順子看明白了,洗頭並不難,在客人頭上這裡抓抓那裡壓壓, 抓痛快壓舒服了就行。芳姐問她你想賺錢嗎?順子說想。芳姐說,你想多賺些錢嗎? 順子說想。芳姐說,你想賺很多很多錢嗎?順子沒聽明白,她晃著頭,難為情了一 陣,然後說,我媽媽交代了,老闆給多少錢就收多少錢,不能太貪心的。芳姐摸摸 她的頭,說,那你先做吧,洗個頭十塊錢,給你一元。 順子很高興。夏天收稻時,父親給人幫工,在太陽底下曬一整天,也就得五元 工錢。而她這樣躲在屋裡,不吹風不淋雨還有空調吹著,只要在人家頭上抓抓搔搔, 就可以得一元錢,真的很好。有生意的時候,順子一天可以洗八九個頭,也就可以 得八九塊錢,這都是實得的。順子覺得芳姐雖然脾氣不好,但心眼兒好。她看阿華 阿玲有時低聲罵芳姐,很不解,她說,芳姐替我們出房租,還管著三頓飯,她很大 方的。阿玲嘴一撇,說,白癡啊你,她從我們身上賺走的不知多多少! 阿華和阿玲都是北方人,個子高高大大的,有著蔥白似的皮膚,透著斑斑紅暈, 順子又黑又瘦又矮,站在她們旁邊,怎麼看都有點像老牛與小牛。阿玲說,你前後 都這麼乾癟癟的,怎麼吃這碗飯啊。順子愣愣看著她,認真問:為什麼吃不了這碗 飯?阿華和阿玲對看一眼,倆人都猛地大笑起來,笑得捂著肚子,大喊痛死了痛死 了。 阿玲說,這麼不開竅的人現在居然還有啊。 阿華說,我剛來時跟她其實也差不多。 一個月做完後,芳姐遞給了順子一百八十五元錢。順子暗暗記了個帳,她覺得 應該有兩百六十一塊錢,但芳姐只給一百八十五,她也就算了。上午拿了錢,中午 她就去了郵局,匯一百五十元回家,她想父親正等著錢。阿玲問她,一百五十塊錢 能做什麼? 順子說一百五十塊錢夠我們家過整整三個月。我們家還要攢錢蓋房子哩。 阿玲說,就你?就這錢?蓋房子? 順子知道阿玲阿華有錢,她們一件件新衣服不斷買,一轉身不要了,就送給順 子。順子說我不要你們的東西。阿玲很奇怪,說,我們的東西都不要,那你要誰的 東西? 順子說,我要自己的東西。 阿玲回頭望望阿華,又指著順子說,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阿華說,你說有就有。 順子心裡很難過,她覺得阿華阿玲都有點看不起她。這也難怪,她們都比她漂 亮,也比她時髦。福州和閩北距離這麼近,而阿華和阿玲家卻在千里之外,感覺上 倒像順子是外省人了。順子對德仔說,你住在這裡真好,你住在這裡真是好極了! 德仔伸個懶腰,邊往外走邊說,累死我了,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啊。順子叫:德仔。 德仔站住,回過頭來問:什麼事?順子想了想,覺得還有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自己 要說什麼,就笑笑。 已經年底了,但福州的天氣很奇怪,要熱起來,還像初秋似的,穿一件薄薄的 針織衫就行。突然一冷,又冷得天上地上就像個大冰窟,風吱吱地刮著,蛇一樣哧 溜鑽進骨頭深處。順子從家裡出來時,正是夏季,小小的包袱裡只草草裹了兩件短 袖。天冷了,順子只好到夜市買了幾件冬衣,不是一次性地買,而是冷一點,買一 件,再冷一點,再買一件,有些像被天氣逼得一步步後退的味道。芳姐說,反正也 是買,順子你不如一下子買回算了,免得凍成這樣了才跑夜市。順子搖搖頭,說, 我沒錢。 芳姐靠到椅子上,兩條腿悠悠晃著。店裡這會兒只剩下兩個人,阿華和阿玲都 被客人帶出去了。她們喜歡被人帶去,到外面又有吃又有玩還能多掙錢。芳姐說, 順子,你羡慕不羡慕阿華阿玲啊? 順子說,不羡慕。 芳姐說,你看她們活得多好。 順子說,我覺得不好。 芳姐說,有什麼不好? 順子說,就是不好。 芳姐說,我做人有分寸,我不會逼人做不願意做的事。不過,女人嘛,也就是 那麼回事,能賺錢不去賺,就傻了。 順子抿起嘴,很固執的樣子。順子在心裡說,我不傻。 以前芳姐跟阿華阿玲一樣,這是順子聽來的。芳姐幹了幾年,掙了一些錢,就 自己開店當老闆。現在芳姐也不是完全上岸了,如果有人找芳姐,開出好價錢,芳 姐也願意。但芳姐年紀上了三十,臉上有了皺紋,肯出大錢的男人已經很少,芳姐 又不願降低身價,就算了。反正小姐遍地都是,而芳姐也不愁那一些錢了。不過芳 姐對蔡老闆是例外的,蔡老闆有時把芳姐帶出去,或者就在芳姐的房間裡,聽說蔡 老闆都不怎麼給錢,反而是芳姐今天買這個明天買那個送給蔡老闆。 阿華和阿玲洗一個頭得三塊錢,順子做滿三個月後,手藝已經很熟練了,芳姐 就說可以給她加到每個頭兩塊錢,但說歸說,說過之後,芳姐卻沒有給她錢。阿華 有些看不過去,對順子說:你向她提出來嘛,你不說,她裝死不給你。這件事讓順 子心裡挺不舒服的,她很想多掙錢,多掙了,就能多寄回家。可是討錢的話好像會 燒她的舌頭,每次剛聚集到嘴裡,馬上就燙得她趕緊咽下去了。 德仔說,你呀,被人騙死了,還是呆呆站著!老闆的心都是黑的,你不爭白不 爭。 順子看看德仔,覺得他有些生氣。德仔不常生氣,但他也不常高興。每天他的 衣服都是髒的,臉色都是青青的。三頓飯中,德仔有兩頓是吃蔡老闆的,都是快餐, 一盒米飯兩三樣青菜,而早上,德仔捨不得花錢,就省下了。順子想德仔挺可憐的, 德仔比她可憐,跟德仔一比,她吃的要好一些,住的也好,還不怎麼花力氣,就是 少掙一些錢又有什麼關係呢,算了,別說了,說了芳姐不高興。這麼一想,順子就 把這件事放下了。她跟德仔不同,她臉上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好像一肚子是喜事, 樂也樂不完。 有幾個客人來店裡時,專門點順子洗頭,他們說,這丫頭可愛。 蔡老闆也喜歡讓順子洗頭。蔡老闆以前每次來都是芳姐親自洗,但有一次蔡老 板來時,芳姐手上正有客人,順子就替蔡老闆洗。洗過之後,蔡老闆就只要順子洗 了。 芳姐嘴上沒說什麼,但臉上卻掛不住,蔡老闆一走,就生著法子罵罵咧咧的出 氣。順子剛開始沒明白怎麼回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晚上回宿舍睡覺時,她 向阿玲討教,她說,阿玲,芳姐怎麼了? 阿玲說,你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 順子老老實實地說,真不懂。 阿玲說,那老母豬要找個窩,她怕你占了窩,傻瓜! 這句話順子還是聽不懂,但她看阿玲好像有些不耐煩了,便閉了口,自己細細 左想右想。第二天,她終於模模糊糊地知道個大概了,就跟芳姐說,芳姐,以後我 不給蔡老闆洗頭了。 芳姐似笑非笑地咧咧嘴,說,這事由不得你,這事得聽蔡老闆的。 順子低頭想想,覺得也是,蔡老闆叫她洗她能不洗嗎?蔡老闆出錢,蔡老闆是 客人,芳姐自己就說過客人就是上帝,我們可以得罪祖宗十八代,但不能得罪客人。 三 蔡老闆胖胖的,脖子已經粗得找不到了,肚子也頂出老遠。這種模樣的男人順 子以前在老家幾乎從沒有見到過,她以前見到的男人都跟她父親差不多,瘦瘦的, 焦黑焦黑的,一層皮後就是一堆凹凹凸凸的骨頭了,而且身體的突起部分也跟蔡老 板完全相反,都是後背彎出去了,肚子卻往裡摳出一條硬綁綁的弧線。看不出蔡老 板究竟有幾歲了,不過一定比芳姐大,芳姐有時會撒嬌,靠在他身上哥長哥短地叫 著。蔡老闆一伸手摸摸芳姐的屁股,算是回答了。 蔡老闆喜歡摸屁股,阿華阿玲的他也摸。他的手好像是個靈敏度很高的開關, 一碰到那三副圓滾滾的屁股上,立即就有一大堆的笑亂轟轟地應聲而起。順子剛開 始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屁股又不是胳肢窩。她有次試了試,手往後轉去,用 五個指頭撓撓自己,隔著裙子和短褲,只覺得好像有幾條蟲子爬過,一點也不好笑, 只有不舒服。 蔡老闆以前是不會摸順子屁股的,好像有誰下了命令似的,來店裡的客人都不 摸順子。但是,最近有了一些變化,順子給蔡老闆進行頭部按摩時,冷不防會覺得 腿上某塊肉一緊,又迅速一松,好像是不小心碰到了電源,電擊穿越那塊肉,沿著 血液冷冰冰地蔓延開,讓她全身的毛孔齊刷刷立起來,如同一片密不見天的樹林。 蔡老闆此時賊頭賊腦的像一隻螃蟹,但這只螃蟹閉著眼,仿佛正盡情享受著按摩的 喜悅。順子從鏡子中望望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幾乎開始相信是自己產生了錯覺,這 時,蔡老闆的大拇指與食指又抵達她腿上某一塊肉了。 芳姐把這一切都看到眼裡。 芳姐還是裝出有說有笑的樣子,但她只是對蔡老闆說笑,對順子卻不說也不笑。 順子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當然這預感很恍惚,還沒等她伸手去抓,就已經飄走了。 如果順子是阿華或者阿玲,她肯定不會呆頭呆腦地站在那裡,任由人家把網布好, 把刀磨好。她現在真是連一隻兔子都不如。 芳姐領來一個男人,芳姐說,他叫輝哥。 輝哥個子很矮,看上去像順子一樣還沒發育似的。但輝哥的臉與順子不一樣, 順子臉像蘋果一樣光滑,閃著噴香的光澤,輝哥卻澀澀的有著一道道細細的皺紋, 而且很蒼白,像是幾年沒吃過一頓飯了。 芳姐叫順子給輝哥倒茶。又叫順子給輝哥洗頭。再叫順子你陪輝哥出門玩玩吧。 順子整個人突然被魔法定住了,愣在那裡一動不動。芳姐臉有些難看了,她過 來推順子。順子被她推醒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大吼了一聲:我不去! 芳姐說,不去你在這裡就呆不下去了。 順子說,呆不下去就呆不下去! 火車從閩北出發,還未到達福州之前,坐在火車上的順子對男女之事真的還十 分不清楚。她那時覺得男人和女人無非是分類不同罷了,區別只在於男人站著小便, 女人蹲著小便。就好像稻子與麥子,播種,揚花,抽穗,割下,吃掉,其實都是各 幹各的,彼此間並沒有多少關係。進了芳姐這個店後,順子卻看到稻子和麥子互相 絞在一起,呼嘯著跑過來跑過去,噴出一束束幽光。順子被光刺得有點睜不開眼, 腦子也被刺糊了,懵懵懂懂的深一腳淺一腳。 從店裡出來,沿著河邊走幾十米,再往一個小路拐進十幾米,就是蔡老闆的工 地了。工地上一層層搭著竹架子,外面布著一圈尼龍網,好像裡頭包著什麼不想讓 人家看到的秘密似的。順子想,我不是來看什麼秘密的,這房子跟我一點都沒有關 系,再大的秘密又怎麼樣呢?我只是來……順子猛然一怔,她的雙腳下意識邁過來 的,她到這裡來幹什麼?找蔡老闆?不是,那麼就是找德仔了。 工地上吊著燈,叮噹叮噹地傳出挑磚砌瓦的聲音。德仔還未下班,順子決定留 下來,留在陰影中等德仔。能指望德仔什麼呢?不知道。反正她只好找德仔了,沒 有其他人可找。比如說她現在正在水中,水快淹過頭頂了,她撲騰撲騰著,只看到 一根稻草,她當然就只好伸出手,將稻草一把抓住了。 但是德仔不願意當稻草。德仔從面前經過時,順子往外一跳,叫道:德仔!德 仔被嚇得往後猛退幾步,聲音都哆嗦了,他說,你,你神經病啊! 順子突然把這個場面與小時候玩的捉鬼遊戲聯繫起來,不覺樂了,咯咯笑起。 德仔更不高興了,他瞪過一眼,眼白在黑暗中像兩道鬼火一閃。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德仔聲音很大,不知道是不是顛倒過來,他認為自己見到鬼了。順子本來還在笑, 被他一喝,一下子醒轉了。她說,德仔,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德仔說,我困了,累死了。 順子說,就幾句話,求你聽聽。 認真算起來,順子也讀到小學五年級,但這期間她今天要砍柴不去上學,明天 要放牛不能去上學,總之她坐進教室的時間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她的文化也非常有 限,通常的情況下,寫五個字中,如果只出現三個錯別字,就算她超水平發揮了。 至於說話,簡直比寫字更不如,她常常很難一下子就讓詞達意起來。 德仔聽來聽去沒聽明白,他問,你錢掙夠了,打算洗手不幹了? 順子說,你怎麼罵人了? 德仔說,我罵你什麼了? 順子說,你罵我是雞。 德仔說,你難道不是雞? 順子說,我不是。 德仔說,那你是什麼? 順子說,我是順子。 德仔冷笑一下,說,那還不一樣? 順子說,當然不一樣,我是順子,我跟她們不一樣。 德仔說,不一樣也是雞。你掙錢比我痛快,我要是女的也去做雞。 順子遲疑了兩步,突然往下一蹲,頭擱在膝蓋上,大聲哭起來。 德仔挺意外的,撓撓頭左右看看。路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沿河排列站立的樟 樹悉卒響著,有葉子東一片西一片地落下。德仔說,起來,快回去,跟鬼哭似的, 我今天晚上都被你嚇死了。順子不起來,哭得更大聲。附近有住戶被吵醒,打開窗 四下張望。德仔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順子還是不動。德仔猶豫了會兒,跺一下腳,然後轉了身,很快地走掉。 順子抬頭看看,見德仔真的走了,就收了聲。真奇怪,剛才她一直想忍住,她 根本不想在德仔面前哭,可是越忍竟越傷心,五臟六腑好像比賽似地爭著弄出悲痛 欲絕的樣子。誰知德仔一走,它們就一下子跑到了終點,宣佈比賽結束。順子站起 來,覺得自己應該幹嘛,卻想不要出幹嘛,便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關尾街走去。 阿華阿玲被客人帶走了,還沒回來,芳姐關著門,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裡頭。從 樓梯間經過時,順子故意把腳踩得卟卟響。這個沒良心的德仔!這個壞蛋德仔!她 嘴裡嘟嚕著,一路上罵罵咧咧,但一躺上床,她就把德仔丟到腦後,閉上眼,很快 就睡得天昏地暗了。 第二天順子是被芳姐叫醒的,芳姐倚在門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斜眼看她。外面 的太陽已經很大了,透過窗子照得滿屋都是。順子瞥一眼桌上的鬧鐘,已經十一點 了,她一挺身從床上滑下來。芳姐說,你還挺會享福的嘛。 順子搓搓眼,見阿華阿玲的床鋪還是老樣子,她們昨天晚上都沒回來,昨天晚 上……順子有點回過神來了,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芳姐說,你要幹嘛?順子 說,你不是不讓我在店裡了嗎? 芳姐慢慢走過來,臉上有些很難看的笑。現在你不能走了,芳姐說,你還得在 我店裡幹下去。 為什麼?順子不解地看著她。 叫你幹下去你就幹下去!芳姐吼起來。 四 順子後來知道是蔡老闆不讓她走的,蔡老闆聽說芳姐要趕人,一大早就給芳姐 打電話,接著又到店裡,沒看到順子,臉都黑了。芳姐反復解釋,低聲細氣的好像 蔡老闆才是這個店的老闆。阿玲說,看來這回老母豬要栽在小母豬手上了。順子沒 聽明白,就問:你說什麼呀?阿玲拍拍順子的頭,說,傻子還真有傻福嘛,我看你 整個兒是二百四加十。 阿華好像想幫順子,就勸阿玲說,你別涮她了,她確實還小。 阿玲哼了一聲:還小?我這麼大時早就上路了。 阿華說,你是天才,有什麼辦法呢?爹媽給的。 倆人大笑起來,很開心。順子呆呆地看著她們,她反正不開心。不過也有開心 的,那就是德仔。德仔現在碰到她,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順子,對不起,那 天晚上我把你一個人丟下,太不像話了。順子早忘了那天晚上的事,她被德仔弄得 有點受寵若驚,連連搖著頭,臉上笑得跟撿到萬兩黃金似的。德仔和順子一樣在生 人面前很害羞,但順子在熟人面前也害羞,德仔卻能夠從容自如,甚至還很深沉老 練,這一點就讓順子挺佩服的。晚上下班經過大排檔,油炸海蠣餅的香味讓順子直 流口水,順子花五角錢買了塊,端在手上又不吃了,帶回去,放到樓梯間裡;或者 自己襪子穿得破個洞,到夜市去挑來挑去找便宜的,結果卻挑了兩雙男襪回來,也 放到樓梯間去了。 德仔說,這要多少錢?我把錢還給你吧。順子說,不要不要,沒幾個錢的,不 要算了。德仔也就不勉強,把蠣餅吃掉,把襪子穿起,順子看了,比自己穿了還高 興。 德仔挺恨蔡老闆的,這一點順子看出來了,德仔一說起蔡老闆,眼珠子都要咣 當咣當掉出來了。順子說,蔡老闆給你工做給你錢掙,你幹嘛氣他呢? 德仔說,這個人心真他媽的黑,把我們當狗一樣使喚,工錢卻一直拖著不給。 順子覺得奇怪,德仔講的這個蔡老闆好像不是她認識的那個蔡老闆,一個人怎 麼會這樣那樣地不一樣呢?不過想來想去她還是更相信德仔,德仔不會說假話的。 那你再找其他的工做吧。順子幫德仔出主意。德仔歎口氣,說,現在工多難找,到 處都是閒人,能找到其他的活我早就走了。順子也跟著歎口氣,想想自己,她覺得 自己真的比德仔幸運,她都要走了,又被芳姐留住了,這一點她一直非常感謝蔡老 板,蔡老闆對她比對德仔好,所以她跟德仔不同,她不恨蔡老闆。 蔡老闆其實跟輝哥很熟,輝哥也是做生意的,蔡老闆說自己賺的是硬錢,輝哥 賺的是軟錢。輝哥開了家信息諮詢公司,專門給介紹到國外工作的,他賺介紹費, 這就是蔡老闆說的軟錢。以前輝哥的公司開在外地,前不久才搬到福州,就在蔡老 板的工地附近,倆人很快就熟了,互相請來請去的喝酒,成了朋友。 現在輝哥也常來店裡,就是不洗頭,也愛來坐坐,滔滔不絕地說著天南地北聽 來的趣事,還有很多黃段子,讓芳姐挺高興的。芳姐說,嘩,多虧有輝哥這樣的人, 天下才不悶了。 輝哥就接上話說,芳姐你不會看上我吧? 芳姐推推他,說,我這樣的老太婆怎麼敢有非份之想呢? 輝哥靠上去,摟住芳姐的腰說,我有非份之想還不行嗎? 你非份之想的是順子吧。芳姐說,你看芳姐我多疼你,把個童子雞留給你,可 惜你沒福享受。繼續努力吧你。 輝哥瞥一眼順子,稍稍有些不自在。芳姐是想讓我把這只童子雞破了,免得蔡 老闆沒心沒事的老是流口水吧。這句話輝哥說得飛快,他說得太快了,收都來不及 收。話出口後,一屋子人都愣愣地看過來,芳姐的臉本來還像花一樣搖擺著,這會 兒一下子就陰得要下大雨了。輝哥也知趣,拍拍屁股,說,我走了。不過第二天他 又來了,沒事兒一樣仍然說黃段子,芳姐也不記仇,嘻嘻嘻地笑了一場又一場。不 過,再怎麼樣,輝哥都不如蔡老闆人緣好,阿華與阿玲都跟輝哥做過生意,這生意 當然是指在床上。過後阿華老說沒勁沒勁,阿玲卻罵這人王八蛋,錢摳得就跟便秘 一樣困難。 其實輝哥的錢看上去並不會比蔡老闆掙得少,但輝哥錢花得卻很大,花在哪裡, 不知道。有時到了吃飯時間,他還在店裡賴著不走,明顯想蹭一頓飯吃,芳姐哪裡 肯吃這個虧,打情罵俏著硬是把他趕走了。如果蔡老闆也在場,芳姐便不趕他,多 熬些湯,叫順子到街上多買兩塊饅頭就是了。但蔡老闆攔住順子,說不要去了,我 請客,到飯店裡吃吧。阿華阿玲高興起來,拍著手掌說蔡老闆萬歲萬萬歲。 蔡老闆愛喝酒,他的酒量非常大,喝多少瓶都無動於衷,輝哥卻不行,幾杯下 肚後臉就紅得像西紅柿。蔡老闆問他,喂,你公司最近這批去新加坡的工人招得怎 樣了?輝哥擺擺手,說,太多人報名了,快把我公司大門擠破了。一個月五百坡幣 哩,等於我們這裡三千元錢,還能沒人去? 芳姐端起酒杯敬輝哥,她說,輝哥啊,什麼時候把我也介紹出國吧,我也去吹 吹洋風。 輝哥說,那怎麼行呢,芳姐你走了,中國男人寂寞了怎麼辦?蔡老闆寂寞了怎 麼辦?蔡老闆一聽,哈哈大笑,一桌的人跟著也笑了。順子心突然一動,她小心翼 翼地問道:到新加坡去需要什麼條件? 輝哥揮揮手說,還要什麼條件?豬仔運到南洋去,沒病沒災有力氣還能繳得起 一萬元訂金就行了。 順子問德仔,你有一萬元錢嗎? 德仔說,沒有。想了想,覺得奇怪,又問:你幹嘛問錢? 順子就說起輝哥,說起新加坡,說起五百坡幣。德仔眉頭皺起,盯著順子直看, 他有點不相信順子。順子臉紅起來,好像自己要搶走德仔錢似的渾身不自在。她說, 我只是想幫你,出了國應該會比在福州多賺錢吧,輝哥說一個月能掙三千塊錢哇。 德仔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就去工地了。 過了兩天,德仔到店外招招手,把順子叫出去。德仔說,新加坡我想去,你找 輝哥說說,幫個忙吧。順子唯恐德仔會後悔似的連連點頭,原來自己果真還是有用 的啊,她很高興。你有一萬塊錢嗎?她還有點放心不下。德仔說,你先去說說看吧, 反正只要能走得成,我肯定拿出一萬塊錢來就是了。 順子就去找輝哥,她第一次去輝哥公司,一路上心跳得咚咚響,手腳冰得不聽 使喚。公司這兩個字,讀起來都讓她冒汗,更何況還要走進去,在人山人海中找到 輝哥,對他說能不能照顧一下,給德仔一個名額。輝哥會不會同意呢?會,不會, 不會,會,她心裡反復估算著答案,一會兒是這樣,一會兒又是那樣。不過她還沒 走到輝哥的公司,就在路上碰到輝哥了,輝哥說,順子,這麼巧,我正要到店裡去 哩。 順子就轉了身,與輝哥一道向店走去。輝哥興致很高,朗聲說著什麼,他的話 帶著熱氣呼呼從順子耳邊飛過,既沒有停頓,也沒有拐彎,順子反正一個字都沒有 聽清,她心裡一個勁地慫恿自己:說吧說吧說吧。最後,一直到店門口,順子才終 於說出德仔的名字,請輝哥讓德仔去新加坡。芳姐耳朵尖,從裡頭叫出來:哦,我 們順子學雷鋒做好事了。 輝哥一腳跨進店內,在椅子上叉開四肢坐下。順子,他說,你不會是當真的吧? 順子說,我是當真的,是真的,德仔是我的老鄉,我在福州就認識他一個老鄉, 你就幫幫他吧,就當是幫幫我。 芳姐說,輝哥為什麼要幫你呢?你還不買人家的帳哩。 順子低下頭,拎起一個衣角左右絞著。阿玲說,順子不會是愛上德仔了吧? 順子眼睛濕漉漉的,她說,我還這麼小,我我我怎麼愛啊? 這麼小?阿玲說,在你們山區這種年齡都可以生孩子了。 輝哥看看順子,見她眼淚已經下來了,就說,看來順子心腸很好啊。這樣吧順 子,你先給我捶捶背,捶好了我就答應你,不過一萬元訂金可是一分都不能少的噢。 順子馬上破涕為笑,她一邊給輝哥捶著,一邊問:這樣好嗎?好嗎?輝哥暖洋 洋地應著:很好很好,順子你真好啊。 幾天後順子和德仔一起到輝哥的公司,一萬元錢德仔用報紙包了一層又一層, 厚厚的像個磚塊似的壘在內衣口袋裡。輝哥的公司沒有順子想的那麼可怕,就兩三 個人,也不在。德仔說公司有大有小,哪裡都像電視裡出現的那麼體面?大小反正 都是公司,能去新加坡就行。我去問了,別人說這樣可以去得成。順子點點頭,松 了口氣。輝哥的公司沒那麼氣派,她本來還擔心德仔失望,好像輝哥的公司這副酸 樣全是她一手造成的。現在既然德仔不介意,她當然就放心了。 輝哥一張張點好錢,然後說,出國手續很麻煩的,需要辦一些時間,你安心等 著吧。到時我通知你。 順子搶著回答:好好好,謝謝謝謝。 順子臉上紅撲撲的,她不斷看著德仔。德仔長得真高,順子必須整個腦袋都仰 起來才能看到他的頭頂。德仔挺高興的,這個順子看到了,德仔還很感激順子,這 個順子也看到了。順子沒想到自己還挺厲害的,居然幫了德仔的忙。 五 阿玲出了點事,她懷孕了,到醫院做人流時,醫生發現她得了尖銳濕疣。這些 都是阿華告訴順子的,順子很好奇,問什麼叫尖銳濕疣。阿華說性病,不是什麼好 東西,你這麼驚喜的樣子,以為阿玲中彩票了嗎? 阿華又說,以後小心點,短褲不要和她放在一起洗。 順子覺得阿華在關心自己,挺感動的。她弄不懂短褲怎麼回事,也不敢再問, 只管老實點點頭。看阿華說話的口氣那麼恐怖,順子以為阿玲一定變得挺可怕了, 回頭見了阿玲,卻發現她沒有任何變化,照樣有說有笑的。順子說,阿玲你不是病 了嗎?阿玲瞪她一眼,說,病了又怎樣?病了老了還是一朵花。 但芳姐把阿玲辭退了,芳姐說別把客人都嚇跑了。然後又吩咐阿華和順子,不 要對外說。順子忍了忍,沒有忍住,德仔問她這兩天怎麼沒有看到阿玲,她就說了 實情。德仔臉變得煞白,他說,你不會也有吧?這種病是會傳染的。 順子說,真的嗎?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我看阿玲一點事都沒有哩。 德仔說,算了,我不跟你多說了,我要找工去。 一萬元訂金繳給輝哥後,德仔就炒了蔡老闆的魷魚。德仔說真解氣,是我炒他 的。但沒有工做就沒有收入,德仔欠了那麼多錢,他不願白白站在那裡閑著,就每 天到路邊去,像鳥一樣蹲在那裡,等著需要小工的人來喚他。經常德仔在路邊曬了 一整天太陽也沒人找上他,他垂頭喪氣地回來,連飯也捨不得吃。順子心裡難過, 在樓梯間外站了會兒,就出去買兩塊饅頭回來給他。不要難過,順子安慰著。德仔 說,是不難過,反正就要去新加坡了,什麼錢都掙得回來。順子看到他衣服上粘著 一塊泥巴,伸過手要幫他撥掉,德仔卻突然像被燙了一下,猛地跳開去。 怎麼了?順子問。 德仔說,別碰我。 順子說,為什麼這樣? 德仔很不耐煩了:你走開走開走開。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後,順子去洗了個澡。衛生間裡有鏡子,脫掉衣服後順子站 在鏡子前認真看著自己,看了很久。 蔡老闆說,順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蔡老闆好幾天沒來店裡,他的工地接近完工,忙著封頂,他怕關鍵時候出事, 死死盯在那裡。忙過了,才和輝哥一起來。芳姐倒了茶給他,蔡老闆放在嘴角抿著, 眼睛看到順子身上,他說順子越來越漂亮了。 輝哥說,順子你給蔡老闆按摩按摩吧。 蔡老闆說,就是,來吧,替我放鬆一下。 順子把椅子的靠背放下一點,兩隻手放到蔡老闆的肩上,輕輕揉著。蔡老闆說, 不得了,順子進步很快啊,按摩的手法趕上芳姐了。順子沒吱聲,她聞到酒氣。酒 裝在瓶子裡時聞起來很香,裝到人的胃裡再散發出來時,就臭得像泔水了。她轉到 側面,提起蔡老闆的胳膊,一寸一寸地捏著,人也跟著往下移動。蔡老闆突然坐起, 一把將她攬到大腿上,哈哈大笑。順子叫道你幹嘛幹嘛!一滑溜,從蔡老闆手中掙 脫出來。輝哥過來,又把她往蔡老闆身上推,輝哥說,你吃這碗飯了,還想裝純潔, 裝什麼裝! 順子往前一沖,反而把輝哥推個趔趄。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幹什麼啊你們! 芳姐火了,走過來給了順子一巴掌。芳姐說,你以為你是誰啊?敢打我的客人。 順子捂著臉,她已經哭出聲了。本來她想應一句,她沒打人,她只是推了輝哥 一下,哪裡打人了?但是兩片嘴唇卻仿佛被鋼筋拴住了,怎麼也扯不動。難道她不 該推輝哥嗎?她差點就咬他一口了。 阿華說,你真是太傻了。 順子嚕著嘴,她還是不承認自己傻。但是第二天她開始後悔,她覺得輝哥其實 對她也挺好的,沒強迫她做什麼,還給她面子介紹德仔去新加坡。順子現在最擔心 的就是這個,輝哥介紹德仔去新加坡,是看在她的面上,她得罪了輝哥,輝哥會不 會就不讓德仔去新加坡了? 她跟德仔說,德仔,我會不會害了你啊? 德仔倒覺得問題沒這麼嚴重。輝哥收了錢,收了那麼多錢,還能不辦事?還能 卷了錢逃走?看上去他還沒那麼壞嘛。德仔說。 順子松了口氣,德仔比她強多了,既然德仔都相信輝哥沒那麼壞,她怎麼能把 輝哥往壞裡想呢?這一天是順子的生日,順子說,德仔,我過生日,請你吃飯吧。 德仔說我請你吧,你幫了我。順子說,還是我請吧,你沒工錢,我有。德仔說那你 請我吃什麼呢?順子說,沙縣伴面。 德仔身有一股因為不常洗澡留下的味道,順子跟他一起時,吸了幾口,挺好聞 的,她偷偷笑了。每天給男人洗頭,男人身上的味道順子都不喜歡,只有德仔,真 奇怪,只有德仔的味道很好聞。 德仔突然想到什麼,停了一下。他說,順子,你真的沒有性病吧? 順子不笑了,但她沒有生氣,對德仔她生不起氣,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沒有, 真的沒有,不信你問芳姐去。我不做生意的,我要是做了生意,以後回家怎麼見人 呢? 是嗎?德仔半信半疑的。順子覺得能夠這樣就不錯了,德仔沒有一定認為她就 是雞,德仔這個人還是很好的。 幾天後阿華失蹤了,阿華失蹤了順子不急,急的是芳姐。 阿華是半夜走掉的,她跟蔡老闆出去玩,結果就沒有再回來。芳姐是看著蔡老 板把阿華帶出去的,她沒攔,攔也白攔。當晚阿華沒回來,芳姐也沒合眼。第二天 阿華還是沒回來,芳姐過來翻翻阿華的行李,東西都在,東西都在才更可怕。 芳姐給蔡老闆打手機,關機;又給阿華打傳呼,不回。阿華的傳呼還是芳姐借 給她的,她居然不回。芳姐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最後她不走了,打個的出去。回 來時,臉上都是淚,衣服領口上的扣子也沒了。順子從來沒看到芳姐流淚,芳姐每 天都像一塊鐵板似的立在那裡,誰會想到鐵板也會濕漉漉成這樣?阿華留下的東西 現在成了芳姐出氣筒,她揪起這個撕爛,扯出那個扔出去,一邊罵著:婊子養的! 他媽的!妖精爛婆子! 阿華被蔡老闆包去了,芳姐氣的就是這一點。 蔡老闆在溫泉支路有一套房子,以前芳姐也去過一兩回。芳姐很希望蔡老闆說 一句話,讓她留下,長住那裡,但蔡老闆不對芳姐說,卻對阿華說了,阿華在芳姐 眼皮底下不動聲色地把蔡老闆奪走,順子沒想到阿華這麼厲害。好東西被認識的人 和不認識的人所得,感覺是不一樣的。蔡老闆如果包的是其他人,芳姐不見得就一 定這麼不高興,阿華是芳姐的手下,芳姐怎麼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芳姐不甘心的 就是這點,這點甚至比失去蔡老闆還更讓她生氣。順子有些替芳姐難過,那天芳姐 打了一巴掌,順子其實也不舒服,在這之前,除了父母外,順子想不起還有誰打過 她,就是連父母也是不捨得打她的,她砍柴就砍柴,放牛就放牛,讓上學就上學, 不讓上學就不上學,然後又叫她到福州就到福州,她這樣做女兒的,父母還怎麼舍 得打?父母都不打,卻讓別人打了。但順子想想芳姐的好處,也就算了。芳姐少給 她錢,罵了她,打了她,她還是覺得芳姐好,芳姐把她留在店裡,單這一點就該感 激不盡了。阿華對她也好,但阿華現在被蔡老闆包走了,得了便宜,不像芳姐,這 麼傷心的樣子。 不過很快順子就顧不得芳姐了,她比芳姐遇到的事不知要嚴重多少倍,因此她 也比芳姐不知要傷心多少倍。 輝哥也失蹤了,公司的門掛上鎖,所有的人都不見了。 德仔把順子從店裡拖出來,上下牙齒都格格打顫著。你看你看你做的好事,那 個輝哥逃走了,什麼出國掙錢,他媽的是騙人的把戲! 順子腦中白花花的一片。她覺得德仔一定是瘋了,所以弄出這麼可怕的話來嚇 她。德仔卻反過來說是她瘋了,什麼輝哥什麼新加坡什麼一個月三千元,你你你, 把錢還給我!他的手指就錐子一樣戳過來了。 六 好大的雨啊,好像所有的大江大河都被誰搬到了天上,又掛不住,就稀哩嘩啦 地掉下來了。順子在雨中跑了鼓樓,跑了台江,跑了倉山,跑了晉安,到福州這麼 久走的路也沒現在一天走的多。她其實也不知要跑到哪裡才能找到輝哥,總之不跑 她反正也沒辦法安靜坐下來一分鐘。有一個叫輝哥的人你知道嗎?她這樣問人。見 人家搖頭,她又比比劃劃,這麼矮,這麼瘦,臉這麼白,胳膊這麼細。對方卻還是 搖頭。 她只好去找蔡老闆,去工地上找。工地已經不熱鬧了,只有幾個人在走動。蔡 老闆不是輝哥的朋友嗎,應該知道輝哥去哪兒了。 但蔡老闆也是搖頭,蔡老闆說,輝哥去哪兒我怎麼知道? 順子的頭髮被雨淋後都貼在臉上,黑黑的東一撮西一撮,好像戴著一個古怪的 面具。蔡老闆說,順子,你也不是每時每刻都是漂亮的嘛。 順子說,你告訴我輝哥去哪裡了吧,我求求你了。 蔡老闆說,求也沒用,我又不是輝哥的爹,他去哪裡怎麼會告訴我? 順子突然把嘴一張把頭一仰嘩地哭出來。輝哥把德仔的一萬塊錢都拿走了,德 仔要我賠,我怎麼賠得起啊。 蔡老闆說,我房子還沒有最後完工哩,你別在我辦公室裡哭,不吉利。 順子卟通一聲跪下了,她說,告訴我吧,輝哥在哪裡,我要找到他,把德仔的 錢找回來,錢不找回來德仔會認為我是跟輝哥合起來騙他的,他會殺了我。 蔡老闆點了根煙,慢慢站起來。這時桌上電話響了,是個老熟人打來的,蔡老 板拿著話筒,嘻嘻哈哈地說了很多話。說完後,他過來,扯扯順子的頭髮,說,起 來,跪著幹什麼,別人以為我欺侮你哩。 順子順著頭髮的扯動,站起來。她想不出還有誰能幫她,只有蔡老闆了。蔡老 板摸摸順子的臉,順子站著不動。蔡老闆又摸摸順子的屁股,順子還是站著不動。 蔡老闆說,不就是一萬塊錢嗎? 順子眼前很多金星飛來飛去,每一個金星都像蔡老闆的嘴,這些嘴一張一合, 說的都是同樣的話。蔡老闆果然就是那樣說的,他說,一萬元錢算得了什麼。我再 弄套房子,包你一年,給你一萬五千塊錢,怎麼樣? 順子突然把蔡老闆的手打掉,轉身像只被開水燙著的狗一樣飛快跑出去。她後 來把找蔡老闆的經過說給芳姐聽,芳姐眯著眼看她,好像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不 知道,也許有一天你會後悔吧,芳姐說。 你找阿華試試看,阿華不知會不會幫你問問,芳姐又說。阿華走後芳姐好像變 了個人,變得沒以前那麼厲害了。按順子的性格,她是想報答芳姐的,但她現在整 天在外面跑來跑去找輝哥,還怎麼幫芳姐。芳姐店裡沒其他人了,只剩芳姐自己一 個,她有時乾脆連門也不開,躲在自己房間裡睡大覺,睡得眼皮腫腫的。 這期間阿玲回來過一次,阿玲說她病好了,要芳姐再雇她。芳姐冷著臉,把她 狠罵了一通。阿玲說,芳姐你有沒有搞錯啊,我不是阿華啊。芳姐說,你和她都不 是好東西,你給我滾!阿玲也是有脾氣的,阿玲說,滾就滾,又不是就你這裡有男 人,到別的地方我就掙不到錢了?好笑! 順子已經好一陣沒見到阿華,阿華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她頭髮束起來往上盤 個髮髻,仍然化妝,但不像以前那麼濃了,脂粉口紅都淡淡的,非常好看。至於衣 服,衣服的變化最大,以前阿華與阿玲比看著誰穿的裙子更短領口更低,現在阿華 卻穿著規規矩矩的套裝,看上去誰會相信她曾在髮廊裡呆過那麼長的時間呢。 是順子給阿華打電話的,阿華猶豫很久,話筒中傳出她粗粗的喘氣聲,最後總 還是同意出來。阿華說,到麥當勞吧,我請客。 順子是第一次到麥當勞店,她來得很早,在門外走來走去的。店裡大都是小孩, 或者是帶著小孩的大人。店裡店外是用玻璃隔開的,順子站在那裡看了半天,不知 怎麼就覺得那塊玻璃無限擴大增厚,把她推得越來越遠,她恍惚間往後挪幾步,就 撞上了一個人,扭頭一看,是阿華。 阿華很有耐心地聽順子說了一句又一句,順子的話常常是重複的,阿華也不急。 阿華不僅外表變了,性格也跟以前很不同。等到順子說得泣不成聲了,阿華才開口。 其實輝哥本來是可以把德仔弄出國的,阿華說,輝哥的公司介紹了很多人到國外去。 順子說,你還幫他說話,他都把錢騙走了! 阿華說,你不要急,我是說輝哥本來真的可以把德仔弄到新加坡去,這一批二 十個人錢都交了,做成了,輝哥可以掙一大筆錢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輝哥吃 白粉,白粉,還打老虎機,今天收到錢,明天不是輸掉就是吸掉,沒有了錢,他就 逃。這幾年他這裡那裡開了好幾家公司,也逃了好幾個地方了。 順子一直盯著阿華的臉,阿華的眼睛裡有一層東西,隱隱約約地遮在那裡。輝 哥又吃粉又打老虎機,阿華以前為什麼不告訴她呢?阿華說,我也是剛知道不久, 聽蔡老闆說的。停一下,阿華又說,輝哥也向蔡老闆借了錢,但把公司的房產做了 抵押,所以輝哥跑了,蔡老闆什麼也沒少。 阿華自己要了一杯可樂,給順子點了套餐。後來阿華喝掉一杯可口後,又要了 一杯芬達,順子卻什麼也不吃。很多孩子說著笑著,輝哥和白粉,還有老虎機的噠 噠響著,這就是順子對麥當勞的印象。離開麥當勞前,阿華遞給順子100 元錢,順 子沒要,順子說,你錢掙得也不容易。阿華遲疑一下,收起了錢。然後,兩人就分 手了。順子以後再也沒見到過阿華,當然順子以後幾乎也再沒想起阿華,就這樣過 去了。 德仔幾天不吃不喝躲在樓梯間不肯出來,房東聞到了臭味,進去一看,德仔大 小便拉了一地,就把他揪著拖到街上。德仔老老實實地跟著走,到了街上,突然踢 了房東一腳,又一口接一口地吐口水,房東火了,推了他一把,德仔就吼叫著撲過 來咬住房東肩膀。有人打了110 ,德仔被帶走了。 後來110 說德仔瘋了,又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順子去醫院看他,德仔很高興的樣子,老是笑。去新加坡,去新加坡。他說。 順子向芳姐借了一千元,又把這幾個月自己存的一點錢都拿出來,順子說,德仔你 放心,我會幫你治病,我還會幫你還錢。德仔說,去新加坡,去新加坡。 芳姐不想開店了,她在店門外貼了張紙,上面寫著低價盤點,有意者請聯繫。 順子說不開店了你幹嘛去呢?芳姐說我在社會上闖了這麼多年,難道還會餓死?芳 姐看著順子,她挺擔心順子的,順子才十六歲,還什麼都不懂。你以後怎麼辦呢? 芳姐說。 順子搖搖頭。 芳姐說,要不回家去吧,我給你買車票,你回到父母身邊吧。 順子還是搖搖頭。順子現在腦子糊糊的,什麼主意都沒有,但她知道自己需要 錢,沒有錢怎麼給德仔治病?又怎麼還德仔欠的那麼多錢?她看看外面,福州比半 年前她剛來時漂亮多了,乾淨多了,她喜歡福州。以後她還要在福州住下去,住多 久,不知道,總之還要住下去。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