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著名的陰謀 趙本夫 為了浮士德家的財產折騰了幾十年的人們,面對尤拉不知作何感想? 這是一個著名的陰謀,不僅浮坑鎮的人知道,而且全縣乃至周圍幾個縣的人都 知道。當地公安機關曾立案偵察,卷宗上稱為浮坑陰謀。但這個陰謀幾十年都沒有 破譯,成為一樁懸案。這裡沒有幾個人知道哥德巴赫猜想,卻少有人不知道浮坑陰 謀。浮坑陰謀曾使無數人激動得徹夜難眠,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成為人們長盛不衰 的話題。 浮坑陰謀的主角是尤拉和他的主人浮士德。 你可以想到,浮家在浮坑是個大戶,家裡有多少財產誰也說不清。據說浮老爺 子打麻雀都是用炮轟,這不算什麼,稀罕的是炮筒裡裝的不是鐵砂,而是銀角子。 一炮轟出去,打下幾十隻麻雀,下人們呐喊一聲搶著去撿,撿來的麻雀要上交,撿 來的銀角子可以裝自己兜裡。浮老爺子看著下人們你爭我奪,樂得哈哈大笑。浮老 爺子一輩子愛吃麻雀。 浮士德就是浮老爺子的獨生子,青年時代曾去歐洲留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可 他同時又喜歡文學,不知是因為喜歡浮士德這個中世紀傳說中的人物,還是喜歡歌 德的詩劇《浮士德》,反正就為自己改了這麼個名字。從歐洲回來他說他叫浮士德, 他爹卻仍然叫他狗剩。他又重說一遍說我叫浮士德,浮老爺子睜圓了一雙小眼,打 量著西裝革履的兒子,說你花我幾千兩銀子就是改了個姓? 浮士德知道給他爹說不明白,在家沒住多少日子就走了,說是在北平謀了個差 事。 浮老爺子依然在家打麻雀吃。 浮老爺子打麻雀用土炮。護家用洋槍洋炮。浮家長養著一百多家丁,個個身懷 絕技。有不識相的土匪前來搶劫,全被打得落荒而逃,有時也有幾個被捉。捉住就 慘了。浮老爺子最恨土匪,讓人把捉住的土匪綁在柱子上處死。處死的方式不是砍 頭,不是繩吊,也不是槍斃,浮老爺子還是喜歡用炮,叫炮斃。炮筒裡不再裝銀角 子,而是裝鐵砂、鐵塊之類了。一炮轟過去,人被打成碎塊。這時不是下人們沖過 去,而是一群狗沖上去了。其實很多土匪都是饑民,逼上梁山的。 浮老爺子名聲不好。太甚。 太甚,太甚,老百姓直搖頭。 不久,浮老爺子就死了,有點突然,是吃麻雀噎死的。 浮老爺子一死,浮士德只好回家。那時他正心灰意冷,在外幾年,發現國人心 思都在打仗上,自己學的東西根本用不上。 浮士德回來的時候,帶來一群小叫花子,都是些十歲八歲的孩子。大家都納悶。 浮士德說是從火車站撿來的。在北平火車站,這群孩子圍著要錢,浮士德就說跟我 走吧,我給你們吃的穿的,還教你們念書,就買了一把火車票全帶來了。浮士德對 這個善舉十分得意,讓下人們幫著為孩子們洗澡,做新衣,騰出空房。幾天下來, 全都變了樣。浮士德給爹出完殯,就每天教這些孩子念書識字,家中的大小事都交 給管家。 開始孩子們還挺新奇,但漸漸就不耐煩了。他們野慣了,一個個全是猴子腚, 已經不能適應這種飼養式的生活。結果半年不到,全陸續逃走了,他們說北平才是 大碼頭,呆在鄉下幹什麼。 只有一個孩子沒走,就是尤拉。 尤拉有些木訥,木訥得近乎傻,平日極少說話。但從他偷看浮士德時那種感激 的目光裡,又說明他其實不傻。天底還有這樣的好人嗎?只是,他不再願意念書識 字,他要幹活。孩子們大都逃走,頗叫浮士德失望,就由著尤拉隨便幹點什麼。尤 拉才十二歲,不會做什麼,就在浮家大院幹點雜活,比如掃掃地什麼的,竟是十分 勤快。浮士德偶爾看到他忙個不歇的樣子,就很高興,說這個孩子仁義。 浮士德是剛解放時被槍斃的。原因明擺著,浮家是當時全縣乃至周圍數縣最大 的財主,浮士德的爹有很多血債。這還只是背景。浮士德本人的罪行是四五年六月 捐給國民黨軍隊很多錢,據說這些錢可以買二百挺機關槍,一百門大炮。雖然浮士 德狡辯說我捐錢買槍買炮是支持他們打日本人的,但沒有用。因為當年八月日本人 就投降了,那些槍炮實際上是用來打內戰屠殺人民了。後來浮士德又狡辯說,對八 路軍遊擊隊我也捐過錢的。一查,果然捐過,那點錢只夠買十根漢陽造。這不是糊 弄人嗎? 浮士德還是被槍斃了。 槍聲響過之後,縣長歎了一口氣,說這個人有點可惜。縣長知道一點浮家的事, 參加革命前當過土匪,搶過浮老爺子,並有幾個兄弟被捉住炮斃了。他知道浮士德 是留過洋的,是個經濟學博士。 浮士德一直是獨身,沒有妻室兒女。老百姓看不懂。一個有見識的人說,這沒 啥不懂,浮博士是留過洋的,外國人都這樣,男不婚女不嫁,想幹那事了就去街上 隨便找,雙方看中了就睡一覺,生了孩子也不分你的我的。還記得不?早年浮博士 就從北平領來一群孤兒,這叫博愛。有人說也沒見浮博士到街上找過女人哎,大家 就議論說怕是他不行。還是那個有見識的人說,說不定他捐出去了。眾人詫然,說 那東西也能捐!器官,啥都能捐。 浮士德古怪就是了。 浮士德被槍斃後,發現還有古怪的事。在清理浮家財產時,居然沒發現任何浮 財,金銀珠寶全沒有。清理浮家土地時,幾十個下人各人拿出一張地契,說是浮士 德兩年前就給他們分了地,每人三四十畝不等,最少的也有十畝。工作隊目瞪口呆, 說又讓這小子耍了一次。要是承認這些地契,就等於承認他搞土改比人民政府還早。 要是不承認,好像也沒什麼道理,因為拿到地契的這些人確實都是窮人。當初是一 個願意送,一個願意要,從道理上講,這些土地已經屬下人們,撕毀地契,等於 剝奪了下人們的土地所有權,已和浮士德沒有關係。問題反映到上頭,上頭也覺為 難,這是土改中從沒有碰到的事。最後還是縣長表態說,土地就這樣了。但一定得 把浮財找出來,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誰都明白,浮家不可能沒有浮財,而且肯定不在少數。 縣長火透了。這事明擺著窩囊,他在兩年前就設好了套子,等著讓你鑽。槍斃 浮士德時,縣長還有點惋惜,現在他恨不得用他爹的辦法將他炮斃了。 在浮家所有的下人中,唯一沒有拿浮士德地契的是尤拉。工作隊問他你為什麼 不要?尤拉憨笑著搖搖頭,就扛著掃帚走開了。其他下人說,當初浮士德也給了尤 拉五十畝的地契,而且說要把一個丫環許配他,可他就是不要。這叫工作隊大為感 動,這才叫窮而不賤。相比之下,那些拿了地契的下人們,就顯得卑賤了。工作隊 不好對他們說什麼責難的話,但心裡是極不痛快的,感覺中他們都是浮士德的同謀。 尋找浮財的事並不順利,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浮家大院掘地三尺,連各個房間 都掘了,沒有發現。然後是拆牆扒瓦,仍然沒有。 到處一片狼藉。每天圍觀的百姓像趕會,熱鬧極了。 連浮士德他爹的墳也扒開了,還是沒有。 浮家不會沒有浮財,這一點所有的人都堅信不移。 於是有人想到,既然浮士德會把土地分給下人們,會不會連浮財也分給下人們 呢?完全可能。 工作隊把那些下人們關起來,一個個分頭審問,告訴他們這是一樁大案,如果 隱瞞不報,就是反動派,要蹲監殺頭的。果然,幾天後上級公安局派了不少偵察員 來,帶著手槍手銬晃來晃去。下人們臉都白了,有的嚇得哭起來。可他們還是說沒 見過浮家的金銀珠寶。工作隊不甘心,夜間吊起來幾個,打得皮開肉綻,還是一無 所獲。公安局的人發現了,趕忙制止,並把人全都放了。因為憑他們的經驗,如果 收了浮財,這麼多老百姓總會有人供認的,現在連一點口風也沒有,說明此路不通。 在種種努力之後,到底沒找出一點金銀珠寶。人人都知道不應當是這個結果, 連浮坑鎮的老百姓都說不可能。但這樁案子只能暫時懸起來,儘管有些尷尬。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尋寶案件中,尤拉完全是個局外人。當然不會有人懷疑他藏 了珠寶。土改時浮士德還剩下一些地,工作隊準備分給他十畝,可尤拉仍然不要。 他說我一個人。尤拉從來不主動說話,好像世上沒有什麼事需要他打聽的,別人問 話,也只說半拉。他說我一個人,就是說一個人怎麼都好混飯吃,不需要土地。工 作隊看他厚道,就讓他繼續掃地。浮家大院是工作隊駐地,又是鎮公所,原也需要 個清潔工,掃地掏廁所什麼的,尤拉正合適。有時他也幫伙夫燒燒鍋劈劈柴。等大 家吃完飯,他撿點剩飯也夠吃了。 尤拉不僅是盡職盡責,簡直就是熱愛掃地了。他幾乎每天四更就起,等大家天 亮起床,大院已掃得乾乾淨淨。這時他已掃到街上去了。掃大街並不是他的職責, 可他願意去幹。不僅掃大街,而且掃小巷,整個浮坑鎮的大小路,都被他掃得鏡面 似的。當然,這得花費大量的勞動,一天都不停歇。每天掃完地,再用一輛小推車 把垃圾一堆堆推到一個大坑塘裡。這個大坑塘就在鎮子邊緣上,老百姓習慣叫浮坑。 浮坑有十八畝之大,據說是早年浮士德祖上建浮家大院時取土挖成的,浮坑鎮也因 此得名。浮坑很深,終年積水,每年夏天都會淹死幾個洗澡的孩子,有一次為了救 人,尤拉也差點淹死,因為他也不會水。 在以後的幾年裡,浮坑鎮和全國所有的鄉村一樣,經歷了土改、互助組、高級 社、人民公社化。但尤拉沒有任何變化,他仍然一天到晚悶頭掃地,外頭的一切都 和他沒有關係。掃浮家大院,掃街道,掃小巷,然後把垃圾推到浮坑倒掉。 在浮坑鎮,尤拉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土改時分給他浮家的三間破瓦房,他 同樣沒要,自己在浮坑旁搭了一個茅寮住下。這裡靠近鎮外,十分清靜。浮坑坡沿 長滿了各種野菜,尤拉經常采來食用,吃不完就曬成乾菜,準備冬天吃。其中有一 種掃帚菜,嫩小時可以吃,長成大棵後就能紮成掃帚用來掃地。當地老百姓以前掃 地就是用這個。尤拉一年四季掃地,也主要靠它。 在浮坑人眼裡,尤拉是個傻子。是個怪人。他什麼都不要,不要土地,不要房 屋,不要錢財,不要女人,在他身上,沒有任何故事。掃地是他生活的全部。並沒 有人要他幹,幹了也沒啥報酬,沒有人表揚他,當然也沒有人討厭他。一個多少年 如一日,無償為全鎮打掃衛生的人,誰會討厭呢。但同時也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 尤拉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是很低的。連小孩子都叫他尤拉。 到了文革破四舊的時候,尤拉的地位卻突然被抬高了。起因還是那樁懸案,浮 家的金銀珠寶雖然一直沒有找到,但人們並沒有忘記。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能發現 這些寶物,他們在犁地耕田,挖地取土時,都會格外留心,說不定一鍁挖出一缸金 子來。在到浮坑大院開會甚至經過浮家大院時,也會不自覺往牆上屋頂瞅幾眼,看 看哪裡磚瓦有什麼異樣。但沒人說出來,就像早把這事忘了一樣,只是各自在心裡 猜測著、等待著、激動著,很多人為此睡不著覺。 這是一件惱人的事。 到破四舊時,人的想像力陡然豐富起來。不知道誰首先想起,浮家的金銀珠寶 可能藏在浮坑裡,唯一的知情人可能是尤拉。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是啊,咋就沒想到那個坑塘和尤拉呢? 尤拉聽到這話時臉都白了。 沒有什麼可能和很可能,金銀珠寶只能藏在那個大坑塘裡,唯一的知情人只能 是尤拉。 就是說,這個悶頭掃地的傢伙欺騙了大家十七年。回想他的經歷,一切都明白 了。他是被浮士德收養的一個孤兒,把金銀珠寶交給他是順理成章的事。他不要浮 家的土地、房屋、女人,全是遮人耳目,他要那些東西幹什麼,有了金銀珠寶,就 什麼都有了。這麼多年,他悶頭掃地,好像是在打掃衛生,實際是把垃圾和浮土搜 集起來填坑埋寶。在十七年的時間裡,他用一把不起眼的掃帚,把整個浮坑鎮的地 面刮去足有半尺厚,不然他到哪裡能取這麼多的廢土填坑?人人都以為尤拉是個傻 瓜,卻原來他比任何人都精明。 當人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才發覺十八畝大的坑塘已經縮小了一半。他是經年 累月一點一點把坑塘填起來的,誰會留意呢? 所有的人都被這個笨蛋耍了! 憤怒的人們立刻把尤拉捉住,反剪雙手吊到一棵大樹杈上。尤拉嚇得尿了一褲 襠,雙腳在空中無助地蹬動。然後,他像個娘們似的哭泣起來。但沒人理會和同情 他。孩子們用爛泥扔了他一身一臉,一塊磚頭砸破了頭,血糊糊遮住了眼睛。 後來尤拉被弄到浮家大院審問,全鎮上千人擠得水泄不通,呐喊聲震天動地, 一個個要把他撕碎的樣子。尤拉雙眼充滿了恐懼,他似乎覺得面前這些人如此陌生。 事實上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總在低頭掃地,的確不曾留意過任何人。當有人厲聲 追問那些金銀珠寶是不是藏在坑塘裡時,他慌亂地點點頭,一下子就招了。 這麼容易就把這個案子破了,誰都沒有想到。 欣喜若狂的人們轉眼間作鳥獸散,紛紛跑回家去拿來鐵鍁和條筐,直奔坑塘。 有人忙著安上抽水機突突往外抽水。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擠滿了坑塘,喊叫咒駡鐵鍁 相撞,沸沸揚揚。人們在冰水爛泥裡跌跌撞撞,全都糊得泥人一樣,人人手裡都攥 著一把狠勁,半天時間就碰傷了十幾個人。人們瘋了一樣挖開浮坑,到處尋找。 場面完全失控了。 當天夜晚,正當上千人圍住坑塘挑燈夜戰的時候,尤拉掙脫繩索,悄悄逃走了。 看守他的人也去尋寶了,誰能坐得住啊。 第二天混亂繼續加劇。周圍村莊的人聞訊趕來,帶著傢伙,也要加入尋寶的行 列。他們說浮家的浮財不能只屬浮坑鎮。浮坑鎮的人說放屁,浮士德就是浮坑鎮 的人關你們什麼事,你們有能耐也出個大財主啊!在這一原則立場上,浮坑鎮的人 空前團結,他們呐喊著爬上坑塘一身爛泥一手鋒利的鐵鍁,咆哮著喝令他們滾開。 外村人看他們真要拼命,說咱們看熱鬧還不行嗎?看熱鬧就滾遠一點否則不客氣! 在此後的一段日子裡,沒有誰注意到尤拉的失蹤,就是知道了也顧不上追問。 整整一個冬天,浮坑鎮的人們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在尋寶上了,原來的十八畝坑塘被 翻了個底朝天,前來看熱鬧的人已不止周圍一些村莊,很多遠路的人也聞訊趕來, 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寶物被起出的那一幕。 但到年關將近的時候,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幾尺厚的雪覆蓋了原野村鎮, 也把浮坑整個都填上了。那座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巨大的坑塘一片潔白平坦,仿佛什 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奇怪的是,數日後大雪已經停下,卻沒有人再去浮坑挖土尋寶,甚至沒有人出 門。整個浮坑鎮都靜悄悄的。 這是一個體面的結束。 之後的很多年,也沒有人再說起過那場轟轟烈烈的尋寶事件。 大約是八十年代的某一個黎明,浮坑鎮出現一個掃馬路的老人。開始的幾天誰 也不曾留意,後來終於有人認出他是失蹤了二十多年的尤拉。尤拉已經老了,兩腿 瘦得像麻稈,背也有點駝,頭髮全白了。但他掃地的姿勢沒有變,低頭彎腰不看任 何人,只是動作有些遲緩。 沒有人問他這些年去了哪裡,也沒有人再去向他追問浮家金銀珠寶的下落。他 依然像過去那樣每天低頭掃地,再把掃來的垃圾倒進浮坑。對他這個固執的行為, 沒有人能理解,也沒有人能改變,只叫人感到一種近乎絕望的壓抑。 尤拉是不久前去世的。他靜靜地死在回來後重新搭建的茅寮裡,死後第三天才 被人發現。那個巨大的坑塘終於被他用垃圾填滿,變成一片開闊的平地。浮坑鎮經 過多年的建設擴展,現在已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商業鎮。據說有關部門已經規劃好, 要在浮坑舊址上建一座十幾層的商業大樓。 看來,浮家的金銀珠寶也許要等三百年後才能出世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