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一個英雄誕生的前因後果 賴妙寬 瑞琪右手端著一個保溫杯,左手甩打著一本武俠小說,從病房裡踢踢踏踏地下 來,目光散慢而頑劣。他是個青年醫生,因為收受患者的紅包,被從內科病房下放 到急救中心,這就去報到。 急救中心早知道有這麼一個人要來,大家的心情是複雜的。一方面是高興有人 來跟他們「死在一起」,心理稍稍有點平衡;但這一平衡馬上又帶出另一方面的憤 憤不平:人家是收了紅包才來到急救中心的,自己沒收紅包就一直在急救中心幹, 該如何解釋?急救中心是個又忙又累責任重大好處卻一點兒沒有的鬼地方,送進來 的都是危重病人,你只有搶救的份,搶救成功了就往病房裡送,家屬如果想起來要 感謝醫生,也只有在親人脫險以後,那時,好處都是由瑞琪這樣的人拿走了;如果 搶救失敗,家屬沒找你麻煩就算很好了,你對著死人還要人家感謝什麼?所以他們 總是很辛苦地在為人民服務,人民卻總是不知道他們的苦惱。 有一次,一個氣管吸入個塑料球的五歲男孩,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氣了,家屬硬 要急救中心給想辦法,張醫生只好給他行氣管切開術。結果人沒救活,手術費不交 不要緊,那位悲痛欲絕的父親還把張醫生痛打一頓,他怪張醫生把他兒子的脖子割 破了。張醫生每每撫摸著被打傷的肋骨,嘮叨著:「這地方沒法幹了,沒法幹了。」 他掀開白大褂,又掀開襯衫、背心,露出瘦骨嶙峋的肋讓人看,委屈地說,「到現 在還在痛。」 護士長在背地裡說,急救中心的晦氣有一半是張醫生給帶來的,他整天都愁眉 苦臉、唉聲歎氣的,誰見了誰倒黴。所以,一聽他嘮叨,護士長就覺得自己的更年 期要發作,立即叫道:「你別老在這裡說,去找院長啊,大家都去找,去鬧一鬧, 該輪到別人來幹了。」她說在急救中心幹了幾年,什麼都沒得到,只得了「黑心肝」、 「鐵石心腸」的惡名。她悲憤地說:「我一個中年婦女,被人罵黑心肝,以後我女 兒怎麼嫁人啊?」其實她女兒才12歲,但長得很胖,例假已經來了兩年了,護士長 擔心的是女兒太胖,發育太早再也長不高,以後嫁不出去。「再說死的又不是我們 什麼人,我死了他們會哭嗎?」護士長想到這一點又氣,她覺得病人家屬要醫務人 員像他們那樣傷心是太沒道理了。 黃醫生樂呵呵地說:「再這麼幹下去,將來我媽死了,我也哭不出來了。」他 想到自己死了老娘卻不會哭,竟難為情地笑了。 有年輕人開他玩笑:你老婆死了哭得出來就行了。黃醫生說,老婆死了我高興 都來不及呢,還哭啥?大家就教他:哭給別人看,高興在心裡。黃醫生豁然開朗。 這話不知怎麼地傳到他老婆的耳裡了,黃醫生就有兩個月不能挨近老婆,又被急救 中心的人取笑了很長時間。 現在,瑞琪要來了,因為收受紅包被貶到這裡來,這使大家感到又欣慰又嫉妒, 總之疲憊而麻木的急救中心因瑞琪的到來而有了那麼一點兒生機。他們知道這人上 一醫研究生畢業,醫術不錯,人有點怪,還沒成家,據說追他的女孩子有一長串。 黃醫生對急救中心的年輕護士說:「你們準備好嘍,身邊的魚可別讓人釣走嘍。」 護士就高傲地昂起頭,表示對瑞琪的不屑。其實她們對瑞琪的到來也有許多幻想。 大家懷著熱切而興奮的心情等著瑞琪的到來。 主任特別交代了:「大家說歸說,還是別讓他感到這裡不好,要不然留不住的。」 護士長搶白道:「那我們怎麼就留得住了?你怕什麼呀,說話都不行。」她嬌 氣地瞪了主任一眼。主任立即幸福地說:「你看你看,這樣也要生氣。」大家都笑。 在急救中心裡,主任與護士長就像老夫老妻一樣,大家也樂得看他們恩愛。 這時,有人小聲叫道:「他來了。」所有的人立即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忙起來, 護士長也拿起交班本翻來翻去。 瑞琪進來時誰也不看,只對主任說了聲:「我來了。」順手把武俠小說和保溫 杯丟到桌上,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剛一坐下就神經質地吸著鼻子問:「怎麼這麼臭?」 急救中心的人本來都想給瑞琪來個下馬威,可他一開口竟說這種話,大家沒有 思想準備,一時都不知怎麼辦。還是護士長潑辣,第一個站出來還以顏色,她冷冷 地說:「所以才讓你來嘛。」 瑞琪不明白護士長的意思,奇怪地說:「如果不臭我就不用來了嗎?」 「不是的,」主任正色道,「不管這裡多麼臭,你都得來,是不是?」主任話 裡帶刺,大家都聽出來了,感到很痛快。黃醫生的手指頭在鋁制的病歷牌上敲得 「嗒嗒」響,他在心情好的時候都要這麼幹。 瑞琪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心情,仍吸著鼻子說:「真的很臭哇。」他像狗一樣嗅 著臭味轉到了通往治療室的門後,門一開,臭味就如蒼蠅一樣飛出來了。門後有一 堆垃圾。瑞琪說:「怪不得這麼臭。」 護士長本來是想跟瑞琪理論理論的,她覺得剛才自己的第一炮開得不錯,正滿 懷信心地想再表現表現。但一看到果然有垃圾就沒話說了,情緒也低落下來,對瑞 琪突然感到非常討厭。護士長有氣沒地方出,怒氣衝衝地問:「誰把垃圾放在這裡 的?」 「我放的!」正在角落裡整理一堆大小便標本的工友應聲而起,把靠近她的一 個護士嚇了一跳。護士手裡的棉簽扔出去好遠,她叫了聲:「要死啊!」大家想笑, 但都忍住了。 原來這是工友從病房的汙物桶裡撿來的病人丟棄的礦泉水瓶子、可樂、八寶粥 罐子及破報紙、舊雜誌、塑料袋等,預備當廢品拿去賣的。工友對瑞琪怒目以對, 說:「我一直都放在這裡的,怎麼現在就不行了?」 大家面面相覷,但沒人說垃圾放在門後行或者不行。黃醫生訥訥地說:「以前 怎麼沒聞到臭味?」 主任趕快打圓場,說:「我來介紹一下吧。」他這時才想到要把瑞琪介紹給大 家。 瑞琪說:「不用了,以後就認識了。」說著拿起帶來的武俠小說,翻到折起的 一頁,埋頭讀了起來。 主任只好說:「那就以後吧。」 瑞琪剛來的時候,大家想到他拿人家紅包的情景,都有點不好意思,說話也小 心,儘量不談錢的事。結果大家對他都客客氣氣的,他倒像個人物似的。這樣一來, 他們又覺得不舒服,瑞琪應該感到慚愧,抬不起頭來才是,怎麼到頭來反而是別人 在難堪,他卻一點兒不臉紅?瑞琪最愛講的就是錢,最張揚的也是錢。剛來不久就 叫嚷著要請大家到「大中華」酒樓去吃飯,「大中華」不是一般人敢去的,瑞琪這 麼隨便就要請人家去那種地方吃喝,還不是因為收了紅包的緣故。 大家覺得這人沒救了,張醫生在背後說:「現在的年青人越來越不知廉恥了。」 張醫生不知想到了什麼,說這話時臉色鐵青,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大家看到 張醫生又認真起來,就不再開口,各找各的事做去了。張醫生經常在大家想隨便說 點什麼的時候如臨大敵,總是搶著說很尖銳的話,往往臉色也變了,還千方百計把 話題往自己身上引,最後,他的苦惱就變成了大家的苦惱。一番議論下來,弄得大 家心情都很不好,又累得要命,發牢騷解悶的樂趣也沒了。現在見他又來了,識相 的人趕快藉故走開,結果張醫生的臉色越發如鍋底一樣黑。 護士長一般是這種閒聊的發起者和中心人物,張醫生的做法等於搶她的市場, 她心裡早有氣了,今天又這樣,不免惱火,她邊走邊說:「這個姓張的,沒什麼事 也氣成那個樣子,怪不得吃不胖。」貌似心疼、關心,實則是挖苦。 吃得很胖的黃醫生說:「他昨晚又被他老闆整了。」張醫生的老闆是他老婆。 張醫生怕老婆是全院出名的,據說他老婆治理丈夫的手段頗不一般,是又狠又刁, 男人們聽了都會倒吸一口氣。但他們並沒有因此同情張醫生,他們要麼幸災樂禍, 要麼恨鐵不成鋼,都一副雄性孔雀的模樣。倒是女人們對張醫生的老婆挺看不慣的。 護士長聽了黃醫生的話,馬上來了精神,問:「真的?怎麼整的?」 黃醫生與張醫生是鄰居,隔著牆常聽到些支離破碎的言語、聲響,這讓他產生 了豐富的想像力。他也不忌諱這一點,常常在發表演說前聲明:「你們不要以為胖 子缺乏想像力,我是有的。」事實正是如此,張醫生老婆的名氣多半是黃醫生給吹 出來的。張醫生對此恨之入骨,但又沒辦法,主要是同志們太愛聽這種話了,他的 話題成了人們快樂的源泉,這也是他在科裡常常感到委屈的原因。 黃醫生曖昧地笑著:「反正一夜沒睡就是。」 護士長立即心領神會地跟著笑起來。一會兒,在清點藥品時,她瞅空對一個老 護士說:「張醫生昨天又一夜沒睡。」然後,如此這般把黃醫生說的話和自己的理 解說了一遍。那位護士聽得入神,藥品老是點不清楚。 瑞琪在旁邊感到奇怪,問:「那黃醫生不也整夜沒睡嗎?」 兩護士沒想到這個問題,被瑞琪一問,忽覺很掃興,本來她們是要好好說說話 的,這樣說些悄悄話是很舒服的事,但被瑞琪這麼一問,話就說不下去了,心情不 由得壞了起來。那位老護士不知所措地問:「多少?多少啦?」人整個疲塌下來, 恍若受了重創。 護士長握緊了手裡的處方單,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最後咬牙切齒地對瑞琪說 :「你不懂啦!」她回頭故意對老護士大聲說:「他就知道錢。」她也想觸觸瑞琪 的痛處。老護士以為有一場好吵,趕快讓開身子,給他們騰出吵架時必要的空間。 她等著瑞琪,興奮得嘴巴都張大了。 瑞琪笑起來,說:「這跟錢有什麼關係?」 護士長就像狠狠刺出去的槍紮在了樹杆上,收回來也不是,再打也不是,氣得 說不出話,她對老護士使個眼色,端起藥盤子到另一個房間去了。老護士一路小跑 著跟過去,還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瑞琪兩次。 瑞琪在她們背後喊:「你們不跟我好了嗎?」 護士長想狠狠地頂他一句,被老護士緊緊地拉住了。她們堅決咬住牙根,以沉 默表示對瑞琪的不滿。 瑞琪知道急救中心的人對自己拿紅包的事很生氣,他也知道生氣的原因是他們 拿不到紅包,瑞琪覺得這並不等於他們不想拿紅包,或者認為拿紅包是不對的。他 們對自己激烈的態度,恰恰說明了他們很在乎紅包。瑞琪乾脆赤裸裸地說,這年頭 誰不愛錢?已經改革開放二十年了,也該給金錢平反平反了,不要一說到錢就好像 是什麼肮髒的東西。他說黨中央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鼓勵全國人民發 展經濟,就是叫大家去搞錢。 主任覺得不能不出來說幾句了,他輕咳兩聲,說:「嗯,這個嘛,發展經濟跟 拿人家紅包是兩回事,不能混淆的。」 瑞琪說我知道,但如果我看不好病,人家會送嗎?言外之意是他醫術不錯,才 有紅包。他又胡扯了一通什麼「知識經濟」、「科教興國」,什麼「茶葉蛋與導彈」、 「手術刀與剃頭刀」等等,他說人民心裡有一桿秤,誰做了讓他們滿意的事,就給 誰錢。要不,你試看看,老百姓手裡的錢是好拿的嗎? 張醫生立即附和道:「現在的人都一毛不拔、六親不認,我買……」馬上有人 打斷他的話說:「好了,你買房子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不要再說了。」 張醫生買醫院的房改房時,錢不夠,到處借債,雖然最後錢如數借到了,但他 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很大的傷害,就認為那些借錢給他的人一毛不拔、六親不認。 護士長搶白他:「如果人家一毛不拔、六親不認,幹嗎還把錢借給你?」張醫生說 :「你沒看他們給錢時的嘴臉,不是一毛不拔、六親不認,還能是什麼?」護士長 就氣得心臟病要發作,說:「算了,跟這種人沒法說。」張醫生也很氣,說:「我 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無非是我沒錢嘛!」所以,急救中心的人都不想聽他說買房 子的事。瑞琪知道後說:「你怎麼不找我借?」張醫生好像把他一眼看穿了,冷笑 著說:「找你?哼!」頭扭到一邊去,好一會兒都不再轉回來。 但是,今天張醫生沒有因為人家不讓他說話而生氣,因為瑞琪的話說到他的心 坎上了。張醫生用筷子使勁戳著桌面說:「現在是糾正腦體倒掛的時候了!為什麼 說……」他又擺開長篇大論的架勢。 黃醫生是個直筒脾氣,他搶過張醫生的話題說:「嗯,我對紅包沒意見,有人 敢送我就敢收。問題是人家不送你怎麼辦?」 一桌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瑞琪。瑞琪也沒想到病人會不送紅包,就說: 「不會吧?」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說:「現在的人就是這樣。」瑞琪只好說:「呵 呵。我說嘛,老百姓的錢沒那麼好拿的。」大家都有些失望,覺得瑞琪故意留一手, 張醫生馬上又悶悶不樂的。 這些話是在瑞琪請吃的飯桌上說的,大家認為反正吃的是瑞琪的紅包錢,都問 心無愧的,而且「大中華」的食物確實是稀奇古怪,吃得大家一陣陣激動,這種激 動不光是嘴巴的舒服,更是精神上的極大滿足,好像吃了這些從沒吃過的東西,人 生就躍上了一個新臺階,就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但是,在見識了酒樓的富麗堂皇, 看到那些小姐、領班都親熱地與瑞琪搞笑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問題: 「同樣是醫生,為什麼人家瑞琪可以經常光顧這種地方,我們卻不能?」從這兒引 發出來的思考,竟是火辣辣的,說不清是急是痛。 不管怎麼說,瑞琪來了以後,急救中心就有了一種隱約的振奮和嚮往。他們對 瑞琪的「呵呵」有了各自不同的理解,但得到的結論和啟發是一致的,都躍躍欲試。 瑞琪又因勢利導,說什麼收紅包也不完全是為了錢,而是自我價值的體現。他還涎 著臉說:「咱做人總要有點上進心吧?」他說自從自己為分房、職稱的事給院長送 過幾次紅包後,就有一種前進的動力。因為「做一個有人送紅包的人,才是體面的 人。」 瑞琪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大家心裡都熱乎乎的。他們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 對瑞琪的理論就有了切身的體會。張醫生嚴肅地說:「應該重新認識了。」他想起 大概半年前,為了調離急救中心,他下決心買了一條煙和一瓶酒到院長家去,煙不 是太好的,就「紅塔山」,酒也是中檔酒,但被院長和他老婆使勁推回來,他們不 要這些東西的眼神並不是「拒腐蝕、永不沾」的那種,而是厭惡,是瞧不起。張醫 生好像被他們一左一右扇了一巴掌,提著那些東西如喪家狗一樣回來,一怒之下, 把東西扔到了路邊的垃圾箱裡。他是砸進去的,當聽到酒瓶清脆的破裂聲時,他感 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這是張醫生自結婚以來最了不起的壯舉,但他走了幾步,還 是不爭氣地倒回去把那條煙撿起來了,吹掉沾上的垃圾,回家藏好,跟老婆彙報說, 東西送出去了。這件事成了他的恥辱和傷痛,他誰也不敢說,只留給自己慢慢咀嚼, 沒想到咀嚼這種痛苦和羞愧,竟成了他生活中小小的樂趣。他現在喊「應該重新認 識」時,就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快感。 這一回,連黃醫生都沒有表示異議,要不然,張醫生的任何意見都會遭到黃醫 生的反駁。 一個新的希望在急救中心升起,大家對病人變得和靄可親了,業務上也更加刻 苦鑽研,急救中心的工作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好局面,短時間內,病人就送了兩面錦 旗,一面寫「華佗再世」,另一面寫「視病人如親人」。院長也在全院大會上表揚 過一次。美中不足的是還沒有人送紅包,或者送了大家不知道,反正急救中心的人 相信,紅包會有的,哪一天就會悄悄降臨在自己身上。瑞琪成了頗受歡迎的人。 章三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被送到急救中心的。他是有人打110 報警後,由警察 在市郊的一個臭水溝裡把他撈上來送到這家醫院的。這個城市的110 報警服務工作 做得有聲有色的,他們把110 的做法推廣到其他行業,全市成立了110 聯動服務辦 公室,市民們的大小事情都可以通過110 聯動而得到及時的幫助,醫院的「綠色通 道」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抬下警車時,章三棟身上還在往下淌水,樹葉、草屑和爛紙頭沾了一身,一陣 陣惡臭在搬動中溢出。急救中心的人看到警察哇哇叫著跑去洗了幾遍手,其中一個 不斷地往水池裡吐口水,差點沒把舌頭吐掉。他們跟護士要了一大撮酒精棉球才走 的,擦過的酒精棉球扔了一地。 一個去給章三棟量血壓的實習護士在病房裡發出了一聲尖叫,引來一陣急促的 腳步聲。原來一隻肉色的蛾從章三棟身上飛到護士臉上,撲騰著好像急於排卵。護 士揮舞著血壓計拍打,體溫計也摔碎在地板上了。病床上,許多小蟲因受到驚嚇而 從章三棟身上跑出來,在白床單上慌亂地竄來竄去,病床上呈現出熱鬧景象。一隻 色彩斑斕的小瓢蟲,在章三棟的右鼻孔裡一伸一縮地往外擠,但幾次都沒有成功, 把小傢伙都給急死了。章三棟無聲無息地擱在病床上,看上去就像沙漠上一隻瀕死 的羚羊。 急救中心的人看到這樣的情景,心情驟然壞了起來,他們發現,這段日子的快 樂、期待,實際上是畫餅充饑,只有這熟悉的氣味、這每天的混亂、緊張、繁忙, 才是他們的真實。一種失望和困倦的感覺,就像章三棟身上的臭味,不由分說地吸 附到他們身上,搓都搓不掉。張醫生懶洋洋地咕噥了一聲:「好累啊。」一句話說 得大家骨頭都散了架,他們無動於衷地回到辦公室,仿佛章三棟真的是一隻瀕死的 羚羊。 黃醫生把白大褂的下擺拉好,小心地坐到長凳上說:「呵,還什麼體面呢,簡 直就是收容所。」大家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瑞琪。瑞琪傻笑著說:「都是階級兄弟 嘛。」黃醫生趕緊說:「你跟他是兄弟,那就由你來管吧。」大家以為瑞琪會跳起 來,一般像這種無主的危重病人,誰都不想管的,誰管上了,誰就得像他的家人一 樣承擔責任。沒想到瑞琪卻說:「應該的,應該的,病人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為 人民服務是我最大的幸福。請同志們放心。」經他這麼一說,這個令人厭惡的病人 卻有了幾分趣味。大家想起了瑞琪在「大中華」的瀟灑,心情又有些舒暢了,說: 「那就不奪走你的幸福了。」瑞琪連連說:「謝謝,謝謝。」過後護士長戳著黃醫 生的額頭說:「你真該死。」黃醫生自豪極了。但是,大家都搞不清楚瑞琪葫蘆裡 賣的是什麼藥。 瑞琪果然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頭兩個晚上他是在病房裡度過的,章三棟終 於在他手裡起死回生。他還親自動手清除了章三棟身上的汙物,給他換上一套乾淨 的住院服,使他看上去不那麼噁心了。 章三棟脫險後,麻煩卻來了:沒有人來認領他,每天數百元的醫療費誰支付? 病人的日常護理誰來做?本來病人經急救中心搶救脫險後,就應轉入病房進一步治 療,但病房聽說是這樣的病人,死活不肯收。醫院領導也認為這樣的病人不能收進 病房,等一有人來認領就把他送走。所以,章三棟仍留在急救中心裡。 可是,沒人知道他叫什麼,從哪裡來、家有何人,也就沒辦法通知他的家人來 認領。問他,他什麼也不說,一副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醫院的樣子。 這種病人留一天醫院就損失一天,因為這條「綠色通道」已使醫院墊上30多萬 元的醫藥費了,至今沒有一個部門能解決,現在又來一個章三棟,真是忍無可忍了。 醫院領導也顧不上「精神文明」和「革命人道主義」的面子,派出專人到110 「聯 動辦」交涉,鬧得幾乎翻臉。領導交代了,凶一點,再不解決就把病人抬到「聯動 辦」去!已經五十多歲、歷來文質彬彬的院長,在這種情況下也失去了教養,居然 在急救中心當著眾多下屬連罵了數聲:「他媽的!」「臭狗屎!」之類的髒話。好 幾個人看到他的口水都濺出來了。院長的口水不是太大顆,屬較有層次的那一種。 瑞琪見領導氣急敗壞的,快樂地見人就說:「院長跟我們一樣,沒有錢也很不 高興。」 護士長說:「沒有錢誰都不高興。」 瑞琪天真地問:「是嗎?」護士長對他翻了翻白眼。 但是,聯動辦也沒辦法,根據警方的分析,章三棟可能是外地來的打工仔,病 倒後無錢醫治,最後由他的同伴把他放到臭水溝裡,然後再打電話向110 求助。他 們利用了110 ,他們一開始就準備要把章三棟甩給醫院的。所以,你是找不到他的 家裡人的,也就是要不到錢的。當然,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這人叫什麼,是後來瑞琪 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拔下章三棟的輸液管,才迫使章三棟說出他的姓名和家在哪 裡的。 警察分析的情況令急救中心的人傻了眼,特別是瑞琪,他想到第一天夜裡他曾 接到一個電話,問有沒有一個110 送來的病人,他說有。對方問會不會死,瑞琪說 不知道。對方就掛掉了。過兩天又有人打電話來問,直到說脫險了,那個神秘的電 話才消失。看來就是他的同伴打的。 急救中心像炸了窩一樣,大家覺得儘管他們對章三棟的態度不怎麼好,但還是 該治療的治療、該護理的護理、該送飯換衣服的送飯換衣服,已是仁至義盡,愛心 普照。豈想這樣的愛心被一群打工仔褻瀆利用了,簡直奇恥大辱啊。護士長傷心地 說:「我早就說過了,這年頭好事是不能做的。」 「你一做好事,人家就認為你是應該的。」黃醫生接著說,他的話音未落,主 任已經歎道:「國民素質這麼低,怎麼能無條件地為人民服務?」張醫生馬上喊: 「他們是披著人民外衣的乞丐!」他覺得自己說得非常好,就緊張地觀察聽眾的反 應。但是,在他們這個中心話語之外,其他人也各自議論開了, 他們從對此事的憤怒、驚訝及悲哀說開去,又講了當前的社會問題,貪污腐敗 見錢眼開笑貧不笑娼過河拆橋兄弟反目友情不再等等,因為大家都爭先恐後地發表 自己的意見,說話的人不得不一再提高嗓音才能把別人的話壓下去,急救中心裡的 聲音就像雪片糕一樣疊成了一大塊。一個護士已經說到她早上買菜被宰的事,氣得 不得了,說要去找「315 」評評理;另一個正扯著肚皮讓旁邊的人看她新買的一件 純棉內衣。沒有人為張醫生的話喝彩,張醫生痛心地看著這些嘰嘰喳喳的女人,不 知如何是好。 護士長沒有注意到這些,她還在氣頭上,仍喊著:「好像我們欠他的一樣。」 她的聲音尖銳高亢,引得窗外一個路過的中年婦女探頭來看,看到裡面的人臉色不 對,趕快把頭縮回去,匆匆走開。瑞琪一直面向窗外,一言不發,這時卻沖人家背 後喊:「不要怕,歡迎參觀。」那位婦女被他這麼一喊,趕快加快腳步,差點與一 個老頭相撞,老頭嚇得直拍胸膛。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看了都笑起來了,剛 才沉重的話題被瓦解了,一切都像輕風吹過。護士長罵道:「死瑞琪,都是你害的。」 瑞琪可憐兮兮地說:「沒辦法呀,咱把他當親人,他卻把咱當傭人,這世道也 太不平了。」其他人就群起而攻之:「誰叫你救活他呀?」瑞琪委屈地說,我是醫 生啊,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我的水平就這麼高,把他救活了也不是我故意的。再 說我是來這裡勞動改造的,不治好他,領導又要批評我是沒紅包就不好好工作。治 好了他,院長又要怪我給醫院造成損失,你們也說我是他的同夥。我任勞任怨為他 服務,他卻用仇視的眼光看我,你們不知道他每天是怎樣瞪我的,因為他老覺得我 會不再給他治療了,我就這樣做呀,做呀,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啊……瑞琪絮絮叨叨 的,直到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才又說:「讓我說說話吧,我心裡有很多話要 跟同志們說的。」辦公室裡嘻嘻哈哈的。 這時,一個護士沖進來叫道:「畜牲!畜牲!」大家忙圍過去問怎麼回事。 原來,章三棟脫險後就討著要吃東西。瑞琪為了讓他儘快恢復,也給他開了從 流質到半流質的飲食。吃了東西以後就有糞便,因為不能起床,章三棟都把糞便拉 在床上,弄得病房裡臭氣熏天。護士罵他,他就閉上眼睛,但給他清理時,他卻直 勾勾地盯著護士看,漸漸地身體也有了反應。剛才那位護士就是偶然看到章三棟直 挺挺的傢伙才大叫著跑出去的。 瑞琪收了臉上的笑容,徑直往病房裡走。他面無表情地對章三棟說:「說出你 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 章三棟老戲重演,閉著眼睛裝死。瑞琪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就拔出他手臂上 的輸液管甩掉,管子掛在架子上晃動,流出的藥水在地上寫下了一串長長的「省略 號」。章三棟手臂的針眼處有血返流出來,血液滴到床單上,殷紅的血在床單上蜿 蜒著擴大。章三棟睜開眼,驚恐地叫起來。 章三棟說出他的姓名和地址後,急救中心就像得到什麼喜訊似的,大家輪番拍 瑞琪的馬屁,說還是瑞琪行。瑞琪神氣地說,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說著,他把手裡 的不銹鋼保溫杯戳到桌子上,這個動作是院長叫他去批評時做的。瑞琪印象深刻, 也挺欣賞的,就不知不覺地模仿,但他的動作還不夠圓熟,茶水濺了一些出來。護 士長快活地叫著:「幹什麼,幹什麼?」 那幾天急救中心又恢復了往日的歡樂,大家愉快地等著章三棟的家人來把他領 走。 「聯動辦」通過各種渠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電話打到章三棟的村長 家,請他協助解決此事。村長的答覆是,章三棟沒有父母,他的兩個哥哥,大棟、 二棟,都說沒錢,管不了此事。「聯動辦」趕緊說,醫療費不要他們交,如果實在 沒錢,他們的來回路費也可以替他們出,就請他們趕快來把三棟接回去。但是,他 的哥哥們說,最近活多,來不了。電話多催幾次以後,連村長也不耐煩了,說: 「你們別找我了,再打也沒用!」以後電話一打,都傳來村長老婆的破口大駡。 消息傳來,急救中心的人再次被擊垮了,他們說:「把他丟回臭水溝裡去吧。」 一向不參與這種叫喚的瑞琪也學著院長喊了聲:「臭狗屎!」他想到自己守候著章 三棟的日日夜夜,想到人們厭惡的目光,想到院長的口水和那位護士眼裡的淚花, 他不明白,一個又窮又病又髒又惡的章三棟,怎麼就能把大家整得束手無策呢?辦 公室的人都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他,瑞琪突然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產生了懷疑,看 著屋裡罵罵咧咧的人們,看著從走廊匆匆走過的陌生面孔,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 一個離奇的世界,早已無聊、困倦的心頭更增加了飄忽感。瑞琪脫了工作服,掛到 牆上,走出辦公室,走出醫院,走到街上。他覺得自己不屬這個地方。 在醫院大門口,一個男人從一棵樹後閃出來,手裡提著一個紅色塑料網兜,裡 面裝著兩隻肚皮朝上的甲魚。他鬼鬼祟祟地湊近瑞琪問:「王八,要不要?」瑞琪 一聲不吭,徑直往前走。那人跟在後面說:「兩隻三百。」「兩百!」「一百!」 瑞琪繼續走著。那人掉頭回去,「神經病!」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到處都很熱鬧,熱鬧裹挾著塵土、噪雜和盲動,在城市的 大街小巷裡橫行,所到之處,都卷起一種變形的快樂。 一家剛開張的商店門口擺了兩排花籃,還有兩個大氣球,左邊的一個漏氣了, 像得了軟骨病一樣搖搖晃晃的,兩個穿旗袍的小姐笑容可掬地攔截過往的行人。她 們好像都盯上了瑞琪,一個往他手裡塞了一張彩色的宣傳單,另一個連拉帶推把瑞 琪迎至商店門口。瑞琪在商店門口一眼看到一根巨大的橡膠陰莖豎在店堂中央,一 副頂天立地的樣子。周圍是各種女性性器官模型,還有電腦噴繪的令人難堪的做愛 畫面。原來這是一家新開張的性用品商店,不知何故如此明目張膽。 瑞琪的腦袋一下大起來,感到臉紅耳赤,小姐卻微笑著用極快的語速念起來: 「這是現代科技與人類夢想的完美結合是二十一世紀人體保健的新篇章是人性的自 我超越先生請進。」瑞琪只聽到了後面的兩個字,緊張地問:「進哪裡?」小姐與 他面對面,卻臉不改色心不跳,說:「當然是裡面了。」瑞琪感到自己竟然頂不住 小姐的目光,氣急敗壞地喊:「這是假的。」小姐卻誠懇地說:「跟真的一樣,不 信你試試。」瑞琪覺得如果再不走自己就會相信她們的鬼話,而且會被她們拉進去 試,會被那些橡膠塑料強姦了去。他掙脫小姐的手,逃也似地跑開。小姐在後面說 :「慢走,歡迎再來。」 瑞琪好像被剝去了衣服,本來就空洞的心上,更如紙一樣輕飄飄的,他感到偌 大城市,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去的地方。「都是假的,他媽的都是假的!」他往回走。 走了一段,才發現手裡還拿著小姐給的宣傳單,展開來看,大標題是:「『威哥』 ——讓你做一個真正的男人!」瑞琪把它丟進果皮箱裡,心想:明明是假的,卻說 是「真正」的,那真的該叫什麼呢? 瑞琪走得很慢很慢,身旁走過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不知道人們都在忙些什 麼,一時倒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他已經沒有心情再走了,只好回醫院。 章三棟的家人不管他,領導們也沒有辦法,「聯動辦」會同民政局、公安局、 衛生局等單位領導,開了半天會,大家暢所欲言,最後達成一致意見,讓急救中心 的人把章三棟送回去。領導們說了,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這個城市的榮譽,就是 牢牢把握公僕意識、宗旨意識,要設身處地為人民群眾著想。至於急救中心的人怎 麼想,那是思想境界的問題,當領導的,就是要教育自己的員工樹立全心全意為人 民服務的思想。瑞琪說:「還領導呢,跟大棟、二棟差不多。」 從這裡到章三棟的家鄉,有800 多公里的路程,跨越兩個省,沒有直達火車, 只能用救護車送。領導們說,務必要把章三棟安全送到家,如果死在路上,不僅前 功盡棄,而且影響不好。 正常情況下,應有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護送,科裡人都不吭聲。瑞琪說:我一 個人去吧。大家聽了雖有點意外,但都松了一口氣,特別是護士長,因為年輕護士 都不願進章三棟的房間,護士長只好自己做章三棟的護理工作,現在要護送回去可 能也免不了她。她使勁對主任使眼色,主任討好地說,瑞琪,等你回來我們請你吃 飯。瑞琪說,等我回來已經是活雷鋒了,想請我吃飯得院長那一級的!大家聽了又 想笑,但笑得有點勉強,黃醫生順便打了個哈欠,罵了聲:「真見鬼!」 瑞琪在回去準備東西的時候,在門診大樓前碰到一個醫大的同學,他從背後一 拳打在瑞琪的肩胛上說:「阿瑞,怎麼一去充軍全無音訊,你讓我想得好苦啊。」 他們原來都在病房裡幹,都混得不錯,兩人的關係也很鐵。瑞琪連頭都沒回就說: 「別噁心我了。」同學改用關切口氣問:「怎麼樣,在哪裡?」瑞琪站定,說: 「一言難盡哪!」同學說,有什麼苦水就倒出來吧。他也站定,作出大慈大悲的樣 子。 瑞琪看到正午的陽光從頭頂瀉在同學臉上,同學那非同凡響的大鼻子的陰影都 拉到脖子上來了,一種似曾相識又不可捉摸的感覺掠過心頭,瑞琪突然感到一陣悲 愴,好像這二十幾天他不是從病房到急救中心,而是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現在還在 醫院的大院內,他卻回不到原來的地方。他覺得同學已經不可能理解章三棟這樣的 事以及他為什麼要護送他回家了。瑞琪這時才認真想了一下,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覺得他唯一的理由是想離開這裡。但是,到哪裡去呢?他不知道。 這時,一個到病房送飯的少年,在他們身邊把一保溫罐打翻在地,湯流了一地, 一些肉骨頭躺在湯上面,保溫罐的蓋子滾了好久。男孩追著蓋子,又蹲下來把掉在 地上的肉骨頭掃成一堆,捧回罐裡,提起罐子慌慌地走了。瑞琪和同學一直看著男 孩子做完這些,兩人剛才的心情和說的什麼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話也沒辦法再說 了。瑞琪定了定神說,有空再聊。分手時同學問:嗯,什麼時候去打球,好久沒贏 你了。瑞琪抬頭看了一下天際,說:「等我回來吧。」 瑞琪是下午2 點出發的。臨走時他對護士長說:「你的活我替你幹了,但你要 把我老婆照顧好。」大家笑起來說:「這還要你操心?」護士長也笑著罵:「不害 臊!怪不得你討不到老婆。」 瑞琪已經29歲,還沒結婚,但戀愛已經談了許多回。越談越讓他拿不定主意要 不要結婚,他說現在的女人都認錢不認人,跟這種女人結婚,好比在做生意。他說 做生意自己肯定要吃虧的,這樣,結婚就等於是賠本,這是值得三思的。有人開他 的玩笑:「你談那麼多戀愛,還有沒有童真啊?」瑞琪說:「過時!現在跟女人談 戀愛就別想保持童真了,她們會瞧不起你。要是還有能讓我保持童真的女人,我早 跟她結婚了。」聽得那些結了婚的男人羡慕得要命,而那些跟他談過戀愛的女人則 身價大跌,急救中心的年輕護士則與他保持著距離,好像貞女一樣。 出發時,院長也來送行。他拍拍瑞琪的肩膀說:「瑞琪,不錯。」瑞琪誠懇地 說:「感謝領導對我的批評教育,我已經改邪歸正了,你看,這種沒人幹的活我都 幹了,一分錢紅包也沒有的。」院長的笑容開始發硬,但畢竟是領導,仍笑著說, 好好好,好好幹。伸出手要跟瑞琪握,握過手後,瑞琪就該上路了。院長伸出的是 右手,瑞琪卻伸出左手,結果不好握,瑞琪比劃了一下,知道要擰過180 度才能與 院長的手握上,他趕快轉過身子,後腦勺對著領導,左手才與院長的右手握上。院 長的手僵住了,瑞琪卻熱情地抖著,彆扭地轉過頭對院長說「再見」,才上車。後 面傳來「吃吃」的笑聲。 院長待車門關上後,對主任說:「這個董瑞琪,改不了了。」 主任趕快說:「他在我們這裡也是這樣,很討厭。」 兩個小時後,高速公路上傳來消息:瑞琪遇車禍身亡。八個小時後,瑞琪的屍 體、救護車司機連同章三棟一起被接回醫院。章三棟又來到急救中心住下,瑞琪則 躺到太平間去。 事情是這樣的:救護車開出兩個小時後,在高速公路上後輪爆了胎,司機把車 子滑到停車道上換輪胎,瑞琪也下車幫忙。這時,躺在車裡的章三棟喊:「我不回 去!」瑞琪不理他,他又喊:「我不回去!」瑞琪還是不理他,他就敲車廂的鐵殼, 嘭嘭嘭,「我不回去!」 這時,下午4 點多鐘的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刺得人睜不開眼,高速公路上靜 悄悄的,只有疾駛而過的汽車發出震顫的爆裂聲,塵土、廢汽、燠熱和章三棟的叫 喊聲使人心頭一陣陣發悶。司機脫下茄克,扔到座位上時對後面的章三棟喊:「再 叫我揍死你!」但是,章三棟仍一聲聲地叫著,保持了一定的節奏。 瑞琪仰望著天空,看了一會兒,好像發現了什麼,獨自走開了。司機看到瑞琪 朝來時的方向走去,正好迎著太陽,司機看到太陽照射下的瑞琪的身影很小、很單 薄。司機繼續幹活,他正要把備用輪胎套進車軸,看到遠處開來了一輛車,他把輪 胎套進去,看到瑞琪迎著開來的汽車走去。司機喊:「車來了!」瑞琪好像沒聽見, 司機直起身子喊:「有車!」瑞琪回過頭,愣愣地看著司機,好像有點猶豫,又轉 過頭去。司機跳起來,大叫:「快躲開!」這時,那輛墨綠色的三菱吉普已經像子 彈一樣射上來了,瑞琪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迎面而來的汽車。他是站在高速公路 的中央被撞上的。司機看到了一片血光,尖銳的刹車聲把他劈成了兩半,他感到從 額頭、鼻尖往下,有一記冰冷的線在向身體內部滲進,他感到全身麻木。三菱吉普 從他面前呼嘯而過,把瑞琪的碎片帶出了很遠。司機看到瑞琪像一件衣服一樣掛在 汽車前面,然後落下來,他的腳已經沒了。 所有見過瑞琪遺骸的人都禁不住失聲痛哭,那是一種同類的悲憫,人體怎麼會 變得如此脆弱、如此殘缺!瑞琪的頭只剩一張帶著淤血斑的蒼白的臉,腦袋只剩一 個偏偏的殼,看上去特別小。脖子下蓋著床單,床單下幾乎沒什麼東西,大概除了 骨頭,瑞琪已經沒剩多少東西了。但他的面容是寧靜的,帶著一種慘淡的笑意。使 人在驚懼他的消亡的時候,又感到他沒有離去,這種慘淡的笑容,似乎是瑞琪與人 們的最後交流。 「大鼻子」從太平間裡告別遺體出來,突然「嗯、嗯」哭了兩聲,對人說: 「阿瑞……」他說「阿瑞」時,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給提起來了,他愣了一下神。 其他人聽到「阿瑞」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們還不習慣瑞琪已經不在了的事實, 有些人的神色是恐懼大於悲傷,有女人又啜泣起來。「大鼻子」忍著哭腔說:「一 個一米八五的人,學校籃球隊的,現在才剩那麼一點……」他用手比劃了一個一米 多長的幅度,再也說不下去了。 有不少瑞琪以前治好過的病人或病人家屬,聽到消息都自動來參加追悼會。人 們議論紛紛:為一個無賴,損失一個這麼好的醫生實在不值得。但市領導在追悼會 上講話時說:瑞琪是新時期人民醫生的代表,是白求恩精神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 件下的再現,我們要弘揚這種精神,牢牢掌握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把我市 的精神文明工作推上新的臺階。 會後,市領導到急救中心看望了章三棟,因為他是「人民」,領導交代醫院的 同志要悉心照顧,又問他有什麼要求,章三棟說想吃好一點的東西。這時,急救中 心的人都陪著站在章三棟床前,對他親切地微笑,護士長還溫柔地給他掖了掖被角。 以後章三棟就一直住在醫院裡,但換了個地方。黃醫生說他至少要住到退休。醫療 費的問題卻始終沒有解決。 瑞琪為送病人犧牲自己的消息在媒體上宣傳後,引起了上級有關部門的重視, 「烈士」稱號很快批下了,市里把他樹為先進典型,號召全市各行各業向董瑞琪學 習,還組織了巡迴演講報告團,因為「烈士」不會說話,瑞琪的父母已傷痛得一句 話也不想說了,演講團就由醫院的人組成,院長講瑞琪的成長過程,主任講瑞琪的 敬業精神,護士長講瑞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稿件都由市里的筆桿子寫成,他們背 一背就行了。本來護士長這一塊是要由「大鼻子」來講的,但「大鼻子」死活不幹, 他說他要是去亂講,阿瑞非把他撕了不可。司機是事件發生的目擊者,照說他也應 該去講講,但因為他回來後逢人就說:「他是自己走過去的。他本來是可以躲開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每當講到這裡,他的眼圈就紅了,「太慘了,好好的 一個人哪!」後來,院長讓他好好休息,不要再接受任何調查或採訪了,當然巡迴 演講也不必了。 因為經常外出作報告,主任和護士長就有機會頻頻光顧「大中華」,他們後來 也覺得,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沒意思,只有瑞琪請的那一次給他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大中華」遂對他們失去了魅力。但他們很快又對其他東西感興趣了,比如演講後 經常會被領導接見,有時還握握手,這是激動人心的事。他們會把領導說的每句話, 每個動作都銘記在心,回到急救中心再跟同志們學。主任和護士長外出活動的見聞 和花絮,使急救中心多少又有點活力了,大家就這樣說說話,上上班,日子一天一 天過去,漸漸地,他們忘記了主任和護士長之所以外出的原因。 一切如舊,張醫生還總是心事重重地說:「不能只講精神文明,而不講物質文 明,精神沒有物質是……」黃醫生又抬他的杠:「你說這些有屁用!人家又不叫你 去說。」張醫生就哭喪著臉不再說話,其他人也一臉不高興。 因為沒有了瑞琪,急救中心的激動和嚮往沒了,但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