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小文人真是不容易 星竹 世上許多人都在忙乎但又什麼都沒有,人生就幾十年,保住一點自己的才是真, 才會有點貢獻。 人生從現在開始 老張是搞書法的,58年到文化館,寫一手板書。那時沒人搞書法,老張是從小 城一堆寫板書的人裡挑出來的,夠得上金貴。館長說,那你就搞書法吧。 老張一搞,就搞了一生書法。在小縣城裡有他這一號,走得稍遠一點,就沒人 知道老張是誰了。 老張搞了一輩子書法,給國家沒少浪廢紙張,卻沒搞得怎麼響亮。更無怎樣的 前程可言。老張這人有一樣好,就是一生都認命。老張知道自己就是這麼一塊料, 得過且過了。 老張還有一樣好,教出的弟子都比較整齊,一律地為小城女流,從這一點上便 可知曉,老張是怎樣一種人生愛好了。老張愛書法,只屬旁門左道,從沒有愛到點 子上,愛女人卻愛得比較實在刻苦,也很能下些功夫。 老張多少年,一直堅持用自己的工資給女弟子們買紙,買筆,買用具,雷打不 動。起先還得到館裡的表揚,後來館長看他不大對勁,並非屬無私奉獻,而是沒 憋好屁,也就不再表揚了。 老張每辦一次書法班,座位上都要有相當數量的長頭髮,不然老張不肯開課。 總說人員不夠。 文化館的人都知道老張有這一愛好,不揭穿他,甚至有人還在暗中成全老張, 很幫忙的,是覺得老張這人太困難。 老張到了五十幾歲時,便對天下女人憤憤不平了,這可以理解的,他下的功夫 實在太大,太長久了些,有些傷了元氣。又不曾得到一星星的回報,就有些受不了。 曾有三五個女弟子從老張的班上走出來,在書法界來來往往就有了些位置。甚 至因此而成了別人的老婆,或情人。老張卻沒有撈到一個。這不怪老張,老張如果 條件再好一點,大概是沒有問題的。 可惜老張總也不夠條件。老張這人瘦瘦的,渾身就幾根骨頭那麼支楞撐著,給 人一種隨時都會散架的可能。老張是長著一對兒小圓眼,似黃豆般大小,一個尖而 又尖的下巴,牙還往外翹著。自從「米老鼠」的片子進口後,大家不約而同就都去 看老張。想那個米老鼠怎麼那麼像老張的孿生兄弟。 老張也就被叫做米老鼠了。有一次老張對著鏡子自己也笑了,說:「是有些米 老鼠!」 老張其實有女人,老張的女人是五十年代從鄉村帶過來的女人,至今還在鄉下。 人很老實,很會料理家務。也給老張生了孩子。一樣都不缺他老張的。 那時的老張是在鄉下,每天一把鋤頭,一頂草帽,回家女人一把柴禾,日子也 就對付了。可誰讓他後來進了城,進城後又讀了那麼多書,懂得了那麼多的人間情 感,又做了個文化人,別人「老師,老師」地叫著。老張就看不慣自己的女人了。 是很嚴重地看不慣。 老張開始有家不歸,孤獨地守在文化館裡,過著寡人一般的日月。自然也夠寂 寞。 老張有一床被,三雙鞋,兩身冬夏的衣服,一個電爐(館長老批評他用電爐), 一隻鍋子什麼的。生活得不好,是精神和物質都不好。 老張也想改變這一切,所以從六十年代起,就一邊培養身邊的女弟子,一邊和 自家的女人鬧離。似八年抗戰,沒完沒了,真夠漫長了。 鄉下女人頑固,死死跟著老張不放,屬一棵樹上吊死的主。六七十年代那會兒, 離婚也總是比較困難的,法院看不出老張女人哪一點不好,倒是這個米老鼠樣的老 張有點不對頭。法院一再勸解,讓老張認識自己可能屬眼瞎。 老張卻心高,心高就沒有辦法了,心高不礙眼睛的事。但老張的嘴巴不行,法 院一個來回,就把老張擋了回去。 讓老張不能狠下心來的另一面,就是他的女弟子們一旦成熟就告別了老張,告 別了小城,遠得海闊天空,沒了蹤影。 老張除了在某個年月的某個節前,能接到一張賀年卡外,再無其它的實質了。 老張每每沮喪,只好又守著鄉下女人,說一兩句還是鄉下女人本分的話。然後老張 再去開發新的市場。自然還會有新的女人和女孩兒邁進老張的書法班。老張的牆上 掛有一幅對子「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是寫給自己的。 老張苦苦經營一段後,總會以為又有了成熟的時機,便再與鄉下女人鬧離。結 果女弟子們又遠走高飛,老張的離婚速度便又遲緩下來。有時長達一兩年再無一點 動靜。老張覺得事情太鬼怪,大家卻覺得老張更鬼怪。 法院的人和老張都很熟了,開玩笑說,老張得的這個病,天下沒有,初一準病, 初五准好。 老張也笑,說是我這輩子的確真夠麻煩。 老張很累,卻幾十年賊心不死。文化館的人都知道他是怎麼一回事情。見面就 說,老張,明天我給你介紹個大姑娘。你甭老教人家書法蒙事,瞎耽誤什麼功夫。 老張知道這是玩笑,也笑著說:「愛不愛我,都沒有關係,只要先到我的班上 來坐一坐,我就感謝了。」這是心裡話。 老張終於離婚是九十年代初的事,那時法院換了新人,辦離的條件也已經簡單 了許多,老張再次提離時,就真的和鄉下女人離了。以至他自己和文化館的人都不 以為這是真的。 「老張,你真的離了?」人人都感到新奇。 老張歎口氣:「可不,真的離了。」聽口氣,雖然鬧了幾十年離,可還是沒有 準備好真離。 老張離婚後,辦書法班的熱情反而大大地減退了,人就是這樣。也許是由於老 張的歲數大了,來學書法的女弟子們都小他二三十歲,給人以日落西山,不大可能 的感覺,最少也是十分困難了。老張變得心酸,女人不是東西的話,常常掛於他的 嘴邊。 老張另闢蹊徑,主要是看電視裡的「紅娘一線牽」或「今晚有約」的節目。看 時,總要手握一支筆,桌鋪一張紙。凡被相中者,無一漏網,都被老張記下了姓名, 年歲,地址。然後奮勇去信。介紹自己如何工于書法,如何注重感情。 就有不知老張是何物者,或花園,或商場門前與老張見面,老張手持一本特定 的書報,要不就是手舉一束假花,以便使對方辨認。 然而無論哪個,一看是個米老鼠,事便告吹。弄得老張總要傷感,最少也是一 陣茫然。 又一個春天裡,文化館有人見到老張又有新的舉措,公然自己上了報紙,在一 條婦女報縫兒裡,略見老張生平一二,「中專,有房,可……」條件無比寬鬆。看 後沒人以為這是找對象,反有去街頭找打工妹之嫌…… 就有四川妹子不遠千里前來,說只要落戶北京,別無條件,更不嫌老張米老鼠。 那妹子似花,精精靈靈,老張美得不行,你看,我還是終於等到了不是,似多大的 一個工程,似鐵杵磨成針。 老張就辦了終身第二次大事,雖然沒有鑼鼓鞭炮,但也熱鬧。小城人來了不少, 文化館館長老朱給他做了主持。床單被褥,鍋碗炊具都由舊書法弟子們一一送齊。 然背後,無人不為老張提心吊膽,料定這川妹子呆不長久,連館長老朱也因感 慨老張此生糊塗,而在酒桌上喝多。本是主持,卻當眾揪住老張,說:「媽的!老 張,我就該大嘴巴子扇你,把你捆住,來一通麻繩沾冷水!」 老張說:「朱館長,你幹嗎喝得這樣多,你不該喝得這樣多。我是好事,八百 年不趕一回,你幹嗎這樣抽瘋!」 老朱越加感慨了,說:「你一生毀在女人身上是否知道!你到文化館已有三十 多年,拿出一點成績來給我看看。哪個不比你強,作家,畫家,咱館裡出了多少, 你看你,還在為女人死受,奔六十歲的一個人,你怎麼就不睜開狗眼看一看!」 喝酒的人都愣住,老張也愣住。 後來館長老朱向老張說對不起的時候,是給老張再次辦離的日子。老張果然又 辦離了,川妹子畢竟要離開老張。 老張只是一座北京的橋!那妹子飛了。 老張一生沒有成績,一紙一筆,三十年沒有長勁。老張五十七歲那年,突然神 經起來,報名參加了市里的書法班,據說他是其中歲數最大的一個學員。老張給多 少人辦班,終於自己也走進了學習班。老張從頭做起的精神實在令人感動。可一館 的人都知道他已休矣。 老張在班上第一幅字寫的是:人生從現在開始!很壯觀,很有感想,是一生的 呐喊。 可惜,那時老張已近六十,再有兩年就要退休。 總想瀟灑走一回 劇本劉在文化館裡一直寫劇本,寫得在鄉下很有名聲。一個寫劇本的,啥時都 是幕後工作者,能讓鄉下人記住真是不容易。 鄉下人總是米了油了柴了的,然後又是雞了狗了豬了的,一台戲無論如何是排 不到鄉下人的議事日程裡。 可劇本劉卻讓人記住了,這事鬼邪。 劇本劉原是個鄉下業餘愛好者,寫小說,寫詩歌,寫得人見人煩。頂多是縣裡 廣播站用一用,還嫌太臭,太長。 那年縣裡給各縣發通知,說要鬧台戲,說是都要鬧一鬧,還和年終各鄉村的打 百分連在了一起,鄉長們都知道,事情一和打百分聯繫在一起,就是自己的事了。 打百分後是插紅旗,插好了,插多了,就有希望把自己插到縣裡哪個部門去,鬧個 主任甚至局長當當。於是就積極組織排戲。是爭取多插一面紅旗。 於是各鄉各村都在選能人。一日,劇本劉就被鄉里抓去,鄉長說,咱鄉全年的 光榮和你有關了。你鬧光明了,咱一起吃官飯,提升你當鄉幹事,一月四十八塊錢, 一包好茶葉,兩包招待煙。 劇本劉就從寫小說轉移到了寫劇本,把發不出去的小說改巴改巴,搬到了臺上, 劇本名字叫《一台磨》,土調,土聲,土人,土故事。打嗝放屁都沒出村。 還請了縣文化館的文學幹部來輔導,人家看了本子說,真不賴,有人物,有情 節。全縣調演時,劇本劉的《一台磨》就拿了縣第一。鄉長還被縣裡戴了精神文明 的大紅花,鄉里也弄了塊獎牌牌。鄉長下臺之後,就忘了要提升劇本劉吃官飯的這 碼事。 幸虧文化館當即就借調劇本劉,說是去參加縣裡集體創作。從此劇本劉就再沒 拿過鋤頭,打過赤腳,而是轉了文化幹部。 鄉下來的劇本劉,還如同一個鄉下人,幹啥都勤奮,拿筆如拿鋤頭,搞創作和 幹地裡活沒有多大分別,不分酷暑嚴寒,比較起早貪晚。最快的時候,劇本劉一天 寫一個劇本,比較高產。自然都屬土豆,蘿蔔,大白菜,沒有一樣精細。 鄉下人倒不挑食,演啥戲,上啥本子,都為一個樂子。整天粗茶淡飯的村人, 從就不怕粗糙。劇本劉的本子皆受歡迎。沒有不成功這一說。 每次下鄉,都有掌聲,其實鑼一響就有掌聲,你能來就有掌聲。再說劇本劉土 生土長,一筆一畫都是鄉村氣息,頭上頂的絕對是高粱花子,腳下絕對是腳丫泥味, 一向迎面撲鼻。這樣的人,這樣的戲幹嗎不給掌聲。掌聲一向還都比較熱烈。 劇本劉的名字就響亮起來,四鄉八村的人,不認識他劇本劉的不多。他寫的三 姑,四姨,二大爺,大家都認識,臺上有一個叫小狗子的,台下就有一大片真叫小 狗子的。劇本劉的天地廣啊,編劇寫戲如同吃飯放屁睡覺打呼一樣得心應手,提筆 就來,自由自在。 一屆屆縣長都接見過劇本劉,握住他的大手,稱他為農民作家,還說這就是我 們的山藥蛋蛋(是說山藥蛋派,叫不好)。 那些年,就有大姑娘小媳婦情不自禁地給劇本劉寫來一封封滾燙的書信,鬧得 劇本劉不知道東南西北。幸虧劇本劉天性還算樸實,隨便揀了一個做妻,沒有鬧出 什麼大亂子。 後來天下的事情就比較正規起來,文化館幹部下鄉也不再那麼追求口號效果。 戲也少多了,節目從小打小鬧的三句半,轉換到鬧大戲上。市里提出一些具體要求, 還要組織全市調演,進行選拔。劇本劉沒想到寫戲要寫到市里去。 心裡突然就有了些恐惶。 劇本劉接了任務後,兩手就開始打顫,像是從沒寫過戲,下筆就不知哪是哪了。 館領導也提醒劇本劉,說往日那些高粱茬茬兒,土坷坷的句子你少來,肯定不行。 得拿出一台洋點的戲。這是給城裡人演。 劇本劉一熬熬了多少夜,還和老婆鬧了架,摔了筆。拉不出屎來賴茅坑,嫌女 人叮叮噹當老出聲,說你能不能別老出大氣。 劇本劉的女人從沒見到過劇本劉這大脾氣,同樣都是寫劇本,往日哼哼嘰嘰, 嘻嘻哈哈,經常像個二溜子,眼下卻正經起來,坐在那兒還人燈兒似的了!就想劇 本劉別是有了什麼外遇。他女人便找到館裡暗訪。 還跟館長說,劇本劉這幾天像是吃了耗子藥! 館長鬧明原因說:「你放心,他不會幹那事。這倒不是因為別的,是他壓根就 不是那東西!要幹他早幹了,等不到今天。」 劇本劉的女人放心了,領著孩子回了娘家,讓他寫好這個戲。劇本劉感動得不 行,說戲開演的時候,接你們娘兒倆去北京城,看看他們怎麼按照你老頭子的玩藝 耍! 本子出來之後,就報了市里過目。是劇本劉親自送去的,還說,調演的時候, 別給我們排得太靠後。劇本劉還美呢。劇本劉是美慣了。這次卻是想不到的殘忍, 本子第一批就被退了回來,說基礎太差。 大名鼎鼎的劇本劉被這一棍子打得吐了血。怎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就病倒了, 就住了院,血壓心跳都不正常。還打了點滴。劇本劉出院的時候,面黃肌瘦,臉上 還是沒有血色。 全市大調演的時候,劇本劉沒去上班,在家做飯時,突然斷了自家的一根手指, 是自己一菜刀子下來,發誓要寫好一部大戲,當下血水流了小半碗。劇本劉怔一怔, 察覺這一舉動過於激烈,也過於荒唐了,就自己跑到醫院,說是不小心的事。 然劇本劉畢竟是斷了指。別人不明其因,他自己明白這是要幹大事,立雄心。 從此劇本劉對鄉間小調再不染指。三叔二大爺的事與他絕緣。似傷了胃口,聽到那 些,他就噁心。 又到年跟前了,館長說,老劉,年三十咱總得上個戲吧。劇本劉憤然,好像再 不能被這樣糟蹋,就抗著,就鬧意見,鬧病,不是胸悶,就是拉稀跑肚直不起腰來。 結果文化館的小戲就從這年中斷了。 劇本劉整天只幹一件事,就是研究大戲寫大戲本,跑市劇團,把本子背去讓人 家指點,人家總說素材還不錯,但功底不成,像劇本劉天生不會搞女人一樣,戲寫 得過於樸實,太缺乏靈感。大家沒有辦法,總是讓他先放下,是免得他一次又一次 地說廢話。 劇本劉終於積勞成疾。腰也彎下來,眼也塌下去。整天就是讀劇本,床上,地 下,桌子,無一處不見中外名劇的本本。女人也不理他,知道他寫成了個鬼,精神 早已不正常。 後來市里鬧形勢戲,配合當前任務,有人不愛幹,就想起劇本劉來,請他來鬧 一下。市里領導看了都說好,三天半卻再無一點聲息,自然更無大的反映。有人就 指點,說老劉,鬧這個算啥,得有自己的真藝術,得生命力強啊。 老劉從此這個也不幹了,誰叫都不幹了。一次市里人點到該縣老劉的名字,縣 裡就傳話過來,讓劇本劉再去形勢一下。 老劉就翻了臉,說,拿我當啥!俺出名的時候比誰不早,俺響亮的時候,那些 寫劇本的人還沒出娘胎呢。幹嗎老拿我當槍! 縣裡沒有請動老劉,老劉忘記了藝術得為政治服務,老劉寫本子的確已經寫傻。 縣裡就不給老劉漲工資。老劉沒有理會,當作為藝術犧牲了。心想,有苦就有甜, 有禍就有福,待一切都折磨過後,一定會是豔陽天。 結果就等到了,老劉的一個本子,終於在他五十歲上被市里大劇團看中,還給 老劉請下半年假,讓他去改本子。老劉興奮了好幾天,好幾天都沒有睡覺,眼裡總 是藏著激動的淚水,不知找誰去哭一哭。像大姑娘第一次熱戀,處處都很異樣。 老劉改本子改得很認真,劇團提的意見有一百多處,每頁紙上都被紅筆、藍筆 勾遍了。似穿山越嶺般的溝溝坎坎,老劉都得努力爬過去。老劉的罪大了,步步受 刑,處處痛苦。 半年過去,老劉脫了幾層皮。掉了幾十斤肉。圓臉變成長臉,胖老劉成了瘦老 劉。老劉去時是秋天,黃葉子剛從樹上掉下來。回來時候,已是春上了,柳樹都發 了芽兒。 老劉總算通過了團領導的終審。終審過後,本子卻被擱下來,說是沒有經費。 等待國家撥款。 老劉就等著盼著,希望國家富強,早日顧上文藝。然一等就是兩年,兩年都沒 有個音信。那時老劉已經知道,劇團裡這樣放下的本子不是他一個。大家都有「十 年磨一戲」的感慨。 後來老劉聽說劇團裡的經費到了,可老劉的本子不成,太崇高,太藝術了些, 人家擔心賣不出票去,現在講究要好看。這詞以前沒有過,結果就上了別人好看的 戲。 說別人的戲熱門,賣座不賠。老劉歎息,要來熱鬧的,他老劉最拿手啊,老劉 從熱鬧到不熱鬧,磨了多少年。想不到社會上又來了熱鬧。老劉忍不住,常常去看 自己的斷指,目光在那裡呆住,是相當迷茫的那種。 出於懷念,老劉那年又寫了幾個小戲,館裡下鄉時說這是劇本劉寫的戲,與老 劉一樣懷舊的鄉下人就來,就捧老劉的場,還問有沒有叫二狗子的人物。老劉又在 地方上紅了一時。可老劉卻覺得沒大意思。老劉想的是他的大本子,想在大地方有 個轟動。 老劉的志願終沒實現。 老劉是提前死亡的,是沒有到死的年紀就死亡了。在醫院裡,他讓人把那個厚 厚的大劇本拿來,用斷指的手翻來覆去不止,讓人看著難受,難忍,也看出他老劉 的難能可貴。 老劉進火化爐那一刻,館長把他的大劇本也一同塞了進去,這是老劉的意見。 他要與他的劇本一起火化,他說在陰間沒事做,可以繼續改他的本子。 後來文化館就沒人寫劇本了,誰也不寫,說那東西能把人熬死。划不來的。 心有鴻鵠之志 許多人都弄不懂這個沈傑,沈傑早時候,是個下鄉青年。七十年代時,在小城 邊上的北莊上插隊。 那年月裡,下鄉青年都累得要死,收了工大家便倒在大土炕上,再無多餘的一 點力氣。 沈傑收了工,卻能在土炕上鋪上馬糞紙,畫些花鳥魚蟲,這與那個時代十分不 符。沈傑就成了一個怪人。 那時文化館的工作主要是下鄉,把樣板戲送到田間地頭,或一家一戶去。有時 還要插上旗子,貼些標語,播一路革命果實。 美術幹部那年月比較忙,要搞一些宣傳畫,畫偉人像,畫工農兵。都是到農村, 到工廠去,所以沒人畫魚蟲。 沈傑畫魚蟲。畫魚蟲的人都算「封資修」,公社就給反映到縣上,問抓不抓。 縣裡政工組就叫上文化館的人,一起來北莊整這個叫做沈傑的知青的材料。 文化館美術組的老邢是個好人,看了沈傑的花鳥魚蟲就知道這是一個人才,就 說,沈傑主要是不懂得怎麼畫宣傳畫,所以才練魚蟲。只是一個再教育的問題。那 時美術組正缺人,老邢就建議把知青沈傑調到文化館來再教育。 沈傑屬因禍得福。 沈傑到文化館還是畫魚蟲。好像他真是因畫魚蟲畫得好而被請來的。不管是誰, 到了文化館就自由了,關在房間裡畫什麼都沒人知道。知道也沒人管。大家都是搞 業務的,事少。 沈傑來到文化館沒幾天,就趕上館裡分土豆,是下鄉演出時,村上給的革命果 實,那時每斤才合三分錢,每人能分到五斤,輪到沈傑時,沈傑說他不要。 館長說,買一斤七分錢呢。沈傑還是堅決不要。幾個搞舞蹈的女同志就盯住了 沈傑不要的土豆。 分土豆分了一整天,就分出了問題,館裡一斤土豆收三分錢,算是一種象徵。 可最後卻虧了三十斤土豆錢,就開會,就狠鬥資產階級了。人人都要過關。折騰了 小一個月,折騰出了一堆事,不光是土豆子的事,在互相揭發中,還有亂稿女人的 問題。好幾個人因此都結下了仇。 副館長老劉因為管帳不清還被調離了文化館。土豆事件沸沸揚揚的,全縣都知 道了。 沈傑卻無事,全館就他一個人沒買土豆。因此清白,算是最好的好同志。 沈傑到文化館時,是七十年代,館裡和社會上都講究「一幫一,一對紅」。負 責幫沈傑的人是團書記,搞舞蹈的女孩小於。小於天真爛漫,幫沈傑幫得很熱心, 一到晚上,就鑽進沈傑的畫室少說兩個鐘頭。館長還在會上多次表揚小於。說她對 同志負責,革命工作要多認真有多認真。後來館長就發現問題不對了。直到沈傑終 於把小於娶過來,館長才明白,是小於長期接受沈傑的再教育,且已無法自拔,以 身相許。 沈傑不言不語卻娶了館裡最漂亮的女孩子小於,這使許多追求小於的人憤憤不 平,說事情就是鮮花插在牛屎上了。 沈傑全聽到了,一聲不吭。沈傑聽到什麼都一聲不吭。畫室的玻璃被大風刮碎, 他用破報紙一糊就糊了八年,沒向誰說過玻璃碎了的事。漲工資時,全館人都互相 寫小紙條,背後告狀搞小動作。沈傑那裡卻沒有半點動靜,果然就沒有漲上,比多 數人少了一級,館長就去做他的工作,以防上吊、服毒之類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 沈傑神態卻自若,同沒事一樣,甚至毫無反應。 文化館到了七十年代末還是老套子,弄輛馬車,或坐一輛拖拉機,大夥說說笑 笑一直到地頭,唱一通小二黑或楊子榮。美術組的人滿大街搞宣傳畫。到處都是他 們的筆墨油彩,也出名,也風光。有時還能得一頂軍帽,或一套軍裝,那年月得到 此物真不簡單。只有沈傑老是看家。看家時,也總是畫那兩尾小魚,幾根水草,一 串小氣泡。無窮往復,春夏秋冬,像個木頭。 那年月,大街上也總是一些劃時代的響動,突如其來,如某篇社論發表,或最 新指示出臺,驚天動地的,接著肯定是一片鑼鼓和萬面紅旗迎風招展。到處一片激 昂。文化館一到這時就去刷標語,寫橫幅,戲劇組趕制節目,鋪天蓋地的鬧騰多少 日子。雖然沒有物質獎勵,但人人都露足了臉。 沈傑一概無動於衷。 人們終於發現沈傑這個人原來很陳舊。不但好事壞事都不上前,生活上還沒有 熱情,就像一根木頭,人們就把他忘記了,丟在畫室裡無人問津。 沈傑在文化館無聲無息多少年月,沈傑是痛是癢是活著還是死了,再沒人理會。 沈傑這人活得沒勁。 偶然誰要提到沈傑,大夥都會跟著歎息,說世上怎麼還會有這種人。都替沈傑 惋惜。 若干年後,天下變了一種樣子,市里終於搞起了正經美展,不料人們在首次美 展上,竟看到有三幅沈傑的畫,都是小金魚吐泡泡,人們就都愣住。後來街上又開 始流行美術畫冊的時候,沈傑的畫冊差不多算是頭一批。 這時人們才開始反省,才想這沈傑是個什麼人。 後來沈傑就被畫院請去,事情相當突然,說那裡缺少畫家。沈傑又成了那時的 第一批畫家。再後來文化館的人聽說,沈傑的一幅畫賣到了三萬塊。那時沈傑和小 於已經搬出這個小城,是住畫院的三居室。人們對沈傑的驚訝是一個接著一個的。 沈傑到文化館二十年後,人們才猛地醒悟,沈傑是人堆兒裡最聰明、智商最高 的人。原來文化館哪個也不行。人們坐下來說著已經走了的沈傑時,就想起了過去 了的那個時代,想起那次分土豆,想起他畫室裡的碎玻璃,想起他曾經少漲一級工 資,想起許多類似分土豆和碎玻璃的事情,也想起自己,自己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才猛然發現,原來大家都不如沈傑。不是差了一星半點,而是差了一個時代。 沈傑不在文化館的時候,卻成了文化館的表率,「你看人家沈傑!" 大家都這 樣說。這時大家的業務提高很快。原因卻是一種恨晚。 九十年代,沈傑作為大畫家被小城人請回來一次。文化館還有他的許多熟人, 有人讓他講講那些年,他是怎麼回事。 那天沈傑喝了酒,說,我知道你們問的什麼,我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去世 前在床頭對我說,他這輩子什麼事都幹過,街上的所有熱鬧都有他,他參加過所有 的大事件,獻身過大大小小的運動。可老了,躲在病床上才突然發現,他一生其實 什麼也沒有。讓我不要這樣,人生就幾十年,保住一點自己的才是真,才會有點貢 獻。 沈傑說,世上許多人都很熱鬧又什麼都沒有,到頭來都是同樣的感慨。 沈傑說得很簡單,只是沈傑記住了這話,他如此地做了二十年。這個真不容易。 二十年後,他就和許多人都有了區別。這個真難。 天下有幾個人能做到呢,真的沒有幾個。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