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翩翩亂飛的蝴蝶叢中 蔡家園 在美院年輕的大學生和富有的屠宰廠廠長之間,女孩似蝴蝶般找不到棲息地。 1 門上的風鈴叮叮咚咚一陣脆響,易顏的心跟著也就亂亂地跳了起來。果然,翩 飛的蝴蝶叢中一閃,露出了那張白皙的臉。 他的身影一晃,又走進了花店。 一枝紅玫瑰。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麼輕,還是像以前那樣,低垂著眼簾,目光在 滿地的鮮花上飄起又落下。 接過花,付了錢,他出門的時候觸到了門上的風鈴。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聲中, 蝴蝶又在他的腦後飛舞起來。他突然回過頭來,輕輕撥開蝴蝶扇動的羽翼,朝她瞥 了一眼。那一瞥中竟然流出了兩團灼人的火焰。易顏的臉被烤得滾燙,迎上去的目 光頓時軟了下來。她以為他會說點什麼,可是他卻沉默著。少頃,他一鬆手,身影 便消失在了蝴蝶狂亂的搖擺中。 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每天上午的這個時候,他總會準時來到易顏的花店,買 一枝玫瑰。他似乎正深深地陷在愛情的折磨裡,雙眸裡蕩漾著狂亂而壓抑的迷茫。 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易顏的心在每天的這個時辰也會莫名其妙地狂跳半天。 易顏的花店就坐落在美術學院後門的那條街上。與四周花花綠綠的各色小店比 起來,她的小店素面朝天,簡樸得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只在門前擺了幾籃鮮花,又 懸了一串蝴蝶風鈴在門上,便開張了。一個多月過去了,生意說不上興隆,但每天 總是人來人往,叮叮咚咚的音樂不絕於耳。顧客全是美院的大學生,他們的談吐和 裝束都顯得怪怪的,好像不是生活在這個人間,讓易顏覺得既刺激又新鮮。她一度 也想學他們去染一頭火紅的頭髮,但猶豫了幾天,終於還是打消了念頭。因為她覺 得堅持個性可能比時髦還要前衛,而前衛就是魅力。這些觀點是她從那幫大學生嘴 裡學來的。她還學到了許多別的東西。 閑下來的時候,易顏就用素描本畫街上晃來晃去的人。日子過得就像山間緩緩 的溪流,平靜而清澈。偶爾也有閑花飄落,濺起點點微瀾,讓她覺得生活並不枯燥。 變化大概是從三年前開始的。自從上了重點高中,易顏感覺就像得了厭食症, 看見書本上那一串串數字和字母就想嘔吐。每天,她愁眉苦臉地坐在課堂裡,心總 是雲遊在天外。過去,她總為自己的成績而驕傲,而現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分數已 經激不起她心底的一點波瀾。看到同學們一張張刻滿勾勾叉叉的臉,她覺得他們就 像被驅趕著在古埃及修金字塔的奴隸。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們跋涉在書山題海中, 所做的一切更顯得虛無。虛無的含義到底是什麼,其實易顏也弄不清楚,但她覺得 只有這個詞能表達她的觀點。 終於有一天,她對父母提出想退學。她說,人生如此短暫,我想過得快樂一些。 父親問:你不上學能幹什麼?現在連掏糞工都要求有大專文憑。 這樣的生活充滿了痛苦,我為什麼不能換一種活法?現在的大學生一畢業不就 失業麼,那叫什麼日子?!易顏胸有成竹地說,我去開一家花店,大家都會天天開 心。 縱然易顏有充足的理由,但她的生活快樂原則還是遭到了父母的猛烈批判。盡 管如此,但她這一回沒有放棄自己的目標。因為她覺得一個人只有堅持自己的生活 才能叫生活。此時已經進入高考最後半年的倒計時了,她開始整天整天逃學。上課 的時間,她背著書包在大街小巷裡晃蕩,就像一枝輕盈的蒲公英,在城市的空氣中 漫遊。她的身影很孤獨,但心中卻鼓蕩著自由的快樂。在一次調考中,她故意把書 放在桌子上抄,被巡視考場的校長抓個正著。因為影響極壞,學校勒令她退學了。 退學以後,父母又四處活動,想把她送入另一所學校。當他們的計劃剛要開始實施 的時候,她讓自己失蹤了。 一個星期以後,她一臉平靜地回了家。她說:假如你們再逼我,你們的女兒也 許永遠不會在你們眼前出現了。這幾天,我到長江邊、到鐵路上去遛過,那些地方 很安靜……。看到父母臉色煞白,她又說,你們別擔心,我准備考美院。當然,只 有她自己知道,這個美好的計劃不過是一個華而不實的托詞而已。 最後的結果是父母妥協了。他們只有她這一個女兒,況且這個女兒從小就是那 麼任性。母親淚汪汪地給了她一萬元錢,幫她在美院附近開了這家花店。易顏說: 我在法律上已經是成年人了,應該自己養活自己。我白天賣花,晚上跟老師學畫畫。 將來我成了著名畫家,你們也可以風光風光。 就這樣,易顏過上了她渴望的屬自己的快樂生活。 一枝紅玫瑰。他重複了一遍。還是那種語氣和聲調,目光還是在花叢中飄起又 落下。 易顏愣了一愣,收回散亂的思緒,幫他挑選了一枝含苞欲放的一品紅。 當易顏給他找零的時候,他順手拿起櫃檯上的素描本看了看。易顏瞥見他的手 修長而白皙,小手指微微曲著,像個問號。他皺著眉頭問:你也畫畫呀? 易顏的臉一紅,故意歪著頭笑眯眯地說:挺不錯吧?! 他的嘴角一拉,笑容展開了一半,倏地又收了回去,但嘲諷的意味還是流露了 出來。 那你一定是畫家喲!易顏的自尊心在不經意間給戳得疼了一下,她說,請大畫 家多指教啊。 他放下了素描本,囁嚅了半天,說:你,願意看看我的畫嗎? 他的目光隨著飄過來,定格在她的臉上。易顏馬上感覺到身上、臉上跳起了點 點小星星,十分的燙人。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被一個男孩這樣注視過。在那一 瞬間,她有些慌亂,慌亂得不知手腳往哪兒擱地點了點頭。 男孩默默地幫她收拾花籃,然後關上小店的門。做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易顏的 心中被一股激動充盈著。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她感到有點茫然無措。不知為什麼, 她僵硬的身體開始變得越來越軟,就像她腦後的那根紅絲帶,正在空氣中飛。 在路上,男孩遞給易顏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孟野,自由畫家,然後是地址和 電子信箱。 走完小街,眼前出現一片原野。美院坐落在城市的邊緣,往前走不遠就是農村 了。易顏看著路邊像海浪一樣鋪開去的金色油菜花,突然間恍然大悟:呵,原來春 天早就到了。一股漩流突然從隱秘的地方激蕩而起,開始隱隱約約地在她的血管裡 奔湧。她感到身體微微有點濕潤,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孟野一直沒有說話,緊閉的嘴巴就像一座古老的門。走路的時候,他的雙手也 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雙肩擺來擺去,姿勢有些僵硬。他長得十分像陳小春,而陳 小春正是易顏最喜歡的明星。這使她忍不住想,一個畫家和古惑仔會有什麼聯繫呢? 他們都有點酷,讓人感覺很鮮。眼前的這個人,就像過去同桌那本上鎖的日記,不 意間勾起了易顏探究的渴望。 那個女孩真幸福啊,天天有人給她送玫瑰!易顏突然說了一句。 孟野看了她一眼,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卻不成腔調。 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孟野在一個農家小院前停了下來。他一揚下頦,說:請進 吧,這就是我的畫室。 小院一角栽著兩株桃樹,粉紅的花開得正火。四五隻雞蹲在樹蔭下打盹。人聲 大概驚擾了它們,平靜的院子頓時亂了起來。易顏使勁吸了吸鼻子,嗅到了空氣中 一股怪怪的味道。走進農舍,房間裡卻是黑漆漆的。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走進了地 獄,叫人喘不過氣來。易顏扶著牆才站穩。 燈光一閃,易顏這才看清,窗戶原來被厚厚的黑布遮著。屋子裡只有一張床, 上面收拾得整整齊齊;地上堆著畫布,露出五彩斑斕的顏色。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油 彩和汽油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她不由地打了一個噴嚏。 天啦!當易顏看見畫架的時候,捂著嘴巴驚叫了一聲。畫架上繃著一幅肖像畫, 一個女孩的肖像畫。 那是一張鮮豔的臉。那也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 八枝紅玫瑰全部插在畫架上,就像八朵火焰。 2 易顏的頭有點暈,身體戰慄著,幾乎要跌倒。 孟野伸手想去扶住她,但她還是像一朵驀然墜下的花朵,朝他的懷中沉去。兩 人一起坐到了地板上。 你這個人真是笨手笨腳啊!易顏清醒過來,從地上爬了起來,心幾乎要跳出胸 膛來。 孟野也爬了起來,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空氣陷入凝滯之中。兩人都尷尬地擺弄著自己的腳。 房間裡只有一張畫畫用的高腳凳,易顏爬上去坐下。孟野看著她,眼光閃閃爍 爍,像一隻敏捷的老鼠,從她的羊毛裙裡鑽進鑽出。易顏臉一熱,彆扭地收攏了雙 腿。 孟野在畫堆裡翻騰了一陣子,挑出一遝畫,一幅一幅攤在地上。 易顏看著那些畫,開始還有些心不在焉,後來竟哧溜一聲從凳子上滑了下來。 畫布上展示的全部是裸體女人。準確地說,畫的全是一些人頭獸身或獸頭人身。 美麗的女人頭有的長在蛇身上,有的長在狗身上,有的又長在獅子身上,而那個豐 腴的女裸體上,時而長著一隻貓頭,時而長著一隻虎頭,時而長著骷髏頭。背景十 分豐富,有原野,有沙漠,有藍天,有海灘,還有高樓和農舍。每幅畫上只寫著作 品編號,沒有題名。 易顏的心突然間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住了,身體哆嗦起來。這些怪誕的畫作, 像陰冷的月光,突然籠罩了她,讓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懼。但是,隨 著那寒意的聚集,另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感也從她的心底翻湧而起,匯成一股巨大的 力,終於噴薄而出了。她滿面通紅,牙齒將嘴唇咬得生痛。 孟野狠狠地抽著煙,呼吸十分急促。易顏覺察到他的眼中流露出幾近絕望的光 來。他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呢? 我很喜歡你的畫。易顏的心一動,猛然間她明白了身邊這個男人的心理。他其 實對自己的畫很不自信。 你在說假話!孟野歎了口氣說。我的畫,沒有人看得懂的。 你好像生活在噩夢中,內心非常不安,對不對?易顏說,我喜歡畫面透出的那 種恐怖的感覺,讓人有一種邪惡的快意。 孟野聽著她的話,頭漸漸昂起來,臉上浮起了一層紅暈。他扔了煙蒂,雙手神 經質地在兩隻褲腿上使勁搓來搓去。 對,對,你說得太好了!他終於有些語無倫次了,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你是我 的知音,真的。咱們應該慶祝一下,慶祝一下,我去買啤酒。 他一扭頭出了門,可片刻過後又遲疑地折了回來。望著易顏,他蹙著眉頭不作 聲,寬闊的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結結巴巴地說,我還欠村子裡那家小賣部的 錢,老闆恐怕不會賒酒給我了。 易顏看著他的狼狽模樣,想起他一路上酷斃了的神情,眼波裡不由掠過了一絲 揶揄的笑。 孟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身體跟著變得不安起來。 易顏掏出錢包甩給他,大大咧咧地說:今天我請客,欠的錢你也還上吧。 孟野的手顫抖著接過了錢包,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眼睛裡露出奇怪的光來。 出門的時候,他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喝著啤酒,孟野的臉上又恢復了那副冷漠和高傲。他告訴易顏,那幅蛇身女人 頭的畫是他的畢業作品,起初被他的導師判為不及格。後來因為沒有時間趕畫新作, 導師在最後關頭動了惻隱之心,給了他一個及格。但校學術委員會一致拒絕他的畫 進入畢業生作品展。為此,他非常憤怒,把畫翻拍成了照片,給國內最先鋒的一些 批評家寄去了。半年過後,除了一封信被郵局原樣退回之外,沒有一個人給他回信。 孟野說著說著,孤獨的醉意緩緩爬上了臉龐。 我絕望了,沒有人懂我的畫。他怪笑了一聲。 我雖然不懂畫,但我覺得你畫得很好。易顏說,我正要請一個美術老師,你給 我當家教吧。 行啊!孟野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她,慢悠悠地說,你的身體很美!要不, 我給你畫一幅油畫吧。 易顏的臉上發起燒來,因為她敏感地意識到有一對紅紅的眼珠似乎要跳射到自 己突起的胸脯上來。這使她既害怕,又興奮。她故意用誇張的聲調說:我可不想長 一個蛇頭或是獅子身體! 孟野的鼻翼翕動著,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往床上鋪了一條 雪白的床單。 現在嗎?易顏驚恐地問。 對啊,脫衣服吧!孟野背過身去準備畫筆。 易顏的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半天沒有動作。 你怕我強姦你嗎?告訴你,我陽痿!孟野遞給她一把刮顏料的刀。遇到危險, 你可以用這個自衛。 脫就脫,有什麼了不起。易顏冷哼了一聲。就像當初退學一樣,她跟自己賭上 了氣,手上一用力,竟然扯落了一粒扣子。衣物嘩嘩地落了一地,仿佛秋天的葉子。 她光禿禿地立在燈光下,被一股既興奮又羞澀,既舒展又緊張的感覺浸淫著。 不要緊張。孟野說。你的身體很動人。他一邊瞧著她,一邊勾勒著線條。兩人 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壓抑。過了半晌,孟野放慢了手的動作,吹了吹額前垂下的頭 發,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天,一個男人去街上買油彩,從一家花店門口經 過的時候,偶然看見了一張臉。那是一張沒有被污染過的純淨的少女的臉,在陽光 的折射下,泛著聖潔的光澤。他的心在一瞬間被深深地打動了,於是,他走進了花 店。 後來,那個男人發覺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女孩。但是他很害羞,不敢表白,所以 每天借買一朵玫瑰的機會去看看她。易顏說著說著就放開了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你的話其實很多嘛!你哪像個畫家啊,編起故事來倒像個作家。 看起來你什麼都懂啊。孟野的目光在易顏的身體和畫布之間來回流連,表情有 些陰翳。 此時,易顏因為疲憊而開始微微扭動身體了。孟野做了個手勢,很隨意地說了 一句,如果你口渴了,床頭有一聽可樂。 易顏伸出一隻手,拿過了易拉罐。易拉罐開了一個小口,上面插著一根吸管。 她慢慢地吸著飲料,有些飄飄的感覺。琢磨著眼前這個正在專注作畫的男人,易顏 漸漸有些恍惚了。對於今天發生的一切,她一下子還理不清邏輯;就是對於自己的 所言所行,她也糊塗了。今天發生的一切,對她而言就像一首陌生而令人激動的歌。 過了一會兒,易顏感到身體出現了異樣。氣溫好像突然升高了,她悶得喘不過 氣來,情不自禁地張開了合攏的雙腿。一團一團的火焰從毛孔裡跳了出來,在她的 皮膚上燃燒起來。她漸漸地熱得有些難以自持了,身體胡亂地扭動著,嘴裡也發出 了呻吟。那聲音聽起來讓人臉紅,可是她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什麼時候,易顏看見孟野放下了畫筆,溫柔地朝她笑著。他竟然也會笑, 而且笑得那麼讓人怦然心動……突然,他撲到了她的身上……她緊緊地摟住了他,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涼快一點……在一陣令人眩暈的疼痛中,她昏昏沉沉地睡 去了…… 好像沉睡了一千年,易顏終於醒了過來。她的太陽穴上有無數的小針在一下一 下地刺著,似乎要裂開。迷糊了半天,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這是誰的 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自己在哪裡呢?易顏打了一個激靈,時空感的暫時缺失使 她深深陷入了飄忽和茫然之中。 過了一會兒,皮膚上的瘙癢使她漸漸恢復了常態,回到了一度丟失的世界。她 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竟然赤裸著身體。天啦,她的身上纏繞著一條五彩斑斕的蟒蛇。 那個邪惡的東西張開了血盆大嘴,似乎要將她雪白的左乳吞下去。易顏嚇了一跳, 渾身抖出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一把抓過被單,呼地蓋住了身體。燈光似乎在晃動。 易顏瞪大了眼睛,終於想起了一個人。剛才,也許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一切,像破碎 的花瓣,伴隨著身體內部的疼痛,一點一點從她的腦海裡浮現了出來。 兩股熱流從心裡湧出,漸漸模糊了她的雙眼。 易顏這才知道,愛上一個人其實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切就那麼簡單,所有的火 焰只需要半秒鐘就可以點燃。 3 一個星期以後,孟野完成了易顏的畫像。他用的是新寫實的手法,整張畫看上 去就像一幀巨幅寫真照片。那細膩的皮膚充滿了質感,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觸摸那 滑膩的溫熱。 易顏被自己身體的美驚呆了。她是那麼朗潤、鮮豔,就像一片生機勃勃的森林, 每一寸肌膚似乎都在盡情歌唱,情意綿綿,激發起人無限的想像。 她的脖子被一朵妖豔的花代替了,頭似乎是從畫裡盛開出來。 易顏問:這是什麼花? 罌粟。孟野吐了一口煙圈。黑夜中哭泣的罌粟。 畫得太好了。易顏摟住孟野的脖子,在他的眼睛上舔了一口。如果你多畫一些 這樣的畫,一定會有人花高價買去收藏的。 哼,我從沒想過誰會收藏我的畫。孟野冷笑一聲。梵高活著的時候就沒有賣出 過一幅畫。我的畫不是為他們畫的。 現在是市場經濟社會,大家都賣畫。那些美院的學生還仿世界名畫去賺錢呢。 易顏說。市場可以檢驗一個藝術家的水平。 沒有人會買我的畫。孟野搖了搖頭,眼中的光亮和手上的煙頭一起熄滅了。市 場只能檢驗畫匠,不能檢驗孟野。 易顏的心突然一沉,因為她敏感地意識到了自己和孟野的差異。一陣虛脫的漩 流將她卷了進去,使她感到了自己的無力。 我心裡好空虛!孟野說著,攔腰抱起易顏,輕輕地把她放到床上。他一件一件 剝著她的衣服,就像一個貪婪的孩子激動地剝著香甜的粽子。 咱們做愛吧。只有在高潮中,我的心才能踏實。孟野虛弱地對她說。 易顏閉上了眼睛,她不願意看見孟野扭曲的臉。 其實,隨著體驗的深入,易顏對那件激情萬端的事情充滿了矛盾。她的身體仿 佛一片解凍的土地,已經完全舒展開來了,渴盼著粗野而劇烈的耕耘。可是孟野就 像一輛馬力不足的拖拉機,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突然熄了火,讓她欲罷不能。令她 沮喪的還不僅僅是這些。每次完事以後,孟野總要十分認真地問她:你達到高潮了 嗎?假如易顏的答案是肯定的話,他又會問:剛才怎麼沒有聽見你的聲音?假如易 顏否定了,他馬上黑下臉來,試圖進行第二次努力。而這只會使易顏更加難受。 易顏有時想,現代人其實並不比原始人強大多少,他們還是一樣期盼通過最原 始的力量來證明自己。她不敢和孟野討論,兩個相愛的人能否過一種無性生活。但 她相信,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精神的震撼同樣能使她步入高潮,飄向那光芒萬丈的 雲端。 孟野在熟睡中的表情顯得猙獰而痛苦,似乎總在與什麼東西搏鬥著。半夜的時 候,易顏常常被他恐怖的尖叫聲驚醒。醒來的孟野像個孩子,只有把頭拱到她的乳 房間才能重新入睡。 一天深夜,孟野又驚醒了。當時外面正電閃雷鳴,他突然失聲痛哭起來。熱乎 乎的淚水順著易顏的乳溝漫流開去,斷斷續續的訴說也在明明滅滅的電光中四散漂 移。他告訴易顏,他又夢見了繼母。她剝下了他的衣服,撫摩著他身體……她像一 條毒蛇,死死地纏繞著他,幾乎令他窒息…… 易顏的心狂跳起來。在一刹那間,窗外的閃電使她看見了孟野心靈的創傷。她 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既自負,又自卑,為什麼有時溫柔似水,有時又冷酷無比。她 也明白了他的畫為什麼會透射出強烈的恐懼和不安。易顏搖了搖頭,把孟野的頭摟 到懷裡,心中升起了憐憫和柔情。 整整四年,從初三到高三,孟野生活在噩夢中。因為他的父親在外地工作,他 不知道該向誰訴說,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向人訴說。直到考上大學以後,他才獲得解 脫。大學四年,他沒有回過一次家。但他還是無法擺脫那噩夢般的生活…… 孟野訴說著自己的故事,聲音漸漸飄起來,越飄越遠,最後竟然沉入了夢鄉。 易顏卻枯坐如木,徹夜未眠。孟野的故事就像一列高速奔馳的火車,一下子將猝不 及防的她撞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淵裡…… 第二天早上,孟野看見易顏眼圈黑黑的,就問她:我昨晚對你說了些什麼? 易顏說,你什麼也沒說。 如果你聽到了什麼,那也是我編的故事。孟野目光閃爍。 你真的什麼也沒說。 我不信。孟野雪白的牙齒緊緊咬著鮮紅的嘴唇。 我怎樣做你才能相信呢? 是啊,我怎樣才能使我相信你呢?孟野歎了口氣,悵然若失。 一隻蒼蠅嗡嗡地在畫室裡飛來飛去,孟野的眼珠追著它轉動。易顏看著他那副 模樣,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 時間長了,易顏發現孟野性格的封閉。他平常幾乎不和村子裡的人交往。除了 畫畫,他就在畫室裡用他那台破舊的電腦上網。他還在後面的院子裡種了兩畦青菜。 有時在菜園裡鋤草,鋤著鋤著,他會突然扔了鋤頭,捧著頭在那裡自言自語:人不 就是一棵草嗎?鋤掉了草,不等於鋤掉了自己嗎?很多時候,整整一天,他可以不 和易顏說一句話,所有的交流都通過動作來表達。這使易顏覺得自己就像和一個無 法觸摸到的夢生活在一起。 易顏跟孟野學了半年繪畫,感覺的確有了不少長進。有一次,她把一幅畫送到 一家專售名畫仿製品的商店,竟然賣了五百塊錢。她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可笑!那也叫畫嗎?孟野不屑地說。藝術需要天才。易顏,你太聰明了,所以 你不可能成為畫家。 我本來就沒想過當畫家!易顏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心還是被孟野的利箭深深刺 痛了。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一定不會和生活同流合污的。他的命運只能是孤獨和貧 窮。孟野自言自語著。比如寫朦朧詩的顧城,他就是一個純粹的詩人。 顧城不是瘋了嗎?他是詩人嗎?易顏說,他是個殺人犯。 孟野嘲諷地哧了一聲:所以說,你只能賣花,不能成為一個畫家。 一股怒火突然從易顏的鼻孔裡躥了出來。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壓抑著自己, 默默忍受著來自孟野的壓力。可是現在,她突然間只想刺破那裹在自己身上無形的 網,只想用最惡毒的箭射向他。她冷笑著說:你是個畫家,可你他媽窮得連買避孕 套都要我掏錢。 孟野愣住了,臉上浮起猙獰的笑,轉身走進了廚房。 易顏頹然地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鐘,她的耳邊傳來乒的一聲響,震得她差點 跳了起來。她沖進廚房,看見砧板上躺著一截小指。那個曾經像問號一樣優美翹起 的手指,現在變成了一條垂死的蟲子,正在一扭一扭地抽搐。孟野呆呆地望著她, 左手的血滴滴嗒嗒往下淌,在地板上盛開出一朵朵黑色的花…… 事後,易顏完全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把孟野送進醫院的。她只記得孟野走進 手術室以後,她癱倒在了醫院的走廊裡。在一片來蘇藥水的氣味中,她的眼淚流了 出來。 做完手術的孟野一句話也不說,雙眼空茫,仿佛飄在遙遠的天外。 易顏哭著說:親愛的,你不要折磨我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4 因為接指及時,過了一些日子,孟野的小手指逐漸恢復了功能。 他常常把左手伸到畫室的聚光燈下翻來覆去地端詳,就像一個孩子癡迷地把玩 著剛剛到手的新玩具,臉上浮起一層淺淺的迷醉。他自言自語地說,殘缺才是人生 的大美啊! 過了幾天,他以自己的手為模特畫了一幅畫。手掌和四隻手指的肌肉紋理畫得 十分細膩,看上去栩栩如生。那只小指頭齊根斷掉了,參差不齊露出白磣磣的骨頭, 殷紅的血卻盛開在空中,像怒放的玫瑰。和他過去的一貫風格略有不同,這幅畫題 名叫《受傷的藝術》。 易顏驚歎了一聲,心想這樣的畫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的。她說:那麼美 的手,為什麼讓它斷掉呢? 孟野當時正坐在電腦前上網,哧了一聲,沒有理她。 時間長了,易顏也習慣了他的性格。她越來越把他當成了一個有些乖僻的孩子, 這樣的想法更加激發了她內心深處的母性。雖然這種生活有點不合常規,但易顏體 味到了一種快樂。那是一種私密而幸福的顫慄,實在無以用語言表達。 前段時間,為了幫孟野重植手指,易顏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找藉口從母親那 裡要了一千元錢。現在,美院旁邊又開了兩家花店,她的鮮花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乾脆就將小店轉手給了別人。這樣,兩人的日子過得更拮据了。 以前,孟野除了去城裡買些繪畫工具和日常用品外,幾乎不出他的小院。現在 有了易顏,他一個月也難得出一次門。每個雙休日上午,他教的兩個中學生帶著習 作來找他輔導。他很認真地指點他們,但看得出來沒有一點激情。剩下的大部分時 間,他都消磨在畫室裡。心血來潮的時候,他也去拾掇一下菜園或者喂喂雞。畫室 裡有本顧城寫的《英兒》,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書頁都打卷了。他告訴易顏,他十 分羡慕詩人在新西蘭激流島的生活。只有那種生活,才是詩和藝術的生活。 孟野有個習慣,一走進畫室,就要關上厚厚的窗簾,不讓一絲陽光漏進來。有 一次,易顏拉開窗簾,想推開窗戶換換空氣。孟野的臉突然變得煞白,一下子跳過 去,唰地關上了窗簾。 窗戶打開了,他們會逃走的。孟野緊張地說。 他們是誰?易顏驚訝地問。 孟野突然不說話了,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 易顏發現,孟野性格中有許多讓人難以琢磨的東西。即使進入ICQ 聊天室,他 也很少開口說話。在聊天室的眾生喧嘩中,他靜默如垂釣的老叟,只是雙目不錯地 盯著滾動的屏幕,偶爾骨碌一下喉結。易顏常常心生懷疑,他是不是生活在別的世 界上。這個念頭使她感到自己離他很遙遠。 有時,易顏忍不住勸他,你應該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我哪一點不像正常人?什麼樣的人是正常人呢?孟野回答。 你會讓繪畫給毀掉的。易顏歎了口氣,無名的憂愁開始在她的心頭滋長。假如 不是因為命運,易顏相信,平靜的生活應該可以永遠地持續下去的。可是有一天, 她竟然發現自己懷孕了。 當她把化驗單遞給了孟野的時候,她的心情很複雜。兩人已經同居大半年了, 和每個渴望幸福和安寧的女人一樣,她希望得到他的一個承諾。雖然她渴望飄著的 快樂,但她也不拒絕實實在在的擁有。 孟野瞥了一眼單子,說:你想當媽媽? 易顏感到自己身上有些冷,瞪著他不做聲。 為什麼要孩子,我討厭嬰兒。孟野點燃一支煙說。 可你是孩子的父親?!易顏憤怒了,唾沫在燈光下飛舞。 孟野眯著眼睛朝空中噴出一股煙霧,你能證明他是我的嗎? 易顏怔了一怔,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啦,那是他說出來的話!?易 顏的身體在突然間被野獸尖利的牙齒撕得粉碎了,七零八落地向四處飛散。愛情, 自己為她付出了一切,可是最後得到的卻是一枝毒箭啊…… 直到現在,易顏才醒悟,孟野原來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其實他對一切充滿了仇 恨,甚至包括他自己。 易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爆炸:你他媽的是個什麼東西?從來沒有讓我 獲得過高潮,你畫的畫也是一堆狗屎。 你別以為你的話能夠打擊我?你以為你是誰?孟野看也不看她一眼。你以為我 愛你嗎?你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性夥伴而已。畫布上的那些女人,她們都和我玩過。 易顏胡亂抓起一個顏料盒朝孟野擲去。他根本不躲避,黑色的顏料從身體上噴 射開來,滴滴嗒嗒往地上落。 你不是那個純潔的女孩,我終於看清了你,你是個騙子。孟野拉開畫室的門, 做了一個手勢。請你離開!她們都是這樣從這裡離開的! 孟野,你破壞了我的生活,你要付出代價。易顏咆哮著,眼前一片眩暈。 晃動的孟野眼睛直直看著天花板,就像一個局外人。 易顏沖出了小屋,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她像發瘋一般在秋夜的熱風中奔跑。 濃稠的夜色似乎要把她粘住,但她的思緒卻飛快地跳躍著。也許,她和孟野的相遇 只是上帝一個錯誤的安排;也許,孟野的癡情只是不曾存在過的假相;也許,她從 學校的牢籠裡逃出來,又跳進了另一個陷阱。回想起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易顏欲哭 無淚。奔跑的易顏現在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這令人難堪的生活。 5 易顏從一場長長的夢中醒來以後,又墜入了另一場更長的夢裡。她開始發現, 酒才是人類最親密的情人。因為它可以融化你,使你飄飛在星雲輝煌的宇宙中,而 什麼也不去想。和孟野分手以後,她整天泡在酒吧裡,找到了另一種快樂。 她真希望自己長醉不醒。 這天晚上,在蟲蟲酒吧激蕩而粗野的黑人音樂中,易顏看見一個魁梧的男人歪 歪倒倒朝她走來。此刻,她已經飲盡了第三杯威士忌,來來往往的人影在她眼裡全 變得搖搖晃晃起來。易顏想像著自己剛剛喝下的是一個男人的血,金色、透明的血, 令人亢奮、濕潤的液體! 嘿,你喝得太多了!他挨著她坐下,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不容置疑地奪下了 她的杯子。 生活,應該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易顏晃了晃腦袋,勾了他一眼。我比你清 醒。 那你知道我是誰?男人摸了摸刮得鐵青的腮幫,笑了一下。 你是個屠夫。別以為你用了香水,我就聞不出你身上動物屍體的氣味了。易顏 笑嘻嘻地說。 我送你回家吧。陌生男人說著,把易顏扶了起來。易顏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 塊融化的口香糖,緊緊地粘在了他的身上。其實,她並沒有完全醉。她很清醒這個 男人的意圖,但是這並不令她覺得恐懼和擔憂。此時此刻,她只希望自己冰涼的心 能被一個實實在在的溫暖身體緊緊包裹。夜風好冷,她的牙齒得得地抖了起來。 男人把易顏扶進了小車的後座。起初,她還沉浸在一股冒險的興奮中,嘴裡咿 咿呀呀地亂唱著。後來,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很短的夢:一望無 際的原野上,她正在迎風奔跑。孟野的背影就在不遠的前方,可她怎麼也不能到達 他的身邊…… 易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衣躺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裡。那個男人吸著煙, 雙眼正盯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 在孟野的畫室裡發生的一切像破碎的飛絮,現在還在易顏的四周飛來飛去。她 發現自己的內心充滿了虛無,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正拽著她的身體下沉。此時,她只 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墮落。她以一種奇怪的心情渴盼著看見自己的墮落。 你不要做出謙謙君子的虛偽相,你想幹我就來吧!易顏鄙夷地看了那個男人一 眼,掀開了被子,三下五除二扯開了衣服。 男人的臉突然變得蠟黃,手上的煙頭燙得他打了一個哆嗦。 小姐,你醉了!好好睡一覺再說吧。他突然站了起來,給易顏拉上了被子,又 拍了拍她的臉,輕輕掩上臥室的門出去了。 四周沒有一絲聲音,時間似乎突然凝固了。易顏盯著帳子上華美的裝飾,呆呆 地一動也不想動。突然,她呼天搶地地哭了起來。這些天,她一直沒有哭出來。現 在,她放肆地在淚水中洗濯著枯萎的身心,自己為自己感動萬分。忘掉那一切吧! 她揚起一隻豐潤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嬌嫩的皮膚上頓時顯出兩排細密的小坑, 沁出來的鮮血很快注滿了,又溢出來,蔓延開去,就像魔女火紅的髮絲,在雪野上 狂舞…… 當易顏再次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他正在忙忙碌碌地準備早餐。 他對易顏說,我叫蕭偉,是春風屠宰廠的廠長。你很有眼力,一下子看出了我 的身份。 我能不能暫時借住在你這兒?易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突然有些茫然。因為這 個決定似乎沒有接受她的大腦控制,是自己從嘴邊溜出來的。 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和興奮爬上了蕭偉的臉龐。他點點頭說,但願你能喜歡這 兒。 就這樣,易顏蒙著頭在蕭偉家裡睡了三天三夜。她太累了。此刻,她只需要睡 眠。 儘管易顏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叫蕭偉的中年男人是一個隻會給予不要回報的 活雷鋒,但當她瞭解了一切以後,她還是十分震驚。 蕭偉和她的妻子已經離婚多年了。因為她無法忍受他的奇思怪想。蕭偉說,假 如不進入那種情境,我的身體裡一點激情也沒有。 易顏還是第一次發現,一個成功的男人也有他頹唐的一面。 蕭偉說,我其實只是想使我們平庸的生活增添一點想像的詩意而已。 易顏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屠夫的詩意——變態!但她還是和蕭偉做了那事。這 其中當然有好奇心的驅使,更重要的還是別的原因。按照蕭偉的導演,易顏赤裸著 身體穿上了羅馬時代皇后的衣飾,戴上了塑料王冠。而蕭偉自己,則儼然一副愷撒 大帝的裝束,長袍加身,手持手杖。打扮完以後,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睛 裡竟然都閃出熱烈的光來。易顏猛然發現,想像其實比生活本身更危險。 在痙攣的快感中,易顏放聲高叫。她感到時光正在倒流,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個 浸透了血腥詩意的時代。漸漸的,她的眼前又浮現了孟野的那張臉,嫉妒已使它變 形。易顏知道,孟野會聽見這一切的。在飄上雲端的一瞬間,她看見了一把鋒利的 刀正插在那個男人的心窩上。 完事之後,蕭偉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順手遞給了易顏。 易顏呆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一切,跳起來一把將鈔票撕了個粉碎。你以為我是 火車站的野妓呀,就值這麼一點錢? 蕭偉的臉上本來洋溢著征服者的快慰,但那情緒霎時像一杯熱咖啡,被人打翻 了,汁液濺進了他的眼裡,燙得他不由地抖了一下。 易顏說,你要記住,每個人必須為他所得到的一切付出相應的代價。 蕭偉深深低下了頭。他的王袍團在床腳邊,軟塌塌像一堆垃圾。其實,呆在蕭 偉的身邊,易顏獲得了另一種快樂。蕭偉是個善解人意的男人,她小小的虛榮心在 他那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為她買各種首飾和漂亮時裝,帶她出入高級娛樂場所, 像呵護一隻雛鳥一樣愛惜著她。對於蕭偉的一切熱情,她並不拒絕。但她很清醒, 和一個人生活在一起並不意味著自己愛他,身體的快樂同樣也並不意味別的什麼。 她解釋自己這些行為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這種生活的軀殼令她充滿了迷戀。後 來,在蕭偉的幫助下,易顏又在城市中心開了一家花店。在此期間,她去醫院順利 做了人流手術,蕭偉對她照顧得十分殷勤。日子一天一天過著,有時,看著一朵一 朵盛開的鮮花,易顏真希望時間就這樣美好地凝固。閒暇的時候,易顏也上網去找 人聊天。因為她性格活潑,所以人氣特別旺。這讓她又回到了自由而快樂的日子, 像一朵美麗的蒲公英,在空氣中飄啊飄,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有輕盈。 然而,平靜的生活總是顯得短暫。就在易顏已經完全將孟野封凍在記憶中的時 候,她在網上看見了他的尋呼。 孟野說:後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也許,我們應該見最後一面。 6 幾個月不見,易顏對這座曾經熟悉的農家小院充滿了陌生感。屋前的桃樹枯萎 了,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中顫動。 站在院子裡發著愣,易顏聞到了一股嗆人的帆布和塑料燃燒的味道。透過窗戶, 她看見孟野佝僂著背,正坐在燈光昏暗的廚房裡。 扶著門框,易顏才沒有倒下去。她沒有想到,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以後,自己再 次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身體依然會像第一次那樣軟下來。 孟野回過頭來,高凸的眉骨下兩團黑白的東西一輪。就是這個漠然的動作又觸 動了易顏。她十分羞惱,因為她感覺到身體裡的汁液猛然噴射了出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孟野說著,把一張畫卷成一團,往爐子裡塞去。 易顏打了一個激靈,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一步搶上去,從火口裡奪出了那幅 畫。 你發瘋了嗎?!她大叫了一聲,又一把搶過了他腳邊的幾張畫。她看見了,這 幾張全是以她為模特的畫。 天氣太冷了,我把畫燒了取暖。孟野的身體在空曠的大衣裡蠕動。我已經燒了 一整天了。剛才我還在想,你應該來了吧。果然,你就來了。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我本來想把這堆灰燼送給你的。這是我此生最後的一件行 為藝術,題目叫《生與死:情欲的餘燼》。可惜,你使它成了未完成的作品。孟野 不緊不慢地說,人生總會留下許多遺憾。 易顏心疼地說:孟野,你走火入魔了嗎?這些可是你的心血呀! 哧——,孟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然後低著頭,扒拉著愈來愈暗的炭火。 過了好久,他低聲問:你和他,過得好嗎? 易顏默然,又點了點頭。 孟野的眼風掃了一下易顏,尖刻地笑著:在我們這個時代,屠夫比藝術家更有 魅力。 他當然比你有魅力!他能讓我體驗到什麼叫高潮!他能讓我感到實實在在的快 樂!易顏喊出這串話的時候,眼眶濕潤了。其實她並不想為蕭偉辯解什麼,她的分 辯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的反擊。 枯坐了一會兒,易顏起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那些衣物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價值 了,她只整理了一下自己以前的幾幅習作。 孟野一邊咳嗽,一邊絮絮叨叨地告訴易顏,他感到生命熱量正在一點一點往黑 洞洞的宇宙中耗散。 這個冬天太冷,他說,我預感自己最多還有半年的生命。但是在臨死之前,我 還有一個未了的夙願,那就是想去青藏高原,去看看聖潔的雪山和神秘的布達拉宮。 易顏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話不可能對他構成任何影響。她只有 無力地沉默著。 爐子裡的火終於熄滅了,屋子裡越來越冷。 易顏拿出一個裝著五千元錢的信封放在了桌上。 孟野捏了捏信封,說,我的畫是不能用價格來衡量的。你買走的只是你的肖像 權和你過去的一段生活。 易顏看著他蒼白的臉,心中一熱,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裡。 孟野摟著她,嘴巴附在她的耳邊悄聲說,我知道你會送上門來的,我的意思並 不是說你賤。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可是,我真的一點情欲也沒有,不是因為你 的緣故,哎,也許是因為這個冬天。 兩行淚水從易顏的臉上無聲地滑了下來,她多麼希望自己就這樣永遠摟抱著他。 雖然他像一塊鋒利的玻璃,時時會刺傷人,但她仍然欲罷不能。……易顏有許多話 想對他說,可是她口乾舌燥,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孟野推開了她的身體,沉聲說,我送你 走吧。 他和易顏一前一後出了門。易顏最後看了一眼小院,一切是那麼的熟悉,又是 那麼陌生。恍惚之間她有些疑惑:我難道在這個地方存在過嗎?那一段生活真的就 像我所回憶的那樣嗎?她搖了搖頭,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力。 野外的風刮得很烈。易顏覺得自己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在鉛灰的天空下飄來 飄去。 易顏,你越來越像一個漂亮的小婦人,真的很撩人情欲。孟野突然止住了腳步, 長長籲了口氣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走吧。 易顏盯著他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卻逸向了遙遠的天際。 走了很遠很遠,當易顏回頭看時,卻發現孟野正朝她揮手。他瘦瘦的身體看上 去像一株枯萎的植物在風中搖擺。 7 易顏終於成了一隻狂熱的網蟲,每天都要去網上泡幾個小時。因為在內心深處, 她隱隱聽到了一個聲音的召喚。有些事情將會發生,沒有什麼理由,但是心可以感 應到。 果然,孟野每到一個大的城市,總要給她發來一封簡短的郵件或通過ICQ 找她。 雖然他出現的日子就像曇花綻放一般,既沒有規律,又十分短暫,但易顏總能適時 地捕捉到他的影子。易顏用紅筆在地圖上描畫著他走過的路線,想像著可能發生的 故事。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心其實也走在了那條充滿冒險的朝聖之路上。成都、 康定,還有川藏交界處的小鎮巴塘,每一個小圓點都是一個美麗的遐想。 在這段日子裡,易顏的臉上常常浮現出濃濃的紅暈。 蕭偉有一天忍不住和她開玩笑,你是不是和人偷情了? 你吃醋了?易顏反問道。 看到蕭偉故作大度地咧了咧嘴,易顏覺得他真是一個蠢物。他的想像才能,似 乎只在動物的本能上才能激發出火花來。這使易顏深深地失望。 四月初的時候,孟野在一封很長的郵件裡告訴易顏,他已經到了一個叫林芝的 地方,這裡離拉薩只有約四百公里的路程了。易顏的心狂跳起來。 孟野說,我的窗外就是雪山,像一個甜蜜的夢,簡直讓人不忍心去驚擾。 易顏在心裡說,陽光是不是像蝴蝶一樣在群峰上飛舞呢? 孟野說:我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變得冰涼。高原反應使我精疲力竭。我看見了 死亡的微笑,他披著黑色的斗篷,正在我的額頭上跳舞。 這不應該是你的結局。易顏的手濡濕了鼠標。 孟野說:你恨我吧,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給你 講過一個故事,當時被你打斷了。我現在把故事的真實結尾告訴你。那個男孩第一 次在花店裡看見你的時候,並沒有想過要破壞你。因為他覺得你太聖潔了,他站在 你的面前自卑得抬不起頭來。他買了八枝玫瑰,可是沒有勇氣送給你。後來,你到 了他的畫室,讚揚他的畫,他在恍惚間覺得你簡直成了女神。但是,因為一個偶然 的事件,你刺傷了他。你還記得買啤酒的事吧,你那倨傲、施捨的神情,讓他突然 覺得你和其他的女人其實沒有差別。你也是一個俗物,所以,他決定報復你。在你 喝的可口可樂裡,他悄悄放上了一種讓人難以自持的藥物。你是一個平常的女人, 你無法逃脫自己的命運……再見。 電腦突然死了機。易顏呆呆盯著屏幕,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想起了那深入骨 髓的痛楚和快樂意……《行為藝術:No.0》。這是郵件的名字嗎?……易顏的思維 似乎也停頓了,只覺得身體很空很空,像一隻被抽掉了插花的花瓶。 大概在四月底的時候,孟野像一隻迷航的飛機,徹底從網絡上消失了。易顏不 知道,他是墜毀在了某個山腳下,還是飛去了另外的國度。但她無比痛苦地發現, 自己心裡纏滿了牽掛。她開始思考一個問題,自己迷戀的到底是什麼?在一個深夜, 她突然悟到,自己愛的其實並不完全是那個人。那個叫易顏的女孩癡迷的不過是她 不能實現的生活和另一個自己而已。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她對蕭偉說:我得走了。 蕭偉吃了一驚,我難道對你不好嗎? 根本就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易顏苦笑了一下。你難道不明白,我只是你的幻 想嗎?你愛的並不是我,你愛的只不過是能夠滿足你的隱秘欲望的工具而已,譬如 街頭的妓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為你提供的性服務已經還清了我借你的錢。易顏說,我該自由了。 你嫁給我吧。蕭偉的眼裡露出熱切的光。我真的愛你。 易顏說:結婚對一個女人而言,就是把她的身體和欲望一次性批發給了一個男 人。那對我來說是無法容忍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一個人是不可能真正進入另一個人的夢想的。易顏看 清了這一點,也就知道了自己和蕭偉之間只有無望的結局。但她已經沒有興致對那 個男人點透了。分手那天夜晚,易顏全身心的投入了蕭偉導演的戲劇中。在內心深 處,她對眼前這個肌肉壯碩、雄性十足的男人充滿了深深的憐憫。她發現,自己其 實也十分著迷這讓人瘋狂的戲劇…… 離開蕭偉以後,易顏還是在美院的後門邊重新租了一爿花店。 冬去春又來,她日日坐在花叢中打理著花朵。有時,恍然間她覺得自己也變成 了一朵美麗的花。微風起時,門上的風鈴發出叮叮冬冬的音樂,五彩斑斕的蝴蝶翩 翩飛舞,她總會忍不住抬起頭去張望。但是眼裡只有空茫。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 夜又一夜,易顏總是夢見一張熟悉而冷漠的臉。那張臉有時長在蟒蛇身上,有時長 在獅子身上,有時又長在骷髏上,呵呵笑著朝她撲來,使她總是在噩夢中驚出一身 冷汗。 有一天,她搬出了自己從孟野的畫室裡帶回的畫,一張一張細細地觀看、摩挲。 然後,在屋外的一塊空地上,她朝著西方點燃了一堆火。當畫布被火焰吞噬的時候, 一綹一綹黑色的精靈在夜色中跳起了狂亂的舞蹈。她知道,那雙眼睛能夠看見這一 切的。從此,易顏夜夜睡得十分安詳。她不再有夢。 任何幻想對於生活都是致命的毒藥。易顏告訴自己,必須忘掉過去,讓生活從 頭開始。 8 夏日的一個傍晚,易顏打開電腦連上了網絡。她本意是想去看看目前的花市信 息,但電子郵箱提示有一封未閱讀的郵件。 伴隨著悅耳的《HAPPY BIRTHDAY TO YOU 》的音樂,易顏看到了一枚玫瑰編織 的心形花環。這張俗不可耐但又十分刺眼的電子賀卡使易顏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 的生日。她數了數玫瑰,一共有九枝,枝枝鮮豔如嬰兒的臉。在一刹那間,易顏想 起了孟野。他回來了?她的心一陣狂跳,手忙腳亂地去查看寫信日期,日期卻是八 個月以前的。她失望地喘了口氣。那天,她收到過他的一封長長的郵件。這封信也 是在那天設定的,電腦在今天自動發送給了她。 一枝紅玫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暮靄中響起。但是亂飛的蝴蝶叢中,卻不再有 熟悉的臉。記憶像陽光下的雪崩,閃爍著銀色的光芒呼嘯而來,幾乎將易顏淹沒。 沉沉暮靄中,美麗的女孩淚如雨下。她終於明白,為了一個夢想,她如同一朵玫瑰, 已經把最美麗的綻放留在了一個偶然的深夜……從此,她不會再擁有那一切。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