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那是誰的淚水 聖橋 在苦情面前,女人的心永遠都是軟的。 一 流花路是X 市邊107 國道滋生出來的一條公路,好像海邊的一個港灣。路邊停 著過往的大大小小的車輛。兩邊中低檔小酒店林立,另有美容廳、美髮屋、洗腳屋、 咖啡屋、洗頭室等雜加其中。各種門面在裝潢上極盡招搖誘惑之能事,聲光電織成 一片繁華溫柔地。街上惡濁的空氣令人想嘔,不時有醉人橫臥路邊,吐得狼藉一片。 玻璃後面喝酒、唱歌、男人的浪笑、女人的嗲叫等喧鬧聲直擊耳鼓。我正走著,忽 然被人拉住了胳膊,一個描眉塗紅露腿亮背的小姐扭勸著:「先生,請我喝杯咖啡 好不好呀?」她說著話,身子就湊上來,濃濃的脂粉氣撲進鼻子,令人作嘔。我用 力掙脫,三步並作兩步逃到一條黑黑的小巷中。我掏出煙,打著火,想穩定一下情 緒,剛要點時,突然從側面響起一個聲音:「同志,給我一支煙吧。」我心裡一炸, 幾乎跳起來,同時借著打火機的亮光,看到一個蒼老、膽怯、雙眼浮腫的臉。我不 由得後退一步,再次打著打火機。那張臉擠出一團笑來:「沒有嚇著你吧,同志? 對不起啊。」他說話的口氣非常虔誠、小心翼翼。我向下望去,看到地上有一片破 麻袋和兩塊磚頭。我穩下心來,他不是歹徒或者神經病,看樣子是一個流浪漢。我 給了他一支煙,又打著火伸上去,他趕緊湊上前吸一口,又趕緊吐出來,後退半步, 哈哈腰又低低頭:「看看,看看,讓你給我點煙,讓你給我點煙,真是的……」他 一臉感激和誠惶誠恐,「謝謝你了,同志,謝謝你了,你是個好人哪!」他迭聲地 說著,又讓開身,「同志,你坐下歇會兒吧。」他蹲下身拍打著麻袋片,又站在一 邊等我坐下。我沒有坐,我說:「你為什麼在這兒睡?你回不了家了嗎?」他貪婪 地吸著煙:「不,不是,我不是壞人,我是出來找人。」「是孩子走失了?」我問。 「嘿嘿……」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想了想,忽然又湊近我,「同志,我想……我想 真不好意思開口呢,我想再求你一件事,你……你跟我一塊去,幫我要點吃的吧? 我一天沒有吃飯了。」我愣了一下:「不用去要,我掏錢給你買。」「不,不,不 要花錢,飯店裡的剩飯讓我吃飽就行了。」他望著我,「不怕同志你笑話,我這個 樣子,一進飯店,就被趕出來,剩飯也不給吃。」我想了想,就領著他出了巷子口, 左拐就要進入一家小飯店時,他卻拉住了我:「同志,咱們去那個飯店。」他指著 對面的一座二層小樓。我很疑惑,但還是走了過去。他本來在我前面走著了,但在 接近這家「悅人飯店」門口時,他卻躲向我身後了。 飯店內的生意看起來不太好,裡面沒有食客,三個小姐在唱著卡拉OK. 我走進 去,三個小姐立即扔下話筒迎上來。我說我要吃飯。她們馬上拿過菜譜來。我扭頭 喊他時,才發現他沒有進來。「喂,你進來呀。」我走過去,拽他進來。他似乎有 些不好意思,拘束地跨進門來,瞥一眼對面的三個小姐,畏縮地低下頭。一個很豐 滿的小姐哼了一聲,將菜譜摔在桌子上。他打了個顫抖。這個小姐冷言:「怪不得 我的生意不旺呢,原來你這個喪門星還沒有走!」他像一個乞丐似的站著,怯生生 望著另外兩位小姐,不敢吭聲。「你滾一邊去,別髒了這位客人!」很豐滿的小姐 又訓了一句。他仍站著不動。另一個小姐走過來:「吳貴,你沒有聽見大姐的話嗎?」 吳貴戰戰兢兢地向後退了兩步。 「讓你出去!」很豐滿的小姐又喝斥道。 吳貴求助地望著我。 這位豐滿的小姐五官端正,但面頰上抹了厚厚的一層化妝品,眉毛拔得細細的, 嘴唇鮮紅,眼圈青黑。 「他是我的朋友。」我說,「我請他吃飯。」 「朋友?」她冷笑著,「他能交上你這樣的朋友?他家的祖墳上還沒有冒出這 股煙呢。」 她跟我說著話,眼睛卻剜著他。 我拿過菜譜,又扔下:「一份燉排,一斤餃子。」 兩個小姐向裡走去,剩下這個豐滿的小姐仍一臉譏笑:「你不是還愛喝酒嗎? 讓這位先生再給你買一瓶酒嘛。」 她抽出一支煙點著,吐出一個個圓圈。 吳貴顯得蒼白無力。他似乎想看一眼對方,但抬不起頭來。 「可心,」他含混不清地說,「我在這兒等了一個星期了,你……」 「吳貴,」她大聲打斷他,「你真是個烏龜!你再等十個星期也是白等。咱倆 現在沒有任何關係,你要想挨我,就拿錢來,我是小姐,有錢我就幹。」 「再要瓶酒吧?」我覺得他很可憐。 「不,不,同志,」他直晃手,「我不喝酒。」 「你撒謊,你最多一次喝過一斤。」她一下子戳穿了他。 他頓時顯得無地自容,雙手也有些抖動。他忽然走過來,坐在我的旁邊,拿過 我放在桌子上的煙,抽出一支點著,狠命地吸起來。 現在我看得明白起來,這個吳貴以前跟這位可心小姐有過交往,情誼深長,但 現在卻身無分文,而這個小姐卻是個見錢眼開的貨色。 我有點忍無可忍了:「小姐,吳貴現在是我的朋友,他沒有找你要服務。」 她卻不顧一切地仍對他奚落譏刺著:「他不配交你這樣的高貴的朋友,他是個 扶不上牆的死狗,他活在世上真是多餘,要啥沒有啥,沒門路沒地位沒錢,還想賴 在這個花花世界不走,美得!」 吳貴有點架不住,畏畏縮縮地囁嚅著:「我不喜歡這花花世界,我只是想來看 看你。」 「呸!」可心小姐甩了一下頭,「誰稀罕你來看我?你拿大轎抬我去了,還是 你開著小車來了?你拿什麼來看我?你憑什麼看我?你那一副窮酸樣還配說這話? 要不是看著這位客人的面子,我早讓人把你打出去了!」 可心小姐說著把胳膊搶向後面。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在通往里間的門口處, 站著兩個虎背熊腰的打手模樣的人。 吳貴汗水涔涔了:「可心,我……」 「想要我,拿一百塊錢,我就跟你走。你有嗎?」她故作嬌媚。 吳貴抓起袖頭抹一下臉:「可心,你……」 「別再囉嗦了,」她忽然一變臉,「騙吃了人家的蹭飯就滾!」她喝斥一聲後, 就扭身拿過茶壺倒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 吳貴低下了頭,再也不說什麼了。 這時兩個小姐端上了飯菜。吳貴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巨大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但他沒有去拿筷子。我對兩個小姐說:「打包,我們帶走。」 可心小姐瞥他一眼,又從鼻子裡哼一聲。 我提起飯菜站起身,吳貴搶先一步拉開了門。可心小姐追過來:「吳貴,你要 是個男人,就不要吃人家的東西!」 吳貴沒有吭聲,只把頭更加深深地低下去。 「你太不要自尊了,讓一個小姐這樣辱駡!你在她手裡有短處嗎?」出了門後, 我對吳貴說。 「嘿嘿嘿,同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從我手裡接過飯菜提著,十分 謙卑地說。 「你以前有錢時嫖過她?」我直直地說,心裡便有些瞧不起。 「沒有沒有,我怎麼能幹那種豬狗不如的事呢?再說了,我怎麼……我不用… …我用不著嫖她。嘿嘿嘿……」 來到馬路邊,他幾步搶到前面,揮手對過往的汽車示意慢行,然後哈下腰,讓 我先過去。 「既然沒有做什麼對不住她的事,就該挺起腰杆嘛!」跨過馬路,走進巷子口 時,我仍有些不平。 「你不知道,我說了,你會笑話我的,可……」他站住了,聲音小下去,「她 ……她是我的……我的老婆。」 「……?」我驚異地張大了口。 「你別笑話我,其實……唉,一句話也說不清,我先吃飯了。」他蹲在地上, 解開塑料袋,伸手抓著飯菜,吧咂吧咂地吃起來。 我站在那裡,良久反應不過來。我慢慢地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像一隻餓狗一 樣吞咽著。 他風捲殘雲般地吃完,舔淨了塑料袋上的殘羹,又吮吸了手指上的油漬,才對 我訕訕一笑:「嘿嘿嘿,我好幾天沒有吃飽飯了,你別笑話,嘿嘿嘿……呃—」 他忽然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臉上露出一片愜意的神情。 「咱們去住旅館吧。」我遞過去一支煙。 「不用不用,」他連忙搖手,「我習慣睡這兒了,其實,你別笑話,我覺得睡 在這兒,跟和她睡在一起沒有什麼差別。再說了,現在天氣熱了,又何必浪費錢呢。」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 「不,不,」他仍堅拒著,「說實話,住進旅館我倒睡不著了,我只要有兩支 煙,就……」 我把剩下的煙掏出來給了他,他又連聲道謝。 「你老婆為什麼要……你怎麼能讓你老婆出來幹這個呢?」我問。 「還不是為了過得舒心點,」他吐口煙,聲音幽遠下去,「農村這會兒不好混 呀,」他頓了頓,「可俺們在城裡沒有親戚,沒有門路,去哪裡找工作?她最開始 撿破爛,可受地痞流氓的欺負,好不容易賣個錢,都被他們要去了。」 「她好像挺恨你的?」我試探著說。 「她心裡難受,我知道,但我不怪她,誰讓我沒有出息呢?唉!她出來三年了, 孩子都忘了當娘的模樣。孩子總是問我,找我要娘……」 「你是來叫她回家?」 他點點頭:「可不。可她就是不讓我提家裡的事,見了我就訓,可我知道,她 心裡怕聽家裡的事,她心裡很空,怕聽到後自己塌了架,回到家沒有法過呀。其實 我也不想叫她回家,只是想看看她,跟她說說心裡話。你說,我不跟她說,跟誰說? 我是她的男人啊。三年我來過三次,每次都是這樣,心裡的話說不出。這次有你作 伴,我想我能給她說出心裡話。」他有些巴結地望著我,「你別笑話我。給她說出 心裡話,我心裡好受了,她心裡也會好受些,我要是真的啥也不說甩身走了,她一 定會偷偷地哭的,她其實也惦掛著家裡的事,她的娘病在床上呢。我知道她。她其 實是個挺和善的人,四鄰五舍的都知道。」 「我認為,回到農村,也是能掙錢的,只要靠付出勞動。」 「你說的在道理。可……我不行,我不是懶,嘿嘿……」他瞅著我,「你別笑 話我,我……我是個上門女婿,矮人三分呢。」 我有些意外:「你是入贅她家的?」 「可不,我生在深山裡,窮,弟兄們多;她家就她一根獨苗,爹娘就憋著勁兒 要招個上門女婿。她的兩個叔叔是不願意的。她村人多地少,我進了村,他們都拿 我當日本鬼子看呢,」吳貴說到這,吐口煙,嘿嘿地笑了兩聲,「我成了她叔伯弟 兄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了,村裡人也就拿我當外人了,我的老婆你剛才見了,論人才, 在村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年青人都喜歡她呢,我娶了她,他們心裡氣不平呢。從四 年前臘月裡結婚起,我就沒有好受過,鬧新房把我老婆壓得沒有了氣,八個人壓她 ;到了半夜,有人往火膛裡扔了一把辣椒,往被窩裡塞了一把鬼葛針,你說,那新 婚夜還能好過嗎?老丈人是個老實人,脾氣倔,一氣之下,大病一場,半年不到, 過世了;丈母娘呢,也氣得病在床上。這往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反是鄉里派下 來的難辦的事,村裡就讓我當榜樣。村裡人不交提留金,公社開著摩托來抓人,村 支書說我是抗交的頭兒,讓派出所把我逮了走,我老婆在派出所裡哭,所長對她動 手動腳,還想打她的壞主意。我老婆沒有法兒,賣了一頭正上膘的半大豬,交了錢, 才算把我放了回來。鄉里讓村裡砍果樹修公路,村裡人不幹,村長串通鄉里又拿我 開刀,關了我兩天,我流著淚帶頭砍了蘋果樹。村裡人能不罵我嗎?誰見了都唾我。 我成了榜樣,喇叭裡白天黑夜裡表揚我,村裡人恨我呀,我們家的雞讓人毒死了, 種的菜讓人踩得亂七八糟。我和我老婆抱著頭哭啊。等我老婆生了孩子,村裡又拿 她開刀,讓她帶頭做絕育手術。我老婆掙不脫,就被抓到了拖拉機上,我躺在車前 面攔車,那些人把我抬起來扔進了水溝裡。我跟到鄉醫院,在外面跺著腳喊著罵著, 我老婆就跳下手術臺,光著屁股跑進了玉米地。要知道支書的老婆生了三個孩子, 還不做手術,俺才生了一個!我老婆跑了,我就一個人拉扯著孩子伺候著病人,那 日子過得……」吳貴又續上一支煙,「……她要跟我離婚呢,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 ……」 吳貴不再說話了,只是將煙上的火頭抽得一閃一閃的,像黑暗裡一顆不死的心。 我也一支接一支抽煙。 「同志,你回去休息吧,」過了良久,他說,「我出來時看了牆上的鐘,那會 兒就十點半了,這會兒恐怕快十二點了。嘿嘿,我的事說說也就算了,要說我老婆 對我是真好,每天讓我吃個荷包蛋……嘿嘿,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站起身:「明晚我還來請你去吃飯。」 「我老婆也是個要強的人兒,那時候我們兩個起早貪黑地幹活,憋著勁要過出 個人樣來……」他在我身後說。 我走了段路,想了想,又轉身走到「悅人飯店」前。我透過玻璃,看到可心小 姐落寞地坐在一邊。那兩個小姐仍在那裡一遍一遍地學唱著:別問我是誰,別問我 是誰…… 二 我沒有想到第二夜可心小姐所說的與吳貴所說的正好相反。她說從開始結婚起, 就瞧不起他,原來她有自己的男友,只是父母活活拆散了他們。 「不是給了你離婚證了嗎?我每個月給你錢,算雇你照顧我媽的,我給你的錢 已足夠你再娶一個老婆了。我早就告訴你了,咱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你還腆著臉 找!」 「嘿嘿,我知道那是假的,電視裡說,大學畢業證還有假的呢。」吳貴很拘謹 地搓著手,「再說,我怎麼能再結婚呢?」 「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告訴你,我以前的情人也在城裡,我掙了錢,就跟他租 房子住,我們夫妻一樣住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說氣話,我知道。」吳貴咕噥著,「你不是那種人。你的脾氣我 知道,你一著急,不管三不顧四的,我知道。」 「我現在見了你就想嘔,你別再自作多情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以前不是, 我是怕我媽生氣,我後悔我以前不是,要不也落不到今天這種地步,早就跟人私奔 了!」 「你說的不是真的,嘿嘿……」吳貴仍舊不慍不火地說著,「以前你在家的時 候,憋著勁想過好日子,你要是有外心,就不會那樣了,嘿嘿嘿……」 「我那是礙著我媽的面子給你個好臉,你有啥?連點血性都沒有,三腳踹不出 個屁來!」 「嘿嘿嘿,小不忍則亂大謀,電視上說的,我又不是本村的,得夾著尾巴做人 啊。」 「狗屁!村裡人欺負你,你能忍;可別的男人來我身上佔便宜,你也裝聾作啞, 你還像個男人嗎?呸!」 「母狗不撅腚,公狗就上不了身,我知道你不是個壞女人,你心裡有我,我何 必要找醋吃呢?嘿嘿嘿……」 可心小姐還要惡狠狠地說話時,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刹車聲,隨著重重的 腳步聲,闖進三個警察,話也不說,直奔後面。可心小姐嚇得躲在一邊,另外兩個 輕聲哼歌的小姐也有些變色。她們咕噥著,說肯定是對門的美容廳使的壞,昨天她 們的老闆跟對門的小老闆在一起喝酒,打了一架。我看看吳貴,卻找不到他,原來 他蹲在牆角處的一張桌子後面了。我剛要喊他,警察們又出來了,臨出門時警告老 板不得搞色情服務。 跟在後面的胖老闆對著警察的背影罵了一句。 可心小姐走上前,有點諂媚地說:「老闆,肯定有人給咱們眼裡種蒺藜。」 老闆哼一聲:你們該幹啥還幹啥! 對身後的兩個打手招一下手,又走向裡面。 吳貴惴惴不安地冒了出來。可心小姐沒好氣道:「你還不趕緊滾,吃過飯半天 了,還在這裡幹啥?」 吳貴囁嚅著,一臉窘迫,但又磨蹭到我身邊坐下:「可心,你在這裡一天到晚 提心吊膽的,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我回去幹啥?跟著你在家裡窩囊死!」 「前幾天孩子病了,又輪到咱們澆地,我把水改進地裡,回家背著孩子打針, 等回到地裡一看,地裡沒有一星水,半路上水讓別人給截走了……」 「哼!」 「偷就偷吧,反正這會兒糧食也不值錢,只是……只是……你往村裡寄了錢, 有人眼紅,去借錢,我不借給,他們半夜就往家裡扔石頭。你說我能借給他們吧, 借給他們就是肉包子打狗。可他們真是賴呀……」 「那你為啥不拿著鐵鍬跟他們拚!他們耍光棍,你就跟他們來個不要命,」可 心小姐雙眼噴出了火,「你笨蛋!」 「孩子小,你媽還病在床上……」吳貴沒有再說下去,雙眼虛虛地盯著桌上喝 剩的半瓶酒。 這當兒,門外又響起一聲尖利的刹車。門開處進來一個蟈蟈似的大肚子男人。 可心小姐迎上前,嗲聲道:「錢老闆,你好幾天沒有來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錢老闆滿身酒氣,旁若無人地上前摟住可心小姐,淫笑著摸摸她的臉:「我好 幾天沒有來了,今天才有了空,好好地伺候伺候我。噫,你的臉蛋好像嫩了,啊, 哈哈哈……」 可心小姐摟住他的肩膀,扭扭腰:「討厭!」 二人一胖一瘦一高一低地向裡面走去。 我看到吳貴的臉漲了起來,雙眼直楞楞的。他伸手抓住酒瓶子,但隨之手又松 開了。我站起身,拿起這半瓶酒,拉住了他:「咱們走吧。」 吳貴在我的架持下,身體僵硬,邁步也機械,仿佛醉了似的。我們一路無話地 穿過馬路,進入到黑暗的巷子口處。我看到吳貴雙眼發出狼一樣的綠光,但只是一 瞬,又暗淡了下去。他忽然一把從我手中奪過酒瓶子,塞進嘴裡,咕咚咚地灌下去。 我伸手奪下來:「吳貴,你這是幹什麼,你不能糟踏自己!」 吳貴忽然抱頭蹲身,痛苦地哭了。 我也慢慢蹲下來,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要著急。我能看出來,你老婆是故意氣你,她心裡還是有你的,她本質上 是個好人。剛才她已經被你的話打動了。」 吳貴沒有應話,頭還埋在膝蓋上,邊哭邊用手捶著自己的頭。 起風了。 風從大街上亂亂地掠過,刮起的塵土和塑料袋在燈光中上上下下地飄揚,歌聲 和喧鬧聲仿佛溺水的人,忽高忽低。有紙從腳邊瑟瑟地起來,一點點地飛向巷子口, 然後被風的大隊卷了走。 三 次日晚上一見面,吳貴好像忘記了昨天的一切。他指指隔壁,神秘地湊我跟前 :昨夜我聽見有人砸這家美容廳了,玻璃碴子亂飛,肯定是「悅人酒店」的老闆派 人幹呵,那陣勢!嚇得我不敢動。 我看到地上的酒瓶已經空了。 我們走進酒店,又要了菜和酒。但可心沒有在。吳貴不時地瞅著通道,直到我 們快吃完時,可心才懶洋洋地從裡面走出,臉上睡意猶餘。她白我們一眼,坐在一 邊,百無聊賴地聽著另兩個小姐學唱著《別問我是誰》。我看到吳貴很拘謹地抿著 酒,似乎不敢上前。我對他說:大膽點,反正明天就要離開了。 吳貴連喝了三杯酒,然後壯著膽坐在可心的對面。 「明早我就走了,可心。」他說。 「你早該走。」可心愛搭不理,雙眼仍在電視上。 「我在家裡不好受,你在這裡也不好受,你多保重吧,身體要緊。」吳貴怯怯 地瞅著她,乾咽一口,「其實,我來的時候,咱媽……你知道,現在是春天了,咱 家門前水坑邊的桃樹林開了花,遠遠看,像太陽落時的雲彩。裡面的鳥兒多得很, 咱媽說,要是你在家,每天都會去桃樹林轉轉,說你從小就喜歡在裡面玩……」 可心看了他一眼,但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暖起來。 「咱家村北的油菜花也開了,遍地都染成了黃色,像緞子一樣;村裡的老孬在 油菜地邊蓋了溫室,裡面種了菜,新鮮得很呢,新鮮得很哪,四鄰五村都跑去看, 老孬發了一筆好財……」 吳貴似乎從可心的神態變化中受到了鼓勵,他接著說下去: 「大會場兩邊的房子拆了,從牆裡挖出一盒子銀錢,當時我也在場,金光閃閃 的,扎眼得很哪。那房子聽說是從前一家地主的宅子,清明節人家的兒孫回家燒紙, 聽說了這件事,就跟村裡打起了官司,想要討回那盒銀錢呢。」 可心又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開了口。 「那房子是村裡最富的一家地主的,院套院,院中還有花園。花園裡有口井, 後來地主的大小姐不知為啥跳了下去。小時候,我常聽爺爺說起過。」 吳貴趕緊點點頭:「我也聽村裡人說了,後來地主的兒子被鬥死了,對吧?」 「我跟他的孫女是同學,春天裡,總作著伴去剜野菜。」可心的雙眼空空地望 著電視,幽幽地說。 「我知道,咱媽說起過,」吳貴瞅瞅妻子,「前幾天,家裡的榆樹出榆錢了, 咱媽讓我上樹摘了一筐,蒸了一籠屜苦樂(lei ),咱媽說你小時候愛吃,說你從 小就過苦日子……咱們一吃飯就要念叨你呢。」 「在城裡吃不上榆錢苦樂,」可心似乎在很遠的地方,臉上一片明靜,「就連 真正的玉米麵也吃不上,城裡的食品沒有真正的糧食做的。」 「咱家門口的槐樹開了花,香味濃得引了一樹蜜蜂,白天太陽好的時候,咱媽 就讓我把她扶出去,坐在樹下,她還要把那把小椅子搬出來放在她身邊,她說你以 前沒有事的時候,常常坐在她身邊織毛衣,她說那件毛衣你沒有織好,她還保存在 箱子裡呢……」 可心扭過頭,雙眼定定地瞅著吳貴。 「沒有風的時候,她一直要坐到天傍黑,就在槐樹下坐著,房檐下住的燕子在 她身邊來回飛。我叫她回去,她不回,她說坐在那裡,能看見村邊那條大路,等你 回來的時候,她就遠遠地看見你……」 可心的眼中有什麼東西閃起光來。 吳貴頓了頓,從懷裡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包:「這是你種的指甲桃,它們今 年開得又大又紅又肥,擺在窗臺上,就像兩盆火。咱媽每天天黑就讓我搬進屋裡, 天明又讓我搬出來,隔三天澆一次水。咱媽特意讓我帶了一包。我在懷裡揣了好幾 天了。」 可心不由地站起身,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她低頭看著看著,忽然將 紙包捂在臉上,嚶嚶地哭了。 吳貴望著妻子,低下了頭,想掏煙,兜裡卻沒有,就幹幹地坐著。 「我跟你回家!」可心驀地抬起淚漣漣的臉,對著吳貴說。 吳貴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就急忙搖手:「不,別回去,還是待在城裡,還 是待在城裡。」 「我知道我媽總是惦記著我,我總是夢見她……」可心哽咽著。 「咱們常常嘮叨你,可,有我呢!」 「村裡人欺負你擠兌你,尤其是叔伯弟兄們暗裡忤作你,除了我,連個幫你說 話的人都沒有……」 「我沒事兒。他們吃不了我!打我犯法,罵我幾句,我就當沒有聽見,讓大風 刮走好了。」 可心坐下來,仍抽泣不止。 「我知道你心裡放不下,我知道。可,不能回去。」 「嗚嗚嗚……」 「混出個人樣來!」吳貴說,「咱鄰村就有個女的,在外面幹了幾年,開著小 車回家了,又蓋房子又開飯店,還捐款建校、修橋呢,鄉里人敬她,選她當了人大 代表,上了電視。」 可心低下了頭:「吳貴我……我對不住你。」 「咱們的命不好,你是個好人,我知道。咱們這輩子就是受罪來的,我啥時候 也不會嫌怠你,我知道你的心裡苦……」 「吳貴,我沒有在城裡養男的,更沒有給他租房子。我掙的錢都存在銀行裡。」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我本想讓你涼了心,我就在外面瞎混日子,可……」 「可心可不要這樣說,咱們還年輕,咋能自己不把自己當人呢?要好好地活下 去呀,甭管什麼事,忍一忍就會過去的。」 「吳貴你入贅到俺家,受了不少氣。」 「雞還欺生呢,何況是人。我想得透這道理,我想得透。」 「吳貴我對不住你。」可心掏出手絹擦著,哽咽著。 「是我對不住你呀,我一個大男人撐不起這個家,我……」吳貴的聲音低下去, 頭也低下去。 「一天到晚在這裡……我……我有時候真想去死!」 可心又趴在桌子上,嗚咽起來。 吳貴的喉頭滾動著,但終於咽了下去: 「可別胡想。村裡人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城裡人又不知道你是誰。別哭了, 啊,別哭了。」 吳貴走過去,拉拉妻子的肩。 可心忽然摟住丈夫,把頭埋在他胸前,放聲痛哭。 吳貴鼻翼翕動,眼眶發紅,淚光閃現,慢慢地把雙手放在了妻子的肩頭。 我走出來。 外面依然繁華似夢。 我抬起頭,下弦月發出柔和的清光;清光照不到地上,這四周刺眼的明亮的華 燈隔斷了一切。 那兩個小姐的唱歌聲從門隙間擠出來: 別問我是誰請和我面對 我是你眼角流下的淚 我和你沒有什麼不同 但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我感覺臉上涼涼的,那是誰的淚水?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