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空中飄舞的少女 金帆 十八歲的少女馬蘭,在月圓星稀的夜裡,完成了人生最後一次對夜景的觀賞之 後,從容不迫地從白塔河堤上縱身一躍,凝固出一個空中飄舞的少女。 鄉下少女馬蘭依舊清晰地記得那條通往白塔河的坎坷小路,多少年來它像一束 幽暗而撲朔迷離的光亮在鄉下少女馬蘭的記憶裡閃爍不定。她記得那是一個遙遠而 模糊的十月,準確點說應該是1988年10月的某一個月色朦朧星光依稀的夜晚,一個 鄉村女孩開始對黑夜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馬蘭看到自己像個受驚的玉兔睜 大恐懼的眼睛,臉色在昏暗的黃昏已模糊不清,她看到一個鄉村女人在幽靜的白塔 河徘徊不定,哭泣的聲音從蕩漾的水面上瑟瑟滑過,使馬蘭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顫抖 不止。 現在馬蘭能夠意識到當初自己恐懼的原由,就是女人像秋天裡的燕子毫無顧忌 地縱身躍進河中心,那亮亮的月光就如此迅速地被殘酷擊碎,那哭泣的聲音陡然從 馬蘭緊繃的弦上滑斷凝固成永恆,這種灰暗的畫面烙進馬蘭的心扉一直伴隨她進入 18歲,直到18歲的馬蘭也以同樣的方式完成了她騷亂而動盪的生命音符,那種凝固 的永恆才演變成另一個任人猜想與演說的故事。 很久以後,少女馬蘭晃然意識到童年的自己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並無止 境地折磨她。 妖妖姐在白塔河裡洗澡哩!馬蘭說。 當時馬蘭只是在晚飯桌上輕描淡寫般地說上一句,母親就在她寡瘦的屁股上捏 了一把,她的言語陡然嘎止。馬蘭的話在大人心目中只是孩童無聊無趣的兒戲之言。 你不是發燒說胡話吧,拐子哥嘴裡的飯噴了出來,這十月天啷咯能洗澡? 你們不信就拉倒,我懶得說。馬蘭瞪拐子哥一眼,複埋頭吃飯。最後又低咕一 句,你們啷咯就不相信麼?父親極不耐煩地把筷子戳在馬蘭鼻樑上,你再胡說我捏 死你!那一年父親還沒去世,正是父親的本命年。 馬蘭瞪大受驚的眼睛,那種亮光在臨近黑夜的空間裡閃回了一下。 可能是第三天或者更悠遠的時間裡,馬蘭跟在村裡幾個孩童後面奔跑著,腳下 是鬆軟的泥土和迎風起舞的野草,那時候陽光像是溫和的顏色塗沫在他們身上,他 們像不安分的野狗蹦蹦跳跳,馬蘭來到一座破爛不堪的社公廟門前,看到那個像燕 子一樣縱身躍進白塔河的女人。馬蘭的拐子哥最後一個到達終點,馬蘭看到拐子哥 把拐杖一甩便死蛇樣軟癱在草地上,蒼白的臉色在奔跑中變得紅潤而多血。 死了嗎?拐子哥側身問妹妹馬蘭。 馬蘭睜大眼睛望著拐子哥,那眼光中充滿憤怒。村裡的男人女人臉掛悲哀,給 社公廟罩上一層肅穆莊重的氣氛。 女人就平躺在廟宇的屋簷下,身上蓋一塊沾滿灰塵和泥沙的破草席。馬蘭看到 她就是在白塔河裡洗澡的女人。雖然馬蘭在努力回想自己當初的心情,可始終沒有 獲得成功,馬蘭只是依稀記得當時女人跳躍時所凝固的永恆片段,回想中的往事已 被抽去了當時的情緒,只剩多餘的外殼。 死了嗎?拐子哥又問。 馬蘭說是睡著了,不是死了。 是死了。拐子哥說得很果斷。 不,是睡著了!馬蘭徒勞地爭辯一句。 我曉得她是死了,她男人說她盡生女不生崽,就常往死裡揍她,她逢人就說不 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那婊子崽男人可能躲在家裡樂得打 滾哩。 馬蘭一直在與拐子哥爭辯睡與死的問題,直到拐子哥極憤怒地在她腦殼上敲了 一拐杖之後,七歲的馬蘭才真正開始分辨出睡與死這兩個字所不相同的概念,人睡 著了終有醒來的時候,而死了就意味著永遠地睡著了。哇的一聲,馬蘭突然大哭起 來,驚惑的臉上失去血色,這種驚惑困撓了她許多年。 在道路的另一頭,馬蘭的記憶混沌未開,她只是記得一個粉紅色畫面像一瓶打 翻的顏料在水面漫漫蕩開,它是一道夕陽的餘暉,西沉的夕陽在狹窄的河面上瑟瑟 戰慄,將河兩岸的蘆葦和雜草染成一片紅色。 馬蘭一晃就18歲了。 在一個燦爛如桃的夜裡,少女馬蘭完成了一個鄉村少女最刻骨銘心的轉折,她 當時有一種夢遊般的感覺,這種轉變在馬蘭被一種爆炸式的興奮中驚恐地意識到了, 她好像是深深地惋惜了一聲,最後整好衣服梳好髮辮坦然自若地從鷹的蝸居裡晃出, 心裡滿漲著放縱之後的疲憊和興奮。少女馬蘭慵懶地越過了一排濕漉漉的衣服,看 到天是個好天,陽光無限明媚,馬蘭頓時感覺到自己是個合格的小女人了。 少女馬蘭不可能想像,從這一天開始她18歲的生活突然變得鮮明而騷蕩不定。 這一點連她風騷的母親也沒有想到,母親對女兒18歲後巨大反差顯得手足無措和不 可思議,母親以一種古典的方式注視女兒,眼光充滿同情和迷惑。 馬蘭在讀高中時,和許多女生一樣梳著瀑布一樣飄灑的長髮,穿拉白筋的臃腫 的運動服,馬蘭也讀瓊瑤的小說,更多的是整版整段地抄錄席慕容的情詩,她的單 純使她的理解能力未能超過她18歲的年輪。馬蘭在這種朦朧好奇的邊緣上搖盪不定, 像滿載貨物的貨車正緩緩啟動。 直到有一天,少女馬蘭走進一個朋友家裡,意外地撞見她的朋友與一個男人翻 滾在沙發上發出激烈的撞擊和亢奮的呻吟,關於男女間的秘密在馬蘭懵懵懂懂的心 裡忽然明朗開來,馬蘭似乎也參與了這種罪惡的遊戲,臉色慘白地飛奔回家,那一 幕因此深刻地烙在少女馬蘭顫慄的心裡,使18歲的馬蘭幾天都不敢在村頭抛頭露面。 在鷹親吻馬蘭的那一刻,馬蘭出奇般地顯出老練而鎮靜,鷹笑著說,馬蘭你不 是第一次吧? 馬蘭說,放屁! 馬蘭一直孤芳自賞,習慣於沉靜,她功課出奇的好,她的風騷的母親以及40歲 未出嫁的老師都說馬蘭是塊好料子,但在臨近高考時功課又急劇般地走下坡路,老 師和母親急得滿嘴燎泡。對於馬蘭的變化他們毫無回天之力。馬蘭對別人的注視視 而不見,她一門心思地崇拜居里夫人,馬蘭的母親對女兒不問女紅之事滿懷憂慮, 在馬蘭的母親塗脂抹粉打扮得色彩斑斕一遍遍地從女兒書桌前走過時,馬蘭始終埋 頭不語,判若無人。令人惋惜的是馬蘭最終還是沒能考上大學。如果馬蘭堅持複習 一年或許可以過上令人羡慕的校院生活,但馬蘭沒有,她放棄了最後一絲機會,半 年後,她以最佳成績考上了本縣一家跨國集團公司的業務公關部,開始進入另一種 生活方式。雖然這並非馬蘭的最佳選擇,但馬蘭顯然獲得了初步成功,誰都不認為 做一名公關小姐有什麼不好,但馬蘭的母親對此不以為然,這個精明而風騷的女人 說馬蘭走的不應該是這一條路。但已無法挽回。 公關部的日子並不像馬蘭想像的那麼美好,她的工作無非就是與客商周旋在酒 吧舞廳之類五光十色的場所,時時刻刻都得以另一種眼光和臉譜去注意男人們對她 的騷擾和侵入,關於大學模糊而浪漫的想法在公司裡已被徹底肢解。馬蘭的好友先 後被男人們一個個抱走,馬蘭忽然發現日子如水一樣蒼涼而乏味。馬蘭在18歲品嘗 了孤獨無助是一種災難之後,心情便變得十分地糟糕,馬蘭於是想到了要找一點有 意義的事做。馬蘭是那種喜靜又好動的雙重性格的女孩,她想到了去溜冰場或者歌 舞廳,可是她走近門口的時候,轉身就往回走,讓那些同來的夥伴目瞪口呆。真是 沒意思呀,馬蘭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馬蘭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竟意外地來到白塔河堤上,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個如 燕子一樣縱身躍入水面的女人。往日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湧出來。 死了嗎? 不,是睡著了! 死了嘛死了嘛死了嘛…… 睡著了睡著了睡著了…… 馬蘭靜靜地坐在白塔河堤上,天上有一彎紅月,水中有一彎紅月,馬蘭似乎在 等待著一個故事的發生。 馬蘭的母親也極敏感地看到馬蘭反常心態,感到一種情緒在蔓延,馬蘭曾對母 親說要換一種活法,對於女兒的話母親無從理解。 難道你活得不好嗎?馬蘭的母親多次複述這樣一個問題,但都沒有得到馬蘭一 個滿意的答覆。一個字也沒有,後來母親又說馬蘭你把頭髮燙了吧。馬蘭在這一點 上對母親滿懷欽佩和深信不疑。馬蘭的母親看來十分懂得該如何使女兒更加美麗動 人。馬蘭母親把一袋化妝用品交到馬蘭手上,就像指揮官把一杆槍交給戰士,經過 一番神聖而莊嚴的承傳之後,馬蘭果然大放異彩,光彩照人了。 母親說,行了。 馬蘭說,我該18了吧? 母親的臉色既欣慰又黯然。 馬蘭對使用黛爾絲、麗花絲寶之類的玩藝顯得笨手笨腳,馬蘭說這是幹嗎?但 看到母親臥室堆滿了化妝品也就變得心安理得,在以後的日子裡,馬蘭把大部分的 工資都投注化妝品店裡。母親很滿意,母親說會化妝的女人才是懂得生活的女人。 馬蘭對於母親的歪理邪說從內心滋生出一種反感和厭惡,她真想說母親你是個俗不 可耐的女人呀,但她沒有說出口,她不想讓守寡多年的母親暴跳如雷。 馬蘭那個想換一種活法的念頭一直死死纏繞著她,這種意念一會清晰一會兒模 糊,一會兒具體一會兒縹渺,馬蘭從形而上完成了這種意念的更變,但馬蘭已經習 慣了公司公關部那套程式化的生活,一下子繞不出來。馬蘭想如果不是認識了作家 鷹,人生又會在哪條軌道上演繹呢?馬蘭對此深感茫然。 鷹是縣文聯的一位創作幹事,與公司老闆是同窗好友,在一次飯局上,老闆說 丟掉你的書生氣吧,來我公司幹,我正缺一個舞文弄墨的人才,月工資不少於兩千。 錢是個好東西,誰見了都想咬幾口,鷹自然經不起金錢的誘惑,果真就跟著老闆走, 老闆沒有虧待他,讓他坐上了秘書科科長的交椅,枯萎的日子便也開始漸漸滋潤起 來。 鷹也是個作家,是個已經出過幾本小說集的作家了,馬蘭說在不少雜誌上見過 作家鷹的大名,被老闆招安後,作家鷹就很少回家,除了工作整天就是埋頭於創作, 鷹的寢室與馬蘭的居室只隔一步之遙,這就給馬蘭與作家鷹充分的結識的機會。她 每次從居室出來都可以碰上作家鷹,碰得機會多了,馬蘭就覺得是種緣分,更何況 馬蘭本身具有一種少女特有的成熟之美。有一次馬蘭晚上從家裡回來,正碰上鷹提 一袋鮮淋淋的草莓從她面前走來。 鷹說,我認識你! 馬蘭說,我也認識你! 鷹說,你是公關部的馬蘭小姐。 馬蘭說,你是秘書科的筆桿子,更是一位作家。 哈哈哈…… 嘻嘻嘻…… 馬蘭就進了鷹的臥室,馬蘭幾乎回憶不起來當時走進鷹的臥室是出於何種心情, 馬蘭感到有種極想傾吐的欲望在驅趕自己。這是馬蘭第一次正式走近一個男人。 作家鷹說,他正在構思一部中篇小說。 馬蘭說,你就寫寫我吧! 作家鷹說,你是個複雜而難透視的女孩,我無從下筆。 馬蘭說,徹底透視吧,一切都會明朗的。 馬蘭的臉泛著紅暈。鷹靠近了馬蘭,他嗅到了鄉村少女馬蘭身上所散發出來的 醉人芳香。身體在芳香中漸漸酥軟和痙攣,作家鷹已經忘了作品的主體,只記住了 背景。馬蘭說鷹呀鷹你就親親我吧,就一味地產生了如夢如幻的遙遠的親切感。 馬蘭對愛情顯示出的瘋狂讓馬蘭的母親大吃一驚,她對馬蘭說你正年輕,別太 認真,最後又說,別太相信男人! 馬蘭對母親的話不屑一顧,固執的神態使母親歎氣連天,馬蘭匆匆忙忙中流露 出來的嫵媚之態,讓她的母親忽然意識到埋伏于女兒內心深處不滅的欲望正在勃然 怒放。 馬蘭的生活像一窪死水注入了新的雨滴開始活泛起來,在這場閃電般的情愛中, 馬蘭像置身於一盤奇妙旖旎的冒險格局中,馬蘭省卻一切抽象的意義,作家鷹猶如 一通擋不住的風景充滿了誘惑力,讓她駐足留戀,馬蘭不再無聊,她頻繁出入作家 鷹的居室,徜徉於愛河中盡情享受公關部枯燥工作以外的險情。馬蘭不再翻閱和抄 錄情詩之類的玩意,她把一切幻想和激情付之於實踐之中。 作家鷹給了馬蘭一把開門的鑰匙,說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馬蘭開始有點猶豫不 想接,作家鷹就說我的家又不是狼窩,馬蘭就一把搶過鑰匙,說我就喜歡與狼共舞。 作家鷹比馬蘭大13歲,馬蘭說你可以做小爸爸了。 作家鷹說,不急不急,等你長大。 作家鷹在桌前寫小說的時候,馬蘭就在一旁默默地攻讀日語,公司的產品已遠 銷日本市場,常有日本商人前來公司指手畫腳哼哼哈哈,她必須學會一些日常用語, 不然她的公關業務將面臨著緊迫感和危機感。寫累了讀乏了,兩人就聊天就煮麵條, 有時馬蘭整個夜裡都看作家鷹寫文章,馬蘭從這種氣氛中真正感到一種超凡脫俗的 沐浴。 馬蘭認識作家鷹三七二十一天后就把自己貢獻給了鷹,從此由一個如花似玉的 妙齡少女演變成地地道道的成熟婦人。作家鷹在解脫馬蘭第一顆扭扣的時候問馬蘭 你後悔嗎?馬蘭一陣顫慄,隨後她感到少女的秘密被撕破,她發現那種象徵在作家 鷹一開始觸摸時,變得異常實在和具體,象徵被打碎後,馬蘭一覽無餘,馬蘭想起 母親說過的一句話,做個女人真好! 馬蘭在作家鷹的撫摸下,像大浪中的小舟湧動著驚人的衝擊力,馬蘭在這一瞬 間有了徹底的頓悟,馬蘭掌握了作為一個女人的全部秘密,這使馬蘭在死去的那一 刻顯得毫無遺憾。 馬蘭欣喜地看著自己閃亮剔透的玉體,從此明白人生中許多重大的命題。她開 始以女人的目光和方式注意母親,馬蘭因而與風騷的母親親近起來。 作家鷹對馬蘭的表現顯得吃驚和口呆,鷹大汗淋漓地讚美馬蘭時,馬蘭就脫口 而出說我比她好嗎? 作家鷹臉色陡變。 你緊張什麼?馬蘭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我不會讓你妻離子散的。 馬蘭的母親發現女兒這一重大轉折是在當天夜裡。馬蘭從公司寢舍回到家裡正 在屋裡快樂地擦洗身子,母親錯眼不眨地盯著女兒優美圓滑的背影聞到一種特殊氣 味從馬蘭身上擴散開來,寡居多年的母親一臉莊重。馬蘭輕輕鬆松地走出來,一股 男人味在母親鼻前蕩漾,馬蘭走進裡屋如同母親當年走進女兒書桌前。母親對馬蘭 如同當年高考時一樣顯得毫無辦法。馬蘭對作家鷹已經充滿魂牽夢縈情真意切的懷 戀。這已經是無法回避的事實。 馬蘭的母親迫不急待要給女兒張羅對象,母親的用意並非急於抱外孫,目的在 于用這種傳統的婚姻方式束縛女兒動盪不安的心。她認為這是唯一的辦法和選擇, 男人是同村的年輕人名叫苗苗,苗苗也是個不守本分的男人,苗苗17歲就開始闖蕩 江湖,專做服裝批發生意,是個富得流油的人物,現在正準備在縣城創辦一個服裝 廠,總之,苗苗在馬蘭與作家鷹愛戀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回到了村莊。 苗苗是個敢闖敢幹的男人,馬蘭的母親看中的正是這一點。而馬蘭對母親的做 法不屑一顧,她依然陶醉在與作家鷹的愛情遊戲當中。母親用種種理由來釋解和誘 導女兒走出那種遊戲當中,但馬蘭閉嘴不言,最後不耐煩地說一句,要嫁你嫁! 母親的臉色頓時氣得如同觸電。 苗苗見過馬蘭一面。苗苗對馬蘭說嫁給我吧,我把服裝廠的廠長給你做,或者 乾脆坐家裡當老闆娘。 馬蘭只說了一個字,俗! 幾天後,馬蘭基本上忘卻了母親和苗苗在婚姻上對她的纏繞,像個鐘擺穿梭於 公關部與作家鷹之間。馬蘭的自殺暴露後人們大吃一驚。馬蘭的遊刃有餘使許多人 自愧不如。 馬蘭不慌不忙走出家門,對各種目光熟視無睹,她的高貴與矜持給人們留下永 不衰減的熱情,她自殺後在一部分人心裡形成的心靈空白直到以後很久才得以彌補, 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憶起這個面帶憂鬱心存孤傲的公關小姐, 似乎覺得她是生活在空間的幽靈,或者說是在天空中飄舞的鄉村少女。 當18歲的少女馬蘭以一種孤獨散漫走進作家鷹的臥室時,她像遊魚滑進大海, 大鳥展翅天空,馬蘭甩掉高跟鞋,赤腳在屋裡蹦蹦跳跳大呼大叫,馬蘭全部的偽裝 這時剝脫無遺,如果她的同事看到這種景致絕對會大吃一驚。她充分享受18歲給她 帶來的快樂和活潑,馬蘭過剩的青春活力使作家鷹淩亂浪漫的書房兼臥室總是鼓鼓 脹脹的,馬蘭儼然以小母親小妻子的身份擁有作家鷹和這愛的小巢。馬蘭在廚房裡 洗碗時的心情閒適而滿足,她故意弄掉圍裙又大呼小叫地要作家鷹給她系上,作家 鷹給她系圍裙時,她反手把作家鷹抱住說,娶了我吧你快快娶了我吧。作家鷹把嘴 貼在她唇上,輕輕地說你給我生個雙胞胎,馬蘭一遍又一遍地陶醉在這小小的無盡 的遊戲中,她源于女性天生的魅力使作家鷹這個成熟的男人歎為觀止,在這方面馬 蘭徹底承襲了風騷母親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面,馬蘭在這些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可愛 以及後來的舉措愈發使作家鷹相信女人是團謎,馬蘭更是謎中之謎。 在作家鷹虛擬的作品中,他可以淋漓盡致地描繪女人種種心態,捕捉女人漂蕩 不定的靈魂,對於馬蘭他做不到,如果說馬蘭也是他的一部作品的話,那麼也是他 最失敗的一筆。作家鷹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活潑可愛渾身氾濫多餘生命力的鄉村少女 會做出如此超人預料驚天動地的事情。作家鷹在窺視馬蘭全部秘密的那個晚上,他 就驚奇地發現這是一個看似單純實質複雜的女人,做過愛之後,馬蘭說我比她行嗎? 馬蘭反復地想證明什麼,原來早就洞窺和察覺他的全部經歷,馬蘭說除你之外對其 它的一切不感興趣,我說過我不會使你妻離子散的,這或多或少給了作家鷹一點欣 慰。 馬蘭把18歲完全寄託在一個已婚男人身上。作家鷹完全迷惑了,他後來有了欲 罷不能的恐懼,馬蘭的母親也從女兒眼中讀到什麼叫憂心忡忡,母親幾乎從開始就 嗅到了血淋淋的味道,當母親企圖挽救女兒與作家鷹心平氣和地談起馬蘭的未來時, 馬蘭眼裡閃爍出困獸般的絕望,馬蘭的視線越過母親的額頭,彙聚成一縷淡淡的淒 涼,一種成熟的傷痛。 作家鷹意識到要擺脫馬蘭時,事實上已是不可能的,馬蘭的平靜與執著使作家 鷹無法啟齒,作家鷹摸撫馬蘭光滑的肌膚,她發出絕望的顫抖並以瘋狂的回報反饋 作家鷹發出的種種信息,馬蘭身上散發出的幽遠微弱的香味使作家鷹一陣陣跌落在 坡峰與浪穀中,他們在探索彼此的秘密時達到驚人而登峰造極的和諧,他們準確地 捕捉從各自肉體內發出的愛的信息。又完全信任地交流,作家鷹對這種遊戲滿懷驚 歎,在馬蘭後來一次又一次地強要房事時,作家鷹感到了重重危機。 作家鷹憊疲地說馬蘭你才十八呀。 十八怎麼啦?馬蘭一口咬住了作家鷹的耳朵,作家鷹忽然變得齜牙咧嘴,醜態 百出。 馬蘭從容不迫地扮演一個小情人的角色,同時又以優異成績獲得企業領導高度 讚譽。誰都不懷疑她有能力出任任何一個國家的大使。馬蘭後來對作家鷹的愛變得 狹隘,由此開始踏上悲劇的起點,在有限的日子裡馬蘭變得敏感而神經質,馬蘭說 自己不是唯愛論的先鋒,她甚至曾暴露出做女中強人的野心,在愛情與事業上表現 出來的非凡熱情更令人匪夷所思。 作家鷹不露聲色地佔有鄉村少女馬蘭的同時,自己也逐漸陷入作繭自縛的境地, 在與馬蘭的情愛過程中已傳遞了這種不安,作家鷹意在表明馬蘭你使我感到害怕了, 奇怪的是他們這種唇齒相依的關係給兩人帶來意想不到的創造熱情。作家鷹的小說 屢屢刊發徵用並多次獲獎,作家鷹在被愛包圍時,靈感如馬蘭的欲望一樣狂湧而出, 馬蘭自殺後作家鷹一度有過翻身得解放的呼喊,但創作激情從此枯萎。 馬蘭在黃昏與黑暗相交的過程中完成了梳裝打扮,圓圓的水銀鏡裡閃出一個妖 冶無比的女人,這使馬蘭想起一句俗語,白天人照鏡夜裡鏡照鬼,我是人還是鬼呢? 這種想法把馬蘭自己驚嚇一跳,但片刻又深感十分的滿意,馬蘭說去他媽的便吹著 口哨扭出門去,月光已經升至中天,樹木的濃蔭浸沐在一帶幽藍的光亮之中,在這 夜深人靜的時候,馬蘭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像躺在母親的身邊在一個遙遠的夜晚沉 沉入睡,當在晨曦裡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老女人或一個懵懵懂懂 的小孩童。當回憶的道路突然中斷,她的大腦失神記憶一片空白的時候,馬蘭的眼 前總會立即閃現出一個粉紅色的畫面,隨即又會滑入黑暗的峽谷。 現在鄉村少女馬蘭看到的是一枚紅月,紅紅如少女的臉蛋,微笑著誘惑馬蘭向 它靠近。馬蘭今夜刻意打扮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觀賞那一枚紅月,除了堤岸上空 的紅月亮還有夜鳥和秋蟲的喋喋鳴叫,它們喋喋不休地給少女馬蘭講述它們失去的 歲月,講起昔日的優遊時代,夜鳥和秋蟲的言語由於受了夜露的浸潤和滋養往往帶 有一種夢幻般的性質。 馬蘭在臨近白塔河的時候,看到有一顆人頭在茅草叢中晃動,馬蘭從夢遊的境 界走出來。 馬蘭喊,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我是人呀!苗苗把腦殼從茅草叢中探出來。 馬蘭又氣又好笑,說去你媽的苗苗嚇老娘一跳,有人不做盡做鬼。 苗苗說你莫過來,我正屙屎呀! 馬蘭說苗苗你是個流氓。 輕聲點好不好,我還要娶老婆呢,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把小妹你給強姦了呢。 苗苗總算把屎屙完,褲帶使勁一勒就晃出草叢,苗苗走近馬蘭,在月光下看見馬蘭 紅嘟嘟的兩片嘴唇嚅動著就說,我真想親你一口。 馬蘭想起作家鷹,鷹是個果斷的男人,在與她撫摸親吻的過程中並沒有這些拖 泥帶水的細節。馬蘭很生氣,忽然漲紅了臉用吵架般的聲音說我他媽的也想親你一 口呀。 苗苗大吃一驚,眼睛搜索四周,馬蘭連續喊著幾句叫苗苗臉紅耳熱的話身體卻 凝固不動。苗苗大膽地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馬蘭鼓脹脹的胸脯,馬蘭立即把軟軟的 身子湊過去,涼涼的手捧住苗苗的頭將嘴唇湊了過去,馬蘭的唇涼嗖嗖軟綿綿的。 苗苗忽然想起人們風傳馬蘭與作家鷹的風流事,心裡鼓漲的欲念驀然消淡。甚至變 得心慌意亂。馬蘭卻像鬥志旺盛的母狼,不斷地把身子沖過去,苗苗招架不迭。 苗苗喊,有人呀! 馬蘭說去他媽的我不管。 苗苗緊攥住馬蘭的手腕,馬蘭憋著勁扭曲著嘴裡發出呀呀呀的聲音,這形象十 分滑稽而可愛。苗苗忍不住大笑起來。馬蘭猛地推開苗苗說笑個屁,你以為老娘真 想強姦你?作你的夜遊夢去。說完便一古腦朝白塔河堤上爬。屁股一甩一甩活像個 招引男人的娼婦。 馬蘭一連幾天都夢見水,看見那水中的月亮黑黑的如潑上一層墨,那些濕漉漉 的水草像蛇一樣緊緊地纏繞她的身體。 馬蘭在月圓星稀的夜裡完成了人生最後一次對夜景的觀賞之後,就從容不迫地 從白塔河堤上縱身一躍,那個在馬蘭心裡凝固十幾年的畫面倏然活躍閃爍開來,她 以自己的行動豐富了那個畫面。馬蘭在那一瞬沒有死的恐懼,從內心激發起對死的 好感,就像經由黑夜來到白晝一樣,她是那樣渴望消失,渴望走入死亡的黑暗之中, 就像不慌不忙地要去好友家赴一場宴席。馬蘭選擇這個時間具有某種總結與暗示的 意味,但誰也難以釋解,是什麼原因驅使馬蘭結束桃花般燦爛的青春,恐怕連她風 騷的母親和作家鷹也難以理解,苗苗在白塔河下游撈到白白胖胖的馬蘭時,氣得一 頭往歪脖子柳上撞去。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苗苗見人就複述著那句話,使人覺得苗苗是不是也變成一個瘋子?馬蘭唯一一 本筆記本記載了這個鄉村少女某種古怪的思想和絕望的念頭,馬蘭的母親在整理女 兒的遺物時震驚地看到了女兒遭受煎熬的靈魂在藍幽幽的夜空中飄蕩,母親同時又 產生了驕傲。 馬蘭最後一次進入作家鷹的臥室,作家鷹已預感到殘酷的現實,馬蘭在這一瞬 間流露出來的煩躁和焦灼這在馬蘭是絕無僅有的,馬蘭的母親只在女兒的筆記本上 看到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馬蘭站在白塔河堤上的時候,同平時一樣端莊文靜,烏雲已擦著月亮而散,夜 空明朗清澄,馬蘭的死使村裡和公司一度受到普遍的壓力,很多與馬蘭有關的或無 關的人都開始思考她的悲劇發源,並試圖從馬蘭18歲的履歷中尋找自己生存的威協 和生存的價值,但無一獲得成功。 馬蘭死後,作家鷹見了馬蘭的母親一面,兩人都靜坐良久,作家鷹欲言又止, 女人原想把馬蘭的筆記本拿給這個男人,但又覺得萬事皆已結束,女人說你走吧我 不認識你。作家鷹的臉上露出一種痛苦的神情,作家鷹走到門口又踅回身說我聽到 馬蘭在白塔河堤上唱歌。 馬蘭的母親仿佛也聽到了想像中的歌聲,它帶著濕漉漉的水氣,在月色幽幽的 河面上空飄蕩縈回,越飛越近……(題、插圖:魏賢東) 作者簡介:金帆,男,63年出生,江西余江縣人,90年開始從事業餘文學寫作, 迄今已發表中短篇小說《城市風景》、《稻子熟了桔子黃了》、《河魂》、《山魂 》、《古鎮秋月》若干篇。現供職於浙江某廣告公司,系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人民文學》作家俱樂部會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