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最後的心靈 張仲金 心靈守護到最後可能就是放棄。 阿蓮坐在課堂上神不守舍的。 這堂課是李教授的外國文學課,李教授正在講川端康成的《古都》和《雪國》。 李教授是一個淵博的人,他肚裡的學問像江洋湖海似的讓如饑似渴的學子們著迷。 在這個藝術學院,坐在一把陳舊的籐椅上講課的只有李教授一個人,邊喝茶從開始 上課一直喝到下課的也只有李教授一個人,邊抽煙從上課開始一直抽到下課還打不 住的也只有李教授一個人,能夠用數學來破譯《易經》的還是只有李教授一個人, 能夠把《金瓶梅》用毛筆抄一遍且倒背如流的更是只有李教授一個人。所以,李教 授是藝術學院的寶貝,也是雨城的名人。李教授是那種其貌不揚的人,差0.5 釐米 才1.6 米。但李教授的著作壘起來超過1.6 米了。李教授快50歲了,還孤身一人, 他的雅書齋裡,確實是說得上雅的,除了滿壁的書之外,就是一張簡陋的床。李教 授上課從來不帶書或是什麼講義之類,但凡是李教授的課學子們都很當真,就如虔 誠的教徒在教堂裡傾聽上帝的聲音。其實,李教授上課並不講書本上的東西,他說 書本上的東西白紙黑字還用得著我嚼舌頭嗎? 李教授今天講課的標題是「川端康成的人格力量」。可李教授講的盡是些不著 邊際的,離川端康成很遠的話題。李教授說,同學們,你們看我們的藝術學院還是 什麼藝術的殿堂?不是了,真的不是了。原來我們藝術學院這個地方是一種崇高和 文化的象徵。環城路從我們學校通過,路那邊是歌舞團,文聯,新華書店,圖書館, 青少年活動中心。如今的路那邊都變成了卡拉OK,KTV 包廂,茶樓,酒店,時裝店 了。咱們的院校也不在什麼孤島裡。只要有人肯出價,文憑也可以當白菜賤賣的。 你們看看,工廠流出來的污水把咱們的田地弄得慘不忍睹,金錢流出來的污水在吞 食我們的天空,我們還有什麼嗎?我們只剩下最後的一個家園,就是我們的心靈了, 只有這片最後的心靈還屬我們,但是只要你不在意,也可能隨時會失去。為什麼 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竟然沒有一個大師,沒有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師,就 因為我們缺少那分最珍貴的心靈啊!…… 「阿蓮!」李教授喊道。 「阿蓮!」李教授又喊了幾聲,阿蓮還是沒有聽到。 「阿蓮!」李教授幾乎是吼叫似的喊了一聲。 「你是叫我嗎,先生?」阿蓮站了起來問道。 「大概是吧!你今天為啥總是走神?」 「先生,我……」 「不用解釋了,你坐下吧。」教授的語調裡有種失望,因為阿蓮是教授最喜歡 的學生。阿蓮最喜歡的先生也是李教授。 「先生,我……」 阿蓮還是想解釋。 「你坐下吧!」教授喊道,「其實我講這些,你們聽不聽都無所謂的。」教授 失望地說就如一個癡迷的戲子忘情地在舞臺上忘情地唱著,突然發現台下的看客並 不在意。教授用近乎蒼老的聲音說:「下課吧。」不等學生們起立,就轉身走出了 教室。 阿蓮還在木頭樣的站著。 看著先生出去時蒼老的背影,阿蓮很傷心。 同時,阿蓮也傷心自己。傷心教授並不知道自己的苦楚。這堂課之前,阿蓮才 從當鋪回來。家裡已經三個月沒有寄錢來了,阿蓮連伙食費都沒有了。沒有辦法, 阿蓮只得將母親留給自己的老祖母傳下來的紅手鐲也給典當了。 阿蓮等啊等,匯款單還沒等到,倒是等著了家裡寄來一封信。 信是請人代寫的。 信上說,阿蓮,家裡已缺糧半月了,去年剩下的一點已上調國家的公糧了,還 差一點,再窮公糧不能不上,現在,家裡只剩下一些洋芋和苦芥了,看樣子吃不到 明年,但政府的救濟糧估計會撥下來接上的,餓不死,你不要為家裡擔心。若有錢 就給你帶來。你要堅持住不要荒了書本。你是咱家唯一識字的,要努力。肉就不要 吃了,飯還是要基本上吃飽,飯票沒有可以先借點用。等讀出書來領工資再認真吃 不遲。假期能找點事做就不一定回來。母頌芝。 阿蓮捧著母親的信,眼淚線兒似的落到信上,薄薄的信箋成了濕手帕。阿蓮將 信折好放進上衣口袋,拿著書到教室裡自習。教室裡只有課桌和椅子,阿蓮是唯一 一個來教室溫習課本的學生。教室沉寂無聲,可路那邊歌舞廳的喧嘩卻堅決地傳了 過來,並且,那強有力的旋律把進入阿蓮眼中的一頁頁黑體字重新擠了出來,它們 在阿蓮的眼中跳著音符的舞蹈。看不進書去,阿蓮就給路那邊飄過來的歌聲下定義, 阿蓮憑直覺在紙上寫著:媚俗,媚眼,媚態,煽情,誘惑,暗示……書讀不進去, 阿蓮合上課本走出教室,遇到了李教授,阿蓮恭敬地說:「先生還沒休息?」教授 答非所問:「就你一個人自習嗎?」阿蓮說:「其他同學在宿舍自習。」教授說: 「你何必騙我呢?我知道他們不會讀書的,他們的心思不在書上。也難怪,現今還 有多少人願做窮先生呢?街上流行的盡是大把大把賺錢發財的神奇故事呢。」「教 授今天我,」阿蓮說。但教授不管阿蓮講什麼,轉身走了。教授還沒到50歲,背影 已顯老態了。看教授走進夜色,阿蓮才轉身回宿舍。 這天早上,又是李教授的外國文學課。阿蓮認真地坐著,阿蓮很服李教授,在 這所大學阿蓮認識的先生中,上課不帶講義課本,背著手進來就口若懸河的只有李 教授。特別是女生們,不是想聽李教授講課,而是想欣賞李教授金戈鐵馬般的講課 風度,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的氣質。李教授照例是反背著手走進教室的。他的 眼光像探照燈似的巡視了一遍,課堂靜下來了。他開口說道:「同學們……自習。」 又背著手出了教室。同學們猜疑李教授是不是病了。但接連幾堂課李教授都來了, 但都是說完同學們自習,就走了。阿蓮和同學們都不知道李教授怎麼啦? 阿蓮這幾天心煩意亂,情緒低落。阿蓮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天還是教授的 課,李教授還沒有走出教室,就有同學喊阿蓮昏倒了。李教授見狀說道:「快送校 醫室。」同學們手忙腳亂地將阿蓮送到校醫室。醫生檢查後說:「不要緊的,主要 是營養嚴重不良,輸點鹽水就會醒的。」有女生說,怪不得這幾天我沒見她到食堂 打飯,怕是她家裡沒寄錢來,沒飯票了,她又好強,忍著。這不,出問題了。李教 授歎了一聲長氣,離開了校醫室。 阿蓮這天在操場裡遇著了李教授,阿蓮的樣子很虛弱,臉色蒼白。仍然謙恭說 :「先生好。」李教授將腋下挾著的一本書遞給阿蓮,說:「這是我新近買的一本 川端的小說集,你先看吧!」也不管阿蓮說什麼,就走了。阿蓮看封面是川端的《 雪國》便覺得自己想哭。阿蓮拿著書隨便翻翻,卻發現書中夾著一張百元鈔。阿蓮 忙到教師宿舍找著李教授說:「先生你忘了,這是你在書中的錢,差點被我弄丟了。」 教授說:「我還沒富到用鈔票做書簽呢,我借你的,餓著肚子讀書?將來你工作了 同利息一同賠我,我可不白借你。去吧,我還要趕一篇論文呢。」先生下了逐客令, 阿蓮只得走了。 放假了,阿蓮不打算回家了,想在這個城市裡找點事做。阿蓮這天路過學院對 面的歌舞廳,無意中看見門口貼著一張招聘啟事。啟事說招聘有文學修養,面容姣 好,身高1.7 米小姐一名。月薪一千元,有意者速到歌舞廳面議。阿蓮猶豫了半天, 還是走進了舞廳,羞澀地問道:「誰是老闆?」一個男人走過來問阿蓮:「你有什 麼事?我就是。」阿蓮說:「我是來應聘的。」自稱是老闆的男人用刀樣的目光刮 了阿蓮一遍,阿蓮感到這目光像尖刺。男人對阿蓮說:「行,你來吧。」阿蓮說: 「我只做一個月,學院開學,我就不做了。」「哦,你是對面大學的學生。」「是 的。」「也行,就一個月罷。」男人爽快地說。 阿蓮開始在歌舞廳的酒紅燈綠中走來走去,自從阿蓮到了歌舞廳,歌舞廳的生 意突然的旺了起來。阿蓮發現歌舞廳的小姐還不少,聽口音多是外地的。她們的穿 著都很性感。她們是歌舞廳的坐台小姐。白天她們躲在屋裡睡覺,天黑時才在歌舞 廳出現,一個個塗得香豔亮麗的粉墨登場。一有男人進來,她們的秋波就像機關槍 似的亂射。在舞池中跳舞的紅男綠女沒有幾對。他們都是摟肩搭膀的就進了昏暗的 包廂。有的並不進包廂,相互擁著就出了歌舞廳。有的夜晚歌舞廳突然爆滿,老闆 就忙著打傳呼,小姐便一串串美人魚樣的遊了進來。阿蓮見了覺得害怕,什麼歌舞 廳,這不就是書中或電影上表現的「窯子」之類的地方嗎?阿蓮有一種身在虎穴狼 窩的感覺。阿蓮奇怪的是,這些姐兒們絲毫沒有在火坑裡那種委屈,她們在金錢中 媚笑,在欲望中打情,在紅酒中舞蹈,那種如魚得水般的滋潤仿佛置身在天堂中似 的。特別是發現男人們刀子似貪婪的眼睛,阿蓮就不想幹了。可想到下個學期的學 費和飯票,阿蓮又忍住了。阿蓮給自己鼓氣,不就是一個月嗎?一混就過去了。但 這一個月像世紀一樣的漫長。阿蓮看到小姐們接過男人的錢就撩起裙子藏進肉色的 絲襪時,感到陣陣噁心。有的男人則把錢沿著小姐們的乳溝放進去,那神情就如在 街上買一樣自己喜歡的東西。 阿蓮也遭到了男人們的糾纏和騷擾。有的老闆開出昂貴的價錢,想在阿蓮身上 討點便宜,阿蓮就說:「先生,我只負責加酒水。」老闆說:「我這錢可以買十個 小姐了。」阿蓮說:「有錢不是什麼都可以買到的。」老闆說:「我卻相信有錢什 麼都買得到。錢這東西,鬼都會從棺材中伸出手來,上帝也喜歡呢。」「那老闆怎 麼不去找上帝呢?」阿蓮說。「不要叫我老闆,叫我先生。」「先生?先生不是什 麼人都可以做的。但不論什麼人,有點錢都可以叫老闆,」阿蓮答。老闆有點火, 卻不好發作,裝做很紳士的樣子,可他喝雞尾酒時發出的嘖嘖聲就如農民在河邊喝 涼水時發出的。儘管他衣著一身的名牌,可他的身上卻洋溢著泥土的氣味,還有一 點汗臭。他再次強調,把手中的百元鈔理得嘩嘩響,說:「十個小姐的價錢,只要 你陪我。」阿蓮冷豔地笑了笑:「十個小姐?就像到肉攤上割肉似的。」老闆答: 「對的,就這回事,願意嗎?咱可是見了世面的,俄羅斯肥婆,小日本都試過的。 再不表態,一會兒可能我就改了主意。」阿蓮說:「可惜你找錯了人。」阿蓮說完, 就去做自己的事去了。老闆打了一個響指,一群小姐就將他圍住了,她們像圍住一 棵搖錢樹似的欣喜若狂。阿蓮覺得像有萬條蟲子在自己的身上爬,有一種被咬傷的 疼。 一個月滿後,學校開學了。阿蓮拿著掙來的錢離開舞廳時,舞廳老闆說:「要 是你不反對,每天晚上可以來做兩個小時的零工。每月我仍然給你這麼多的薪水。」 阿蓮笑著說:「謝謝!我得讀書。」 阿蓮謝絕歌舞廳老闆之後的第三天,阿蓮又走進了舞廳,舞廳老闆問阿蓮: 「有什麼東西失落在歌廳了嗎?」阿蓮說:「沒有,我是來求你雇我的。」老闆說 :「怎麼又想通了呢?」阿蓮說:「我爹和哥哥進城打工,一起從腳手架上跌下來, 都死了。他們是掙錢供我讀書才進城做工的。這下全完了。」阿蓮說著,已是一臉 的淚水。舞廳老闆同情地說:「怪可憐的,你來吧!每晚兩小時,薪水還是一千。」 阿蓮說:「謝謝你,不過我還有一點請求。」「你說吧。」「我想先預支兩千,行 嗎?我爹和哥哥的喪事還等著要錢。」舞廳老闆說:「行,三千都可以,不過我也 有一點小要求。」「你講。」舞廳老闆對阿蓮說:「你來,」就先進了包廂,阿蓮 也跟了進去。舞廳老闆把包廂門關上,阿蓮說:「什麼事這樣神秘。」舞廳老闆色 迷迷地小聲對阿蓮說,「你可以把你預支一次給我嗎?」邊說邊喘氣。阿蓮吃了一 驚說:「我沒料到你是這樣的人,有點意外,更失望。」說完,就開門出了包廂。 阿蓮走出舞廳,又轉身進了舞廳,對舞廳老闆說:「我答應你。」 阿蓮這天晚上走出歌舞廳的時候,眼睛像是哭紅的。 時間到了期末考,阿蓮卻住進了醫院,有女生說阿蓮住的是婦產科,說阿蓮是 做流產手術,不知道阿蓮是懷上什麼人的孩子。她們說做夢都沒料到阿蓮會是這樣 的人。 女生發現,李教授知道阿蓮這事後,突然蒼老了許多,黑色的頭髮變成了銀絲。 同學們只要談論阿蓮,李教授都會認真地聽。女生們懷疑李教授暗戀阿蓮。 要畢業了,阿蓮卻沒能參加期末考。阿蓮什麼時候離開醫院的同學們也不知道, 總之,阿蓮再也沒有在學校中出現。學校四處打聽,才知道阿蓮沒有回故鄉老家, 也沒人見到她在這個城市。李教授不只一次向人打聽阿蓮的消息。阿蓮卻消失在人 們的企盼和尋找之外。她失蹤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