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養蜂人和他的漂亮女人 王大進 這個世界上,男人的辛勞完全是為女人?! 每年我差不多都要到那個叫新蕩的地方去寫生。我是一個畫家,專畫風景的畫 家。像我這樣專門只畫風景的畫家現在越來越少了,主要是這些年沒有誰還會對風 景畫感興趣。現代社會工業化的步伐加快,一片浮躁,自然遭受無情的戕殺,金錢 和肉體氾濫。風景畫賣不出錢來。風景畫家也是最沒出息的畫家。但我喜歡那個叫 新蕩的地方,我喜歡新蕩是因為那裡有大片的槐樹,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哪個地方有 像此地那樣集中的大片槐樹林。而到了五月,那裡就開滿了白色的槐花,遠遠看上 去,白色的槐花在綠樹當中,就像是一片碧波當中的大片浪花朝你湧來。 在那裡我認識一個養蜂人,他也和我一樣,每到槐花盛開的季節就在那裡安營 紮寨,應該說他到得比我早,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早早在那裡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應該是在六年前,我被一個女人追趕逃出了城南,落荒在郊外那片油菜地裡。那天 黃昏的時候我帶著醉意受著一群蜜蜂的引誘走進了那片槐樹林。鄉下房東家的那種 封缸黃酒太香了,中午的時候我差不多喝了一罎子。這個郊區離城裡已經有相當的 距離了,實際上已經在天紫山的山腳下了。從這裡向城裡那個方向眺望,根本看不 到昔日司空見慣的那些高樓。這裡的天是湛藍的,完全是純色。我很滿意於這樣的 地方。我在這裡可以一早就起來,聽到雞叫、犬吠,看到太陽紅著臉慢慢從山那邊 爬起來,看田野裡的紗樣的白霧慢慢褪去,看到農戶房頂上升起來的炊煙,看到牛 羊出欄哞哞咩咩地叫著,到小河邊去飲水,沿路屙下一攤攤糞便;傍晚的時候我可 以到田野裡去散步,看那些從地裡勞作回來的農民,他們帶著一身勞動後的倦意, 讓我感覺到生命的意義,然後回到房東家,坐在院子裡喝著稀粥,吃著他們自家醃 制的鹹菜,感覺回到了五十年代(當然我並沒有那個年代的經驗)。鄉下的夜晚特 別安靜,完全沒有城裡的那種喧囂,夜幕下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農民們都安 靜地坐在家裡看電視,然後早早歇下睡覺。我當然不會那麼早就去睡覺,我會一個 人出來閒逛。鄉下的夜晚很神秘。有一次我半夜的時候被一種神秘的鳥叫聲驚醒, 出來的時候卻什麼也找不到。還有一次我看見遠遠的田野裡有東西在閃亮,在月光 下它就像一團銀火在燃燒,走近了卻只看見一隻玻璃瓶子。我還去過墳場,見到過 一個白衣(女?)人像仙女一樣飄過小河,飄過小石橋,最後隱到林子裡去了。 養蜂人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裡充滿了一種不信任,我能感覺到他的那種警惕。不 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不像個地道的養蜂人,真正的養蜂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我也不 知道。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全黑的,長了一把亂蓬蓬的大鬍子。我感覺他的眼 睛和嘴巴都是藏在整張臉的深處,那些亂蓬蓬的大鬍子的深處,或者是藏靈魂的深 處。他當然想不到會有陌生人在黃昏的時候來造訪他。我想他在搖蜜的時候肯定不 用戴頭罩,因為蜜蜂根本不可能蜇到他,他的大鬍子太茂盛了。他當時正坐在帳篷 的門口看著他腳下的一隻風箏發呆。那是一隻舊風箏,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撿來的, 也許是從城裡哪裡飄過來的吧?斷了線的,墜落在草地上。它是一隻很大的蝴蝶風 箏,但由於時日較長,顏色褪盡,早已失去曾有的那份鮮豔。而在他身邊擺放著十 多隻蜂箱子,一隻看上去嶄新的不同於別的蜂箱上面放著一隻上海產的紅燈牌半導 體收音機,裡面正放著黃梅戲。夕陽下,他的頭髮和鬍鬚一片火紅。我看見不遠處 有一隻鍋,鍋裡正咕嘟咕嘟地煮著什麼,後來我知道他是在煮羊肉。怪不得我老有 一種噁心要嘔吐的感覺。他居然在深春季節吃羊肉,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問我 是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我是畫畫的,他就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當然我想他有權 這麼做,他是一個為生計而忙碌的人,而我幹的這畫畫這行當多少就有點不務正業。 我問他從哪裡來。他說是從很遠的地方。難怪他操一口外地口音。蜜蜂在我的頭頂 上亂飛,我有點怕這種膜翅目昆蟲。它們有可能隨時蜇我一下。隨著夕陽餘暉的逐 漸收斂,它們也紛紛嗡嗡嗡嗡地叫著,回歸蜂巢。 我真正接觸他的次數很少,因為照我的理解他是個不可靠近的人。長年的養蜂 生活,使他習慣了孤獨,他不喜歡有人走近他。在整個槐花盛開的季節裡,我們總 共說過不會超過二十句話。我只是支撐起畫架,一天天地畫那些槐花。在我的畫作 裡沒有蜂群,也沒有養蜂人。雖然我並不畫他,但我卻又忍不住在工作的間隙去觀 察他。他從來也不主動看我。但他內心一定很是敏銳,能感覺到我對他的窺視。他 有時候突然抬起頭來看我一眼,雖然隔著很遠,但我還是馬上心慌地把目光移向別 處。我在陽光下感到自己是處在一個多麼黑暗的地方啊! 不知不覺那個花季就過去了,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是在一天早晨突然發現養 蜂人和他的蜂群都從此消失了。他走得非常突然,我一點也沒有覺察。我們就像是 完全陌生的兩個人,他一聲招呼也沒打就走了。我想他可能是往更遠的北方去,那 裡的槐花正次第開放。他可能一輩子就這樣,永遠不知疲倦地追趕著盛花期。 他像是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消失了。 第二年我早早就到了那裡,仍然住在那個房東家裡。我的房東夫婦都很年輕, 男的在村裡當支委,婦人在家做家務(這是幹部家屬與別的婦女的一種區別)。我 喜歡那個房東女人,身上帶著一種鄉下女人特有的清香味。在鄉下,她算得上是個 年輕漂亮的媳婦。我漸漸發現在這個家裡實際上婦人當家,丈夫只是個傀儡。丈夫 很老實,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倒是婦人喜歡說笑。婦人在村裡很得人緣,尤其是 同鄉裡的那些幹部。鄉里來幹部,都是在他們家吃飯。 婦人年輕而又健康,身體茁壯,在整個春季裡喜歡穿白色的上衣,而胸前的乳 房鼓鼓的,走起路來顫動不已,充滿了誘惑。她偶爾也喜歡同我進行一番打情罵俏, 但我努力控制程度,到一定時候就作罷。因為她是房東。我向她問起那個養蜂人, 她也知道,她說他來這裡好幾年了,從來也不和村裡人打交道,他釀的蜜,誰也沒 有吃過。因此她斷言這個養蜂人是極為小氣的。而槐花蜜是很好的,清涼香甜,他 至少也應該向村民賣一些。有一次還是村裡幹部買過幾斤蜂皇漿,卻是又老又陳。 那個養蜂人不通人情世故啊。要說這裡的槐花也不能無緣無故地讓他的蜂兒采嘛! 我同意她的觀點,因為我住在她家,不僅房租照交,還要畫兩張風景畫給她。我敢 說她根本就不懂,但她還是歡天喜地地馬上把那畫貼在了牆上。 養蜂人來了。 那天大雨後我到樹林裡去采蘑菇,這裡的蘑菇又白又大。我喜歡用蘑菇做羹的 那種湯。那簡直是天下第一美味。鮮極了。那味道一輩子也不會忘。吃了還想吃。 女房東做羹的手藝好極了。我挎了一隻大籃子,穿著雨鞋,走進那一片像是永遠也 走不到頭的大樹林裡。樹林裡空氣清新,雨乍歇,小鳥就叫得格外歡。陽光透過林 間,就像斜插進萬把金劍。林子裡很潮濕,地上有無數的小水汪。一些剛開不久的 槐花被急雨打落了,像星星一樣散佈在地上。蘑菇太多了,有些大的像碗盞那樣, 更多的是小的,才雞蛋那樣大。它們都像是一把把白色的小傘,緊挨著大樹根,撐 著。我差不多一會就摘滿了一籃子。我往回走,在走過小河邊的時候,看到有幾隻 蜜蜂正在一朵野花上嗡嗡地叫。黃褐色的小精靈。它們忙個不停。 我四處看了看,沒有見到養蜂人的帳篷。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已經來了。 陽光燦爛,槐樹花無比興奮開放。村裡到處都能聞到那種香味。只要是天氣晴 好,我就背起畫夾到田野裡去畫畫。蜜蜂越來越多,它們圍著我嗡嗡地叫。我有些 怕它們。雖然我並沒有去侵犯它們,但我還是害怕它們會突然蜇我一口。因為它們 是沒有理性的動物啊!我這樣想。 終於有一天在小石橋那邊看見了養蜂人的帳篷,灰色的油氈。養蜂人穿著一身 黑色的衣衫不知忙碌著什麼。我沒有過去和他打招呼。然而我突然發現在帳篷後的 晾衣繩上搭著一件鮮紅的衣服。它像火一樣燃燒了我的眼睛。它不屬養蜂人。當 然我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它屬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肯定絕對美麗動人,非同 尋常。它像一面旗幟在風裡輕輕地飄著,特別招眼。而我相信那個漂亮的女人一定 就在那個帳篷裡面。 在後來的那些日子,只要我一出去寫生,腦海裡總會不自覺地想到那個養蜂人 的女人。我選擇的寫生的地點也有了問題——總是最易於觀察那個帳篷。這種選擇 完全是下意識的。我知道我內心某個地方出了問題,著了魔一樣。寫生不再是主要 目的,而進行窺視才是真的。那種窺視的欲望強烈極了。我止不住那種好奇。我的 這種好奇終於有了回報,一天正午的時候,她從帳篷裡走了出來。 雖然我們隔得比較遠,但我意識到她真的是漂亮極了。她就穿著那天在外晾著 的那件紅襯衣,非常鮮豔。她身材高挑,有著一頭像瀑布一樣瀉下來的長髮。她的 臉在陽光下白亮得耀眼。她用手搭起涼篷狀向我這裡張望。她也是好奇的,她肯定 覺得一個人長久地在這陽光下不停地往一個架上作塗抹是非常可笑的。在她的心目 裡,我一定是個怪人。 一個養蜂人居然有這麼漂亮的媳婦,我覺得多少有點不可思議。他們從什麼地 方來,最終又會停留在哪裡?我想的淨是這類問題。因為我自己有根,我的根就在 城裡。到這裡來只是短暫的寫生,而最終我會在城裡。他們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謎, 而這個謎我是多麼地想去解開它呀。 很長時間裡我一次也沒有真正走近過那個養蜂人的帳篷。我時刻能感受到養蜂 人那種警惕的目光。他對我懷有很深的戒心。我想他這樣是有理由的。然而在夢裡 那個年輕的紅衣女人卻一次次在走近我的生活,讓我一遍遍地感受到甜蜜。我醒來 的時候總是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因為夢裡的一切可都像真的一樣啊!在夢裡,她完 全是自由的,行動自如,不受任何人控制。她走近我的房間,和我說笑,甚至和我 偷情。我多麼想這一切是真的呀。 在這當中出了點事,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使我不得不搬出房東家。我並 沒有打算那樣幹。一天晚上那個隊委不在家,女房東請我喝了她釀制的黃酒。我這 人貪杯,喝多了,又差不多喝了有一罎子。喝了一罎子黃酒的人就犯了迷糊,同那 個婦人上了床。事實上要是她不是我房東,我即使不多喝酒也可能同她去做愛。誰 會拒絕一個年輕有風味的漂亮婦人呢?這屬你有情我有意。但作為房東就不一樣 了,我不想惹麻煩,而且她家確實很好,我是打算長久租住的。她是有別於城裡的 女人的。我得承認我們彼此感覺很好,如膠似漆。但我同她做愛的時候肯定是幻想 同兩個以上的女人,因為我腦海裡不時閃過那個養蜂人的女人的身影。我一邊做, 一邊把她混淆。這種混淆讓我感到興奮。我們差不多一直做到半夜才結束,累極了, 然後就都睡著了。我想讓她回自己的房,但她卻不鬆開緊抱著我的雙臂,她說她男 人夜裡在村裡值班,捉那些違反計劃生育的大肚子女人,不會回來的。 然而就在我們睡得很沉的時候,她丈夫回來了,事後我也知道她丈夫並不是有 意的,而是完全無意的。我那晚喝得一定是相當的過量,事情怎麼開始的我一點也 不知道,我是被她搖醒的。我睜開眼,就看到屋裡的電燈大亮,明如白晝。她當然 比我清醒。她拉著一條被單蓋著上身,而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她這一拉,我身上一 點遮蓋都沒有啦!我看見了自己赤裸的醜陋的身體。那肉體由於肉欲的釋放而顯得 非常的疲軟和慵懶。那一刻我真是非常緊張,然而出我意料之外的是她丈夫並沒有 打我,而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後掉頭走了。 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睡著。女人臨走的時候在我頭上摸了一把,小聲說:我過 去了,你不要怕。但事實上我卻不能不緊張。我考慮著結果。最後我決定立即從這 個房東家撤走,不能再住下去。那個男人的沉默讓我害怕。他們爭吵起來,那個男 人操起一件什麼傢伙要殺我,這都是正常的。只有這不正常才讓我真正害怕起來。 我想事情決不會如此簡單和輕鬆。所以,我要走。 在整個盛花期,我都住在那片槐樹林子裡。原來這片林子雖然和村子在一起, 但它卻屬林場。一個看守林場的老頭給我提供了一間廢棄的油氈房,必要的生活 用品都具備:床鋪、鍋灶。老頭不向我收一分錢。我很滿意這樣的地方,它是那樣 的自然和寧靜。 那些日子我總是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遊進一潭碧水,慢慢往下沉。水是那樣 溫柔,暖暖地包圍著我。我幸福地往下沉,最後只露出兩隻滴溜溜的眼睛在水面上。 只有到這時候我才真正驚慌起來。醒來的時候我就害怕和房東的那件事要發,但事 實卻是從此波瀾不驚。一切就像沒有發生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從那個家搬了出 來。我的心日趨平靜。我每天照常畫畫寫生。蜜蜂飛得到處都是。我整天都能聞到 清新的槐樹花香,而這種釀出來的槐花蜜肯定非常誘人。 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養蜂人,他不停地忙碌著,清掃著蜂箱什麼的。他不像 我見過的別的養蜂人,需要用罩子遮蓋頭臉。有一天,當我走近他的時候,看到密 密麻麻的黃褐色的小精靈順著他長滿汗毛的手臂往上爬,而他一點也不去理會。他 和蜜蜂的關係是如此親密!我說:它不會蜇你嗎?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是多麼 的愚蠢了。但一個人常常是沒法控制自己的愚蠢的。我紅了臉嗎?我感覺到自己的 可笑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只有你傷害它,它才會。它們其實是群很聽話的 小東西。我和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希望她能從帳篷裡出來。她果真出來了。我看到了 她。像我想像的一樣,不,她比我想像的還要美。我首先看見她的眼睛,就像一汪 秋水一樣動情。我一下子不能準確地說出她究竟是如何的漂亮,我可以把她畫下來, 但是那神韻也並不是我所能準確描繪下來的。精神是永遠也沒法複製的。 「你也常在這裡嗎?」她問我。 「……我、我在這裡畫畫。」我說。 然而那天我並沒有和她多說多少。我能看得出來養蜂人並不高興我和他的愛人 說話。身邊有著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總有種不安全感。啊,可憐的養蜂人! 我不想讓養蜂人知道我迷戀這樣的漂亮女人,我也知道我這樣迷戀是沒有作用 的。那個養蜂人是強大的。我欣賞這樣的女人只能是從審美上。讓我費解的是,這 個養蜂人憑什麼可以贏得這樣的女人。世界上很多事情是用正常的道理講不通的。 之後,我就還是畫我的畫。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畫在變。畫作裡有東西是活的。這一 點讓我激動。 後來我終於有一次和那個養蜂人的女人單獨相處的機會。那個養蜂人在一天清 晨就到城裡去了,買一些生活日用品。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有女人就意味著有了 家,有家就得要過正常的生活。而像我這樣,隨便簡單點根本不要緊。我吃了早飯 之後,就支起畫架,畫清晨的樹林。清晨的樹林是最不好畫的,因為這時候的光線 最容易變化,非常不易把握。我正在畫得入神的時候她來了,她是悄悄地站在我的 身後,而我長時間的一點也沒有覺察。她驚歎地說:啊,畫得真好。我才意識到她 的存在。我請她看我的畫。她臉上的表情極其豐富。她用豐富的表情來誇讚我的畫。 她說:我很佩服畫家,你們怎麼就能把畫畫得那樣好。我看著她,說:我希望有機 會畫你。她紅了臉,說:不。我說:真的。她說:我有什麼好畫的?我說:你很漂 亮。她似乎有點不大相信,說:沒有人畫過我。 她那天清晨穿了一件白綢上衣,下身是一條緊身的黑褲子。我在她身上聞到一 種很香的蜂蜜的甜味。我問她是否每年都要出來。她說不。我說果然去年就沒有看 到過你。她聽了我的話,居然紅了一下臉。我一點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紅臉。這年 頭還會有女人紅臉。現代人很多東西都在退化,羞澀的消失是其中之一。她問我是 不是每年都來。我說是的,我喜歡畫這裡的景色。最後她有些猶豫地對我說,如果 我真的覺得她可以入畫,她非常願意讓我為她畫一幅。 養蜂人從城裡回來的那天中午,在靠近槐樹林的公路邊上出現了兩三個可疑的 人,他們的行動是那樣的鬼祟。那幾個一律是外鄉人的打扮,他們小心地朝養蜂人 的帳篷方向窺視。而自養蜂人回來之後,那個漂亮女人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帳篷之外。 毫無疑問,養蜂人遇上了麻煩。 我隱約感覺那幾個人同養蜂人的女人有關,他們肯定要伺機下手。我想去提醒 養蜂人,但又覺得好像是多餘的。養蜂人說不定會更對我反感。 當天晚上有著很好的月亮。月光照在養蜂人的油氈頂上,反著圓圓的光亮。整 個大樹林子安靜極了。我早早熄了燈,躺在黑暗裡,看著外面的天空。我想養蜂人 和他的女人在做什麼呢?那些人會不會偷襲他們? 村子裡有狗叫,一聲高過一聲,許久,一聲低過一聲,最後重又恢復平靜。我 懷著那種擔憂,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中間有幾年呢?三年?我沒有再見到那個養蜂人和他的漂亮女人。他真是非常 神秘的人。那年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再次驚訝地看到養蜂人的帳篷消失得無影無 蹤。他是如何走的,我一點也想像不出來。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一點痕跡都沒有。 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個人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奇跡! 那幾個外鄉人找到我,問我一些關於養蜂人的情況。我能告訴他們什麼呢?我 甚至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從什麼地方來。他們失望極了。像我猜測的一樣,果然是 同那個漂亮女人有關。那個漂亮女人是養蜂人拐來的。 他們走後,一切又都平靜下來。 不久,我也回到城裡。 然而,每年花開時我還來,但這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我一下子感到寂寞得不得 了。事實上養蜂人在的時候並沒有同我有什麼交流,但他不在了,我覺得一下子空 落了許多。這是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應該有,但它卻有了。我沒有辦法。 我心裡總在想:他怎麼樣了呢? 沒有答案。 今年的槐花開得好極了。 我在城裡就聞到了它的香味。真的,一點也不誇張。我早早就去了那裡,早去 的原因是因為我過去的那個房東女人托我從城裡買些東西給她。我不能辜負她過去 對我的情義。女房主對我為她帶去的東西大加讚賞,非常熱情地招待了我。她讓我 仍然住在她家裡,但我謝絕了。她試圖讓我明白她男人並不介意我們過去的行為, 可我還是堅辭了。我不想讓自己不舒服。 然而一天早晨我在林子裡再次意外地發現了養蜂人,這讓我吃驚不小。我原以 為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呢。他變化了嗎?更黑了,鬍子也更蓬亂了,也瘦多 了,衣服肮髒。我一眼就發現他身上失去了點什麼。 讓我更感到意外的是他主動同我打了招呼。 我說:你有幾年沒來了。他說:是啊,有幾年了。我問你好嗎?他看著我說好 什麼?就這樣,誰會好呢?這年頭就這樣就這樣。他嘴裡不停地念叨「就這樣就這 樣」。他是怪怪的。當然,幾年了,他肯定是會變的。我有些猶豫地問他,你沒有 讓你的……女人也來嗎?女人?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我,說:不。 不?我不知道他這一聲「不」是什麼意思。他一個人,能看得出來。身邊有女 人是不同的。他身上有一種落魄的味道。我能強烈地感覺得到。 以後我每天畫畫,每天看他坐在帳篷前面,什麼活也不幹。破天荒的事情發生 了,那就是他有一天也走到我小棚子前,看我畫畫。他問我畫能不能換飯吃,我說 不能。他眼睛眯起來,神情就有些迷惑不解了。我然後告訴他,畫也可以賣,換錢。 他就有點懂了。他居然坐下來,看我畫。太陽一點點地從我們頭頂上移過去,他說 :你畫得太慢了。我說:繪畫只能是這樣。他說:我看你幾年前就畫這個樹林,一 個樹林子有什麼好畫的呢?我說:繪畫重要的不是可以畫千百張相同的東西啊,而 是可以在千百張中間畫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我這樣說的時候就知道這樣說並沒有 作用。他是一個養蜂人嘛。 誰也想不到,以後他竟然一早就會從他那裡過來,看我寫生。他完全放棄了他 那邊的活。他同我談我過去的那個房東女人,他說他能猜得出來我和那個女人關係 不尋常。我說沒有啊。他就笑,說,女人啊,我是知道的。他這一笑,就讓我承認 了。他能拐那個漂亮的女人,顯然是很懂的了。他的強勢直接顯現在我的面前。 看得出來,沒有了那個女人,他很寂寞。沒有了那個女人,他對我也失去了戒 心。我很想問他關於他那個漂亮女人的情況,但我猜得出來他不會願意談的,所以 我也就不去主動問他。我隱約覺得他和那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也許那個女人 離開了他? 之後不久的日子裡,我們(我和他)又看到幾個行動詭秘的鄉下人在樹林周圍 活動。他們像我過去見過的一樣,還是那幾個,只是都顯得蒼老。傻B !養蜂人恨 恨地罵。他告訴我,他們跟蹤他已經好幾年了,而他怎麼也擺脫不掉他們。他們讓 他吃不好,睡不安。他過去幾年裡不得不帶著那個女人到處遊蕩。他說他前些年沒 有虧待過他的女人,讓她吃香喝辣。他精製的槐花蜜把她養得多滋潤啊!那種膚色 和秀髮,多麼青春。他說:明天我送點蜜給你。那蜜是世界上最好的。 第二天,養蜂人果不食言,送了一小罐蜂蜜給我。像他說的一樣,那是我看到 過的世界上的最好的槐花蜜。它清亮得像高級清潔油,透明,不含一絲雜質。打開 罐口,立馬就有一種撲鼻的香味。他說:沒有比我這槐花蜜更純的了。每年我只釀 它一罐子,從來也不賣。賣的都是下等貨。我知道怎麼釀好蜜。 我沒有捨得吃。在那個晚上,我把它偷偷地送給了房東女人。她高興得不得了, 嗔罵說:這個死養蜂子的,這回倒大方!臨走時候,她非要讓我帶上她家的一壇黃 酒,我客氣一下,還是高興地帶上了。我覺得在這樣的交往裡,這個女人是很有情 義的,與我在城裡交往的那個女人完全不同。 夜色很沉,月亮慢慢從東方升起來。我順著小路往回走,空氣清新。我忽然來 了興致,心想可以找養蜂人一起喝酒。有什麼比在月夜裡,坐在樹林前的草上兩人 對酌更快樂的事情呢?我過去時他還沒睡。他坐在帳篷前望著月亮哩。我說:我們 喝酒吧。養蜂人很高興,當即就擺開了小桌子(用一隻蜂箱替代),還找來了兩樣 炒素菜。 樹林裡越來越亮堂了,月亮越升越高。淺霧像薄紗一樣把我們包圍起來。我們 聽到林子裡有鳥叫,叫聲很特別。我過去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鳥叫聲。我感到 周圍的樹林裡有黑黑的人影在移動。他們有可能會襲擊過來。養蜂人開懷暢飲,他 說,他都有好久沒有喝酒了,因為平時不敢有一點放鬆啊。他說,你老兄這麼看得 起我,我就要喝個痛快。 ……一壇酒就這樣喝完了。養蜂人不勝酒力,搖晃起來,舌頭打了結。我把他 扶到帳篷裡,他的床鋪是用兩隻蜂箱搭起來的,有一隻就是我過去看過的僅有的放 收音機的新蜂箱。很顯然,這兩隻蜂箱都不再養蜂了,而成了他的床。他一躺到床 上就咯咯咯地笑起來,揚著手對我說:傻B !我一驚,以為他是在罵我。他說:他 們永遠也找不到她。他們找我這麼多年啊,卻一點也找不到我的把柄! 他說:我的槐花蜜,你吃了嗎?不能讓女人吃,女人吃了你那蜜,就會跟你走 啊。我的槐花蜜。讓漂亮的女人吃。女人吃了會動情。她漂亮啊,真漂亮。我就請 她吃了我的槐花蜜。她就跟我走…… 我對她好啊,我、我——我喜歡她、她,沒魂、魂了。我讓、讓她——成了世、 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他躺在那裡像夢囈一樣地說。 我想離開。他揮著手卻不讓我離開,說:你、你別別走。沒有人、人跟跟跟我 說、說話。我一肚、肚子子子話啊。你說一個女人要要要要什麼呢?她後來想想離、 離開我。她看見了那些找、找、啊找、找—她的人,她想回家。她、她是個多多多 漂亮的女人哪。我不會讓讓讓她、她走。我為了誰、誰、誰呀?我都是為為了她呀。 月光移到帳篷裡來,照著了他亂蓬蓬的鬍子臉。我聞到一種氣息,一種女人的 氣息。我想到了他說的那罐蜜的作用,知道自己可能會犯錯。樹林的鳥叫個不停啊, 它們為什麼還不去睡覺呢? 他呵呵笑起來,「他們是、是笨蛋,傻、傻B.我啊不會——讓他們找、找到她, 他、他們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也、也找、找、不到。她現在在在在我、我心裡面 她她、她永、永遠陪著我了。他、他們猜不到、到她會在什、什麼地地地方,老兄, 你、你也也也,猜猜猜猜——不到——神仙也不會會會知、知道!」他一邊笑,一 邊拍著身下的蜂箱。蜂箱發出空洞的聲音。 「我、我把她藏在這這這只箱、箱子裡了。」他說。 月光照著那只新箱子,我看見了那個美麗的女人在空洞的箱子裡,一種強烈的 恐懼讓我大叫起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