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女人的防衛 鄭洪傑 老六去十八裡營扒河去了,孩子跟奶奶住在東院,家裡只有六嫂子。 天黑得深了,屋裡冰冰的冷。六嫂子往爐口添一鏟子濕炭,用爐條捅了個眼。 爐眼裡冒出淺紅色的火苗和濃霧一樣的灰煙。因有了火和煙,屋裡似乎暖和了些。 窗戶一入冬就用紙糊嚴實了。板子門雖然有縫,卻掛了條厚厚的麥秸苫子,還蒙了 層化肥袋,風進不來,氣兒也出不去。 偎在爐子邊,六嫂子操起針線,給老六補褲子。幹木匠的弟弟送來幾張舊砂布, 用水泡刮下砂料兒,砂布就成了一塊塊方方正正的斜紋布,蠻結實。六嫂子想連夜 把褲子補好,讓回家拿煎餅的德旺叔明天捎到河工地去,給老六套上。多一層衣, 擋一層寒,湖裡風厲害,刀子似的割肉。 手裡補著褲子,六嫂子的耳朵卻聽著院子裡的動靜,心裡也像貓撓似不安起來。 白天在場上分柴禾,李洪嬉皮笑臉地跟她說今晚兒過來,這挨槍子的,說不定立馬 就到。 六嫂子跟隊長李洪頭一回幹那事是在夏天。正當麥口,老老少少都到地裡搶收 去了,留在場上的都是老弱病殘。李洪卻叫六嫂子留在了場上。地裡與場上,相比 之下一個享福,一個要受罪多了。地裡累死人,曬死人。場上呢,麥子運來了,攤 開,曬曬,曬焦了牽牲口碾,歇一陣幹一陣,瞅空還能回家拾掇點活。再不就躺在 樹蔭下眯瞪一會兒。 幹了已半晌了,歇歇了,李洪湊近了問六嫂子,嫂子,你知我為啥留你在場上 幹啵? 六嫂子就笑,說,誰知你心裡裝的啥花花腸子。 李洪說,誰不知六嫂子是戴樓的大美人,曬黑了累壞了我心痛哩。不信你問這! 說著就拉住六嫂子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六嫂子就掛起臉來,說,滾你的蛋吧,我就知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李洪嘻嘻地笑,說,六嫂子,自打你嫁到戴樓我心裡就沒安生過。身下擱條扁 擔,橫豎睡不著。進茅房見啥不想吃啥。餓極了抓把棗,還吃一口吐一口。你說這 日子咋過? 六嫂子歪歪嘴,譏訥地說,你少在老娘前耍貧嘴。就你這雞巴高的熊樣,癩蛤 蟆想吃天鵝肉。 李洪說,個子不高,傢伙可不小,保證讓嫂子你痛快得喊叫,不信你就試試。 六嫂子繃著臉,眼睛卻下意識地瞟了一下李洪的褲襠,果見那層單布高高地撅 了起來。去,臊乎蛋!六嫂子一掌打過去,咯咯地笑著跑了。 晌午歇歇時,人漸漸走了。李洪又纏上六嫂子,嫂子,晌午別回家了。 六嫂子說,不回家喝西北風去,你管飯! 李洪掏出五毛錢,說,我管飯。嫂子,去稱一斤果子來! 真出血了?六嫂子疑疑惑惑地問,買啥? 隨你的便,李洪說,買羊角蜜、條酥都行。 不吃白不吃。六嫂子拿了錢,跑到場南頭的供銷社,稱了一羊角蜜來。 李洪說,到飼料屋吃,別讓人看見了。 六嫂子就隨李洪去了飼料屋。坐在麥秸地上,咬一口羊角蜜,那粘稠稠的糖稀 流進了六嫂子的胃裡,流得六嫂子生出幾分感動來。 李洪說,六嫂子,想長年在場上幹啵? 六嫂子說,我又不憨不傻,輕快活誰不想?你有那個善心,我可要燒高香了。 李洪說,燒哪門子香,我的話你還不信,男子漢大丈夫,吐口唾沫砸個窩,你 就長年在場上幹吧。見六嫂子高興,李洪就進一步說,嫂子,我這杆槍磨了30年了, 還沒試呢。跟我這個童男子也不算虧你。說著就去拉六嫂子的手。 六嫂子翻翻眼看看李洪,沒吱聲,卻紅了臉,亂了心。李洪見狀,又從兜裡掏 出工分票,用圓珠筆劃了劃,遞給六嫂子,說,這是100 個工分。跟你幹兩個多月 的。拿著。這天晌午,六嫂子就稀裡糊塗地在料屋跟李洪幹了那事。 一塊麻糖吃香嘴了,自此以後,李洪就一次次地纏著六嫂子不放。六嫂子也就 半推半就地一次次依了他。 六嫂子沒有拴院子的大門,夜靜,她怕李洪開門叫門弄出動靜來。她屏住氣地 聽著外面的聲音,心裡又一陣陣地發緊,萬一李洪出來進去被外人看見,萬一老六 半夜突然從河工回來,都是家破人亡的大亂子。六嫂子的心咚咚地跳著,跳著跳著 就聽見屋外的腳步聲響了。一轉眼,李洪推開屋門,掀開苫子進來了。 死鬼,嚇我一跳,六嫂子一驚站起來,問,院門拴死了嗎?路上沒遇到人吧? 李洪說,拴死了。 六嫂子說,我咋沒聽出丁點兒動靜呢? 李洪說,弄出動靜,那還算本事嗎?你把心裝在肚子裡吧,天恁冷,又黑燈瞎 火的,鬼影兒沒有了。 六嫂子退回到凳上,還揪著心地說,那可說不準。常溜河沿邊,沒有不濕鞋的。 往後,還是別來這裡了,也該收收心了。說完,拿起針線,自顧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李洪挨著六嫂子坐下,瞅著燈影下六嫂子那張美人臉,恨不得立馬就把六嫂子 壓身下。見六嫂子心神不安的樣子,也不好立馬下手,就裝出幾分安穩來,撿起地 上的爐條,捅捅爐子。那爐口被捅得暢快,忽吱吱躥出幾根火頭,嗆得李洪連咳嗽 幾聲。嫂子,咱困覺吧?李洪終於忍不住,丟下爐條,去掰六嫂子的手。 看把你饞的,慌的啥,等我把你六哥的褲子補好了再說。六嫂子板起臉把他的 手打回去。 真不跟我困覺?那好,我走。李洪欲擒故縱,裝出要走的樣子。起身走了兩三 步,見六嫂子眼皮也不抬,又踅回來,端起泥臺上的油燈向裡屋走去。嘴裡嘟囔說, 你就是螺蛛子腚,假絲。快進來。 討債鬼,像該你欠你的似的。看我用剪子把你那傢伙剪了!六嫂子罵一句,端 起針線筐跟進了裡屋。別慌,先把工分票開好再說!六嫂子坐上床沿,伸著一隻手 晃在李洪眼前。 李洪脫了鞋,上了床,盤腿坐下,從衣兜裡掏出蓋有他私章的工分條,寫上, 家糞10筐,合計100 分。行了吧?你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給,放好了。李洪將條 子遞過去。六嫂子一把抓過來,夾進床頭的舊書本裡,掖在鋪下,這才解衣,跟李 洪鑽進被窩。 剛幹完,六嫂子就把壓在身上的像一蓋子豬肉般的李洪掀過去,說,你還不死 走。我今天右眼老跳,說不準要出啥事,麻利穿上衣服走吧。李洪懶懶地翻個身, 沒吱聲。龜孫男人都是一路貨,六嫂子又罵,一上來像大英雄似的,衝鋒陷陣;一 完事,就蔫巴了。快起來死走!六嫂子心裡有數,等半夜緩過力氣,這李洪還得來 一次,哪回不幹個二三回就別想攆他走。六嫂子狠捶了李洪幾拳頭,見他默不吭聲 的,死賴著不走,也沒法兒,就披衣坐起來,給老六補褲子。她決計不能再由著李 洪了,覺得這樣下去太對不起老六。老六還在河工受罪呢,她卻在家裡偷漢子。雖 說圖的掙點工分,也為了日子過得好點,少透支,多分幾斤糧食,可畢竟是丟人現 眼的事,造孽的事。萬一老六知道了,准能一橛頭劈死她。就是不劈了她,村裡人 的唾沫也能將她淹死。 六嫂子尋思著,補著衣服,漸漸感到有些昏沉,便打起精神補好最後幾針,縮 溜進被窩去了,心裡還想,等會兒喊醒李洪,死活也得趕他走。 六嫂子迷迷糊糊睡了會兒,感到頭越來越沉,越來越痛;嗓子眼裡也像塞了把 乾柴,燒得口乾舌燥,真想灌上一缸子涼水潤一潤;胸裡憋得也透不過氣,真想拿 根爐條捅一捅;胃裡作嘔直想往外吐。這是咋啦?出了啥症?六嫂子使勁去想。她 想爬起來倒碗水喝,可是身子就是不聽使喚。她抬起胳膊,想去掐醒李洪,手軟軟 的,用不上動。好歹摸在了李洪的臉上,摳一摳他的眼。咋啦,睡死過去啦?又摳, 還是沒有動靜!完了,李洪死了,李洪死在床上了!中煤氣了,中了煤氣了!六嫂 子被死的恐懼籠罩著,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使出最後的力氣翻身下地,然後沒命地向 外爬去、爬去……爬著爬著又一陣昏眩…… 六嫂子醒來時,感覺頭還有點暈,心裡還想吐,頭臉也冰涼,睜開眼看看,頭 已伸在門外,下半身子還在苫子裡。她用胳膊撐起身子。扭扭頭看看四周,天地之 間還是黑的,不過嗆人的煤氣味稀薄多了。六嫂子明白了全部過程,爬起來坐在門 外地上,又怕又悔又恨又悲地哭了,無聲地、淚水山泉似的往外湧…… 六嫂子站起來的時候,已經冷靜了。她打開門,掀起苫子將它吊在門上方,直 到那股氣味散得幾乎聞不出來了,六嫂子才走進屋。她找到火點亮燈,抓起一塊破 布擦乾淨李洪褲襠裡的粘東西,然後給他穿上褲子,扣上皮帶,又套上褂子,一使 勁將他掀下地,又擺放好。她摸摸李洪的屍體還有點熱乎,更加鎮定了。 六嫂子做好這一切之後,喘喘氣,從針線筐裡拿過剪子,蹲下去瞄了瞄李洪的 心口,隨後,閉上眼睛,一用力捅了進去…… 六嫂子穩了穩心,拔出剪子。看到那血還冒著氣兒,紅紅地濕了胸前一片,她 的心才完全地放下了。 六嫂子認為做得最聰明的就是下一步了。她將剪子把兒頂在床梆上,剪子尖兒 對準自己的心口,然後又一用力…… 後來,村裡的人沒有不誇六嫂剛烈、貞潔的。只有公社的公安助理的說法與眾 不同,他說,這女人太憨了,她不該自殺,這屬正當防衛嘛。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