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戀戀風塵 水果 一個人一旦內向,他的愛就越發深沉,當愛不能圓滿時,毀滅就是最好的圓滿。 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歎息/你感傷的眼裡/有舊時淚滴/相信愛的年 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一 我想我不會忘記今年的這個夏天。 我在每一個清風拂面的傍晚,坐在S大學的圖書館前面的木椅上,一邊戴著隨 身聽收聽國際廣播電臺的音樂調頻,一邊無所事事地觀賞一雙雙從我眼前邁過的腳 步。 女生粉紅色細帶涼鞋,純白色厚底式樣的拖鞋,女孩子被塗得鮮紅的十個小腳 丫,還有男生一律寬大簡潔式樣的涼鞋,他們踏著同樣輕快的步子,義無反顧地穿 越時間的隧道,走過的是逼人的青春。 我無聊的時候就閑坐在校園的一角,數那些從我面前晃過的腳。 通常我默數到第一百雙腳步從我視線裡消失後,我就站起身來伸個懶腰,活動 一下我的四肢,然後圍著學校的林蔭小道走一圈,我用這種漫無目的的散步來排解 堆積在胸口的鬱悶。 在我附近的幾張木椅上,坐著幾對校園情侶,他們目中無人地擁抱在一起耳鬢 廝磨竊竊私語。 大學時期的愛情承諾最經不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可當時的我們不顧前因後果,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向對方承諾,I love you,I will aways love you ,我會 永遠愛著你。 輕易說永遠的年齡恰恰不懂什麼叫做永遠。而人們常常是在不懂愛的年齡開始 了戀愛,在懂愛的時候放棄了愛情。 如果我坐在這裡,堅持著要看別人談情說愛的心情,我還可以看到他們更親密 的舉動。 男孩子的手在女孩子的身上遊移,他們像是兩塊吸鐵一樣嘴唇對著嘴唇,無所 顧忌地接吻。 這也是大學校園裡永不變色的風景。 我看著離我不遠處的大操場上,一對對手牽著手漫步的純真男女親密無間的身 影,仿佛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夜的風輕爽地滑過我的耳梢,像戀人溫柔的手勢,在我的心湖裡激蕩起朵朵漣 漪。 隨身聽裡播放的正好是一首卡朋特的英文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 》。 我的心忍不住再一次悲中從來。 他們年輕,還不懂什麼叫做畢業時的別離。是甜甜蜜蜜形影相隨的情侶。 他們多是大二或大三的學生。他們都不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雖然近在咫尺,相互間卻隔著一堵牆的阻力。 這種無法跨越的距離感不僅來自社會上,大學裡也是如此。 我是一個剛剛英語系畢業的學生。正值找工作的艱難時期。 這個夏天,我無休止地重複做一件事。就是頻繁地光顧各種人才招聘會,在各 大報紙上查找需要用人的招聘廣告,然後將自己的個人簡歷郵寄過去。 每寄一封毛遂自薦的應徵信,就像播種希望一樣,然後耐心地等用人單位的通 知。然後是面試談條件。然後滿意就留下,不滿意就繼續再找。他選擇我,我也選 擇他。 這和談戀愛沒有什麼區別,總之這種雙向選擇充滿了可供選擇的自由度。這也 是當今人才市場的一個趨勢。 我放棄了回家鄉,放棄了父母利用職權關係為我安排的外貿局的國家飯碗,拒 絕了男朋友的請求,沒隨他去南方那座紙醉金迷的城市,留在了北京。 我說我對北京有一種很複雜的感情。我愛北京,在這座文化氣息濃厚的城市裡 有我的夢想。 我在這裡生活了四年,我生命的成長是從這裡開始。我的身心在我第一步跨進 這塊土地,就溶入了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 我早已把自己當作是這個城市的一分子,我固執地說我必須留下來。 一段交往了有兩年的感情隨之不說bye-bye 地畫上句號。 我和男朋友都還太年輕,前方的路渺茫如晨霧中的森林,他不能陪我同行,我 們志不同道不合地友好分手。 二 我暫時借住在一位要好的師妹那裡,她的英文名字叫Andy. 我們都是學校廣播台的主持人,曾經負責同一檔音樂節目。 Andy正在念大二,來自農村,家境清貧。是個獨立性很強的女孩子。 暑假裡,她宿舍的室友都紛紛回家了。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學校裡打工。 她在學校附近一家叫「大富豪」的夜總會做收款員。 這一點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她在那種地方打工。 Andy去「大富豪」上班回來的第一晚就告訴我,她在夜總會看到了幾張熟悉的 面孔,她確信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是本校其他系的女生。但她們向夜總會老闆隱 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Andy和她們心照不宣地互不相認。 這是在社會上立足應具備的最根本的素質。 Andy身高不足一米六,長相平平,齊耳的短髮,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笑起來 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咧成一條弧線,看上去十分討巧,是個蠻可愛的女大學生。 也正是因為她的這一名牌女大學生的特殊身份,博得了酒吧老闆的信任,使得 收款員這個職位由她來做。 她也沒有辜負老闆對她的信任。自她接手這個工作後,由她負責的帳務從來沒 有出錯過。 有時,她也趁來夜總會喝酒的客人喝醉了,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消費了多少酒水 和飲料,她就借機多收一些錢,然後這筆錢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了她的口袋。 她用在夜總會裡掙來的這筆可觀的薪水,來負擔新的一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是個自食其力的女孩子。 從上大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沒有主動開口向家裡要過一分錢。懂事的她深知家 中還有兩個年少的弟妹正在上學。 平時在上學期間,她在校外給一個學生做家教。 只有到寒暑假她才到夜總會去打工,並把賺的錢寄一部分回家。 生活的艱辛使得她過早地成熟了,她雖然年齡比我小兩歲,看上去卻比我還要 成熟世故。 Andy是個骨子裡像我一樣要強的女孩子。我們都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很多個不眠的夜裡,我們關上燈,躺在漆黑的床上,像是夢語般地自言自語, 說著各自的理想和打算。 Andy說她要掙足去美國留學的錢,等她念完了本科就去國外繼續讀書。 Andy是個有自己追求的女孩子。我最欣賞她不向現實妥協的勇氣。 我向她說起已經身在另一個城市的男朋友。 我們因為相愛而在一起,又因為畢業而分開。 儘管已成往事,並且終將只是一段回憶,可我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溫我和他之 間的故事。 我在心裡其實是思念他的。甚至在我幾次找工作面試後滿心失望地回來,我都 有一股想要打電話給他的衝動。 我想對他說,你帶我走吧,我跟定了你。 但只要冷靜下來,我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不是我心裡最想要的。 Andy用肯定的語氣對我說,這說明你對他的愛還不夠深。同樣,他對你也是如 此。 我在黑暗中「嗯」地應了一聲。 瞪著一雙大眼睛,神情堅定。我永遠都對未知的一天充滿信心。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鐘。 畢業一個月來,找不著理想的工作。 終日惶惶無措的焦灼感,使我一天比一天變得懶散。 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努力回憶昨夜裡接二連三做的惡夢。 我夢見自己赤足踩在雲朵上奔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地不斷向前飛跑,身體輕 飄飄的,無牽無掛來去如風。 在夢裡我一直在奔跑,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這個場景如此奇怪地反復 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我看見Andy已經先我一步起床洗漱完畢。 今天中午學三食堂有固定的紅燒排骨套餐。 Andy催我趕快起床去學三食堂吃午飯。 這是Andy最喜歡吃的飯菜。每週她都要去吃一次。 我不好意思笑話她是饞貓。 我是在城市長大的孩子,從小到大吃慣了各種各樣的洋快餐。 我請過Andy吃艾德熊,她說「樂啤」的口感太難喝,熱狗味道太怪,她只陪我 吃了幾根甜薯條,就再也不陪我去吃西餐了。 學三食堂距我們住的女生宿舍騎車需要七八分鐘。 我到樓下發現自行車的車胎沒氣了。Andy騎的自行車又沒有後座,不能帶人。 我讓她騎車先走,否則紅燒排骨一會就賣沒了。Andy鎖上車非要陪我一起走過去。 等我們步行到學三食堂已花了二十分鐘,紅燒排骨的套餐只剩下最後一份。 排在Andy前面的還有一個男生,他要的就是這最後一份紅燒排骨。 Andy「哦」的一聲,遺憾地對我說,太慘了,紅燒排骨吃不到了。 說完,她不高興地撇了撇小嘴巴。 男生聽了她的話,回過頭來謙讓地對她說,Andy,既然你也喜歡吃那就讓給你 吧。說完他要了其它的飯菜。 Andy一看是她同班同學金典,喜出望外地向他道謝。 我看見那是一個面容清秀,目光深遠冷漠,給人感覺有些陰鬱的男孩子。 他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書生相的眼鏡。我在研究他的時候,他也正在用驚奇 的目光看著我。 我和Andy坐在食堂的一個角落裡邊吃邊聊,我故意打趣地對她說,那個男生肯 定對你有好感,沒准早就暗戀你了,否則怎麼會把自己的紅燒排骨套餐讓給你。 Andy被我點撥後若有所思地說,金典可是我們班的一大怪人,性格內向,從來 都是獨來獨往,除了學習就會彈吉他,從不過多地說一句話,沒有人能夠走進他的 心裡去。我們寢室的女生經常在背後裡猜測他。他真是一個怪人啊。不過,我真的 很喜歡他。 Andy喃喃自語地說。 三 應聘信寄出了一封又一封,有絕大部分信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回音。 這段時間正好是畢業生找工作的高峰期。 即使有幾家公司叫我過去面試,結果總是讓人灰心。 幾乎所有的用人單位都不願意啟用毫無社會工作經驗的畢業生。 更何況我還是個女生。有單位甚至在招聘廣告上注明,只要男性。 無論我的內心怎樣心急如焚,我表面上還是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樣子,等待 幸運降臨。 Andy一到晚上就要去夜總會打工。 我獨自一人悶在寢室思前想後,自己的出路。 Andy也鼓勵我說,天無絕人之路。她知道我在選擇工作上面,高不成低不就。 夏夜的S大學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方靜土。 外面的世界霓虹閃爍,空氣裡流動著一種現代人常有的浮躁,喧鬧的噪音讓人 窒息。夜,為城市掀掉了白天的假面具。 如果不是為了生存,我寧可永遠做一名學生,讀永遠也讀不完的聖賢書。 我信步走了出去。途經S大學的河塘,月亮倒映在水面上,笑彎了腰,像是隨 手可摘的香蕉。 男生公寓傳來叮叮咚咚的木吉他聲和低沉如獨白般的歌聲。 我抬頭看見金典坐在學生公寓五層樓的陽臺上,一手抱著吉他一手在撥弄著琴 弦。 他的神情專注而又陰鬱,他低沉的歌喉發出像哲理詩一樣的詠歎。 我走近他的樓下,靠在樹旁靜靜地觀望他投入的身影。 沒有人能夠真正走近他,走入他的內心深處。這是一個怎樣的男生,我在心裡 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金典像個用橡皮泥捏成的塑像定定地立在夜風中。 他的頭髮零亂地飄散,手指在靈活地跳動,他的神情投入,聲音像晨鐘一樣地 我的胸口撞擊。 「記憶裡的河水一點點流失,模糊了曾有的情感往事……情感往事怎能夠說起, 任憑它化作風中小雨……」 他的歌聲讓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焦慮。 他看見我時,從樓上走下來。 我們面對面地站著,聽得見彼此急促的呼吸。 河塘裡蛙聲四起。 又是上次在學三食堂初相見時的目光,我帶著一絲研究的眼神,他的目光陰鬱 深遠,讓人捉摸不定。 這個冰冷如鐵的男生有著怎樣的內心? 我是今年英語系的畢業生:南西。 我大方地開口說話。 我早就知道了你。 是嗎? 我聽過你在校廣播台主持的節目。 哦。 你的吉他彈得很好。 謝謝。 他聽我這麼說,含笑地看著我。雖是一絲輕微的笑,在他臉上卻顯得格外地生 動。 你唱的這首歌歌名叫什麼? 《情感往事》。 你唱得很好。 嗯,你喜歡嗎? 我點頭。 那就把它專門唱給你。 謝謝。 夜色包圍的校園,纏綿得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就連蟋蟀的鳴叫也變得富有詩意。 我和金典圍著河塘漫步,一圈又一圈。 他輕牽著我的手,我觸到他的手指有堅硬的繭。這是音樂男孩的手。 這種感覺恍如回到了我上大二時與男朋友相愛的季節。 我扭頭看金典的側影,他有一張比男朋友還要年輕的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剛毅 冷峻。恍惚間竟讓我產生錯覺。我又回到了往日的浪漫。 我提議去看午夜場電影。 走出校園,我們像是一對情侶一樣自然而然地相擁在一起。 通宵電影院正在放映的一部恐怖電影。電影院裡不時傳出女孩子驚恐的尖叫聲。 男孩子在這一刻都是英雄。 金典一直用他的手臂環抱著我。 他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煙草味道。這是我喜歡的氣息。像咀嚼在口的白箭口香 糖,一股令人酥軟的氣味沁透到了脾胃。 我以為這是我的幻覺。我用手去觸摸他的臉。他的手捉住了我的手。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通宵電影院看了一整夜的電影,他坐在我的右側,他的手一 直強有力地握著我的雙手。 我不能動彈地依偎在他的身邊,生怕一轉身就會再也牽不到他的手。 直到我的手心出了汗,他用紙巾溫柔地為我擦試,我才從幻覺裡驚醒過來。 這就是那個專門要為我唱歌的男孩。一臉陰鬱的男生。他身上散發出的這種憂 傷的氣質讓我為之迷惑。 他送我到女生樓,我們始終手拉著手。 他有些不情願地鬆開,我賣弄風情地眨眨眼睛,向他揮手說bye-bye. 清早,Andy睜開睡意朦朧的雙眼,看見我躡手躡腳的樣子,滿臉的疑問。 我說完了,我愛上了一個人。 Andy不相信似的追問是誰? 我否認這只是一個苦中作樂的玩笑而已。 四 日子很快過去了一個月。我的工作還是沒有著落。 我接到男朋友打來的問候電話,他告訴我第一個月的月薪是伍仟元。 他委婉地詢問我的近況。我拿著電話無言以對。 他主動說要寄錢給我。我斷然拒絕。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接受他的幫助。 我沒有告訴他我的錢包裡只餘下最後的一仟元錢。我知道遠水救不了近火。 掛電話的時候,他最後一次建議我考慮是否去他所在的城市。 我什麼也不想對他說,只是清高地向他道謝。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是這種態度。 愛情一擺到現實面前,是這般的脆弱。 今生,誰才是渡我的佛? 這期間,我和金典每天都膩在一起。 他的感情成了我在這個艱難時期最重要的精神依靠。 我像依戀愛人一樣地珍惜和金典在一起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他零亂擁擠的宿舍裡,我們有過最深情的注視和最熱烈的擁抱。 有幾次,他陪我去其它公司面試。他在寫字樓下面等我。 半個小時後,只要是看著我苦著一張臉悶悶不樂地走出來,他就為我唱歌。 他可以即興發揮,根據當時的情境現編一首歌曲唱給我聽,直到把我唱笑了為 止。 我身邊這個善解人意的男孩與Andy傳說中的那個金典有本質的區別。我相信自 己的直覺。 Andy對此渾然不覺。 她建議我去「大富豪" 夜總會打工。我有些動搖了。 我數數錢包裡剩下的最後六佰元錢,接受了她的建議。 Andy帶我去見夜總會的老闆。 那是我生平見到的最媚俗的一個男人。頭髮禿頂,挺著一個若大的像個扇形的 啤酒肚子,嘴裡叼著一個象牙煙斗,滿口被煙熏壞的黑牙,與人說話時還能聞到他 的口臭。 他先是假裝對我出自名校表示敬意,接著又提出條件,他說我如果要在夜總會 做女招待,每晚需要向客人推薦多少標準的酒水,那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我全部的 工資是從這些酒水裡拿回扣。當然,如果我的服務態度好,還會有小費。 他意味深長地說,小費要比提成可觀得多。 我無暇顧慮太多。我已經快到窮途末路了。 我甚至頑固地認為自己是塊玉,只是沒有人慧眼識珠而已。 我想要去的單位不要人,可我得吃飯,生存下去。目前的這種選擇只是一個過 渡而已。 我想起Andy說過的話,要掙很多的錢然後去實現自己的心願。 我需要錢,租房吃飯。我實在不能再依賴Andy的幫助了。 再過一個月,Andy就要開學了。我的住宿是一個大難題。 當晚,我就在夜總會裡做起了女招待。 我沒有告訴金典事情的真相。我隱瞞說,我臨時找到了一份家教,每晚給一個 初中生輔導英語。 金典信以為真。 每當我深夜從夜總會回來,路過他住的男生樓,都有想上去找他的衝動。我想 聽他為我彈吉他唱歌。想默默無語地看著他憂傷的眼睛,想依偎在他身旁聞他身上 散發出來的淡淡的煙草味道。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一個月。 直到Andy開學,有人洩露了她在夜總會打工,金典這才知道我在欺騙他。 S大學的女生在夜總會打工的小道消息一時傳遍了大學校園。各種各樣的議論 紛紛湧向我和Andy. Andy辭去了收款員的工作。我住進了學校裡的旅館。 我以為金典知道謊言後會作出強烈的反應,奇怪的是他既沒有責怪我也沒有辱 罵我,而是選擇了冷處理的方式疏遠我。 他的這種行為在我看來很不成熟。純粹一個純真可笑的男生作出的反應。我甚 至為他的表現而心無障礙。 季節進入了秋天,再度于無意間在校園裡遇見金典,我面無表情地與他擦肩而 過。我看見他的臉比以前更冷漠了,他看上去更加沉默了。 他的陰鬱和憂傷重重地刺痛了我。我忍不住回頭,他消瘦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初 秋的蕭瑟中。 他是那樣地孤單冷傲。像深秋最後的一片落葉,懸掛在枝頭。 五 我在彩燈閃爍的霓虹燈下與形形色色的男女接觸,向他們推薦各種品牌的酒水。 當然,不可避免地我會陪著客人喝幾杯,有時還會喝醉。 我的英語很好,深得老外的偏愛。 經常是這樣的,老顧客也就是回頭客來「大富豪」玩,就直接點名讓我專門為 他們提供服務。老闆當然點頭哈腰地奉承在左右。他開始越來越重用我。不是出於 欣賞,而是我為他掙來了錢。他給我的提成也比從前增加了10%。 這一點並不能收買我的心。我打心眼裡看不上他,包括這些點名讓我為他們服 務的人。 但我需要他們口袋裡的錢,準確地說是讓他們乖乖地心甘情願地把錢遞到我手 上。這些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我覺得這種純粹的金錢交易沒有什麼不好。 我在一個陪酒喝醉了的深夜,夜總會老闆開車送我回來。到了學校門口,我堅 持要自己走進去。 我歪歪倒倒地走走停停。一個人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伸手攙 扶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全身乏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煙 草味道。 我知道他是金典。 他一直站在門口等我回來,每晚都是如此,然後尾隨在我的身後,直到我安全 地回旅館睡覺。 一路上,我胡言亂語地叫著金典的名字,他一聲不吭。我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口齒不清地說我-不-是-個-壞-女-孩,金典-為什麼-不愛我?可我 愛的是他呀…… 金典攬我入懷。我緊緊地抱住他。生怕一鬆手,就只是幻覺。 第二天清醒過來,我看見自己一個人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 昨夜到底是誰送我回來?我失憶得什麼也記不起來。 白天,我依然穿梭于各種人才交流會,依然翻閱京城各大報紙招聘廣告。 晚上,我就去夜總會打工。深夜再回學校睡覺。 只有一個晚上我隨大衛去了他的住處。 大衛是我在夜總會裡有意結識的。有段時間,他天天來夜總會找我陪他喝酒。 女性的直覺告訴我,他對我很感興趣。 大衛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做主管。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希望他能為我安排一個好的 工作。 他向我透露酒店的對外聯絡部需要一個會外語的小姐,他說這個職位很適合我。 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隨大衛的車去了他的住處。我懂得像大衛這樣精明能幹的男人,不得到他想 要的東西,是不會輕易付出的。 我記住了他身體上的幾處胎記。 那一夜,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一個男孩彈吉他唱歌的樣子。 我在心裡千呼萬喚的是金典的名字。 隔日,我和Andy在學三食堂吃她喜歡的紅燒排骨套餐。金典拿著飯盒經過我們 身邊。Andy叫住了他。他淡然地向Andy點頭招呼,然後看也不看我一眼地傲然離去。 那一頓排骨套餐,我如咽毒藥,一口也吃不下去。 我在心裡想,難道他知道了什麼?我搖搖頭,知道又怎樣?他不能替代我的生 活。 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昨夜,金典守在校門口等了我一整夜。 我離開了「大富豪」夜總會,去了大衛管理的酒店。終於如願以償地成了酒店 對外聯絡部名正言順的員工,每個月都拿高薪。這才是我對自已的要求。 夜總會老闆一語雙關地說,不愧是S大學畢業的學生。以後要常來玩。 我在心裡恨不得他早死。活脫脫第一號大傻B。我發誓再也不重返這個不是人 呆的是非之地。 大衛經常開車來接送我。 有一天,我們的車路過男生公寓。我看見金典熟悉的身影,抱著木吉他坐在陽 臺上唱歌,那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曲: 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 憂傷開滿山崗等青春散場 午夜的電影寫滿古老的戀情 在黑暗中為年輕歌唱 走吧女孩去看紅色的朝霞 帶上我的戀歌你迎風吟唱 露水掛在發梢結滿透明的惆悵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歎息 你感傷的眼裡有舊時淚滴 相信愛的年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 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我用心地傾聽,明白了他的心情。 我讓大衛停車。我失去理性地喊他停下來。 透過玻璃車窗,我定定地看著金典,他正受傷地看著坐在轎車前排副座的我。 他的目光陰冷而又充滿了敵意。我慌亂地低下了頭。 大衛似乎看出來了什麼,他的手蓋住了我的手。 我是觸電般地甩開他的手,他再次按住我的手,我努力地給他一個嬌媚的巧笑。 我決定搬到學校外面去住。我重新在市中心租了一套一居室。 那個傍晚,大衛開車來搬我的日常用品,那些零碎的行李都是一箱箱的書和女 孩子鍾愛的小玩藝。 我把部分行李轉送給了Andy. Andy在一邊囑咐我要經常回學校來看望她。 我點點頭,不舍地看著她。但我更想看到他。 我們的車路過金典的公寓,大衛故意停了下來,他點了一支煙,然後又啟動油 門,車一下子駛出老遠。 我知道他的用意。我不敢流露任何的情緒。我的余光看見男生公寓的五樓陽臺 上站著一個孤傲的身影,他的目光絕望而又迷惘,像是一隻被擊敗的公雞。 六 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因工作忙得與Andy失去了聯繫。 等我記起學校快放寒假了,我給Andy打電話,約她見面。 我們一起到學三食堂吃飯。我說我要請你吃你最喜歡的紅燒排骨套餐。 Andy告訴我她不想回家,還要繼續留在學校裡打工。 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這幾個月來儲存的積蓄遞給她,我說你一定要回家看望父 母。你不能再到夜總會那種地方打工了。 我說話的語氣充滿了對夜總會那種地方的不屑一顧。 Andy無意中脫口而出,你還記得我們班的那個金典嗎?就是那個特別古怪的男 生,他得了精神抑鬱症從五樓跳樓自殺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我不動聲色地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 她說,就在你從這搬走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同學都去上晚自習了,回來才發現 他的屍體。 足足愣了有三分鐘,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Andy哪裡知道我的心在滴血般地隱 隱疼痛。 我的沉默引起了Andy的關注。她提出到校園裡去散散步。 不知不覺地,我們來到男生公寓。 在金典住過的那幢樓前止步,Andy指著高高的五樓對我說,金典就是從那裡跳 下來的。連同一直陪伴他左右的那把木吉他。 此情此景,我情難自控地淚水如注。 Andy看見我滿臉是淚,又繼續接著說,有傳言說金典愛上了一個風塵女子,那 個壞女孩離開了他,金典是為她殉情而死的。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 我哭著對Andy說,求求你,別再說了,那個傳言中的風塵女子是我,是我傷害 了金典,這些都是我的錯。 Andy失聲地說,我早就猜到了是你。但我不願相信那個害死金典的壞女孩—— 就是你。為什麼你要這麼狠心?你明明知道我在心裡喜歡金典,你為什麼還要傷害 他? Andy將我給她的錢塞在我的手上,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金典的樓下。 往日時光恍然如夢。琴聲如泣如訴,婉轉低回,把我所有的思緒統統淹沒。 我仰望他的身影,呼吸著他的氣息,他指尖的跳躍,他緊鎖的眉,高高的鼻樑, 閃光的鏡片,他熱情的擁抱,他冰冷的臉,他絕望的表情,還有他的歌聲,在我的 淚眼裡飄忽不定。 走吧/女孩/去看紅色的朝霞/帶上/我的戀歌/你迎風吟唱/露水掛在發梢 /結滿透明的惆悵/是我一生中最初的迷惘。 我出神地站在樓下。 沒有人知道,有許多個夜晚,我曾在這裡聽一個人為我唱歌。 那是我在那個特殊時期最大的快樂。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