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酒汪汪的玫瑰色狐狸眼 江河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必定站著一個全力支持他的女人,而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後 必定站著無數個傷透了她心的男人。 —婉兒語錄 婉兒從外面飛回來的時候,正值北京的春末夏初季節。一樹一樹的鵝黃淡綠在 枝頭鬧得已經快要過了氣兒,但是和煦與酥爽分明又在褐色的枝幹中留了下來。天 也不像春天乍始時那麼灰暗,久違的絲絲蔚藍正艱難地撥開塵囂的迷瘴,一道一道 從雲層中顯現。婉兒從機艙裡一出來,先就對包圍上肌膚的乾爽的風感到幾絲快慰, 不像前幾次,一下飛機,嗅到那滿天刺鼻的空氣,她幾乎就想轉身立即坐飛機再返 身往回飛。畢竟,一切都治理得越來越好,越來越有秩序了。婉兒心曠神怡之時, 便一邊隨人流往出口取行李處走,一邊按鍵開了自己的手機: 「阿妙,我回來啦!」 我是這座城市裡第一個接受她電話騷擾的人。電話鈴響時,我睡眼朦朧地看了 看表,還不到早晨7 點。這個時候隨便往民宅裡打電話的人,定是一個不知趣者。 我閉著眼睛,任那鈴聲狂響,以為它終歸有個不耐煩,自己啞下去的時候。不 料想它在每隔29秒的間斷以後,還會再重新地狂響起來,響聲的長度仍舊是29秒, 不會超過一次通話自動計時收費的時間。等我憤憤地拾起電話,剛剛對著話筒「喂」 了一聲,裡面就傳出了婉兒自作多情的興高采烈之聲:「阿妙,我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了嘛,咋呼什麼嘛,大驚小怪的。」 「咦——你怎麼像吃炸藥了?」 「你才吃錯藥了呢,你回來又不是什麼大事,看看現在幾點?」 「好哇好哇,我才不在家幾日,你就已經對我這個態度。不行,今天無論如何 我們得聚一聚,說說清楚。」 「行啊。說就說。你招呼當堂的陪審聽眾吧。」 接著我們又在電話裡犯了一會兒貧,唇槍舌劍地你一嘴我一嘴。跟婉兒認識十 幾年,這已經成了我倆之間的說話習慣,不搶茬兒不說話,但是從來沒翻過臉,由 此可以看出我們交情之深,關係之黏。我們原先在單位裡一直廝混一起的,同時畢 業分來,同住一間單身宿舍,又差不多前後腳為排隊分房子而結婚。後來,婉兒因 莫名其妙給捲進了單位領導層間的權利爭鬥,受夠各種閒氣之後怒而辭職,一閃身 就跑國外去了。再後來就聽說她離婚、結婚,結婚、離婚不停地折騰,終於熬出個 可以在兩個不同國度之間自由往來的身份,做起溝通三岸三地及北美之間的偉大生 意。在這塊土地上她何時走何時留,都早已沒什麼讓我們這些老死這裡的朋友們驚 奇的了。總是會有各種渠道隨時傳來有關她的各種消息,據說,這些消息的新聞發 言人,全部由她自己擔任。最近的一條快訊是她休掉了現任大鼻子丈夫,在獲得了 數量可觀的分割財產後,便決定終生不再嫁人,要自己一個人頑強地生存奮鬥下去。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必定站著一個全力支持他的女人,而一個成功的女人背 後必定站著無數個傷透了她心的男人。」 這是婉兒的一段名人名言。這一段語錄被我們這些女友在民間心口相傳。 我手握電話半夢半醒地說:「婉兒你說你想見誰?你就盡情招呼著,我替你安 排時間地點。」 婉兒說:「我當然最最想你啦——」 我說:「婉兒,你甭跟我膩。我早知道你遍地播種,男朋友一大堆,女朋友一 大群。別惹我揭露你的隱私。」 婉兒在電話裡「呵呵」地詭詭笑了一笑,話題一轉說:「聽說你最近混得小有 名堂,財發得不少,怎麼樣,那就『三刀一斧』請我嘍?」 「你做夢吧?我會為你拿我的血汗去喂刀斧手?」 「哎呀呀,哎呀呀,」婉兒怪叫著說,「我還當你是真心愛我呢,一考驗,就 露出原形啦?我請客行不行?我請客行不行?」 「你請?你請的話,我這地主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電話裡嘰哩咕嚕一通耍貧嘴,搞得我的睡意已經消散得差不多。說來奇怪,人 生中的某些朋友,不管相隔多遠不管分開多久,她的影子,總能不時地在你的眼前, 在你心裡晃。再見面時,你一點不會覺得陌生與隔閡,好像你們中間,從來就沒分 開過一樣。婉兒就是我這樣的朋友。 按約定的時間,傍晚我踩著桔黃的光線走進了「大觀園」酒樓。婉兒還是那張 「天街小雨潤如酥」似的狐狸臉,只不過這臉從前是青春年少時的素面朝天,現在 已是顯得人到中年的調色板似的,臉上各部位各個色塊塗抹分佈得很均勻精緻。婉 兒一見我進來,就張開長爪子,大叫一聲撲過來:「哇親愛的!可想死我了!」 「噯噯噯,少來,少來,你要箍死我了!」被比我高了一頭的婉兒用力悶在懷 裡,簡直像給一個高大的男人憋在胸口。我屈伸雙臂,用力把婉兒的身體撐開,似 乎都能感覺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兒蹭了我的鼻尖。 「來來來,哥們兒,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待到婉兒閃身,亮出她身後酒桌上的風景時,我不禁愣了!齊刷刷的,圍坐了 一桌女人,數了一下,竟有七個!加上婉兒和我,座中人數已冒出了一桌能容納的 八個人的數目。人家婉兒把我跟這些人相互介紹時自如得意,唇齒生輝。這位是女 畫家,女畫家五人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過呢,她的名字排在頭名;這位是搞電影的, 第一部女性電影《哭泣的芭比》,在國外獲過獎呢,你聽說過吧?這位是女詩人, 噯,這你應該聽說過呀,你們的行當離得近;這個是婦研所主任,第一個女性學習 小組的組長…… 我諾諾地伸手,點頭,內心十分張惶,一時不知怎麼應對。婉兒愛玩花樣、容 易喜新厭舊這我知道。她在這座城裡埋設下了十來個男性暗哨(打過情罵過俏)和 准情人(皮膚表面有過簡單磨擦),他們的作用就是隨叫隨到,負責接機呀跑腿呀、 生意上牽線等等一類事情。真正的情人(皮膚內裡深層有過激烈碰撞)大概數目保 持在四五個左右。在這方面,我可沒少當過她的電燈泡,本來是大家同是在某次聯 歡會的場合上認識的,我還在忙著雞啄米似地點頭、禮節性地傻傻微笑,忙不迭地 說上幾句應酬廢話,人家婉兒好像是不說不笑的,兩隻小狐狸媚眼兒,三放電兩放 電,就把要射的人給勾住了,就跟舊社會那拍花子似的,射了誰,誰就乖乖地站起 來跟著走,一點道理都沒有。從前只知道她善於跟男人放電,並不曉得她還有跟同 性方面的興趣。我一邊機械地握手、點頭,一邊在心裡頭說,婉兒你行啊你,婉兒 你可真有你的,弄了一屋子的粉黛、裙衩,你什麼意思嘛你? 引薦完畢,趁婉兒拎她的化妝包去盥洗間裡補妝的工夫,我心中惴惴地,躲開 眾人的眼,悄悄摸摸地跟了過去。一推門,就見盥洗室牆上鏡中,映現出一張正錦 上添花的俏狐狸臉。我故意整理了一下衣襟,將手別到背後,清了一下嗓子,這才 向鏡中那張如花似玉的的嬌面孔發問: 「婉兒,問你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哦?」 婉兒停下手中那個正往狐狸嘴唇上塗顏料的筆刷,略顯驚訝地撩起她鏡中薄薄 的狐狸眼皮兒。 「咱今晚是要開世婦會籌備會怎麼著?」 「什麼意思?」 婉兒微微側過臉,狐媚的眼透出一副不解和迷茫。那張嫩臉已修整得如冬季什 刹海的冰面,蚊子上去也要跌一溜兒跟頭打個出溜滑兒。 「……要麼,莫非是咱們要舉行『同志會』成立大會不成?你要跟國際接軌啦?」 「哇——噻!」 只聽得婉兒誇張地大叫一聲,冷不防就迅速轉過身來,纖纖玉指就落到我的腮 幫上,兩指用力交接,做出欲擰的動作。我連忙倉皇後退,一邊還不服氣地說: 「豪爽女人,豪爽女人,非禮勿動,非禮勿動!我承認你是女同志的頭領行不行? 我承認你是女頭領行不行?「 婉兒不依不饒地追著說:「我要是個女頭領,還不早就先把你給做了?你想你 還會囫圇完整到今天?」 「流氓、流氓!」我一邊說一邊拉開門撤退,同時還嘴硬地嚷嚷:「你美吧, 美吧你!知道你有號召力,一下子就把京城稍有點成色的女子都招來了。這下可有 好戲唱啦!等著吧,等著吧,待會兒看你怎麼收拾。」盥洗室的門在背後「砰」地 關上,同時還傳出婉兒砂紙一樣吱啦吱啦的聲音:「阿妙,先替我招呼一下,拜託 啦!」 說心裡話,我活了這麼久,還不曾有過缺乏男人在場、單單是九個女人一起聚 會的經歷,一時間竟有點感覺怪怪的,仿佛內分泌也在體內莫名奇妙地搖晃。其實 九個女人聚會與九個男人聚會、或者九個男女「花插著」聚會,能有什麼實質性不 同呢?無非是應酬、談笑罷了。但我還是明顯感到了一些不適應。外面,此時已是 落日西斜,一道道桔紅色的晚霞,正透過「大觀園」帷幕似的落地窗紗,柔柔地透 了進來。那霞光,分明已是一天中最嫵媚、最柔情,也是最絢麗的一朵。牆壁上故 意做作鑲嵌的那些二三十年代舊上海的旗袍仕女,一個個疏懶斜倚在舊哈德門的老 式留聲機上,溢出一股綿軟無骨的「沙啦沙啦」——「嗯哼……嗯哼」的舊時代的 調情解悶兒味道。一桌子的姹紫嫣紅,一桌子的裙衩鬢影,一桌子奇妙的肉香、體 香,不住飛騰、閃爍,嫋嫋地散向周圍、散向高處,不經意地交接、碰撞,似乎是 戰戰兢兢、躲躲閃閃地糾纏了一下,又慌忙不知所措地「嗖」的飛走了,走得遠遠 的,緊緊束在自己身邊,不敢再向外招搖。 我的頭一時被某種曖昧不明的香味熏大了,熏得暈呼呼的。剛剛出來時婉兒囑 咐我替她招呼,可是我眼下卻淑女般地端坐在這裡,手拘著,腳拘著,身板拘著, 嘴巴也拘著,木夯夯的,像個死樁子一般。平常男女眾人聚會時那些個沒話找話說 的胡說八道本事也不知哪兒去了。一桌子陌生的女人臉,一桌子陌生的優柔和矜持, 一桌子陌生而新奇的微妙體驗,一桌子的大眼瞪小眼兒。一個驀然的、偶然的、必 然的,十分奇妙也十分奇怪的地點和場合,就把一大群平素不相識的女人推送、攢 聚到了一塊兒,讓一大堆女人平白無故地緊張,平白無故地尷尬,平白無故地手足 顯得無措。沉默了一會兒,我終於鼓足勇氣,將牙緊咬了幾咬,決定勇敢地挺身而 出,擔負起婉兒在衛生間門口臨時委任給我的「招待人」的職責。我舉起菜單,放 松身形,儘量模仿著婉兒那沙啦啦的磁性嗓音說:「來來來,姐妹們,大家都不要 客氣,這樣吧,要不咱們把菜先點著,每人都挑一個自己最喜歡吃的。」 可是奇怪的是,我的話語落地無聲,沒有什麼人附和和響應。也許是我學婉兒 的發音學得還不夠,嗓子裡邊那個小舌頭阻截氣流噴突時阻截得不太對頭,胸腔共 鳴振動的力氣也不夠,怎麼聽怎麼是細溜溜的,一副典型的土生土長東方女人腔, 因而眾人的情緒便不能夠有效地被調動、興奮和激活。她們的眼皮都往下抹耷著, 對我帶搭不理的。我的眼神就很無助和乏味地飄啊飄,漫無目的地遊移,蜻蜓點水 似的,在每個人的臉上紮閃一下翅膀,輕咬一下,便又慌忙地飛去。當目光不小心 跟哪個女賓的眼神膠住,粘稠的時間長了一點,大約超過了一秒鐘的光景時,我的 內心裡便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別」「別」亂跳幾下,有點做賊心虛又很莫衷一是地 趕緊把眼光溜開。「四目對視」,這可是一般的言情小說和《女性通俗》手冊上所 描述的,男女之間調情放電的最好伎倆。那上頭經常告訴我們說,小女子若想跟哪 個男生產生曖昧,就把注視他的時間、把跟他的目光「不經意」咬合的時間延遲到 三秒鐘以上。此種「過電」方式屢試不爽,已有統計學上的數字加以證實。可眼下, 眾女子聚會的場合,我的眼光遊移,瞳孔散光,只感覺目光落到誰的臉上,就被誰 「哐」的一聲反彈回來,崩得我很不自信,登時就缺少了主張。這時我就更加痛恨 和怨懟婉兒,好端端的,搞的什麼鬼嘛?!才不過是她又出去幾個月不見,怎麼就 玩兒起這等花活來了?連最最基本的男女「花插著」的聚會常識都忘了。莫非說她 近來內分泌真的是有了什麼實質性變化? 我在心裡默默禱告,那個留連在衛生間裡,把自家的臉當作調色板比劃的臭婉 兒快出來吧!她一來我就可以快點擺脫干係,一切由她自己來張羅就完了,免得我 如今低眉順眼,像個男人似的對眾位女人張張羅羅。說實在話,酒席宴上,從來這 些低眉順眼、點菜叫湯、點煙倒茶的侍候人的事兒,還不都是由桌上的一干男人在 一旁殷勤?一種角色當習慣了,臨時要換一下時,還真是有些不適和不安。想起剛 剛過去的評職稱英語考試中,遇到過這樣的一道題,名字就叫做《變性的魚》。說 是魚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會自動轉換性別。比方說,在它們的雌雄比例失調、族 群的繁衍遭受危機的時候,一些母魚就會自動轉換性別,變成雄魚去與別的魚交配, 以保持後代的數量。 一段課文之後,是幾個選擇回答。其中之一是:「為什麼雌魚要改變性別?」 答案是:「為了保持族群的繁衍。」 另外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是雌魚改變性別而不是雄魚改變性別?」 答案是:「雄魚在狩獵和捕殺中,死去的數量較多,活下來的魚群中雌魚的數 量過剩而雄魚不夠分配。」 我忽然覺得自己此刻的感覺有點像變性的魚,魚給困在夾縫裡,既上不了岸, 又回不了頭,那一份張惶與無奈,撲棱棱地活像一條快要翻白眼兒的死魚。眾多母 魚大概也覺得我這條魚很不對味,變性變得還不到位,所以依舊無語矜持,把我晾 著。聚會的氣氛很是上不來,缺乏應有的節奏和歡快。 謝天謝地,婉兒終於扭扭搭搭一步三搖地從那邊過來了。桌上的氣氛陡然間大 變,就像雨過天晴,西天「驀地」跳出了一輪紅太陽!只見穿牛仔褲的婉兒,穿 「佐丹奴」牌T 恤的婉兒,身高一米七六以上,風姿綽約滿臉豔光四射的婉兒,重 新從衛生間裡出場,到「大觀園」來亮相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雙手擊掌「啪」,複 又大拇指和中指併攏、摩擦,「啵」打了一個響亮的榧子:「嘩!弟兄們,為什麼 都傻坐著?來呀,上酒上菜!」 隨著她的沙啦啦的磁實的話音和她明快的富有感召力的形體動作,原先一桌子 呆坐著的女木頭人兒,立馬全都活泛起來了,登時陷進一片歡愉和騷動的海洋,片 片朱唇開啟,吐出的聲音似從黑暗中見了光的麻雀:「婉兒!婉兒!夠酷的噯!」 「哇噻!婉兒,白裡透紅,與眾不同!」「喔喲,婉兒,你可要顯得我們都沒 面子嘍!不要太瀟灑哦!」種種親昵的呼叫一齊響了起來,張張明媚的小臉兒一齊 舉向她們心目中的紅太陽。哇噻!真是聽得我臉紅脖子熱,心跳突突加快。這等場 面,真還是頭回經歷呢!婉兒一到來,我這個臨時受託的招待人,簡直如蒙大赦一 般,趕緊悄悄地身形隱沒,陷進椅子更深處一些,猛喝了幾口茶水,又掏出面巾紙 偷擦了擦一腦門子的細汗。 再看人家婉兒,人家的表情多滋潤哪!四仰八叉鬆鬆垮垮地坐在上首,就像個 老太爺似的,面含微笑,接受眾位女弟兄、女小妾、女丫頭們的獻媚。當然,她也 不失時機地誇讚表揚這些認識她的和她認識的女子們。婉兒的狐狸臉上流光溢彩, 顧盼生輝,如魚得水,不停地把這個重複引薦給那個,又把那個重複加重語氣地介 紹給這個,把這些個搞電影的、畫畫的、寫詩的、編臭小說的女子們的成績一一道 來,胡吹海誇,天花亂墜,不僅不見有絲毫嫉妒心,反而讓人覺得別人成果越是大, 她的臉上越有光。 「阿霞,最近這部片子又賺了多少?聽說是你自己當製片,老公親自操刀當導 演?這不成了開夫妻店了?有賺頭,也讓我們大家分享一點啦。」 「阿惠,新出了詩集也不讓我們拜讀?忘了當年請老師我多指正的時候了?拿 來,給在場的弟兄們分發一下,像阿妙她們幾個,已經是吃批評這家飯的,讓她們 幫你在報上廣告一下。」 這邊話語漸進,那邊就不知不覺,已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觀園」酒樓 的包間香氣更濃。春天的傍晚已在窗簾撲打著呼哨過去,緊接著來臨的就是春夜的 綿綿和撲朔迷離。女士們豔麗的春裝套裙、低胸開口的綿軟羊絨毛衫,都在「大觀 園」夜晚的朦朧中乍泄春光。開始還在拘謹著的一個個感官,現在全在婉兒的激情 引導下,緩緩松落下來。婉兒口吐蓮花,肆無忌憚地引逗、放電,奇怪的是不但沒 人悖逆、反感,反而還都笑嘻嘻的,雨露承歡似的,婉兒誇到誰,誰就侍立起來給 她敬酒點煙。婉兒也不謙讓,照單全收,真是臭美得愈發像養著一群小老婆的老太 爺。眾人一聲聲親熱的呼喚,一句句親昵的承歡,一個個香噴噴的殷勤點煙倒水恭 奉的臉,弄得我五音迷亂,七竅生煙,心說婉兒婉兒,你要不是魚變的,這地球簡 直就不是圓的了。 婉兒此刻正像皇帝老兒一樣被美酒和美言簇擁著,臭美得不行,小狐狸眼中已 透出了幾絲玫瑰色的酒汪汪,酒汪汪,頗像男人發情時那種眼裡潮水一般的濕漉漉 的血紅。她看誰一眼,誰的性別角色就自動對位;她誇誰一嘴,誰就如蒙恩寵,頻 頻舉杯。婉兒也就順水推舟,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將她的紅葡萄酒般的愛的祝 福,儘量均勻地向每一位裙衩身上播灑。 這不是顯得毫無來由、毫無道理嗎?婉兒這麼瘋,究竟是要做什麼?怎麼平白 無故想起在女人當中「做大」?這個樣子很好玩嗎?是否真像她那句名人名言說的 那樣,「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後,站著無數個傷透了她心的男人」,她真已看破男人 紅塵,驚回首,到同性族群裡來釋放體能,尋找生命原點? 看看婉兒,完全一副癡醉和無邪的樣子,梳到腦背後的髮髻亂蓬蓬的,眼神亂 蓬蓬的,朱唇也亂蓬蓬的,一副迷醉與不設防時的酣態與嬌態。這個玫瑰色的酒汪 汪的濕漉漉的樣子煞是招人可愛,誰也沒法對她設防。 「阿妙,你怎麼不喝呀?來來來,你我兄弟幹上一杯。」 虧得婉兒細心,酒醉之中還能注意到我的悶悶不樂。她抬手將我面前的杯子斟 滿,又將自己手中的杯子在我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來,幹啦!」 「好,幹!」 我也端起杯子,回碰了婉兒的酒杯一下,然後一口氣,做牛狀,將一大杯葡萄 酒喝光。我抑制不住拿起酒瓶,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端起來,大口大口地飲完。第 二杯酒下去,仿佛還不過癮,情緒有點燒起來了,但是遠遠未達到高潮,剛剛才到 那種迷醉的邊上。於是,又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倒了第三杯,「咕嘟嘟,」一口灌了 下去。 「阿妙——」 婉兒很是責怪地驚叫一聲,眼睛瞪著我,足足盯了三秒鐘,那裡邊水光四射, 眸子裡邊情意四射,瞪得我心軟了,立刻整個身心、口舌、嘴、眼神、胳膊腿兒都 軟了下來,軟耷耷的,無話可說。我算知道了婉兒是怎樣給女人放電,我算知道了 有這樣一種人,就是有本事把愛意普泛地灑往人間,灑向男男女女,灑往每個人的 心頭。我算領教了有這樣一種人,她們天生就有個人魅力和領袖風範,她們把個人 魅力處處施展,把贏得別人的擁戴作為己任。 酒氣先是慢慢地往下沉,往下降,稍頃,又忽地燃上頭來,仿佛血脈全都湧向 頭頂,欲從那裡奔突出來。腦瓜這時有點發飄,嘴唇也跟著熱辣辣的。先前的一些 緊張、不快、疏離、防範都轟然而解。再也不分你我,也不辨男女,眼前熱烘烘的, 燃燒成玫瑰色的一片。我原先一直繃緊著的身軀、緊繃著的心情,全都在酒精的作 用下徹底塌掉。現在,我已懾服于婉兒玫瑰色的酒汪汪的狐狸媚眼的魅力下,在她 的氣質和魅力感召下俯首稱臣。我跟在座的一干女賓劃拳行令,摟脖子抱腰,互相 拍拍打打,說著一些個體己的話。 「阿霞兄,咱們今後就是哥們兒了。再有錢賺時,別忘了招呼兄弟我一聲。別 的幹不了,至少還可以給你打打殺、編編劇本什麼的。」 「那是,那是。看在婉兒的情分上,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阿霞十分仗義地 在我的背部摩挲了一下。我頓時感到有種兄弟情誼,彌漫在我的第三節頸椎骨上。 「阿惠,咱們是同行,都都……是靠寫字為生的,今後請多多關照。」 「那沒說的,阿妙老弟,咱哥們兒有緣!我出道比你早些,以後,這條道上, 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就言語一聲。」 「好,好,謝謝……謝謝!」 我舉著酒杯,紅著臉膛,不停地道謝。我們都懷了一種壯士斷腕的心情,不停 地把一些紅湯、黃湯往胃裡邊灌下去。然後還要擊節而歌,由阿霞先出場,奉獻一 道「阿妹阿妹聽說你要辦嫁妝,急得我快要發狂,今天今天你要老實講,我是否有 希望……」阿霞粗獷的嗓音盪氣迴腸,我們用筷子敲擊碗碟為其鼓掌。 然後阿惠選了一首「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又看見你的臉……迷迷糊糊睜開雙 眼……」唱得我們好癡好呆,雙頰酡紅,有的托腮,有的將臉伏在身上,羊毛衫子 扭歪了,露出很長的一段大腿,低胸的開口衫也扯扭了,不小心顯出了很深的乳溝, 可是誰有心注意這些呢?我們一塊飲著,唱著,鬧著,笑著,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 此地是何地,每個人都喝出了一副昏昏欲醉的樣子。在酒汪汪的兄弟情誼裡我們深 深地幸福著,我們也在酒汪汪的弟兄情分中深深迷醉。 「大觀園」包間門打開的聲音,略微地驚動了我們一下。服務小姐輕聲進來, 低下身子輕聲地問:「小姐,請問哪位是婉兒?」婉兒也斜著酡紅的醉眼說:「我 是。」小姐說:「外面有位先生找你。」說著剛一側身,門外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 就一步跨進來。 門外一步跨進來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屋內正在迷醉的兄弟們霎時都清醒過來。 所有的原本橫斜豎臥的身體立刻端莊,所有歪斜曲扭的裙角立刻扯平,所有的 眼神「唰——」的一下,明閃閃地集中射了過去。這位定是婉兒新近發展的一位大 情人嘍?只聞過其說,但尚未見過其人。這下可算是有眼福的,哇——噻!夠酷! 夠帥! 所有的玫瑰色眼神一下咬定在他身上不放鬆。婉兒的聲音妖滴滴的,嗲得能夠 滴下酒來:「人家不是叫你11點以後再來接嘛?怎麼這麼早就來啦?」 大情人含蓄地一笑:「喔,我正好從這裡路過,就順便進來了。」說著,便用 含情脈脈的目光將在座的每位姐妹都照顧了一下。他這一照顧不要緊,「唰—」一 眼就把剛剛還壯士斷腕的姐妹豪情給沖散了,頃刻之間就煙消雲散,片甲不留,體 無完膚。 婉兒說:「嗯——唔……」婉兒說這話是用鼻子說的。婉兒說:「你先回去嘛, 待會兒我跟姐妹們一起走。」 大情人說:「也好。我就在樓下大堂裡等。」 說完,又將含情脈脈的媚眼,在酒桌上順時針一圈灑下,足足灑下了一圓兒, 然後,這才舉手齊眉,點了一下,往外一甩,表示告辭。動作十分漂亮、瀟灑。 「大觀園」包間的門一關上,先是兩秒鐘的寂靜,沉默,靜得能聽見一個個心 動的聲音。接著,就聽到一陣伸懶腰,打哈欠的聲響:「喔哦——走吧,太晚了, 該散了。」「明兒我還要起早,我也該回去了。」然後,就像流行感冒傳染似的, 一陣又一陣的懶腰聲、哈欠聲響起。接下來就是起立、磕磕碰碰、一陣桌椅跟肉體 的磕絆聲,高跟鞋篤篤篤擊打地面的下樓聲。 然後,就是大情人在大禮堂裡接受了九雙酒汪汪的玫瑰色女狐狸眼兒的注目禮。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