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海上生明月 袁楓 在這個海上生明月的晚上,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他們一行人到達海安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多鐘。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加 上由湛江到此地的四五個小時的長途客車的顛簸,人們都覺得疲憊不堪,一路上大 家有說有笑,互相交流了不少闖蕩的經驗,還彼此留下了電話,可是到了目的地, 卻頓時作鳥獸散去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老江湖的做法吧,他背著旅行包在汽車站 門口站了半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身邊尚有一個同伴,就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山 東姑娘。 「還有去海口的船嗎?」他問道。她戴著眼鏡,鏡片很小,短短的頭髮,一身 藍色碎花的無袖連衣裙,身下放著一個很大的牛仔包。 「沒有了,七點鐘時走最後一班輪渡,一般都很準時。」她一邊說,一邊彎腰 去拎她的牛仔包,那個龐大的牛仔包對她嬌小的身材來說,或許是重了一些,他忙 過去幫她拎起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接過了手,他的手指碰了一下她冰冷的 指頭,慌忙中,差一點都把拎起來的包又扔到了地上。 「先找一個地方吃點東西吧,你好像是第一次到海南來。」她走在前面,他在 後面隔了二三步跟著。 兩個人在街轉角的一家小飯館裡坐下來,一個瘦瘦的女人,頭髮染得黃黃的, 看樣子又是老闆又是服務員的小姐,分別端上來他們的飯菜。他看著她低著頭慢條 斯理地吃著盤子裡的小海蝦和瓷碗裡的米飯,卻沒有一點食欲。他的一個朋友跟他 講,南邊的飲食北方人很難習慣,真是這樣的。連米飯中都一股陌生的奇怪的腥味, 這是大海的味道。他知道,他必須想辦法去習慣另外一種他未曾經歷過的新的生活, 一個人出門在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本來想請她嘗嘗他叫的菜,想了一會,也 沒有開口。 「還有貨船去海口嗎?老闆娘。」那姑娘一邊用餐巾紙仔細擦著嘴巴,一邊向 前來收錢的瘦女人問道。 「有,十點來鐘的時候,還有運煤貨輪過海去。不過你們還得打一個小劃子過 去,貨輪停在外海上。」 「搭過海的貨輪,一個人十來塊錢就夠了,免得在這邊住旅店,又貴又不乾淨。」 她站起身,對他講。 他付過帳,將他的包背到肩上,又將她的行李拎在手裡。出了小飯店,她覺得 過意不去,也伸出手來,兩個人就將這只沉重的牛仔包抬著,跟著路燈投下的他們 的三道影子朝前走。風粘粘的,顯然是剛由大海中起身的南風,不知今晚能不能找 一個地方洗一洗澡。一條雞腸般的小街,旁邊許多理髮店都已亮起了曖昧的光,妓 女們站在門口,懶洋洋地等著客人。抬頭看時,那昏昏的路燈光上面,正是燦燦的 星空。 出了街便是港口。一個被幾條探射燈照著的弧形的海灣,它的外面,卻是沒有 邊際的暗淡的大海。他呆了一下,從前他還沒有看到過海。 「現在是八點半。」他看了看表,他們隔著一米來遠,扶著涼涼的鐵索,站在 一條往海中的船塢上去的過道上。海水一下一下地拍著下面的沙岸,不舍間斷。 在他的印象裡,山東姑娘都是高高大大的,也喜歡說話,她倒是一點都不一樣 啊,在火車上的時候,那些人拼命同她拉話,大家多麼喜歡互相探聽啊,一個人不 做聲叫大夥都覺得心裡發慌,但是幾天過去了,他只是從她的輕聲的回答中聽出她 是一個山東姑娘。她長得也算不錯了,如果將眼鏡摘下來,說不定還要強一些,她 來海口幹什麼,看樣子,她已是在這邊生活許多年,卻還要獨身一人,天南海北飄 蕩。夜風將她的裙子的後擺吹起來,鼓得像一片荷葉一樣。 「我的包裡有蘋果。」她蹲下來,真的由鼓鼓囊囊的包裡摸出一個蘋果出來, 但是卻找不到水果刀。他將系在皮帶上的折疊著的水果刀遞給她,看著她對著探射 燈的光仔細地削蘋果。 「你的刀子很快。」她小聲地讚歎道,悄悄地笑了一下,但他還是看到了。 「這是我原來的女朋友送的,她也覺得不錯,在外面出差,有一把好使的水果 刀很方便的。」 「嗯。」她同意他的看法,「你那個女朋友呢?」 「散了。她覺得我太窮。沒有辦法讓她活得更好一些。」 「那你還將她送你的刀子掛在皮帶上?」她問道。她削蘋果的手藝不錯,果皮 長長地垂下來。 「她又沒有錯,再說這把刀子的確很好呀。」他說。 她低頭聽著,不知道為什麼,手微微一抖,已經削好的蘋果由手指上滑了出來, 她去握住時,已朝海裡墜下去了。她牽著一條長長的果皮,發了半天的呆。 「我再削一隻。」她有一點傷感。 「算啦。吃到蘋果的魚是會感謝你的。」他說,「月亮都升起來了。」她順著 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大海的盡頭的天幕上,一輪黃黃的月亮已經貼了出來,微 微泛著紅光。 「今天是陰曆的七月十五。」她說。 這時候,他看見有一條小船朝他們這邊劃過來,一個男人在上面晃著一支手電 筒,在海面上劃出一道道的光柱,一邊大聲喊道:「你們是要去搭貨輪嗎?再不上 去,就晚了。」看樣子正是飯館的老闆娘說的那種小劃子前來招徠生意了。 小劃子停在駁船的沿上,他先跳上去了,她將手伸給了他,上來的時候,她有 一點慌亂,差一點倒在他懷裡。真是一個小劃子,那個划船的瘦小的漢子站在船頭, 一邊將發動機啟動,一邊就蹲在那裡抽起煙來。他們兩個人,只好擠坐在中間一條 木板凳上,發動機突突地叫著,推起小船向小海灣的外面,也就是月亮升起的那個 方向走,浪搖著小船,她只好將手緊緊地牽在他肩後的背包的系帶上。 「七月十五是鬼節,在我們那兒,晚上還得去大路上燒紙錢,在池塘裡放河燈。」 「我們那裡也是。」她說。他看著越來越寬闊的海,海上鑽石般的繁星,正在 不易覺察地上升的月亮。他覺得他和這個陌生的姑娘,這個划船的漢子,這條船, 都好像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夢裡出現過,就是這麼著,在大海中,在星空下,他們聚 在一塊兒,如同一粒灰塵一般。他們好像來到同一棵樹上過夜的鳥兒,如此相近, 又互不相識。 「到了。」那漢子站起身來,將手裡的煙頭隨手扔到了海水裡。十余米外,一 條黑沉沉的貨輪泊著。漢子關了發動機,船靠著慣性向貨輪滑過去。「你們一起給 五十塊錢。」漢子伸著手掌走過來。他急忙由襯衣口袋裡翻出五十元錢來,遞過去。 她也站起來,去整理她的行李。 那個瘦小的漢子接過了錢,卻還是站在他們面子,他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 多了一隻匕首。「我還要你們的行李。」他低著嗓子說。 他嚇了一跳,月光照在那漢子的窄小的臉上,在他高高的顴骨下留下了兩片陰 影。 「我們不能把行李給你,我們還要到海口去。」她好像並不驚慌。 那漢子有點驚奇地掃了她一眼,伸出手來,摸了一下她的臉頰。 他的手下意識地向腰間摸過去,他站在那漢子的側面,所以他將刀子打開,向 他的咽喉紮過去的時候,他只來得及短促地響了一聲。隨後他瘦小的身體就像一片 樹葉一樣,跌倒在船上,雙腿在甲板上蹬了兩下,就不動彈了。 「他死了。」她低下腰看了一會,抬起頭來對他說。血由那個漢子的脖子裡咕 咕地湧出來,在月光裡面閃著暗紅的光。 「把他扔下去。」他說。 「嗯。」 她抬著漢子的兩條腿,他則抱著他的上身,往艙外一推,那漢子就像一條魚一 樣,頭朝外,滑進了海水裡,幾乎沒有什麼聲音,便消失了蹤影。 船已靠上了貨輪,他們用艙裡的水桶打來海水,洗盡了船頭的血,他先將她推 到了貨輪的甲板上,再將他們的兩個包一件件地遞上去。然後他握著她的瘦小的手, 也攀了上來。 很大的一條貨船,月光像白銀一樣鋪在甲板上,而被突起的鍋爐房擋住的後面, 卻是黑暗一片。船上好像沒有人一樣,也許那惟一的司爐還在底艙裡酣睡呢。他們 站在船的後尾上,看著風浪將小船一點一點頂遠,向模糊的陸地上飄過去,他握著 她的手,直覺得冰涼冰涼。 「魚蝦會感謝我們的。」她低聲說,「我有一點怕。」 「我也是。」他說,一邊將她抱在懷裡,好像怕她逃走了一樣。 「你的水果刀呢?」 「掉到海裡去了。」 「我們只有殺了他。」她將她的頭藏在他的懷裡。 「嗯。」他含混地答應著,一邊把手慢慢地伸到她的裙子裡,一顆一顆幫她解 開胸脯上的扣子。她閉上了眼睛,一邊像一隻小獸一樣微微喘息著,她的乳房在月 光裡袒露了出來,小小的,卻很結實,像剛由枝條上摘下的兩顆蘋果,閃著柔和的 光澤。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