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跟豔遇無關 張念 我竟然連他的名字也沒有問,他也沒有問過我。 那一刻是這樣的:火車停了,在一個安靜的小站,我把頭伸出窗外,是想透氣。 記得當時我還戴著一頂黑呢帽,我的歐式帽子讓我顯得怪異,尤其在開往偏僻小城 的車廂裡。我的怪異招徠了人們同樣異怪的目光,我暗自得意,就像孩子的小把戲 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當然啦,那時的我非常非常的年輕,我大學畢業不到半年,我 無所事事,因此也無所畏懼,我是一個人,兩個小時前,我還在大商場裡閒逛,沒 有誰注意我。不是星期天,商場有點冷清,售貨員也就加倍地熱情,我的帽子正是 這種情形下買的。紅的好,還是黑的好,我左手拿著紅帽子,右手拿著黑帽子,輪 流往頭上蓋。紅的活潑,黑的別致,售貨小姐在一旁說,那就要別致吧。 我是在走出商場的那一刻,決定去火車站的,我是在售票窗口才決定去那個偏 僻的小地方,我的大學老友正在那里拉電網,她被分到省電力公司。是的,突然之 間我想起了她,非常非常的想念,在冬日的單薄陽光下,我想和她面對面地說話, 我想緊緊地擁抱她,我被這個強烈的念頭所佔據,我的身心已經不屬我的理智了。 如果我突然失蹤,如果我因無故曠工被單位開除,如果我的父母撕心裂肺地滿世界 找我,如果如果……我管不了這麼多的如果了,問題的關鍵是,如果我見不到大楊, 我的老友,我就會死。那間墳墓一樣沉悶的辦公室,讓我心驚膽戰。我想,我短暫 的逃跑,從這個我熟悉的厭煩的世界跑掉,我也許會好過一些,我厭煩透了,我的 厭煩導致了我極度的虛弱。很可笑的,早上醒來,我像一個沒有出路的絕症患者, 暗自神傷,有時候有一兩滴眼淚冒出來,想到上班,上班就是喝茶看報閒聊,等著 食堂早點開飯,我就萬念俱灰。這樣一來,沒有人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任何人,日 複一日地惡性循環。衰老提前降臨了,我只穿黑色和灰色的衣服,長髮挽成髻,整 天悶悶不樂,關在屋裡抽煙,母親的態度由憤怒變得小心翼翼,由小心翼翼變得無 可奈何,鬱鬱寡歡的我開始自虐,一般我是在我的手掌心掐滅煙頭,只有那一瞬間, 我才有某種疼痛的快感。沒有理由可以解釋,我早已過了苦悶的青春期,我這樣並 不是因為苦悶,我找不到理由,那樣的年紀是沒有前因後果的。我才22歲,我的心 是驕傲的,不是因為年輕,而是我的蒼老,我甚至為這種特別的感覺暗自得意。 一切都很緩慢,火車的速度,人們的行動,我的腦袋還在車窗外。有人在扯我 的帽沿,一個男人,穿棕色皮夾克,他在對我笑,他說幫我占個位,然後遞過來一 份報紙。完全是下意識的,我接過報紙,縮回腦袋,把它隨手扔在我旁邊的空位上。 就這樣,陌生男人坐在了我的身旁,他的皮衣發出悉悉挲挲的聲音,除此之外,我 對他一無所知。 他先開口問我在哪兒下車。說話的時候,他的頭轉過來,彎著脖子,他是想辨 別我的模樣。帽子像一道神秘的屏障,在我和他之間,我的臉大概隱去了一半。終 點站,我沒有說話的情緒,沒有誰可以打攪我。他好像對我的漠然並不在意,他說 我也是,語調如此的輕快。車廂搖晃著,慢車,慢而瑣碎,每個小站都要停。搖晃 導致了我的肩膀和他的肩膀不可避免的輕微的碰觸,皮衣的皮是柔軟的,由此才可 感覺他男性臂膀的堅硬,這種堅硬給了我異樣的感覺,我扭頭看他,非常挺直的鼻 梁,側影,線條清晰。這個旅程,不算寂寞,我想。 依然很慢,時間一樣的漫長。他開始讀報,他的側影依然很美,微微起伏的胸 脯似乎想打破這沉默的堅冰。男子氣的呼吸蔓延開來,順著報紙傳達到手,展開的 手臂和我淺灰色的毛衣外套若即若離,我的坐姿有所傾斜。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車 廂裡走來走去,他手裡捏著一團塑料袋,若有所思的樣子。列車員在大聲呵斥他, 驅趕他,他不生氣,他還是若有所思。這個人是瘋子,他又開口了,這回沒有扭頭, 他望著瘋子說,我每次坐這趟車幾乎都會碰見他,很奇怪,他上來就是為了收集塑 料袋。你常坐這趟車?我問,嗯,在週末。他為什麼收集塑料袋?那你為什麼戴這 頂黑帽子?是的是的,這個問題很愚蠢,其實大家都一樣,解釋不清的。談話的效 果慢慢顯現出來,我希望火車就這樣開下去,一直開,一直有速度,我們的聲音也 在奔馳,被速度運載。 談話真正地開始了,話題在往前跑,跑向未知的領地。不停地說,在彼此的聲 音裡相親相愛。突然,我找到原因了,時斷時續的句子,夾雜著幾個沒有下文的詞, 這就夠了,完全可以拯救我,我的浮蕩著墓穴氣息的生活,是在一瞬間,在和一個 陌生人開口說話的瞬間,灰飛煙滅的。儘管,此刻我們依然是兩顆在黑暗宇宙中, 按各自軌跡遊走的星球。 一切都是由他開啟的,這個陌生的男人。 像打開一本字典,每個字都主動地迎向你,迫不及待地向你呈現它的來龍去脈, 喋喋不休的歷史。男人說是因為我的黑帽子,讓他從一百米以外的站台那頭走向這 扇窗口,他舉起手,指尖落在我的帽沿,輕輕碰觸。他同樣的無所事事,他同樣懼 怕漫長虛無的旅途,死寂的生活,他也很厭倦,很痛恨。他不抽煙,沒有煙霧的遮 蔽,他的故事是透明的清晰的,他的誠實沒有任何目的,僅僅針對自己,針對自己 的述說。他說他是幸福的,他使用了「幸福」這個非常抽象的詞。每個週末,他才 回家,家裡有年輕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他在另外一個城市工作,上班的地方和他 的家需要坐四個小時火車,一直這樣,沒有風浪的平靜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在街 上,他遇到了學生時代的戀人,他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幾乎認不出來了,他說她怎 麼變得那麼老,那麼難看,她在陽光下,在喧鬧的人群裡,哭了。他不相信這荒謬 的突如其來的淚水,當初是她離開他的,他曾為此試圖自殺,為這個眼前的醜陋的 女人,他不得不移開視線,心碎,是因為憐憫,是的,只剩下憐憫的,這不是報復, 僅僅是憐憫,憐憫所有的愛情,存在的不存在的,發生的將要發生的。他說,我們 都被時間欺騙了,是時間編造了我們的行為。一切都是虛構的,包括我才抽身離開 的那個家,你不懂,你能理解嗎,你那麼年輕,對了,你是不是還在念書。男人突 然從莫名的心緒中回到了現實,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我不知道我的安靜是否代表 了某種回答,他繼續問,你有男朋友嗎?有,但我絕對不會為他自殺,這次我回答 得很及時。那你另外還有女人嗎,我指情人,比如不是週末的夜晚……我只是想把 話題推延得更廣,他的坦誠,或者不是坦誠,他的坦誠對於我並不重要,關鍵是說 話,這種說話的方式,快速滑行的飛躍的感覺深深地吸引著我。暮色逼近了,我甚 至不清楚我到達目的地的路線,可我一點也不驚慌,在車上,我幾乎忘記了我此行 的目標,我能不能找到大楊。坐在一個陌生人的身邊,我反而倍感親切,反而產生 一種安全感,不是無知,也不是幼稚,是因為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靠近。時間消 失了…… 大概是因為這頂帽子,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是過去英國老派紳士的必備品, 現在正古怪地落在了我的頭上。他說過,他徑直地走了過來,朝著這頂帽子,在冷 清的站台,黑呢帽是最醒目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頂帽子開始的,我像一 件莫名的飛行物,必然地降臨在這場相遇之中。他是誰,我是誰,年齡,身份,地 址,電話號碼,為什麼坐上這趟火車,我們彼此一無所知,我們彼此毫不相干,可 我們是那麼的投機自在。是的,一無所知,除了他內心的迷惑,焦慮,他的秘密隱 私,他存在之外的存在,他都不假思索,他都直言不諱。在抵達黑夜之前,還有很 長的路要走,窗外的燈火如流星劃過,好像有薄霧升起,車廂顯得特別的明亮,我 們就這樣肩靠著肩,坐在一片明亮之中。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一絲微笑在嘴 角如同光的一閃,我的第二次提問顯得更加虛弱難堪,是有些差錯已經超出了我理 解力的範圍,他一定開始厭煩我了,我說對不起,他又笑了,淡淡地,我陷入了手 足無措的境地。 火車到站了。 怎麼,沒人來接你,他這才注意到我兩手空空的,沒有任何行李。我說出了我 要去的那個偏僻的地方,他說還有四個小時的長途呢,現在恐怕沒有班車了。一些 起起落落的光斑影點在他的臉上晃動,人流在往出口湧動,只有我們滯留在這當中, 本來屬我的擔心和焦急,轉移到他的身上,我想,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此行真正 的目的變得清晰起來,我渴望那種危險向我逼近,那種決定越來越強大,站台已經 空了,我的眼裡佈滿欲念。我希望,從現在開始,我的一切由他來安排,這個陌生 的男人。 他把我帶到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個羊肉火鍋,兩瓶啤酒。小店雅致潔淨,油畫 效果的印刷品點綴在牆上,偶遇,男人,火鍋,酒,熱騰騰的肉香,都具備了某種 裝飾性的意味,在我貧乏的年紀,一覽無餘的神情,一個人,沒有任何障礙,我該 揮霍這一切,我想。是不是冒險,這樣的冬夜,我本該像所有同齡的女孩那樣,穿 著絲綢睡衣,躺在溫馨柔軟的單人床上,讀瓊瑤的小說,記住每一句奶油蛋糕式的 情話,入夢,自己成了書中的女主角……遺憾的是,我從來不讀瓊瑤,我喜歡尼采, 我的男朋友也喜歡尼采,他揭開我襯衣紐扣的時候,我們在說尼采,他拉下了我牛 仔褲的拉鍊,我們依然還在說尼采,我已經被他剝光了,我竹筍般鮮嫩的身體呈現 在月光下的時候,他說,讓尼采見鬼去吧,我說,這不公平,我也要看你。他迅速 地脫掉褲子,第一次目睹成年異性的下體,驕傲而神氣。我們接吻,慌亂地,笨拙 地企圖把事態引向更深的層次。沒有想像中歡愉,我的舌頭被咬住了,疼痛彆扭, 以致怒火中燒,我說,你也見鬼去吧,我把這個笨手笨腳的傢伙從我身上掀開。某 個夏夜的校園草坪上,蟲子的歡叫響成一片,晚風吹過,我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來自我兩隻大腿之間,我身體的核心部位。 碗裡堆滿了羊肉,金針菇,粉絲,吃得越多,饑餓感反而越濃厚。啤酒的味道 清淡純正,此刻,我蒙受的最大的危險就是可以幸福地死去。你看,我都告訴你了, 我毫無羞恥地說出了一切,你呢,你的第一次……我努力在扮演一個引誘者,我的 誘餌是我相對幼小的年紀,我顯得開放而率真,我有一百個理由去放任自流,在無 聊又無助的日子裡,我希望歲月的痕跡像新大陸一樣浮出時間的大海。他會識破我 的伎倆嗎,這伎倆裡裝著什麼。他吃得少,喝得少,他只是靜靜地望著我,眼神深 邃,深不可測的深,是的,是的,這樣的眼神幾乎覆蓋了我對那次晚餐的全部記憶。 他的笑容不再,他的沉默取代了剛才的喋喋不休,正如車廂裡的淺笑,同樣讓我手 足無措。我永遠跟不上他的速度,沮喪慢慢地圍攏過來。我的臉很燙,燈光和酒讓 我看見了漫天飛霞,沮喪裡面包裹著的興奮,眩暈,讓我的勇氣和膽量變得聲勢浩 大。我回應著他的目光,僵局終於被打破。他這樣描述自己:那是大雪天,我們迷 路了,很冷,在一間被遺棄的破房子裡,我們緊緊的抱在一起。是衝動,取暖的沖 動,想融化在彼此的身體。多麼滾燙,是她的血,我非常感動。我哭了,我認定會 永遠永遠地愛她,就是我剛才向你說過的那個女人。我在夏夜,他在雪地,竟有如 此巨大的差異,這一定和季節有關,現在現在,也是冬夜,我的臉很燙,可我的身 體是冰涼的,冰涼的身體特別特別的想…… 波德萊爾說,愛是什麼呢,愛迫使心賣淫。 那麼,以後呢,以後呢,在那樣的年紀,對故事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生活本身。 我很想知道他和那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件是如何展開的,如果不發生點什麼, 活著和死去就沒有多大的差別。比如,我買了那頂帽子,這是一個信號,比如我的 莽撞出走,一定會在一個看不見我的地方,隱藏我同時又呈現我。非常固執的想法, 我在遷就我的想法,我被它所蠱惑。趁我還沒有養成深思熟慮的習慣,趁我的想像 力還如洪水般氾濫,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吧。你們又在一起了,經常幽會,瞞著你 的妻子,你沒有愧疚,她本來就是你的,是你未竟的事業,那個過去的你和現在的 你並行不悖,你來來回回地坐火車,從這裡到那裡,體驗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你 成了鐘擺,懂得平衡,勻速,滴滴答答,你被時間寵愛,流逝的正在返回,返回的 正在演進……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坐在了一家小舞廳,人很少,慢三步的曲 子沒完沒了。一些稀疏的人影在音樂裡搖晃,還有我和他,相擁著,仿佛一個虛構 的意象在移動。鼻子裡是小羊皮的味道,棕色皮衣手感柔滑,我的前額靠在他的肩 頭,繼續揣度故事的邊際,揣度另一個女人的容貌,疲憊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降臨的, 我完全忘記了引誘和被引誘是這次出走的真正主題,我被別人的故事弄得心力交瘁。 一次沒有發展好的豔情,在適合它發展的地方,夢一般地夭折了。 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幸運,你只說對了一半,男人語調低沉,屬他的憂傷, 他的柔情都與我無關,我們是怎樣坐在一起的,太富有戲劇性,太強烈,反而顯得 不可信。唯一可信的是他的聲音,他的綿綿不絕的述說。是的,我們重新開始了, 我們約定每星期見一次。是她的提議,我無法拒絕,我不能抗拒她的哭泣,儘管流 淚的眼睛不再明亮。我們分手後,她經歷了兩個男人。兩個男人都先後離開了她, 她始終沒有弄清自己錯在哪裡。她現在很富有,是兩次離婚帶給她的補償。在她豪 華的住宅裡,我們做愛。我解開她真絲襯衫的紐扣,我急於想恢復從前的記憶,那 雙花蕾般明媚的乳房,一直駐留在我對她的思念裡。幻覺終究是幻覺,現在,蜷縮 在我懷裡的身體是如此的陌生,因為創痛,因為時間的侵蝕,變得黯淡。我還是盡 力去迎合她,其實是為了迎合我的記憶,我正徒勞地抵禦時空製造的殘忍,抵禦遺 忘,我相信愛是精神的,是不可磨滅的,是可以用行動去挽救的。我在欲望裡陷得 越深,我的悲哀就越濃厚。雪白的絲棉床罩,雪白的家具,北歐風格的簡約造型, 我以為又回到了那個同樣雪白的夜晚,那是怎樣的潔白啊,泛著淡淡的幽藍的光— —身體的起伏,光在顫抖,在她純潔的肌膚上滑動。血管和血管的對接,像水溶解 在水裡,沒有斷裂,沒有縫隙,沒有疏離,沒有冷卻,我緊緊地閉上眼睛,是那道 白光,鋪天蓋地的白……第二次,第三次,當我的幻覺漸漸湧退,我毫不猶豫地承 認了自身的失敗,我發現愛是不可重複的,重複的愛,愛的複製品是人對自身的欺 妄,必須面對不想面對的結束,毀滅,有一種痛苦永遠無法補償,也不需要補償, 它一直在那裡,在愛隱退的地方,憐憫就出現了,我是在憐憫她,我想安慰她,我 什麼都可以給她,除了愛。可我依然不心甘,那樣的情感為什麼要出現,出現又消 失,我被這個問題所糾纏,正如為什麼要出生,出生了,又不得不死去。 我說過,我永遠跟不上他的思維,我的無聊的企圖,在他莫名的複雜的思緒面 前潰不成軍,怎麼去想,怎麼去做,都是錯。我捕捉不到他的故事,我原以為省略 了許多世俗的過程,那情景瞬間就可以降臨。我不知道該如何終止這一切,我的即 興發揮,我的拙劣的故事編碼,還沒有出場,就被他用傳說的利箭擊倒。我想是我 的運氣不好,碰上了一個奇怪的對手,而不是合謀者。 亞恩。凱菲萊克說:這種包含著愛情,無能為力和死亡的混合體,把我激怒了。 當然,我沒有放棄,我年輕的驕傲的心不允許我放棄。我們又走進舞池,我柔 軟地靠近他,借用了狂蜂浪蝶的姿態,什麼故事,閱歷,歲月痕跡,我可以通通不 要,我只要一個庸俗的結果,葉尖上的露珠,陽光裡的塵埃。身在旅途,就該具備 旅途的狂野。否則,我無法告慰我的躁動,從我出發的那刻時,潛伏在我身體深處 的躁動。我紙片兒一樣地貼過去,紙片兒一樣的輕薄,光滑的地板留不住腳印,影 子也留不住,影子都飄了起來,我聽到了他濕熱的呼吸。他一定感覺到了我傾斜的 重量,那種要倒下去的,渴求攙扶的動向。他的手臂緊張起來,有力的緊張,善解 風情的手臂,肌肉的暗語,秘密就深藏在那裡,屬所有男人的秘密,旅途中的男 人,嗅到了狐媚的氣息,他的心有沒有狂跳,他的心還在何處漫遊。《加洲旅館》 的旋律升起,中速,滋生了中年人懷舊的毛病,憂鬱總是纏繞不清的。故事被休止 符攔住,節奏有點吞吞吐吐,還有現場演唱的喧鬧聲也被錄進了唱片,一圈又一圈, 唱針,唱盤,唱片以及我們,在某種範圍之內,目標突然消失了。如果能隱姓埋名 地死去,最好就是現在。 我們走向旅館。 標準間,兩張單人床並列著。沒有謊言,甚至他還給妻子撥了電話,道了晚安, 他還不合時宜地說起了女兒,說女兒在少兒芭蕾舞賽得了獎,一隻純粹的小天鵝。 我取下帽子,脫掉外套,他繼續說,孩子會改變一個人對世界的看法,他斜臥在床 邊,眼睛裡有光,大概是檯燈的映照。牆角的落地燈射向屋頂,如強光下的面容, 肌肉的抽搐,皺紋的走向被放大,有些猙獰。最微弱的是壁燈,小小的一塊光區蜷 縮在那裡,整個房間就這樣被光線切割成一片一片的領地,領地的主人就是那盞發 光體。門和窗緊閉,在這樣一個破碎的空間,任何主題,任何欲念,任何情緒都可 能被撕扯,也許突然斷裂,也許懸若遊絲。比岩漿的流動還緩慢,那灼熱濃稠的液 體,是怎樣撫過粗礪的地殼,從深深的黑暗中滲透出來,非常固執,非常專注,心 亂了,慌亂的亂。我說我感到頭暈,想吐,我沒有孩子,頭暈想吐就是現在我對世 界的看法。你就是孩子,只有孩子才能堅持自己的意願,並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他 的擁抱隨著說話聲圍攏過來,我的臉接觸到了他太陽穴的彈跳,還有男性化的氣味, 來自肉身的區別于其他芬芳的體香徘徊在他的領口。這是五千米的深海水域,沒有 止境的沉沒,起起伏伏,呼吸被遺忘了。我看到電影《鋼琴課》裡的女人,被她的 琴拽向海底,那根粗大的繩索套住腳踝,她不能發聲,她是個啞巴,她是從愛人的 懷裡掉進水裡的,一個大圓滿的結局……故事並沒有完。大圓滿的一切迅速地分崩 離析,死寂打破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因我沒有聾也沒有啞,我在用聲音打撈自 己。你,你們,你和那個女人怎樣開始的。就是這樣吧,這樣打開她,這樣吻她… …他沒有回答我,他繼續著他該做的一切。她喊叫了嗎,她快活嗎,她一定很快活, 她的快活留在了你的肩上,肩上的指痕細細的,有部電影就叫《細紅線》,說的是 戰爭……她的皮膚白皙嗎,乳房飽滿嗎,她她她潮濕到什麼程度,那一刻,巔峰來 臨的那一刻,你和她的姿勢……告訴我,說呀,說吧,身體嘎然而止。你怎麼啦, 他問,我想停止,這也是我的意願。愛就是愛,身體就是身體;身體可以控制,而 愛卻是不能控制的。我想停止,就真的停止了,我們又恢復了原樣。 時間在飛,飛向無限。 一場南轅北轍的奔跑,火從四面八方燃起,在一個我們永遠無法跨入的空地, 在一片荒涼之中突然熄滅,這是我們的默契,陌生人很難企及的默契。你憑什麼依 從我,你完全可以繼續,你是男人,你可以用肌肉的力量抗擊我,這不可能,絕對 不可能,不可能依從我,淚水降臨了,為這不可思議的中止。要我恬顏求歡嗎,這 個我做不到,他重新坐回我的身邊,接著說,我們的方向完全不同,你向著未來, 而我向著過去,你有一種天生的體恤情感的智慧,和你的年紀很不相稱,只為這我 想依從你,為你的那頂黑帽子。你應該是我的小妹妹,我們很相似。我看見他眼底 深藏的清澈,我確信和室內的光線無關。一個在尋找中豐富起來,一個卻在收藏中 不斷喪失,註定要破產的豔遇,素昧平生,多麼簡單淒涼的字眼。從不曾實現的心 願,竟是夢中之夢,我們的目光不敢對視,害怕一碰就碎了。最勇敢的還是手,我 的手和他的手,緊緊地,緊緊地相握。 愛比死堅強,所羅門的情歌唱道。 當初的躁動一如黑夜,已經走到了盡頭。黑色的風暴對我來說,仍然是個謎。 恍惚之間,我只聞到它淡淡的,浮蕩在廢墟之上的味道,白日夢就轉身離我遠去。 真正的戲劇都是慘白的,儘管粉墨登場,都無法掩蓋那種本質性的顏色。最能穿透 人心還是由白聚合成的光,雪地裡升起的白光,屬他的白光,像一把銳利的匕首, 刺破了時空的障礙,牢牢紮在故事的核心,紮在人的記憶裡,整個夜晚,變成了辛 酸而輝煌的嗚咽。布簾後面是窗戶,窗戶後面是天空,依然是白光,慢慢地,極具 層次地滲入房間,我又想到了出逃,想掙脫光的圈套,房間的圈套,儲備閱歷的圈 套,依然漫不經心,依然無所事事,依然戴著那頂黑帽子。 清晨,是他為我戴上帽子,是他把我送上汽車。在微弱的晨曦裡,他的臉上掛 著微弱的笑,他的手優雅地搭在我的肩上,人群稀少的車站裡,我們顯然是一對輕 快又親密的戀人,這樣的陶醉只持續了幾分鐘,汽車就啟動了。我猛然回頭,他的 身影越來越小,直到縮小成一個黑點,我才想起來,我竟然沒有問他的名字,他也 沒有問過我。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