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壓縮的愛 鄧敏 當畢業的驪歌悄悄響起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好無聊,看著別人匆匆忙忙出入 各個招聘會去聯繫工作,或者昏天黑地挑燈夜戰准備考研,我和瓊卻抱著一些諸如 《黑夜裡的思念狗》、《月夜下的愛情藥》的書,在別人的文字中體驗著愛情的酸 甜苦辣。瓊已被保送讀研究生,而我,工作早已聯繫好。我們想,大學生活就這樣 結束了吧! 在室友的橫眉怒對下,我們倆還是決定找點事做,於是就想到去學電腦,當時 我們想報淮城知名度很大的山木培訓,奇怪的是,每天坐在車內經常可以看到很大 的廣告,真要去找卻沒找到,回學校時,在師大密密麻麻的書店中間,瓊居然發現 一間電腦培訓點,就去報了名,心想,也好,方便。找尋了那麼多地方,跑了那麼 多的路,最終卻上了這一間,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讓我今生註定 要與宇相逢吧! 第一次去聽課,就遲到了。當我和瓊躡手躡腳地溜進教室時,卻發現教室裡已 坐滿了人,不是說一人一機嗎?我和瓊在心裡埋怨著。一個人見我們過來,趕忙站 了起來,「還是你魅力大。」我和瓊打趣著,趕快坐了下來。 坐下來才發現,這台電腦居然沒有開機,我和瓊把這個開關那個按紐按了又按, 好不容易才看見電源閃爍,但是,卻怎麼也進入不了那個該死的五筆練習法程序。 拿著鼠標正到處亂點時,還是剛才那個人走過來,這裡按按,那裡點點,幾下子屏 幕上就出現了與鄰桌同樣的界面。「第一次上課,怎麼就遲到了呢?」深沉的嗓音, 我敢保證我從前從未聽過如此韻味的口音。我想,當時著迷的也許是他的聲音,卻 沒想到,此後,這句話卻成為我夢中經常出現的情景。 「有什麼了不起?你還不就會這一招!」瓊嘟囔了一句。抬起頭,一個大男孩 紅著臉站在身旁。見我望著他,只是笑了笑,然後走上講臺,才明白這小子居然是 我們電腦培訓班的教師。 下了課,宇匆匆拿著一個據他說很大內存的硬盤和一疊碟,急急地追了上來, 原來宇是隔壁工業學校計算機專業的學生,電腦玩得特棒,綽號「淮城殺手」,培 訓我們這些啥也不懂的電腦盲,真是委屈他了。 但宇和我們在一起時,卻是很風趣的,一點也看不出他曾有過率眾攻擊某網站 的劣跡。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就騎著破自行車,幾乎跑遍了整個淮城。但是,單 獨與我在一起時,宇似乎很拘謹,也許是我內心充滿了太多的幻想以致外表顯得過 於憂鬱的緣故吧,看著宇和瓊有說有笑的,敏感而自尊的我就更加寡言了。 有一次,上電腦課,百無聊賴的我在電腦裡這樣敲道:what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omputer and brain?過了一會兒,屏幕上居然傳過來Computer doesn't know what love is !急忙看瓊的屏幕,沒有!再一眼望過去,宇眼睛正定定地望 著我,不知怎的,臉無端地紅了。 就這樣,我一點一滴地喜歡上宇。幾年來,很多優秀的男孩子在我身邊來來去 去,我的心卻從未為誰停留過,而宇就這樣不可抗拒地闖進了我的心扉。原來愛一 個人可以變得這樣單純,我的心裡只有他,只要看到他,我就會微笑,只有看到他, 我才會開心,每天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跟他在一起,甚至想和他廝守終生;也才知道, 愛上一個人,可以變得這樣複雜,我才領略到思念時那種痛入骨髓的滋味、離別後 孤枕難眠的愁苦,當然,也有妒忌的煎熬——大大咧咧的瓊和我一樣,也不可救藥 地喜歡上宇。和我不同,她可以大膽地向宇表達自己的感情,也可以和我私下交談 她與宇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全然不顧我的感受。 由於心懷鬼胎,每次見到宇,我總是不敢多說,因為在別人面前,宇和瓊才是 公認的一對,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洩露了我的心思;而宇單獨與我在一起時,也做賊 心虛似的。很多時候,他總是默默地凝視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而矜持的我, 又怎會開口說什麼呢? 記不清是在什麼時候了,有一次,和宇坐在冬日暖暖的陽光下,我們卻聊到了 雪,那也許是和宇最長的一次交談了。我說我很喜歡那種冰天雪地的感覺,喜歡那 種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意境,喜歡看空曠的大地怎樣被雪一片一片地覆蓋又怎樣 一點一點地消融。而我也知道了,宇的老家就是那令人神往的北國冰城。 然後就是一個星期沒有看到宇,誰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裡。宇再次出現的時候, 已經是我的生日那天了。吹滅完生日蠟燭,我默默地在心中對宇訴說著自己美麗的 願望,宇送給我一隻奇醜無比的叭兒狗,還神秘地塞給我一個軟盤:「送給你的, 今晚回去,一定要看喲。」 宇在我們宿舍組裝了一台電腦,雖然速度有點慢,但是運行狀況良好。宇還在 裡面裝了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的程序,比如說壓縮之類的,自然,我也從未用過。 打開電腦,只見一幅幅的雪景圖,暮靄中,玉樹瓊枝,真的是很震撼,最後的 一個文件,老也打不開,也許是一幅分辨率更高的雪景圖吧,我想,同時,心中也 湧現出深深的失望——宇應該懂得我對他的心思的。然而,內心還是充滿了對宇的 感激,我知道,宇收集這些圖片是需要花費很多精力的。 第二天見到宇時,宇激動地望著我,「看了嗎?」「看了,謝謝你。」宇卻莫 名其妙地臉色都變了,就像昨天我見到的雪景一樣蒼白。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宇已經跑開了。 再見到宇時,是在聽完一次講座後,瓊的手挽著宇的胳臂,洋溢著一臉的幸福, 她沒有看見我,但我直覺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我,回頭一看,宇的眼睛已經 移開了。 瓊和宇終於走到了一起,在很多公開場合,都可以看到他們成雙成對出入的身 影,我的視線也經常能夠越過人頭攢動的人群落在宇高大的背影上。然而奇怪的是, 瓊每次回來總是悶悶不樂,很多時候,我沒事在宿舍,就常對同樣一個人躺在床上 的瓊開玩笑道:「怎麼呢?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啊,是什麼可以讓我們的瓊變得這 麼安靜呢?為什麼宇沒有約你?」瓊卻無端地對我發脾氣,我知道與瓊再回到從前 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想快點畢業,快點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 沒有人知道,我一個人逃到了北方,就是宇老家所在的那個冰城。當第一場大 雪來臨時,我正好走在大街上,飄飄灑灑的雪花就是我對宇的思念嗎? 以後長長的雪季中,在北方的冰天雪地裡,我一個人默默地在角落裡舔著傷口, 走在寂靜的街道上,想起曾經擁有的日子,路總是愈走愈模糊,淚水漸漸爬上雙頰 ;多少次在夢中呼喊著宇的名字,請他不要離開;多少次在夢中驚醒,才發現淚濕 枕頭。思緒卻潮水般地洶湧而來,瓊和宇還好嗎? 日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思念卻隨著時光流逝與日俱增。工作很清閒, 漫漫長夜,我就抱著那只奇醜無比的叭兒狗——我現在知道宇是屬狗的,然後就寫 一些風花雪月的文字,居然混出了一點名氣。在編輯轉來的眾多讀者來信中,有一 封信就這樣深深地打動了我,「為什麼你的作品,男主人公怎麼都是同一個人呢?」 「是誰呢?」「是宇吧!」曾經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這樣回答自己,也許,在我心 中,思念宇已經成為我的一種習慣了吧。 雪季還沒有結束,單位接到通知,要派一個人到省城參加電腦培訓,由於我對 電腦高度過敏,我對頭兒說,能不能另派他人。頭兒說:「你說誰去呢?」想一想 也是,算來算去,也只有我有閑,並且好歹有點基礎,只好前往,頭兒還特意交代 :「千萬別遲到了,聽人說那個電腦老師特古怪,最煩人遲到。」 我整理好行李,匆匆地趕到培訓地點,還沒有來得及抖掉身上的積雪,裡面就 傳來一句:「第一次上課,怎麼就遲到呢?」仿佛是有誰隔了幾個世紀在呼喚,當 我取下圍巾,掀起帽簾時,不禁怔住了。 宇似乎更吃驚,歲月的風霜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但我感受到他深邃的眼眸 中那一抹不易覺察的欣喜、驚奇、受傷……來不及掩飾這份難以置信的相遇和內心 的狂跳,這些日子以來苦苦建築的感情堤壩就在看到宇的第一眼就完全崩潰了,我 想我灼痛的眼神已經洩露了我心中所有的秘密。 我不知道,宇為什麼會放棄留南方大城市的機會,要知道他是多麼渴望他的世 界永遠是一方晴空,並且我知道,憑宇的電腦水平,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 在咖啡廳裡,依然是熟悉的旋律靜靜地流淌,依然是熟知的眼眸脈脈地凝視, 依然熟識的聲音幽幽地訴說,依然是熟稔的動作默默地重現,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宇說,「我以前送給你的那張軟盤,還在嗎?那時候,知道我為什麼失蹤了一個星 期嗎?我帶著照相機,跑到冰城拍了很多雪景,然後求別人一張張地掃描下來。本 來,是誰也不願幫忙的,我說,這是送給我一個最深愛的女孩的,這裡有我一生的 幸福。那個老師居然和我一起忙到深夜,並且,還把那幅最美的用了1800的分辨率。」 我從簡單的行李中找出那張軟盤,把那些美侖美奐的畫面一張張地打開,仿佛 在無聲地訴說著一份遲到的情感,而最後那份文件,現在一看就知道是被壓縮的, 我把它打開,當我還沒來得及停止心中對宇當年為什麼不親口告訴自己的抱怨時, 呈現在眼前的卻是用Powerpoint製成的,在一幅精美的雪景圖中,讓我驚心動魄的 字一個一個地跳出來: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看比這些照片更美更真實的雪景嗎?如果你願意,就不要對 我說謝謝——因為,能為你做這些,我很樂意,也很幸福。 一瞬間,眼淚掛滿了兩腮,悲傷的不是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苦痛和無助,而是 為什麼當年在幸福來臨的時候自己就沒能抓住?為什麼上天讓我遇到卻不能得到? 宇說,畢業時,我在以前你聯繫好的單位打聽過你,他們說沒有接到你的派遣 單;也沒有人知道你的去處,瓊陪我到處打聽,你卻雪花融化了一樣無聲無息地消 失了。沒有什麼預感,沒有什麼理由,我回到了北方,也許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離 開瓊。瓊卻陪我一起來了。 很自然地,又見到了瓊。那天,與瓊在一起,聊了很久,瓊說,其實我一直知 道,宇愛的是你,可是,自私的我一直認為,總有一天要感動他,而我想錯了,這 麼些日子以來,宇一直沒有忘記你,你能瞭解那種同床異夢的心情嗎?你能體會那 種自己喜歡的男人在睡夢中呼喚另一個女人名字的感受嗎?其實,宇對我很好的, 但我就是找不出幸福的感覺,也許,他只是把我當做你的影子吧!很多時候,他對 著電腦,我盯著電視;睡夢中醒來,我一個人就坐在床角,無言到天明。這樣也好, 對你對我對宇都是一種解脫,敏,真的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幸福。我不想和人分享他, 更不願當做別人的替身。 那一天,瓊和宇去辦離婚手續,是我陪瓊一起去的,很奇怪的,和她離婚的男 人要娶的人是我,瓊居然很高興,那天,雪下得異常大,後來被證實是這個城市50 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狂風攪著大雪,漫天飛舞。約好了9 點在辦事處前見面,可 是當我和瓊醒來時,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又找不到出租車,司機說雪太大了,輪胎 打滑,控制不住。好不容易趕到辦事處,還是遲到了,依稀看到宇站在對面門口。 瓊急急地向馬路對面跑去。我知道,宇是最討厭人遲到的,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 該不是在遇到我們的那一次以後吧! 正想著,忽然發現那邊開過來一輛汽車,「別——」我淒厲的喊聲在雪花中飄 蕩,可是仍舊喚不回瓊。我只看見汽車輪子在雪地滑行了很遠,然後,就只見一片 殷紅的血在我的眼前晃動,在炫目的白色中,觸目驚心。 宇大叫一聲,沖過去,抱著瓊往附近的醫院沖狂奔,天空依然飄著雪,我卻覺 得好像是一團團的火焰在飛舞。從地上撿起宇扔下的離婚協議書和結婚證,照片上 瓊和宇幸福地笑著。 手術一直進行到下午,醫生說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右腿肌腱受損,可能以後會 行走不便。但是失血過多,瓊一直昏迷不醒。我對宇說:「你先回去吧,你都一整 天沒有休息了。」宇搖搖頭。 第二天,我提著一袋水果去看瓊,醫院裡靜悄悄的,透過門上的小口,我看見 宇的右手抱著瓊,一動不動,似乎怕吵醒了她,顯然是一夜無眠。這時,瓊剛好醒 過來,一眼望見宇,瓊說,結婚這麼久,你都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守候過我。宇的話 我沒有聽見,因為我的眼淚已經下來了。我把水果放在門口,悄悄地走出了醫院。 沒等瓊出院,我已坐上了開往深圳的列車,我把宇當年留下的軟盤帶上——也 許寂寞時它還可以溫暖一下我的記憶吧,而留下了另外一張。我知道,宇打開電腦, 就會看到我留給他的信: 宇: 我把我的這封信放在前面,後面的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的作品,我想,如果我沒 有猜錯的話,那時問我的作品中男主人公為什麼都是同一個人的讀者應該是你吧。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是我內心中的唯一寄託,但是,以後,我不會再苦苦 追問,為什麼當年的你,就不告訴我你也同樣愛著我? 我知道你的性格,你會擔負起你的責任,畢竟,瓊是那樣無怨無悔地愛過你和 愛著你,而發生了這一切以後,我更不願意你此生背負起沉重的十字架,我不要你 生活在懺悔中。 愛情,應該像你送給我的雪景圖那樣的自然、舒展、開闊,而我們卻總是擦肩 而過。好奇怪的,是不是當年你把對我的表白壓縮在那張圖片中就註定了我們的愛 情也是壓縮的呢?宇,我曾是那樣深愛過你,但是一個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我會 好好活下去的,而你,也一定會善待眼前人的,是不是? 這一次,我真的要謝謝你了。 一覺醒來,漫天大雪在視線中漸去漸遠,南方溫暖的陽光正照在我的臉上,這 種自在的感覺,真好!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