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同居 歐健寧 與桔子同居的好處,至少能睡得著覺,哪怕是在白天。 在同居三個月之後,有一天我和桔子終於大吵了一架。起因好像是一件和生活 習慣有關的瑣事,具體什麼事記不清了。給人的感覺那天我們的心情都不太好,都 不願遷就對方,哪怕只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開始時我們還能心平氣和就事論事地指出對方的錯誤,但說著說著兩個人都激 動起來,言辭越來越激烈。氣惱之下,我們甚至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對方的隱私,以 此攻擊對方。三個月的同居生活使我們對彼此的身體、生活習慣、嗜好都十分熟悉, 所以那些帶刺的話幾乎是彈無虛發,殺傷力絲毫不亞於大街上任何一個潑婦說出的 最惡毒的話語。 後來,我們都罵累了。桔子不再說話,陰沉著臉動作迅速地往包裡裝她的東西, 梳粧檯上的化妝品、陽臺上晾的內衣褲、廚房裡的洗漱用具、散放在屋子各個角落 的花花綠綠的雜誌……牆上幾幅麥當娜的豔照也被她撕了下來。我躺在沙發上吸煙, 瞟著她從這屋走到那屋,大口地吐著煙霧,胸口起伏難平。 「真沒想到你居然有這麼一副令人噁心的嘴臉,我真替你感到難過,怎麼不把 紳士風度繼續保持下去,是不是被沖到下水道裡去了?」收拾完畢,桔子對著鏡子 作最後的打扮,一邊冷笑著挖苦我,「幸虧我還沒有傻到嫁給你,不然還得為離婚 費神。」 「你以為你是誰?」我毫不留情地反擊她,「和你睡過的男人比我認識的女人 都多,好像有多高貴似的,誰娶了你也是個人間悲劇。」 「廢話!追我的人有才有貌的多的是,開著小車來娶我的我都沒理。倒是你, 一沒錢二沒權,長得像個寄生蟲,真應該撒泡尿好好照照,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 「傻人有傻福,像我這樣的牛糞偏偏有花主動往我身上插。」 「你別臭美!」她咬牙切齒地說,「當初要不是我瞎了眼,我會看得上你?現 在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以後再想來找我,門兒都沒有!」 「笑話!」我的脖子也粗了,「我會去找你?就是到大街上隨便找個三陪也比 你好。你不來騷擾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好!一言為定!」她恨恨地說完,最後描了下口紅,把它塞進包裡,拎起包 往外走。經過我旁邊時,停下來,從錢夾子裡掏出幾張紙幣,像扔廢紙似地扔到我 身上。 「什麼意思?」 「這個月的房租。」說完她摔門而去。 關門聲響過後,房間裡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爭吵聲都像被吸進了牆壁。我把 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死,操起沙發上不知哪天的報紙,只看了幾個標題就不耐煩地 丟到一邊。又連著吸了兩支煙,還是覺得煩躁不安無所適從。剛才的吵架沒有帶給 我哪怕一丁點兒勝利的感覺,相反,更多的是失落和沮喪。想起同床共衾三個月的 女人突然在一天早上和自己大吵一架後毅然決然地離去,嘴裡禁不住罵道:「牛× 什麼呀!」罵完後才意識到沒有對手,房間裡空蕩蕩地只有自己一個人。我像螞蟻 似的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圈,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揪開易拉環,三口兩口把它 喝完。 我去跟房東退房。房東是個40來歲風韻猶存的寡婦,正準備和新近搞上的一個 小白臉去旅遊,很不情願我現在退房。可能也因為她一直對我懷有某種好感(這是 我的猜測)。我告訴她「老婆」跑了,這麼大的房子我一個人住不了,除非她把房 租減半。房東正沐浴在愛河裡,爽快地滿足了我的要求,還不忘安慰我兩句。 「現在女孩多的是,跑了一個再一個。」 我答應她只要找到新的同居者,馬上交足額房租。 桔子搬出去後,我又過上了單身生活。但沒有多久,我驚奇地發現一個可怕的 事實:我的生物鐘陷入了某種紊亂。主要症狀表現為不會睡覺,筋疲力盡困意十足 但就是睡不著,或者好不容易睡著後又不停地做惡夢,驚出一身冷汗。睡眠的嚴重 不足使我精神恍惚,時間概念模糊,分不清白天黑夜。我在一家網吧上夜班,每天 的工作時間是從晚上11點到第二天早7 點,所以我的作息習慣是和常人顛倒的。在 這方面,桔子和我一樣,她也是夜裡工作,白天睡覺。這種不謀而合使我們同居時 很默契。但當她走後,我的生活規律好像也因此一下子亂了套。我常常在清晨時躺 在床上睜著疲乏不堪的眼睛,卻無法入睡,腦裡閃過混亂的畫面。生物鐘的紊亂後 來甚至發展到對方向感的迷失,有時候走在大街上,我必須站著想一會兒,才能清 楚要去哪裡。 為了使自己能夠睡覺,我開始借助酒精的力量。網吧不大,生意也一般,晚上 包夜的人多則有十來個,少的時候只有兩三個,一般都是學生。我幾乎不和他們交 談,哪怕不得不說的話也只有三言兩語。到了淩晨四五點,我就在櫃檯後面一個人 自斟自飲。然而酒精並沒使我安然入睡,相反,我腦袋因此而更加興奮。繼而又是 加倍的疲勞。這種折磨使我的身體變得皺巴巴的,沒精打彩。 有一天,我在床邊呆呆地坐著,窗外光線昏暗,不知道是早晨還是傍晚,空氣 中游離著灰塵,一隻老鼠在屋子的某上角落發出吱吱嘰嘰的聲響。坐了不知道多久, 我突然意識到:和桔子同居了一段時間後,我已經很難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除非找 到一個和我一起白天睡覺的女人。 我和桔子徹底斷了聯絡。 一天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起來,看了幾次表,又問了房東,確定是晚上9 點, 便到街上剪了個頭,順便四處逛逛。走著走著我身不由己地拐進了一家夜總會,進 去後才知道自己認識這個地方,桔子就是在這裡上班。舞場中間,一個嗓子像公鴨 臉色蒼白的小青年正捏著話筒歇斯底里,旁邊幾個穿超短裙的女郎扭著屁股又蹦又 跳。我向一個坐台小姐打聽桔子,她說她還沒來。 「桔子的肚皮舞是晚上12點以後,你找她幹嗎?」 「沒什麼事,」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一般什麼時候來?」 「說不準,有時候早有時候晚。你要不要別的服務,我們這裡什麼都有。」小 姐向我眨眨眼睛。 我看看她,實在提不起興趣,悻悻地走了。 我開始想念和桔子同居的種種好處,其中有一點是:至少能睡得著覺,哪怕是 在白天。但一想起我們對彼此的辱駡和傷害,我又感到齒冷。 在迪廳泡了幾天,我終於認識了一個女孩,第一次見面就談得很投機。她穿著 天藍色連衣裙,一副清純的樣子,開始我以為她是學生,她答應跟我回住處時,我 還有點興奮,然而,做完事後她問我要錢,我才知道她不太乾淨。以後又交往了幾 次,她越來越放肆,拿我抽屜裡的錢,還帶一幫狐朋狗友來我的房間胡鬧。我忍無 可忍,把她和她的朋友全轟了出去。 以後又接觸了幾個女孩,她們中不乏善解人意性情溫柔者,但我和她們之間好 像總有一層隔閡,不是我看她們不正常,就是她們看我不正常。 失眠的焦慮日甚一日,我的精神狀況也每況愈下。開網吧的朋友以為我把身體 熬壞了,給我放一段時間的假,直到我恢復了為止,又勸我去看醫生。我願意休假, 但沒去看醫生。 這天,我在大街上看了一整天的錄像,眼睛都腫了,晚上又到一個酒吧去喝酒, 空腹摻著喝了不少白蘭地和紮啤,很快就吐了。從衛生間出來,覺得腸子像被什麼 東西絞著,渾身乏力,頭脹欲裂。這時大廳的一個角落傳來喧鬧聲,我循聲望去, 一群男女在調笑,其中一個女的很眼熟,我低頭苦想了一會兒,想起她是桔子。 我晃悠悠地走過去,在桔子的對面擠著一個女的坐下,笑嘻嘻地沖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 在座的男女都把頭轉向我。桔子止住笑容,冷冰冰地瞟了我一眼,沒出聲。她 旁邊坐著一個胖子,一隻手摟著她的腰。她臉上的油彩塗得很重,色差明顯,在我 看來簡直醜陋不堪。 「你朋友?」胖子低聲問她。 「不認識。」 「不認識?」我乾笑兩聲,繼而聲音誇張地說,「她居然說不認識我?」 所有的人都止住了談話,饒有興味地看我。兩個同桔子打扮得一樣妖豔的女孩 表情曖昧,笑眯眯地等著看熱鬧。 「你是誰?」胖子盯著我,目光如炬,「聽見她說的話沒有?她說不認識你。」 「不見得,她說的話不見得都是真理。」我笑眯眯地對胖子說完又轉向桔子,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給你的朋友也介紹介紹我,以前你怎麼沒向他們提起 過我,居然還說不認識,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大家做不成朋友也不至於是敵人, 你說對不對?」 桔子雙唇緊閉。 我又轉向胖子,「你喜歡她是嗎?真是有眼光!她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跳舞 跳得那真叫好,跳那種肚臍眼出來的很性感的舞,漂亮極了!當然,那也不完全是 為了混飯吃,其實她是很有追求的,不騙你,比如想成為舞蹈家什麼的……你不信? 我知道她的東西太多了,她生日哪一天我都知道,我想一下……哦,對了,她的生 日是愚人節那天,幾月1 號我記不清了,反正就那一天,真的假的我也不清楚,沒 准被她騙了。她這個人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騙人,故意隱瞞事情真相,自己心 裡面不痛快也不說出來,不喜歡的人表面上也裝作喜歡,我覺得這一點很不好。人 與人之間交往,最起碼的應該坦誠相待,至少不說假話,是不是?」 說完我自顧自拿起桌上不知誰剩的半杯啤酒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後依然眼眉含 笑。 「你以前男朋友?」有人問桔子。 桔子青著臉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然後死死地盯著我,煙霧從 鼻孔裡噴出。 「你他媽的嘰裡呱啦說了半天,到底想幹嗎?」胖子不耐煩地問。 「不幹嗎,」我聳聳肩,「大家交個朋友,這位大哥您貴姓?」 「你找死是不是?再敢放屁我讓你一條腿走路。」胖子惡狠狠地沖我說完,又 質問他旁邊的女人:「你和這個下三濫到底什麼關係?」 桔子依然一言不發。 「我問你呢!」胖子目露凶光,一隻手捏住桔子的胳膊,「你這個婊子!」 桔子眼睛閉了一下。 「放手!」她突然大吼一聲,一甩手掙脫束縛,隨即給了胖子一巴掌,又很快 拿起一杯酒,潑到我臉上,快步離去。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和一個端著盤子的男侍 撞到一起,把他撞了個踉蹌,她自己也險些摔倒。男侍盤子裡的紮啤酒灑到地上。 大廳裡其他的客人都聞聲往這邊看,幾個吧台小姐遠遠地站著觀望。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隨即,我同桌的幾個男人都用陰狠的眼光看向我。我傻笑 著看他們。胖子捂著臉,待反應過來後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欠揍!」 我幾乎沒怎麼反抗就被他們打倒在地,額頭上破了個口子,血流如注。胖子一 夥發洩完畢,又往我身上澆了杯啤酒才揚長而去。 剛才不知躲到哪兒去的酒吧領班這時候出現了,吩咐兩個吧台小姐把我扶到經 理室,給我上了點狗皮膏藥,一個勁地向我道歉。我笑著說沒事,其中一個年輕的 小姐眼淚汪汪地說:「你真堅強。」 我不顧衣衫不整,掙扎著出了酒吧,在一個公用電話亭call桔子。她很快回了 電話,待聽出我的聲音後,立即破口大駡。我摸著額頭上的創傷等她罵完。終於, 她哽咽起來。 「別哭,有什麼好哭的,你不是挺堅強的嗎?」 「我恨你!」她抽泣著說。 「算了——」我嘴唇發顫,「何必還說這些氣話?」 她安靜下來,半晌,才說:「你想幹嗎?」 我眼淚也下來了,用手抹了一把臉,「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她聲音強硬起來,「我不用你管。」 「就算我求你還不行,你見我什麼時候求過人?」 「不行!我不用你可憐,你還是可憐你自己吧。」 「我不是可憐你,也不是可憐我自己,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白天睡覺睡得 好不好?」 「好又怎樣,不好又怎樣?我和你已經斷絕了關係,你不要再糾纏我。」 「桔子——」 「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們誰也不欠誰!」 電話掛斷了。我放下話筒,擦乾眼睛,靠在電話亭上,木然地看著大街上快速 穿梭的車輛,身體酸疼、僵硬。一對情侶要打電話,我把位置讓給他們,然後兩隻 手插進褲袋裡,拖著兩條腿溶入人流。身旁是一間間燈火輝煌熱鬧非凡的商店,音 像店的大音箱傳出震耳欲聾的流行勁歌。人行道上行人如鯽,每個人的臉色在霓虹 燈的映照下都泛著燦爛的光彩,和他們嚴肅而疲憊的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在一處建築工地蹲了一宿。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阻隔與外界的聯繫。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其餘的時間全 部用來看書。開始時武俠、言情、傳記、野史我一概不拒,後來便只看過關於第二 次世界大戰的紀實小說,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從那場半個世紀前的戰爭中得到了 些許慰藉,有時幻想自己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盟軍統帥,有時又覺得做一個間諜 似乎更適合自己…… 偶爾上一次街,把髒衣服交給乾洗店,然後買回足夠一個星期的生活必需品。 有一天,我在床單下面發現一張桔子的照片,可能是她走的時候忘記而拉下的。 我捏著那張色彩鮮豔的照片,感到說不出的陌生。我拼命地回憶它的來歷,但怎麼 也記不起來。甚至相片上那個人的音容笑貌都讓人覺得可愛,似乎這是一張經過巧 妙製作的虛假的照片。 對記憶的喪失讓我悲傷萬分,不能自已。 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在大街上叫住我,熱情地寒喧之後請我去他家吃晚飯。我茫 然地去了他家,吃完飯後又和他一起看一場足球賽。中場休息時他告訴我,平時他 老婆不許他看球,但是有我在場他老婆就不敢說什麼。然後他問我結婚沒有,最近 在哪兒混,怎麼看上去比以前瘦了,我一一作答。下半場剛開始我就藉故告辭。 出了門我也沒想起這個人是誰。 我在冷飲店買了根雪糕,邊走邊吃。前面的一家大商場門前不知道為什麼很熱 鬧,圍了一圈人。我無動於衷地繞過人群,把吃剩的雪糕棍扔進一個垃圾桶。再抬 起臉時看到一個身影,她站在我前面幾米遠的地方,雙手環抱,眼睛看著別處。 我心裡顫了一下,慢慢地走過去,「好巧啊。」 她一言不發,無聲地和我並排走著。走了很久,她說:「想喝點酒。」 我買了幾瓶啤酒和兩包花生仁,然後我們來到附近的一個人工湖,坐在水泥砌 的岸邊。我用牙咬開酒蓋,一人一瓶對著嘴喝,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 這天晚上桔子特別健談。她的話語像風一樣輕而飄渺,自言自語似的絮絮叨叨, 內容也雜亂無章。我開始還插得上話,後來便完全聽她一個人說。桔子提到了很多 人,包括她的父母、妹妹、初戀情人、現在的老闆、崇拜的明星、中學老師、小學 同桌、親戚、朋友,以及一些我沒聽說過的人。我想從桔子的話裡理出一些頭緒來, 但很快發現那是枉然。她提到的人中,有的說得很詳細,故事完整,形象清晰,有 的只是一些零碎的模糊的個人印象。這些人穿插著在她的話裡出現,就像一幕口羅 嗦冗長的話劇,每個角色都必不可少同時又都無足輕重。 我注意到,桔子的話裡唯獨沒有提到我。哪怕隻言片語也沒有。 儘管喝了不少酒,我覺得自己的頭腦在這時異乎尋常地清醒。 「我經常做夢,烏七八糟的夢,都是有顏色的夢,」桔子說,「我喜歡做夢, 夢裡面的東西好多。有一次老妖要娶我,我不答應,他就要送我下地獄。我就哭, 我一哭就哭醒了。醒來後還是覺得嫁給老妖的好,嫁給老妖就下了地獄,然後就等 於是去了天堂,先下地獄再上天堂。誰都想去天堂,不是誰都能去的,那裡有仙女, 還可以見到夢露,你知道我是喜歡她的,她是被害死的,英年早逝,明星製造的犧 牲品……」 還沒有說完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桔子就醉得不醒人事。我幾乎是背著她回 到住處。把她放在床上,她嘴裡仍喃喃自語地念叨著含糊不清的話語,幾分鐘後, 無聲無息了。我拿了條毛巾給她擦了臉上的汗,又給她蓋了條毯子,然後坐在沙發 上,點燃一支香煙。 還沒吸完一支煙,桔子突然在裡面大叫:「藥、藥,我要吃藥!」我愣了愣神, 趕緊拿起茶几上她的挎包翻找,後來乾脆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傾倒出來,在一大堆物 品中找出一個小玻璃藥瓶,擰開蓋子,倒出兩片白色的藥片。待我拿著水和藥片進 去的時候,她已經沉沉睡了過去,鼻子發出沉重的呼吸聲。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毯子, 重新給她蓋上,回到客廳。 茶几上、地上散落著她包裡掉出來的東西,我一樣樣地拾起來。電話卡、記事 本、避孕套、口紅、口香糖、小梳子、化妝盒、絲襪、衛生紙、鑰匙串、BP機,一 瓶防身用的噴霧式藥劑,一個用塑料袋裝著的嶄新的胸罩,還有一本某香港女作家 寫的新書。 我把其它東西裝好,拿起言情小說翻看。書的扉頁上有人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字 :「快樂的生活屬快樂的人,痛苦的生活屬痛苦的人。」字的後面是一行日期。 我想了想,是昨天。 我翻看正文,看了幾頁,又看看桌上的鐘,覺得一切不太真實。後來迷迷糊糊 地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怎麼會睡在你這裡?」 我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桔子。她漠然地看著我,一隻手往頭髮上別髮卡。 「問你呢?」她加重了語氣。 我全醒了,「怎麼,喝多了不記得了?」看她不置可否,繼續提醒她,「你再 想想,昨天晚上,在湖邊。」 「我知道昨天晚上和你在湖邊喝了酒,但後來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不管怎麼樣, 我不想和你再發生什麼關係。」 「沒人想和你發生關係呀?」 「而且我不喜歡睡在你的床上——你沒動我吧?」 我終於有些慍怒了,「你怎麼這麼說話,昨天晚上你可不是這個樣子?」 「昨天我喝多了,可能讓你誤會了。我們已經斷了,你別抱什麼指望。」 「我操!」我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誰抱指望了,指望什麼了?你難過的時 候就找我傾訴,清醒過來後又把我一腳踹開。你還有沒有道德?」 「昨天我說什麼了?」 「一堆廢話,」我用手指指自己的腦袋,「全部進了我的耳朵。」 她拉過一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低下頭,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揚起臉: 「我問你,你覺得我們之間有感情嗎?」 「你說呢?」我反問她。 「我不知道,」她停了一下,「但是很可能沒有。」 「沒有?」我接過她的話,想了想,繼而肯定地說,「是的,沒有!我們之間 沒有那玩藝兒,只有互相利用互相傷害。如果我不認識你,我照樣可以活得自由自 在,我相信你也一樣。我們錯就錯在認識了,還曾經住到了一起。」 「我聽不明白。」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就像兩隻身上長滿刺的豪豬,天氣太冷想互相取暖, 但在靠近時都把對方刺傷了。你肯定沒忘記我傷害過你,但是實話告訴你,我也沒 忘記。」 「……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你的自尊心很強, 但是你無法處理好和這個現實世界的關係,你總是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不是他們 不喜歡你,就是你不喜歡他們,所以你越來越孤獨,脾氣也越來越壞,失去了自己 在生活中應有的位置。沒有誰要故意和你過不去,但你總覺得別人欠你什麼,整天 沉溺在極端的自我感覺中,過分自尊的同時又過分自卑。憑空遐想一個理想的未來, 不停地做白日夢,以為有一天什麼都會得到,但夢醒後什麼都沒有,更加地失落和 孤獨。你永遠都在欺騙自己,就像《皇帝的新裝》裡那個什麼都沒穿的可笑的國王 ——我說的這些不一定全對,可能我自己也一樣。」說完我覺得自己的情緒很激動, 掏口袋找煙,但只找到一個空的煙盒。我把它捏扁,咽了一口唾沫。 「你說得對,」桔子神色淒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 麼辦,不知道該去哪裡。你知道嗎?」 我一時語塞。 「你說,我們還能做情人嗎?」 「……」 「有時候,真的很想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但是怎麼也找不著。」桔子神色淒 然地說,「那個人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我怎樣才能找到他呢?我真的很累了,快 支撐不下去了——」她雙手抱頭,把臉深深地埋在膝上,悲慟地、難以自抑地飲泣。 我看著她顫抖的雙肩,鼻子也酸了。 我獨自坐在鬧市街邊的欄杆上,像一隻離群索居的猴子享受沒有同伴的孤獨。 各種各樣的車輛在我面前穿梭不停,形形色色的行人在我周圍步履匆匆,巨大的噪 聲敲打著我的耳膜,斑駁陸離的圖形和色彩襲擊我的眼簾……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麻 木。 我覺得自己像活了幾千年,對時間已經失去知覺。 我知道在芸芸眾生中,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一個,而且相信,人海裡肯定有一個 我的知音。也許他正在尋找我,也許我們已經錯過,也許,那個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我重新去網吧上班,朋友把我安排在白天,說免得虧待我。我幹了幾天,跟朋 友說,還是換回晚上吧。 「怎麼,想當作家,晚上的時候來靈感?」 「不是,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我把書拿到網吧去看,邊喝酒邊看。睡眠情況有所改善,但總要很久才睡著。 惡夢少了些。 房東和小白臉吹了,向我投懷送抱,我避之不及,告訴她我身上有病。她失望 而去。 冬去春來,花紅柳綠,街上的女孩又穿起了漂亮的裙子。3 月份我病了一場, 聽從醫生的建議,把煙戒了,酒也少喝。他開的安眠藥被我扔了。 上班時間依然是晚上。 這天早上我下了班回來,發現房門是開著的。沙發上扔著一個挎包和一件紅色 的外套,桌上有兩個油餅、一袋尚熱的豆奶、一份早報,裡屋沒人,床上有一個大 包,浴室裡有淋水的聲音。 我站著想了幾秒鐘,抑制住內心的激動,渾身上下地找煙,找了一會兒才知道 已經戒了。頭腦裡浮想萬千,手腳卻很呆板,不知該做什麼。翻了幾個抽屜,找到 剪刀,剪開豆奶的袋口,喝了兩口,拿起油餅,攤開報紙,邊看邊大口地吃。 看完第一版的時候,浴室裡的人出來了。我看著她。 「真不好意思,忘了問你吃了沒有?」我舉舉手中的油餅。 「別客氣,給你買的。」 「謝謝,」我嘴裡嚼著東西,「好久沒吃過這麼香的油餅了……你怎麼進來的?」 「我有一把鑰匙,一直沒還給你。」 「哦,對。」 她用毛巾擦頭髮,進了裡屋,一會兒後,拿著一把梳子出來,在我面前梳頭。 我把報紙翻過一面,「這一次怎麼打算?」 「還不是和上次一樣,房租、水電我出一半,伙食自由,誰想買菜都可以。你 覺得怎麼樣?」她看著我說。 「很公道,我沒什麼要求。」 「我有一個要求,房間一個星期打掃一次,兩個人輪流值日,衣服我可以幫你 洗,誰叫冰箱、電視是你買的呢?」 「二手貨,不值什麼錢。」 她梳完頭髮,又把它紮好,然後把袖口挽起來,「打掃衛生就從現在開始吧, 你這屋子多久沒掃了?地板都黑了,廚房裡都是黴味,也不怕得傳染病?」 「抱歉,這方面的意識比較欠缺。」 她從衛生間拎出一條濕淋淋的拖把和一桶水,「這個星期先從我開始,下周輪 到你。」 「可以,沒問題。問你一個問題——對外人我怎麼介紹你?」 「女朋友唄,別老婆老婆的,聽起來肉麻。以前就讓你在嘴皮上占了很多便宜。」 「對不起,其實我一點佔便宜的意思都沒有,還以為我挺喜歡的。你要幫忙的 嗎?」 「一邊呆著去,你不添亂就行了。」 「那我不幫你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得好好睡一覺了,值了一夜班, 累死了。」 我到衛生間洗了臉和腳,進了裡屋,把自己扔到床上,最後看了一眼桌上的鐘, 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