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起來尿尿 余同友 煙圈裡閃爍的是不安的靈魂?! 這個故事是李勁告訴我的。李勁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在講述的過程中,他用了 第一人稱,這使這個故事顯得真實,他講完了故事後說,你不是寫小說嗎,我建議 你把它寫出來,題目就叫——喂,寶貝,起來尿尿了——怎麼樣,這個題目有點意 思吧。我當時雖然嘴中不說,但心裡卻不得不有些佩服這個傢伙,雖然這些年他不 搞寫作棄文從商了,也早早長出了啤酒肚子了,不過,對文字的感覺卻還和當年一 樣靈敏,仔細分析起來,這個題目確實有意思,它有淫穢的色彩,還有關愛的意味, 甚至讓人聯想到性,總之,比起所謂七十年代後的什麼像衛慧一樣瘋狂今晚你留不 留下陪我什麼的要好的多。下面就是李勁講的故事。 這個故事中的我叫什麼名字呢,乾脆也叫李勁算了。 那天晚上我手氣太差,總是剛聽了牌,就被別人一聲和了而斷了希望,我不停 地砌著面前的麻將牌,又不得不一次次接受崩潰與倒塌。手中的籌碼又漸漸往薄裡 落去,最後我沮喪地把牌向前一推說,不玩了,我得走了。我揉揉眼睛,看見蝦子 的小房間已微微發亮,小城一些被人養在樓頂上的公雞開始叫了起來,叫聲像一場 大霧,彌漫在小城的上空。王林吐了一口痰嘴裡咕咕嚕嚕地說,怎麼,不玩了,我 這下能做副大牌呢,他說著張開空洞的大嘴打了個呵欠。我沒有說話,從蝦子面前 的煙盒裡拿出一支煙,點著了,就拉開門走了。 街道上有一點薄霧,行人很少,掃道工人沉默地掃著地上的懸鈴木落葉,早點 店的門打開了,我還看見店裡一個打工妹急急慌慌地從地鋪上站起來,她只穿了乳 罩,匆匆把頭往襯衫裡鑽。這就是小城充滿人間煙火的淩晨,而我卻心神不寧,我 要趕最早的一班車去省城。 兩個月前,一個寫作的朋友為我攬了一個活,為一個姓包的劇作家充當槍手, 據說,那劇作家因為名氣大,影視公司約稿不斷,便招徠了一批愛寫點東西又囊中 羞澀的人,由他策劃,擬出大綱和梗概,再由槍手加以補充,我有幸成為槍手之一。 經過朋友牽線後,劇作家為我寄來了有關資料,劇本是寫一位功勳卓著已經辭世的 新四軍將軍的,劇作家在電話中很興奮地對我說,小李,這個片子是主旋律影片, 省裡很重視的,劇作家的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像老影片的片頭,虛虛幻幻的,他 說,你知道嗎,將軍的兒子就是現在某市委W 書記,你把這個片子弄好了,你說弟 兄們的前途能不光明嗎。我當時的情況有點糟,好不容易弄出來的一個中篇,被雜 志社退回來了,每天吃盒飯的錢都快沒了,於是我對著劇作家虛幻的喉嚨說,好, 好,我一定努力。劇作家滿意地說,那好,一個月以後拿出初稿來,我們省城再見。 現在,一個月已經到了,這期間劇作家不斷地打電話詢問進度,並不時補充一 兩個細節讓我加進去,有一次在半夜他打來電話,小李,他說,你在第五節加上一 個主席吸煙的細節,一家煙廠要贊助我們。我說大綱裡根本沒有這個內容呀。劇作 家說可以加呀,比如,主席到軍部視察,沒有煙了,向將軍要,將軍就拿出一盒香 煙,這時鏡頭對準煙殼,將軍問主席這煙怎麼樣,主席以他特有的姿勢吸了一口, 緩緩點頭說,嗯,還不錯。這不就成了嗎。我只好苦笑著說,那好吧,就按你說的 加進去。 那一個月裡,我滿腦子將軍的高大形象,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將軍帶領我新 四軍戰士出沒蘆葦蕩裡,馳騁煙波湖上,巧妙地運用遊擊戰術,敵退我進,敵疲我 打,取得節節勝利。我常常寫著寫著就感動了,那真是一個英雄的年代,一個激情 浪漫的年代。我特別感動于將軍的愛情。將軍的愛情問題一直讓以前的傳記作者們 傷透腦筋。將軍年過四十而未娶,對此,一些人認為將軍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多年 以後,我在許多資料中翻閱將軍的故事時,發現並非如此,將軍儒雅俊秀,他對愛 情一定有屬他自己的夢想,要不然,就不能解釋後來他和那個叫楚雪的女人之間 發生的故事。將軍在認識楚雪之前有不少老上級、老同事熱心為他介紹革命伴侶, 有年輕女護士,有美麗的文工團女演員,但都被將軍拒絕了,將軍有將軍的心思, 將軍的心思有誰懂呢。 一個雪夜,將軍帶著隊伍悄悄摸到學兒莊大地主孟四海家,這次行動符合將軍 一貫的風格,乾淨利索準確無誤,孟四海這個方圓百里最大的大土豪尚在睡夢中就 被拖出了溫柔鄉,和他偎成一團的四姨太嚇得尿了一褲子,尿液順褲腳而下,洇濕 了孟府那考究的地板,孟府上下亂做一窩,孟四海的九個姨太太有八個在大廳裡掩 面哭泣,驚恐地看著進進出出的士兵們,而此時,九姨太楚雪正目光平靜地看著一 身戎裝的將軍,一語不發,一陣風吹開了窗子,可以看見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北 風吹雪,也吹起了九姨太那白雪的臉龐,忽然,九姨太腳下一團雪白的東西嗚咽地 叫了起來,那是一條狗。 那天就是這條狗使將軍認識了九姨太。那天是清雲寺廟會,將軍一早去清雲寺 找方丈了然手談,清雲寺前人頭攢動,剛走到大殿前,將軍忽然覺得腳下一軟,隨 即響起一陣淒厲的叫聲,像嬰兒的啼哭,將軍低頭一看,是一隻小小的毛色雪白的 狗,一個女人匆匆奔過來,一把抱起小狗,安撫著它,一邊惱怒地瞪著將軍,可當 她見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英氣逼人的男人時,就面紅耳赤地撫著小狗向外走去。將軍 目視楚雪的背影越走越遠,他的眼睛裡滿是溫柔,將軍忘不了女人與他對視時那種 讓人愛憐不盡的眼神,將軍仿佛回到了青春歲月。這一天,將軍心神不寧,與了然 大師下了三盤棋,都是未到中盤即告負,大師說,將軍今天有心事吧。將軍羞愧地 笑了笑,謝絕了大師的挽留,往駐地走去,一路上,將軍的腦子裡一遍遍地綻放著 女人的身影。幾天以後的一個夜晚,一個身手矯健的黑影鑽進了孟四海新娶的九姨 太的房中,將一封信交到了女人的手中。隨後,就有了這一次雪夜行動。將軍蹲下 身拍了拍小狗,小狗停止了嗚咽,將軍緩緩地站了起來,緩緩地探手抱起了女人, 走下閣樓,在眾目睽睽中走進了雪地,一條小小的狗緊跟在他們的身後,緊跟著他 們的還有1940年的那場漫漫大雪。(事隔多年以後,我聽見學兒莊的人講起這個故 事,就感動不已,對將軍來說,這是一個多麼決絕的行動,其悲壯與悽愴絲毫不遜 于當年豹子頭林沖一心怒如火,槍挑酒葫蘆,雪夜上梁山的情景。) 將軍的背影漸漸被大雪吞噬了。這時,將軍愛情生活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出現了, 他就是將軍手下最勇猛也最忠心的警衛徐老虎。徐老虎盯著眼前的漫漫大雪,緊皺 眉頭。 這天晚上,將軍的婚禮是寂寞的。早在一小時前,軍部的首長得到報告後,立 刻策馬前來,要求將軍馬上放走孟四海的九姨太,將軍沒有答應,於是將軍交出了 屬將軍的一切,他在附近的村莊找了一間民房,就做了他和楚雪的新房。沒有炮 竹沒有紅喜字,只有那一直沒有停歇的大雪,這樣的新婚之夜,將軍和他的新娘是 怎樣度過的?落魄的英雄,柔弱的女人,低矮的茅屋,昏暗的油燈,飛舞的雪花, 這應該是一個故事的高潮部分,然而,當將軍抱住了女人,女人也像雪花一樣即將 融化在將軍的手掌上時,那只被關在門外也被我們忽略的狗,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 屋子裡,它突然狂叫起來,聲音淒厲而悠遠,將軍和女人怔住了,他們看見那只狗 神色憂鬱,眼睛裡散發出一種幽藍的光,女人瑟瑟地抖了起來,將軍歎了一口氣, 摟住了女人,他們一夜無語,靜靜地相擁到天明。這一夜的大雪落在他們的屋頂上, 也落在屋外徐老虎的身上,他看見了屋內的一切,然後離去,大雪迅速抹平了他留 下的足跡。 第二天,大雪仍然沒有停(那一年的雪真是大啊,以後再也沒有下過那麼大的 雪,學兒莊的人說到這裡總要這麼感歎一聲)。將軍看看天色,轉身朝風雪裡走去, 他要到鎮上去準備行李,和新婚的妻子一道回到故鄉去。這樣惡劣的天氣,我們似 乎能聽見風雪的呼嘯,楚雪和她的狗無疑也聽見了,風雪的聲音太大了,以致于徐 老虎破門而入時,她和它才從癡迷的傾聽中蘇醒過來,徐老虎舉起了手槍,隨著槍 響,新婚的女人雪花一樣飄零了,那只小小的狗趴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徐老虎走 過去踢了踢,它已四肢僵硬像死去多時。 這就是將軍的短命的愛情,那個叫楚雪的女人死後,將軍又重返部隊,不過, 此後他一直未婚,直到1960年去世。 這個愛情故事讓我迷醉,因而,我在劇本中,頗費心力再現了那一年的愛情, 那一年的大雪。 李勁說到這裡,吐出一口煙圈,乳白的煙圈從他圓圓的嘴巴裡旋轉著,悠悠地 往地面落去,像長在地上的一朵白蘑菇,迅即又悠悠上升,升到李勁的面前,有碗 口大了,他又O 起嘴,吐出一串煙圈,次第從大煙圈中穿過,景象很是壯觀,我知 道李勁一得意就會這樣,這是他的絕活。他在煙霧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說你他 媽的下面有什麼故事快說啊。他在散去的煙霧中露出時下正流行的板寸頭,有些不 懷好意地說,別急,真正的故事在後面。 我終於坐上了去省城的長途客車。這是一輛豪華大巴,寬敞明亮,純白的座套, 淡藍的窗簾,讓我紅腫的眼睛不再酸痛,而更讓我欣喜的是車上還坐著幾個年輕的 女人,她們和這輛豪華大巴一樣,線條流暢,服飾鮮豔,身體豐潤飽滿,散發出一 種工業時代剛出廠的產品那種生猛的氣息。尤其是坐在我右前方的那個女孩子,頭 發染成了金黃色,十指纖纖,指甲塗得藍瑩瑩的,雖然已是深秋,但她仍穿著很薄 很透的夏裝,從上車起,她就拿著化妝盒認真地為自己補妝。這讓我愉快,十來個 小時的路程,如果始終面對的都是一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婆或滿嘴廣告詞的產品推銷 員,那就對不住這樣優雅的車子了。 車子開上了318 國道,把小城遠遠地拋在了後面,車內一時很安靜,女孩不再 補妝,愛抱怨天氣和交警的司機也閉了嘴,和女孩坐在一排的那個公務員模樣的中 年人,把身子向女孩那邊移了一移,隨後,打開一張本市晚報看起新聞來。車輪沙 沙,前程在展開。我有些困倦,就閉上了眼睛。 天黑時,到了省城,豪華客車與生猛女孩都帶著驕傲的神情離開了城市,城市 街道上同樣驕傲的燈火次第亮起,在車站旁邊一家臨時搭起的小吃攤上,我吃了一 碗麵條,這時天下起了小雨,微涼的秋雨中,行人們的面目模糊,像我剛剛吃過的 那碗麵條。按照包作家告訴的地址,我來到那個叫琥珀山莊的小區,3 幢508 室, 門鈴響了,門開了,一個禿了頂的頭伸出來了,他好像剛從雨季走來,頭髮濕漉漉 的,聲音也粘乎乎的,你找誰,他問。我說你是包老師吧,我是小李呀,我送劇本 來了。對方面孔漸漸清晰,我驚訝地發現,面前站著的竟是一個四十年代裝束的女 人,哦,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楚雪,將軍的愛情,她的背後是一隻臥著的狗,她輕 輕喊道,喂,寶貝,起來尿尿了。 喂,寶貝,起來尿尿了。這次聲音大了一些,我一驚,醒了過來,喂,寶貝, 起來尿尿了,我這才發現,原來聲音是從那個女孩嘴上發出的,她正大聲對著手機 喊著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喊過以後她收起了手機,這時她身邊的那個中年男人放下 報紙,驚訝地問她,你,有小孩了?女孩笑了,她說,不,那是一隻小狗。男人笑 了,哦,一隻狗,他笑著說,女孩子笑得更厲害了,她捂住了肚子,一隻手自然地 搭在中年男人的手上,頭低了下去,頭髮垂了下來,在男人的臉邊磨擦著,我還沒 有結婚呢,她說。是呀,我開始還真有些吃驚呢。男人說著又把身子往女孩身邊靠 了靠,右手壓在女孩的胳膊上,女孩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做夢,男人仿佛受到了傳 染,也閉上了眼睛,也像是在一個巨大的夢裡,然而,他們的手沒有睡眠,這時, 從我的位置看過去,我看見了一幕扣人心弦的啞劇:男人的手翻轉了過來,像一頭 進村偷雞的狐狸,邁著碎步,顛顛地試探著接近獵物——一頭長著五隻藍眼睛的小 手,老奸巨猾的狐狸並不急於捕獲,它在藍眼睛的外圍轉著圈,不時地撩撥一下, 藍眼睛似乎渾然不覺,看見時機成熟,狐狸猛然一撲,藍眼睛乖乖就擒——男人握 住女孩的手,任意地揉捏著,從手指指節指甲再翻轉到掌心的生命線愛情線,隨後, 五隻藍眼睛蹲在了男人敏感的地方,男人的手抬高,從女孩的背後繞了過去,狐狸 爬上了山坡,那裡自然是它的樂園——這時他們已經緊緊地靠了一塊。在這場狩獵 戰中,他們的眼睛始終閉著,他們沉浸在巨大的快樂中。車輪沙沙,前程在展開。 等到車子停下來吃午飯時,他們已經是一對親密的情侶了,他們一塊吃飯,女孩把 一塊肉骨頭塞到男人嘴裡,他們喝一個杯子裡的水,女孩將唇膏留在男人的杯沿上, 他們一起坐車,女孩把身子貼在男人的臉上。車輪沙沙,前程在展開。 天黑時,到了省城,豪華客車帶著驕傲的神情走了,那個女孩與那個男人也一 起走了,街道上驕傲的城市燈火次第亮起,我在車站邊臨時搭起的小吃攤前坐下來, 吃了一碗麵條,天上下起了小雨,微涼的秋雨,人們行色匆匆,面孔模糊,像我剛 吃的那碗麵條,按照包作家給我的地址,我來到了琥珀山莊,3 幢508 室,門鈴響 了,門開了,一個禿了頂的頭伸了出來,他好像剛從雨季走來,頭髮濕漉漉的,聲 音粘乎乎的,幹什麼,他警惕地說。我說,你是包老師吧,我是李勁,我送劇本來 了。對方的臉漸漸清晰,哦,小李,進來進來。 包作家摁亮了燈,這時我看見從他的臥室裡走出一個人,一個女人,當然她不 是楚雪,她像是一個大學生,她扯了扯自己的短裙對包作家說,包老師,我走了。 然後她就扭著活泛的臀,走了。包作家開始看我的稿子。 我不知道他的眉頭是什麼時候皺起來的。坐在包作家的沙發上,我再一次為將 軍的愛情迷醉,一九四0 年的雪花再一次飄舞。這絕對不可以,包作家忽然一聲斷 喝,那個年代哪有愛情呢,這有損于將軍的形象,W 書記也不會答應的。我可是搜 集了很多資料的,我說,包老師,這可能就是將軍一生中最值得書寫的地方,最讓 人感動的地方。書生之言,書生之言,包作家連連搖頭,我們要表現的是一位高尚 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同志哥!不是一個風流故事!包作家越說越激動。什麼?風流 故事?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不要喊,小夥子,無論如何這節你必須改,包作家說。 不,我不改,我說。那我們就無法合作了,包作家生氣地說。雪花又一次飄舞起來, 將軍抱著他的愛情一步步走進了雪花中。我收拾起被包作家扔在桌上的稿子,轉身, 一步步走進了秋雨中,身後包作家喊道,你瘋了,你真的走了,你這個王八蛋! 我跌跌撞撞地來到街道上,雨落在我的眼鏡片上,城市碎在我的眼裡。我在碎 片裡尋找一個可以安置身體的地方。花都,富豪,在霓虹燈裡閃爍的這些高大威猛 的建築把我的眼睛刺痛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流淚。我就像城市陰影裡那頭憂傷 的狗,尋找著一塊溫暖的骨頭。 我又回到了永遠鬧哄哄的車站旁,即便是午夜,這裡也像一鍋開水一樣,散發 著熱氣,滾動著欲望,這裡有許多廉價的旅館,果然,在我東張西望的時候,立即 湧上來幾個熱氣騰騰的女人,紛紛說著物美價廉之類的話,然後,我被其中一個拉 走。 那個中年女人,拉著我拐進了一條小巷,踩著一攤一攤的積水,女人把我帶到 了一個破舊的樓房裡,踩著咚咚作響的木板,我走上樓上的客房,顯然這家今天的 生意不太好,擺著四張床的房子只有我一個人,我把稿子和身體一同摔倒在床上, 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昏黃的燈光籠罩了我和牆壁,一隻壁虎遊在壁上,與我對視。 這時,對面的門忽然開了,射進來一束光,沖淡了這邊的昏暗,我扭頭一看,一個 女人從光線裡走了出來,我看清了,是那個女人,早晨與我同車的那個女人,她看 了我一眼,然後,倚在了門邊,掏出了手機,摁了一串數字,大聲說道,喂,寶貝, 起來尿尿了。她的紅唇和手上那五隻藍瑩瑩的眼睛在話語裡閃爍。 我爬了起來,我說,你有小孩了?女孩子笑了,沒有,我說的是家裡的一條小 狗,小狗。她說著,捂著肚子笑了,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身上。哦,一隻狗,我也笑 了。我還沒有結婚呢,女孩說著把頭低了下來,頭髮撩著我的臉。是呀,開始我還 真有些吃驚呢,我說著,把身子向前挺了挺。我看見她閉上了眼睛,我想了想,也 閉上了眼睛,我們像共同走進了一個夢,但我們的身體沒有睡眠,肉體在醒著,她 手上那只藍眼睛在醒著,我們相擁著走到了床邊,就在我的手要走進她時,她說, 一百。 在那整個過程中,不知怎麼,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九四0 年的那場大雪,一個疑 問升上心頭:當年,將軍真的是那樣決絕地抱起了他的白雪新娘嗎?這樣想著的時 候,大雪迅速覆蓋了我,我感到了無力和寒冷,胃部一陣緊縮,我一陣哆嗦退了出 來。怎麼了,女人問。我迅速地穿上了衣服,掏出最後的一百元錢,遞給了她,然 後,捂著嘴跑了出去,怎麼了,她在身後喊道。 我跑到衛生間,嘔吐起來,昏黃的胃液在流淌,我抬頭看看面前的鏡子,裡面 的人濕漉漉的,像是雨季的一截腐爛的柴,我試著想說一句話,卻沙沙地說不出來。 等我回到房間時,女人已經收拾好了,夜色漸漸褪去,房間發白,我拿起她的手機, 摁了一串號碼,蝦子那沙啞的聲音傳來,誰呀,他說。電話裡夾雜著嘩嘩的麻將聲。 我說,喂,寶貝,起來尿尿了。 李勁又玩起了吐煙圈的把戲,故事完了。他說。我盯住了他的眼睛,我發現這 傢伙目光躲躲閃閃,也許,煙圈就是他不安的靈魂?我說你他媽的別躲躲閃閃的, 故事中的我不就是你嗎,這沒什麼,真的。李勁不置可否,在煙霧中淡淡地笑了, 別管我是誰,其實,我只是一個敘述者,其實,我倒覺得這個故事最佳的敘述者是 那只狗,它被兩個不同的時代所豢養。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