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情愛歧路 張寶君 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 日子磨蹭到十一月,天已經乾巴巴地冷了,還是入秋點過幾滴雨,天老爺到現 在也沒給灑下一片雪花,土面子起來尺多厚,山頭、田地、房子——到處狼藉著一 片死灰色。 風在這個季節刮得卻凶,白天晚上,耳朵裡灌滿了風碰到各種東西上弄出的那 些七零八碎的聲響。山民們從線衣、秋衣到穿上棉襖棉褲,知道沒有雪,冬天也真 格地來了。其實,山裡人從第一片秋葉飄下來的那一天,便做好了過冬的準備,他 們搶著太陽曬好了豆角絲、辣椒絲、茄子片——從山坡上起出了土豆,砍倒了白菜, 挖個深坑埋上了蘿蔔——用黃泥把牆厚厚地抹上一層,割來現成的小葉樟草,把房 頂苫一遍,窗戶上釘了塑料布,一戶戶獨門獨院的人家,都裡裡外外包了厚厚的一 層。他們的房子都是拉合辮的,房架子一豎,用草和著泥,一下一下的往上擰,再 抹上大泥,密實勁兒,氣死風婆子。在寒冷的冬天,當你走近他們的房子時,你即 使不去想像那些屋子裡有酒有肉,有溫暖的火爐和火炕,單是看一眼那些棉花包一 樣的房子,你的心頭也會浮上一片溫暖。 海叔對這些房子充滿了感情,這不僅是他對房子的主人都熟悉,差不多在每一 戶人家中都喝過酒,再一個他在林場中開拖拉機,他對木工活更在行,對砍個鉚、 上個榫什麼的都不在話下,這些房子的三角架多半是他砍的,上大樑,沒有他在上 面掛一串銅錢人家是不放鞭炮的。 站在村口,看著寒風中沉睡的村莊,海叔的心中湧起一股親切感。他從晌午走 到天大黑,六十多裡的山路,他硬是從區中走回了山村。海叔有話裝不住,他真希 望這時村頭呆著一幫人,看到他遠遠地走過來,他們一起圍住他,七嘴八舌地問他 :海叔,你真的去離婚了?你離了嗎? 「日他娘的,說簡單真是簡單。」 海叔自言自語地說。但此時,別說村頭,就是村中好像連耗子都睡著了,只有 寒風走過樹木上的聲音,村中一片死寂。不過,海叔還真看到了一盞燈火,遠遠地 從鳳嬸家亮出來,在黑暗中如同睜著誘惑的眼睛,透過枝枝柯柯,散碎出不少溫暖。 海叔想,鳳嬸一定坐在炕頭上等他呢,並把菜也炒好了,酒也熱上了,甚至把被子 也鋪好了,就等著他走進屋中呢,然後鳳嬸撲過來,香香地把熱嘟嘟的嘴唇遞過來 —— 海叔是去年冬天下起大雪時,突然石破天驚地提出離婚的。 那些日子整天下大雪,伐木人呆在家中上不了山,三五個人紮堆兒,喝酒、打 撲克,聽著老婆沒事兒用鏟子敲著鍋沿呼呼喝喝的罵著家中的爺們兒沒有正事兒, 去山中拖回一根木頭燒火也是好的。海叔沒有和大家紮堆兒,他卻整天的一個人喝 酒,從早晨到晚上,從晚上又到早晨。海嬸不敢說他,海嬸怕海叔。海嬸看著海叔 一天天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和他說點什麼但幾次張了張嘴又趕緊閉上了。她只能忙 活兩個上初中的兒子,和一頭每天把槽子拱得咣口當響的大豬。那一天到了晚上, 海叔又喝得滿嘴酒氣,一張老臉沉得就像壓酸菜缸的石頭。海嬸不敢說話,見海叔 躺下了,她便膽顫心驚地依偎在海叔的身邊躺下。海叔滿身的酒味兒,熏得海嬸合 不上眼睛。 海嬸的老家和海叔的家是一個地方的,是靠近內蒙的一個沙漠地帶,那個村子 叫四撲落。颳風的日子,家家一夜間便能從炕上掃起一簸箕沙土。海嬸說,那裡種 的地瓜最甜;海叔說,他是為了吃飽飯才流落到東北山村的。也是的,那時林區收 入高,伐木人的外號叫林大頭,頭大,也就是錢多唄,比鄉村人收入高多了。海叔 在林區開了三年拖拉機,用一個黃書包裝一個飯盒,飯盒裡裝了一盒子錢,回到了 四撲落。他找到了海嬸的爸爸,和海嬸的爸爸喝了三天酒,海嬸的爸爸用油黑的袖 頭擦了一下沾滿菜湯的鬍子道:「我就這麼一個大丫頭,你要是想領走你就領走吧。」 海叔就把海嬸領到一片沙丘上,南天北國地喊了兩嗓子,見四下裡無人,便跪 在那時還是大丫頭的海嬸面前,一件一件地幫大丫頭把衣服全脫下來了,像一頭凶 猛的大野豬似的使大丫頭成為了海嬸。然後,他們坐馬車換汽車坐火車的一路又來 到了林區。 日子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還沒咂出個滋味來,兩個兒子都十六七了。 海叔坐起來,拉亮了電燈,卷上一支葉子煙,吞雲吐霧地吸著,一句話也不說, 海嬸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有事?」 海叔不說話。 「你有事說出來嘛,心裡不就亮堂了一些?」 海叔不由得歎息了一聲,說道:「孩他娘,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有事你就說吧。」 「我想和你離婚。」 「我偷人了還是養漢了,還是給你潑米撒面了?」 「沒有。」 「沒有你為什麼要離婚?」 「我不能說。」 「你說不明白我就不離。」 「不離婚我就打你讓你離。」 「你打死我也不離。」 「不離就打。」 「那你就打吧。」 海叔揚起手,扇了海嬸一個大嘴巴子,打得海嬸眼中金星直冒,海嬸摸了一下 臉道:「你扇死我也不離。」 海叔要和海嬸離婚,真的是有他的苦衷的。說起來,都是一頭熊惹的禍。不過, 也是因為那頭熊,使海叔有了那段豔遇。 海叔遇到熊的那天,是兩年前夏天的一個中午。海叔和每個山裡人一樣,都是 很能過日子的人,他在山坡上開了很大的一塊地,種上了包米、土豆、黃豆、大白 菜什麼的,這樣,一個大冬天人的蔬菜、雞鴨豬狗的飼料也就解決了。北方的三伏 天也很熱,海叔去鏟包米。海叔知道,趁著天好要抓緊鏟草,鏟下的草,太陽一曬 就曬死了,要是下雨天鏟草,草落到土裡還會活。三二場雨水下下來,山蘇子白灰 菜還會鋪滿地皮,人躺上去都不會挨著土。 那天熱得出奇,樹木蒿草全都曬得耷拉了頭,偶爾有一陣風走過,翻開草葉子 的背面,陽光中白花花的一大片,炫人眼目。海叔戴著一頂破草帽,扛著鋤頭走到 了地邊。到了地邊一看他不由得傻眼了,一片片剛竄紅纓子的包米像被風刮倒了一 樣,全都倒伏在地,包米棒子、包米秸子被咬得七零八落。 海叔知道是熊禍害的。 東山裡多熊,有時山中沒有什麼吃的,便常跑出來禍害莊稼。海叔往地中間走 一走,這時他聽到田地旁邊的榛柴叢中「哢嚓」地響了一聲,同時傳來了粗重的喘 息聲,海叔知道,熊還沒有走。一股怒火升起。他抄起鋤頭,向著熊靠近。那只熊 在視野中出現,是一頭大棕熊,有牛一樣大,披一身黑黃色的長毛,它的嘴中正在 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它張大嘴巴淌著涎水,一股腥臭的味道順著風中傳來。海叔 舉著鋤頭向著大熊靠近。大熊好像沒有看見他,或者說看見了他也不屑一顧,它一 步一步地向前走著。海叔心中只有被破壞了的包米,好像把害怕丟在了腦後。他和 大熊越來越靠近,他把鋤頭舉過頭頂,咬著牙向熊砍去。但就在他的鋤頭快要砸到 熊頭上時,只見大熊把熊掌一揮,輕描淡寫地一下便把他的鋤頭打飛了。鋤頭飛出 去六七米遠,然後熊連正眼都沒看海叔一眼,自顧自地走了。 海叔站在那裡傻了。過後,他才想到,假如熊那一掌要是打在他身上,說不準 他會和鋤頭一樣地飛出去。直到熊踩著樹木的聲音消失後,海叔才回過神來。他又 圍著地邊走了一圈,這時,他在幾棵白松樹下看到了熊窩。在那裡,有一些小樹都 被熊咬斷了,在山坡上鋪了很平整的一個大窩,窩邊的樹木上刮著一些熊毛,還有 一些青包米棒子。海叔的眼睛一亮,你吃我的包米,我要吃你的肉。海叔知道,熊 是個貪吃的傢伙,只要它吃順了嘴,它還會回來的。海叔在山邊找了一些費棄的圓 木,扛到了熊窩的旁邊,然後用狗棗藤子把圓木捆到一起,一點點地懸起來,所有 圓木下落的地方都朝著一個地方,他在那裡又做了個機關。熊再回來時,只要到那 裡一碰機關,圓木就會從空中砸下來,就會把熊砸到裡面。這是山民們常用的一種 對付野獸的辦法,叫下壓拍子。 海叔下好了壓拍子,回去後就病倒了。天熱,幹活超力,又受了熊的驚嚇。海 嬸忙得不可開交,給他掐腦袋,燒姜湯,當然還要喂豬,給兩個孩子弄飯,侍弄園 子—— 海叔躺了兩天后,海嬸從外面回來告訴他,鳳他爹上山丟了,一天多沒回來。 鳳他爹是海叔的徒弟,跟海叔學開拖拉機。海叔躺不住了,他教過很多徒弟,但這 個徒弟是他最喜歡的。他叫呂放,是山東人,幾年前接他父親的班從山東來到了這 個林場。呂放厚道,結婚也沒有多長時間,剛生了一個小孩,起名叫鳳兒。呂放的 媳婦也是山東人,那個地方靠近海邊,山水靈秀把她滋潤得鮮鮮嫩嫩的,就像山中 的芍藥花。兩口子沒事時常抱著孩子上海叔家串門兒,海叔家有什麼好吃的,他們 也不客氣,就吃;海叔家有什麼活兒,他們也幫著幹,兩家人處得就像一家人那樣 親。 海叔走到外面,陽光還是很足,扔在樹下一塊一塊的,就像棉絮一樣。山村靜 得出奇,一些知了兒在樹葉上叫得人心煩。海叔走出村外,這時他看見了高二逼家 的大小子從村外回來,高二逼家的大小子叫高三,他看到海叔,沒頭沒腦地扔過來 一句話: 「死了。」 「什麼他媽的死了?」 「你徒弟呂放呀。」 「他怎麼死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下了一個壓拍子,呂放鑽到了裡邊壓死了。」 海叔的腦袋不由得嗡的一聲響起來,就像有一隻知了鑽到了他的腦袋裡似的。 他一陣頭昏眼花。 山坡上圍滿了人,說話的聲音熱乎乎地攪動著陽光,粥一樣的溢滿了山坡。正 是海叔下的壓拍子。壓拍子被人撬開了,呂放趴在那裡,腳下蹬了很大的一個土坑, 看來他當時一下子沒被壓死,但怎麼也爬不出那一堆圓木的擠壓,最終還是被壓死 了。他的胸腔被圓木壓塌了下去,血把黃土都染黑了。幾隻綠頭蒼蠅圍著他的屍體 飛來飛去。海叔見此只覺得頭腦一熱,人便迷迷糊糊地倒了下去,就在倒下去時, 他又感到大腿間一熱,是一股尿淌了出來。別人趕緊把海叔扶起,他們還以為海叔 是因為他徒弟被壓死了,他刺激太大了呢。海叔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 就在這時,鳳嬸被人扶了來,她的頭髮披散著,一件對襟的衣服扣子都撕掉了, 風張合著,露出白肚皮。她瘋了一樣向呂放的屍體上撲著,但都被人拉住了。他們 告訴她:看一眼就得了,看一眼就得了。鳳嬸不聽,她拍手跺腳地哭著,嗓子哭啞 了,嗓子裡頭像塞了棉花一樣聽不到她喊什麼——山坡上不少人都哭了。 高三他爸高二逼是個警察,他在山村中調查了幾天,也問過海叔那個壓拍子是 誰下的,海叔說不知道,山民們也都說不知道,高二逼也就不知道了。 海叔也想過投案自首,但他又想,人死不能復活,他與其被關在大牢裡看不到 天日,還不如在外面多幫襯幫襯鳳嬸,她一個孤兒寡母的,活著更不容易呢,他要 負起這份責任。 一天晚上,鳳嬸帶著孩子在家煮大米粥,粥煮好了,她卻忘了關柴油爐子。柴 油爐子靠著柴油桶,在倉房中放著。鳳嬸和小鳳吃完了粥,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柴油爐子不斷地擴散著熱量,柴油桶呼的一下烤著了,倉房變成了火海,緊接著火 舌又舔到了草房上。 那天晚上,海叔的心很煩躁,總感到有事似的,他走到了外面。外面天很黑, 天上的雲彩皺成了一塊塊幹牛糞餅子,風兒撕扯著樹枝,嘩嘩地像水燒開了似的響 著。海叔走到了村頭,他鼻子中刮進來一陣焦糊味兒,他抬起頭,就看見了鳳嬸家 的房頂紅紅地亮了起來。 海叔向鳳嬸家跑去,邊跑邊喊「著火了」。他來到了鳳嬸家,一推大門,大門 插得很牢靠,他只好從大門上跳進院中。房上的火舌有一丈多高,沒到跟前便烤得 人受不了。屋中一片死寂。海叔顧不了許多,一腳踢開屋門,這時火星子已經從房 頂上往屋子裡掉了。他跑進屋子中,只見鳳嬸抱著小鳳站在炕上傻了一樣地站著,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著四周一片火海在發呆。這時,外屋「嘩啦」一聲,從房頂 掉下一團火封鎖了出去的道路,海叔只得又一腳踹開窗戶,然後抱住只穿著短褲還 在發呆的鳳嬸,把她和小鳳一起抱到屋外。他們剛出來不久,房子便嘩啦一聲落架 了,躥起的火星子有十幾丈高。 這場火,把鳳嬸家燒得片瓦無存。海叔讓海嬸把鳳嬸接到自己的家中來住。然 後,林場組織工人為鳳嬸家捐款蓋房子。蓋房子時,海叔就像給自己家蓋房子一樣 的盡心盡力,他白天晚上忙活在房場中,起房架子、上大泥、苫草、搭鍋臺、壘爐 灶,哪一樣活,他不直接伸手幹好像都不放心似的。兩間新苫的大草房蓋好了,鳳 嬸含著眼淚搬了進去。呂放在死前也在山坡上開了幾畝地,也都是海叔給種上的, 鋤草、收割全是海叔幫著在幹。有多少次,鳳嬸拉著海叔的袖子,眼淚吧嚓地說道 :海叔,你讓我怎樣感謝你呢。海叔心道:你只要不殺了我就行了。 一天晚間下著大雨,海叔睡到半夜聽到一陣貓一樣的叫聲,他仔細聽聽是人的 叫聲。他問海嬸,海嬸說是小鳳病了,鳳嬸正為小鳳叫魂呢。海叔說:這哪行。穿 上衣服和海嬸來到了鳳嬸家,海叔伸手一摸小鳳的頭,熱得燙手。海叔趕緊推來自 行車,讓鳳嬸穿上雨衣抱著小鳳坐在後面,六十多裡地的山路,他摸著黑把小鳳她 們娘兒倆馱到了區醫院中。大夫說,你們要是再晚來一會兒,孩子就沒命了。當時, 把個鳳嬸感動得眼淚和天上的雨水一樣多。 那是去年秋天,外面有很好的月光,小鳳睡了。鳳嬸坐在梳粧檯前,就著月光 望著鏡子中自己半明半暗的臉龐,有些黯然神傷。她在想呂放,她想起了和呂放初 識的經過。那一天她在山東老家的井臺旁,正在打水洗著她的一頭美麗的秀髮。燕 子在空中唱著歌兒,空氣中傳播著花香,故國的春天是那樣美好。就在這時,她不 經意間往後一甩頭髮,不料一頭水全甩在了站在身後的一個小夥子的臉上。兩人都 十分不好意思,臉紅紅的。 「我不知道身後有人。」 「我是來井臺找點水喝。」 喝過水後,兩人就算認識了。呂放說,他在東山裡開拖拉機,那裡的山美水美, 那裡掙錢如何容易。後來,呂放又來到鳳嬸家的井臺旁幾次,他說是來挑水的。鳳 嬸知道,他的家離她家的井臺還有兩道街呢。鳳嬸就明白了呂放的心意。呂放再來 打水時,鳳嬸臉紅紅地說道:月芽泉的水更香,我太陽落山時去挑水。 呂放就明白了鳳嬸的意思。月芽泉是戀人們約會的地方。兩人便在那裡訂下了 終身大事。後來,呂放的假期到了,鳳嬸便和他來到了黑龍江的林區。然而,他把 她帶來了,他卻走了。鳳嬸有時很恨呂放,當然這種恨是和愛攪和在一起的。起風 了,園子裡乾枯的玉米葉子一陣嘩啦嘩啦響,清冷的月光,從窗前透進山村凝固了 一樣的靜寂。鳳嬸站起來,一絲恐慌爬上臉面,從鏡子中,她看見了自己消瘦的臉 上不知何時抹上了粉、畫了眉,從呂放走後她還從來沒有打扮過。她的心有些慌亂 的難受。 第二天,天陰得像一塊黑鐵板,鳳嬸在村道上攔住了海叔。鳳嬸說家中的鍋底 往外嗆煙,不好燒——說這話時,鳳嬸的眼瞼低垂,格外引人注目。 海叔找了半天也沒有發現灶坑哪有毛病,可鳳嬸說往外倒煙,他也就只好一點 點檢查。後來,他把炕稍扒開了一個小洞,往外掏了點灰,一點火,鍋底嗚嗚響, 便把小洞抹好泥。鳳嬸樂得眉開眼笑,連聲稱讚海叔的手藝高。海叔倒有些不好意 思起來了。 老天爺的臉沉到最後擠出了雨點,撒豆子一樣劈哩啪啦響成一片。海叔抬眼望 一眼天空,洗洗手後要走,鳳嬸就拉位海叔的手不放,她掉起了眼淚。 「海叔,你要不嫌棄我們就留下吃了這頓飯,你要是不吃飯,我心裡不安生呢。」 海叔只好坐在炕沿上,抽葉子煙,逗小鳳玩兒。鍋底的火口茲口茲啦啦地響著, 鳳嬸看來早有準備,菜都是現成的,只是倒進鍋中翻了幾個個兒一會兒就全好了。 她把炕桌擺在炕上,一樣樣的端上來,一會兒變魔術似的擺了一大桌子菜,又把溫 熱的酒擺到桌子上,幫海叔解鞋帶推海叔上炕。鳳嬸說,家中也沒有一個男人,就 讓我陪你喝酒吧。海叔望著鳳嬸,和她一杯一杯地喝起了酒來。海叔喝了兩杯後膽 量就大起來了,他就敢抬眼看鳳嬸了。他早就知道鳳嬸漂亮,不過那時是個長輩, 也不好意思大膽的總瞅,這回鳳嬸就和他坐個面對面,除了一個不懂事的小鳳外沒 有其他人,他的眼睛就有些不老實了。他看到鳳嬸的嘴唇那麼紅,肉鼓鼓的,透著 一股可人的勁兒,還有她的鼻子,挺直的襯托著兩邊緋紅的臉蛋兒,再加上個小酒 坑,使人總有上前摸一下的欲望。再往下看,在她解開的兩個領扣下似乎能看到渾 圓的胸部的乳溝,海叔不由自主地閉了一下眼睛,他真怕自己從那裡沉落下去。 小鳳咿咿呀呀的玩夠了,趴在炕裡睡著了。鳳嬸給她枕上枕頭,蓋上被子,推 到炕的一邊。她又回頭和海叔喝酒。一時間屋裡很靜,除了吱吱的喝酒聲再聽到的 就是外面嘩嘩的雨聲。秋天的雨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雨簾似乎把山村吞沒了,隔絕 了,沒有人出來走動,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們,他們倆人在一個屋簷下,他們兩個就 像一家人似的。酒喝多了,酒精把人的神經燒熱狂了,好像是不經意似的,鳳嬸抓 住了海叔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小手中搓著握著,海叔望一眼坐在面前似夢似幻的 鳳嬸,再也不顧什麼了,他輕輕一拉,鳳嬸便從桌子那頭來到了這頭,然後海叔把 她摟在自己的懷中。鳳嬸好像沒有骨頭了似的,整個的全癱在了海叔的懷中。雨聲 此時好像聽不到了,只有他們兩人在喃喃細語。一會兒海叔解除了鳳嬸身上的衣服, 他把鳳嬸壓在身下。鳳嬸就像乾渴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潤一樣,興奮地呼喊著, 喊得海叔欲死欲狂,他就像開拖拉機一樣,兇猛地向著山上沖去,鳳嬸喊道:你就 把我弄碎了吧——雨掩蓋了一切。 風中聞到了讓人親切的柴煙的焦糊的味兒,道路,一點一點地向著村中延伸, 在月光下有一種蒼白的寒涼感,讓海叔想到鳳嬸的肚皮。 女人這玩藝,就是不一樣。一萬個女人有一萬種味道。 海叔自從嘗了鳳嬸的味道就再也放不下了。 那些日子,天乾巴巴的冷了一段時間又暖了起來,天上便紛紛揚揚地飄下了雪 花,三五天不停,地面上豐滿了起來。工人們進不了山,全呆在家中,喝酒、打撲 克、或和老婆幹仗玩兒。海叔什麼愛好也沒有,他便白天躺在家中睡大覺,烙背烙 腿,晚上沒事兒便出去轉悠。海嬸不知道他出去幹什麼,海嬸也不敢問他。 這一天雪後海叔又出去了,他踩著喧軟的積雪,望著雪粉蒼白了的村莊,他沒 有興致看景,他走到一家食品店買了一些食品。食品店的老闆說喝酒啊?海叔說喝 酒,然後他便提著東西來到了鳳嬸家。 鳳嬸和海叔有過了好幾次,兩個人也都相互熟悉了對方,也就不用再客氣了。 鳳嬸擺上桌子,把海叔帶來的東西整理一下,兩人便脫鞋上炕,端杯送盞,喝了起 來。海叔很有酒量,在工隊時喝一斤白酒照樣開拖拉機,啥也不耽誤。有鳳嬸這樣 一個小美人兒陪著,海叔更為高興,一會兒一瓶白酒就喝見了底兒。見小鳳睡下了, 海叔就等不及了,拉過鳳嬸便把她按在了炕上,一陣山呼海嘯的運動後,風雲平息 了,兩人又坐起來喝酒。另外一瓶酒也不知不覺地喝光了。酒喝光了,話就喝出來 了,海叔說了很多話。說了一會兒,他不知不覺地歎息了一聲,這一聲卻沒有逃脫 鳳嬸的耳朵。 「海叔,有啥話別悶在心裡。」 海叔就道:「要說這話我是不該說的,可壓在心裡我不好受啊。」 鳳嬸拉過海叔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鳳嬸道:「海叔,我們都這樣了,雖說不 是夫妻,但我們比夫妻還親,你還不把我當親人嗎?」 海叔舌頭硬硬的便把他下壓拍子壓死了呂放的事兒說了出來。 鳳嬸聽到後好像一點都沒有意外,她像聽一個漠不相干的故事一樣,她的眼睛 望著窗外,仿佛在聽雪花落地的聲音。不過,她偶一轉頭,海叔看見她的眼角有一 滴眼淚流了出來。 海叔道:「事兒是我闖下的,我一定要負起責任。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們 娘倆吃的,沒有我吃的,也有你們娘倆吃的。」 鳳嬸的思緒,從雪野里拉回來,她看一眼喝得紅頭漲臉的海叔,剛才還在她的 身上蹭來蹭去的海叔,感到這個人怎麼這樣陌生呢,陌生得她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海叔還要說什麼,鳳嬸聲音冷冷地道:「海叔,你該回家了。」 太陽貓起了幾天,雪住了,太陽又走了出來,大地上頓覺明光耀眼。村莊好像 全被埋在了大雪中,但人們不甘心的又從雪中鑽出來,在自己的家門前用雪推子推 出了一條條雪道,使各家各戶又連了起來,他們又開始了走動。海叔喝過酒後回家 躺了幾天,心中一陣陣後悔,酒,真的不是好東西,她會不會告我呢?海叔一陣陣 驚怕。看到太陽出來了,他也坐起來了,心想,總這麼躺著也不是回事,也要到外 面看看,事兒真來了,怕也沒用。海叔走到了外面,沖著潔白的積雪撒了一泡黃尿, 然後提起褲子,向鳳嬸家走去。離鳳嬸家很遠,海叔看見鄉村公路上站著一個穿綠 呢子衣服的人,還領著個小孩。雪刺得他有些眼花,看不太真切。他又往跟前走了 走,他看明白了是鳳嬸。海叔頭上的汗水就出來了。鳳嬸站的那個地方正是山村人 等車去山下的地方。海叔想,她是要去山下法院告我呢。可不論怎麼說,我一定要 把話和她說明白。海叔勾著頭走到了鳳嬸的面前。兩個人見了面,像個陌生人似的, 半天沒有說話。 那一晚,海叔走後,鳳嬸好是一番哭泣,她哭呂放走得早,把她孤孤單單的一 個人扔在這世界上來照顧孩子,她哭自己不爭氣,把自己清白的身子給了仇家。後 來,她也想到山下報案,替呂放報仇,但又一想,海叔被抓進去,她的氣是出了, 可海叔一家也就完了,兩個孩子馬上就要考高中了,海嬸一天病歪歪的什麼能耐也 沒有,讓他的家人怎麼辦呢?想來想去,她決定放海叔一馬,她以後不和他走動不 就行了。 她在家中又呆了兩天,聽說山下有家木製品廠招工,她想去試一試,一個人到 啥時都要自立,那樣別人才不會欺負你。 海叔站在鳳嬸面前,還是說話了。他道:「你要去告我?」 鳳嬸沒有說話。 海叔又道:「你如果不去告我,我會賠你個丈夫。」 「賠我個丈夫?」 「是的,我去和她離婚,和你正大光明的過。」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你別亂想了。」 「我老海從來就是說話算話的,我一定和她離婚,和你過。」 「我丟不起這份人。你走吧。」 「我這就回去和她離婚。我不離婚我不會走進你的家門一步。」 「你別胡思亂想了。」 「我馬上離婚,」 鳳嬸沒有理他。 木板大門透出一股親切感來。海叔的手摸上去,如同摸著久違的老朋友一樣, 這大門還是他親自給鳳嬸家打的。當時鳳嬸望著他給安裝上大門的那種眼神好像還 在他眼前飄著。海叔輕輕一動,他便把大門從外面推開了,那是他專門給設計的一 個特別開關。有一年多了,他才好意思走進這個大門。由於海嬸堅決不離婚,海叔 和她真是傷透了腦筋,一年多來打打鬧鬧,今天法院才強制性的判了他們離婚,海 嬸哭得要死要活,被她的兩個兒子給扶到了一親友家,在地區住下了。海叔雖然看 到沒有公共汽車了,但他見鳳嬸心切,便頂著寒風硬是從山路上走了回來。屋子裡 響著木沙紙的聲音。海叔也聽說了,鳳嬸在山下的一家木製品廠找到了活兒。對這 些,海叔一點興趣也沒有,他一門心思的打離婚,他想,只要他離了婚,鳳嬸還用 幹什麼活,有他養活不就行了。 海叔推開屋門,在炫目的燈光中,海叔的眼睛定格在一個長頭髮的男人身上。 鳳嬸看到海叔也是一驚,但隨即鎮定了下來,她微笑著打招呼。 「是海叔呀,這麼清閒,快進來。」 海叔走進屋子,眼睛還在看那個男人。鳳嬸趕緊上前介紹道:「這是區木器廠 的黃老師,國民,這就是我和你講過的海叔。」 黃老師把肉乎乎的手握住了海叔從裡面往外涼的手。黃老師道:「我聽鳳他媽 講過你。」然後熱情的給海叔遞煙、點火。 海叔愣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鳳嬸自打去冬到了區木製品廠上班後,就很少和山村中的人走動,關於海叔一 家打打鬧鬧的事她也聽說過一些,但她並沒有往心裡去,而且她沒有心情聽海叔家 的事,在她心中,對海叔總是有些恨的。她沒有去告海叔,那就算最大限度上原諒 海叔了。再者,海叔那天說的那句話,她當場就回絕了,她也不相信海叔會如此做, 他做了她也不會同意的。 在木製品廠,她便是在黃老師的指導下學習木雕,她學得很用心,也學得很開 心。黃老師人不錯,在具體的問題上都能給她詳細的指導,而且,木製品廠給的工 錢也合理。尤其是在一個大集體中生活,大家有說有笑,她心中的創傷也漸漸平復 了。有一天下班後,黃老師有意和她走在一起,他們踩著鋼藍色的積雪一步步向前 走著,後來黃老師站住了,他慢聲慢語的說著,他道:「我愛人四年前去世了,扔 下了我一個人孤苦零丁的。我喜歡你,也喜歡你的孩子,我知道你的一切不幸遭遇, 我們能不能再組成一個家庭?」 鳳嬸低下了頭,鳳嬸再抬起頭時,馬上點了點頭。幾天後,兩人商量定了一個 日子,兩人都是二婚,所以也就誰也不請,領了一張結婚證就算結婚了。 海叔又哪知道這些。海叔望著站在他面前的鳳嬸,鳳嬸好像胖了一些,臉色白 裡透紅,眼睛又黑又亮,一頭披肩髮披散在後背上,一件時新的火紅的膠衫閃著金 色的小星星。鳳嬸見海叔望著自己,一臉傻乎乎的樣子,她落落大方的道:「海叔, 你還不知道吧,我和黃老師結婚了。」 「什麼,你們結婚了?」 黃老師道:「是呀,我們結婚了。我們都是二婚,不好意思通知別人,就不聲 不響的領張結婚證算了。」 海叔還想說什麼,但他知道說什麼也沒用了,腦袋便又像有一隻知了鑽了進去, 「嗡——」的一聲又響了起來,鳳嬸下面說了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最後腦袋又 像飄進了雪花似的一片蒼白。後來,鳳嬸問他一句話他總算聽清了。 「海叔這麼晚了來有什麼事吧?」 「沒事,沒事,隨便走走。」 冷風呼呼地刮著,凍碎的樹枝一把把地撒落在山村的土路上,嘩嘩響。村莊睡 在自己的內心中。海叔走在路上的身影,孤單而彷徨,在路上一點點地遊動著,他 自己也不知道要遊動到哪裡去。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