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沒有故事的敘說 羅洪啟 無論任何事情,都會使人厭倦。甚至生命也是一樣,一樣會讓人厭倦。 上帝在上,萬物各得其所。我躺在床上。寢室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像個死人一 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我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並沒有看到什麼東西,只是發現 我被子的一半好像拖到了地下,幾乎要挨著地了。但我沒動手去拉,因為我的兩隻 手都放在溫暖的被窩裡,捨不得拿出來。我住的地方是一個長方形的學生寢室,20 多平方米的空間裡,放著四張高低鋪的鐵架床,住七個人,一個床位放雜物。中間 擺著兩張長方形的公用書桌,因為是公用的,所以好像已經多日沒人碰過了,上面 佈滿了厚厚的灰塵。五六個顏色各異、高低不同的杯子陳列在灰塵中,就像肮髒的 城市中的高樓大廈。倒計時十五次後,我從床上爬起來。「春宵一刻值千金」,如 果不是肚子實在是餓得不行的話,我是絕對不會起來的。 坐在床上,彎腰一看,滿地都是鞋子,皮鞋、拖鞋、運動鞋、旅遊鞋,還有東 一隻西一隻的襪子。我的鞋子是哪一雙呢,這是個問題啊!我戴上眼鏡,仔細探尋 一番,才在床下最幽深的地帶看到了我的鞋子和襪子,一定又是被哪個小子踢進去 的。我像條狗一樣鑽到床底下,把我的鞋襪掏出來,穿好襪子後,發現我的一隻腳 又穿到了那只又臭又破的襪子。有人說,假如你有一隻破襪子,那你在忙著穿的時 候肯定會穿到它,這就叫倒黴定理。既然是定理,肯定不可改變,既然是不可改變, 我又何必枉費心機去改變它呢?我怡然地穿好這只破襪子,看到我可愛的腳趾頭偷 偷地探出頭來,仿佛想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可惜它既看不到什麼美景,更聞不到 什麼美味,現在已是如此,呆會兒進入我那雙暗無天日的皮鞋裡,就更有它受的了。 我憐憫地拍拍我的腳趾頭,對它說:「小弟,我們都忍著點,湊合著過吧!」說著, 我毅然地穿上鞋子,把被子往床裡面一推,就像推開一個妓女,不再理它。 走到陽臺上,在側面牆壁上的鏡子裡,我看到了自己的尊容,又長又髒又亂的 頭髮,像個雞窩,眼睛浮腫,面色蒼白,仿佛多年未見過陽光的僵屍。我就著自來 水沖洗我那多日未曾洗過的頭髮,冰冷的自來水醍醐灌頂般淋到我的頭上,我激靈 靈地打了個寒顫,這種感覺使我想起了童年時一個冬天下雪的下午,姐姐把一團雪 塞進了我的脖子裡……洗漱完畢,我開始吃飯,我的飯是快食面和餅乾。偉大的文 學家高爾基高老頭和上帝的私生子耶穌耶大哥告誡我們,人不能單靠麵包生活,因 此,我是不用麵包生活的,當然別人請我的時候自然例外。我以軍人的速度吃著快 食面,我從不把時間浪費在吃東西上。所以,我的東西雖然已經快要吃完,但我卻 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吃的是什麼。 吃完飯天已經快黑了,我也可以出去了。我順手抓起一本書和一疊稿紙,往教 室走去。我是學中文的,看書是我的專業,寫文章是我的職業,為寫文章,我偶爾 也看些書;因為看書,我偶爾也寫些文章。比如現在,我就打算寫一篇小說。我坐 在一個空蕩蕩的教室裡,精騖八極,神游萬仞。我前面坐著一對小戀人,他們旁若 無人地親熱著,我也旁若無人地欣賞著。不過,在我眼中,他們跟我前面兩張桌子 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比這種精彩百倍的我都見識過、體驗過了。我呆呆地坐著,等 待著我的故事的降臨,我的故事什麼時候降臨,以什麼方式降臨,我從來沒有把握, 就像對我的愛情如何降臨沒有把握一樣。我提起筆,努力想寫下點什麼來,眼前卻 出現了那個常常會夢見的情景:在一座迷宮一樣的房子裡,我被一群人追殺。我在 這座迷宮裡不停地逃,我看到周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色的牆壁、灰色的房門、 灰色的地板、灰色的通道。我撞開一個房間門,想躲進裡面去,但我發現裡面放滿 了各種各樣的鞋子,根本沒有我落腳的地方,我並不灰心,連續撞開了十幾道房間 的門,但裡面全部都是一模一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鞋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 亮的鞋子,每一雙都比我的漂亮。我沒有選擇,只好繼續往前跑,我運起楚香帥的 輕功,如輕煙般向前飛掠,我覺得我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後面的人還是越追越近, 其中的一個大鬍子跑得特別快,他趕上了我,舉起一把如弦月一樣美麗的彎刀向我 劈來,刀發出淒厲的呼嘯聲,我清晰地感覺到大刀劃過了我的身體,聽到血流出我 身體的聲音,就像輕風吹過竹林一樣動聽……我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釋夢,釋 夢最好的工具當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於是,我的頭腦裡馬上就充滿了前意識、 潛意識、意識等一系列概念,它們就像幾個潑婦一樣在我的頭腦裡爭吵,吵了半天, 沒吵出什麼結果,反倒是把我的頭吵得亂哄哄的。現在想起這個夢,我的頭又開始 痛起來了。於是我不再想它,依然呆坐著,筆下沒有寫出一個字,頭腦仿佛麻木了。 我放下筆,拿起旁邊的書來讀,讀著讀著,居然還讀進去了,書仿佛說的是一個愛 情故事。又是愛情故事——我就說現實中的愛情都到哪兒去了,原來都跑到電視、 電影和小說中去了。那些電影電視的導演和小說的作者,利用一些虛構的純美的愛 情,往往是既賺眼淚又賺錢,好處都讓他們占光了,我從不上這種當!這個故事的 確很美,幾乎要把我感動了,他媽的,竟然敢把我感動!我把書扔向一邊去,絕對 不再去看它。書在空中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線,落到了對面的一張桌子上,居然還保 持著打開的狀態,就像被魯提轄三拳打翻在地的鎮關西一樣,可憐地匍匐著,我也 懶得理它。 我玩弄著筆,筆在我的指尖上轉過來,轉過去;轉過來,轉過去,但始終轉不 出我的掌心。就像人一樣,整天轉過來,轉過去;轉過來,轉過去,但卻無論如何 也轉不出神的掌心。我還沒打算走,雖然我坐著也寫不出一個字。但我的屁股向我 提出了抗議,他說老兄,你還不走,我都被你坐得快要生痔瘡了。我的屁股每天為 我排大便,是我的一大功臣,我當然不忍心忤逆它,於是我起身離座,拾起那本已 被我扔掉的書,沒辦法,很多東西就像這本書一樣,雖然你已不想再去看它一眼, 但還是不得不把它又重新拾起來。比如說有些人、有些事,你早想把它扔掉,但你 的記憶卻總會自作多情地為你把它們揀起來,令你欲罷不能、頭痛欲裂。我回到寢 室,把書和稿紙扔到床上,這床也正像人的肚子一樣,表面上看放不了多少東西, 但實際上能放的東西比我們想像的多得多。我好幾次都以為我的床再也不能放東西 了,但每一次我要放東西的時候,我都會驚奇地發現,原來還可以放。 走在大路上,點上一支煙,我閑閑地逛著,靚妞們投來異樣的眼神,欣賞也好, 鄙夷也罷,並不曾使我的腳步淩亂,因為使我閒逛的,不是她們的眼神,而是她們 胸前大大的那個。許多卿卿我我的情侶在我的身旁走過,文科學校裡的愛情就像艾 滋病在世界上那樣流行。因此,遇上情侶就像遇上假貨一樣平常。我沒有任何感覺。 因為我在經歷了一次所謂的愛情之後,就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了。我的理性告誡 我,不能因為我現在沒有愛情而懷疑世間愛情的有無,以個人的體驗代替普遍的真 理,是很多人都易犯的毛病,我總是儘量避免犯這種錯誤。但是我銳利的眼光卻令 我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懷疑,甚至憐憫。別看他們現在一對對的抱得那麼緊,但只 要分別兩個月,他們就可能和另外一個人擁抱得更緊,也不必說是否是身在咫尺、 心在天涯了。就像我一樣,只要我有興趣,我可以早上給一個女生寫火辣辣的情書, 晚上和網友去吃火辣辣的火鍋,夜裡在電話裡跟過去的情人嘮火辣辣的情話,左右 逢源,如魚得水,豈不快哉! 圖書館下面的路邊有一塊空地。每當夕陽西下時,總會有許多老人在這裡跳舞、 打太極拳、散步。每當我路過這裡時,心中總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好似悲哀、好 似憐憫,卻不知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這些老人們,小時候是別人的兒子或女兒, 年輕時成了別人的丈夫或妻子,中年時成了別人的父母。現在,兒女成家立業,不 再需要他們,他們也不再是別人的父母,於是,他們變成了人。變成人之後,他們 像工作一樣忙著去休息,像完成任務一樣去享受自己能享受的一切,像吝嗇鬼一樣 珍惜自己的生命。看到他們,我忽然想起了故鄉那些到老時才吃齋念佛的老人們, 於是我恍然明白,只有人才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是人的人是不會珍惜自己的生命 的。我很想珍惜自己的生命,就像珍惜我的初戀情人一樣,但我發現我並沒有這種 權利,因為我不是人。我是我老爸老媽的兒子,爺爺奶奶的孫子,老師的學生,別 人的朋友,智力公司生產的產品,人才市場上的商品,就是不是人。走在大街上, 我看到滿街的大款、老闆;帥哥、靚妞;公務員、技術員、工程師、下崗工人…… 但我就是沒看見人。 今天,我走過那塊空地的時候,沒看見那些老人,因為他們沒有來。我並沒有 感到奇怪,也沒去揣測他們為什麼沒來。他們的不來其實就像他們的來一樣正常, 不存在什麼必然的理由。只是空地上沒有了那些老人,似乎就顯得有些空曠了。以 往我每經過這裡,都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儘快離開這片空地。但是,今天,我忽 然有一種衝動,想到這塊空地上去走走。於是我就去了。「朦朧的路燈下,我悠悠 地徘徊。」有一次老師念出這句詩時,我第一個放肆地大笑。想不到世道輪回,今 天我也像個失戀的愛情詩人一樣,憂鬱地徘徊起來了。哈哈,如果一個純情少女看 到我現在的造型,絕對會說我酷呆了。可是我卻粗俗地笑了,像個瘋子一樣。我知 道許多路上的行人都用看一個神經病患者那樣的眼光在看我,但我沒去管它,也根 本不在乎。能滿足一下他們的優越感心理,善莫大焉。許多人看到那些亂說胡話的 醉鬼或行為偏激的少年,總會有一種優越感,自以為自己比他們更有追求,更有教 養。其實,在他們對這些人感到不屑時,也許別人也正在嘲笑他們。現在是批判流 行的時代,也是沒有批判的時代,很少有建立在理解基礎之上的批判,無論是針對 什麼。所以,我對待一切批判性的東西,總是就像對待報紙上的新奇新聞一樣,抱 有濃厚的興趣。並且,在閱讀它們的時候,我會誠心誠意地在心裡對它們的作者說 :先生們,你們辛苦了。 無論任何事情,都會使人厭倦。甚至是生命也一樣,一樣會讓人厭倦。在這片 空地上,雖然能引起我許許多多的遐想,想起曾經有多少個生命在上面舞動,想起 戀人們曾經在這裡呢喃細語,想起狗在這里拉屎,貓在這裡叫春……但是我終於厭 倦了。於是我離開了那塊空地,就像離開阿梅一樣,沒有任何留戀。 阿梅是第幾個和我約會的女孩子,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晚上阿梅穿一 套黑色的短裙,白皙的臉,齊肩的短髮,仿佛《詩經》中的靜女,一副很純情的樣 子。於是,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決定絕不會再和她約會第二次了,況且那天 我喝了許多烈酒,滿嘴酒氣沖天,又在拉肚子。所以,在我們一起看電影的兩個小 時之內,我連續上了三次廁所,整部電影我只記得那女主角的大腿長得很美,後來 寢室裡的阿刀告訴我那條大腿的主人是張曼玉。回去的時候,阿梅走得離我很遠, 滿臉的不高興,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有人說,從一個人所交的朋友的品味可以看出 這個人的品味,阿梅的確不應該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的,那樣會降低她的品味。所 以,我就像離開這片空地一樣,離開了阿梅,阿梅也從未再找過我。現在阿梅已經 不認識我了,就像我不認識她一樣,她已經找到了一個優秀的男朋友,我見過這個 男生,長得比我高、比我帥、比我壯,也比我有風度、有教養、有學識。看來阿梅 的選擇是絕對正確的,就像我的選擇也是絕對正確的一樣。 我走進校園內的一家網吧。還未進門,便感到一陣動物的臊氣撲面而來。到裡 面一看,只見滿地的蟲子、蝦子、豬、狗、恐龍、青蛙……簡直是一個標準的動物 園。幸好我來得是時候,那邊角落還有一個空位置,我像一匹餓狼看見了一隻小羊, 直撲過去,打開動物園的門,發現哪個傻B 把它的OICQ忘記關了,於是我把它的狐 朋狗友一個個點開,全部臭駡一通,它們都很納悶,一個勁地向我賠罪,問我今天 怎麼了,我說老娘今天要生孩子,所以心情不好,你們要是識相,就趕快給老娘買 些大補的東西來,哈哈……接著,我又逛進一個校園的chat,裡面有幾隻孔雀正在 為一頭恐龍開屏,「恬不知恥,」我大喝一聲,「這裡所有的雌性動物都歸朕管!」 結果惹起了眾怒,沒說幾句話,被人家灰溜溜地踢了出來,活該! call機響了,我低頭一看,是歐陽嫣打來的。歐陽嫣走進我的生活,就像一個 音符的降臨那麼突然。她比我低一個年級,據說是本系的才女。有一天,阿刀不知 從哪裡搞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叫我騷擾她一下。有這種機會,當然要調戲她一下, 何況還是個才女,更是不能錯過了。現在才女少了,好不容易出現一個,當然應該 珍惜機會。只希望她真的是個才女,以免浪費我的口水。那天晚上,寢室裡的兄弟 對我說,阿啟,找個女生來彈一下,怎麼樣?女生是把琴。好像又是哪個大作家說 的,忘了,哦,想起來了,似乎是賈平凹,假煙假酒假平娃,不過意思倒是挺好的。 心情不好,閑來無聊,找個女生來彈一下,往往具有奇效,不妨試之。所以,我自 然同意了室友們的提議,說就彈本系才女歐陽嫣,如何?他們哄然叫好,於是我撥 通了電話說,你好,請找嫣嫣。嫣嫣?對方一愣,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哈,TNND (他奶奶的),這種昵稱肯定是她們寢室裡的人第一次聽到,絕對具有轟動效應。 這是我多次實踐經驗的結果,屢試不爽。其實,對於女生,假如你達到稱她一個字 的境界,說明你在處理男女關係上已經登堂,但還未入室,因為此時你們的關係雖 然已經非常親密,但卻還存在一些多餘的含蓄之味,沒有達到隨心所欲的至高境界 ;而若你已達到能用適當的兩個重疊字來稱呼你的女友,如「嫣嫣」、「玲玲」之 類,則說明你在男女關係上已經登堂入室,深得其中三昧了。 歐陽嫣說話了:「你好,我就是歐陽嫣,請問你是哪位?」「我是2000級歷史 系的新生。」主恕我說謊之罪,我已是大三的老朽,卻去欺騙人家小姑娘,該下十 八層地獄,今晚一定懺悔九九八十一次。不過我所行之事也許能給所有的人都帶來 快樂(除了我),不應當算是罪惡,主明鑒一切,會寬恕我的。「我雖然學的是曆 史,但卻很喜歡詩歌。因此,我選修了茅大先生開的詩歌鑒賞通選課。上一周,茅 大先生給我們佈置了一個作業,要我們寫一篇詩評。我不會寫,你寫的詩很好;所 以,想請你幫個忙,為我寫一篇詩評。」女生是一匹善良的馬,假如你裝成一個可 憐的瘸子,又拍拍它的馬屁,拍舒服之後,它一定會讓你騎上去。所以,當你裝作 什麼都不懂,向那些自以為在某個方面有特長的女生請教時,她們一定會像你的小 妾一樣幫你。 「你讀過我的詩?」尾巴被拍得稍微翹起一點來了,這匹母馬!「當然讀過, 你發在校刊和校報上的詩我都讀過,寫得太好了,真是使不寫詩的人感到欣喜,使 寫詩的人感到恐懼!」上帝保佑,我確實好像讀過她發表在校報上的詩。可惜,對 我來說,讀詩與看明星的寫真集或在網上看PLAYBOY 之類的活動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就像記不住明星的寫真集一樣記不住我看過的詩。自然對歐陽嫣的詩不可能有什 麼印象,更遑論其優劣了。不過,天下所有的女生都是上帝的天使,我向來把讚揚 女生看成是每個男生都應該具備的美德之一。因此,我從不貶低任何一個女生,就 像從不貶低任何一種感情一樣,讚揚女生更是我舌頭的天職和本能。我的舌頭大部 分時間都是願意聽從於我的頭腦的指揮的,但是,為了讚揚女生,我的舌頭總是不 惜忤逆我的頭腦,擅自行動;我的頭腦無可奈何,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別開玩笑了,那是我小時寫的東西,很幼稚的。」「哇,小時候已有這般修為, 今日更不知達到何等境界了——看來我沒找錯人,怎麼樣,幫個忙,給我寫一篇詩 評?」「嗯——好罷,不過我也不行,我可以盡力幫你試試,但你也別抱太大的希 望。我看,不如約個時間,你把你要評的詩帶來,把你們老師的要求具體給我講一 下,怎麼樣?」 原來是只沒見過世面的小羊羔,太容易上鉤了,兩句話就答應見面,沒意思。 我感到索然無味。但最終還是把我的傳呼號碼告訴了她,並且還記住了她的傳呼號 碼:510938(我是臭三八)。本來,那天晚上打了電話之後,我就像扔掉我的臭襪 子一樣把歐陽嫣忘掉了。但過了兩天,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的傳呼號碼很有 趣罷,我突然有了一種想見歐陽嫣的衝動。 我曾經有過三次見網友的經歷。結果被嚇昏了兩次,有一次沒被嚇昏,是因為 他跟我一樣,都是扛槍的。另外兩次,一次是那女生也許出來時忘記了什麼,胸前 坦蕩如砥,一個活脫脫的太平公主;另外一次也許是那女生出來時準備得太充分, 所以讓我在遠處足足看了幾分鐘,還是分辨不出她的人種、性別和膚色……因此, 我只好昏過去了。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去把她們踢到地獄去見鬼——也許鬼 也要被她們嚇得昏過去也說不定。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吸取了那幾次慘 痛的教訓之後,我發誓決不再去見自己不認識的女人。 歐陽嫣的情況雖然有些特殊,但畢竟是陌生的女人,按理我是絕對不該去見她 的。我當時不知那根筋錯亂,居然想去見她,到現在我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 當時我並沒有去多想,而是立刻給她打電話,約她在8124教室見面,她也沒多說什 麼,要我把我要評的詩帶上,在8124教室等她。 正準備走時,忽然想起我的身份是2000級的新生,因此就順手抓過一把不知粘 著多少汗垢的梳子,把我那像雲樣糾纏不清的頭髮梳理了一下,接著又用電動剃須 刀去修理我那兩個月沒修理過的鬍子;電動剃鬚刀劃過我的臉,發出「滋滋」的聲 音,這種聲音刺激著我的神經,使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感,就像是揮舞著一把大刀, 「哢嚓、哢嚓」地砍掉了一個個仇人的頭。鬍子剃光了,我的臉就像是被百鳥拔去 羽毛的烏鴉,白慘慘的,我幾乎不認識自己了,也懶得去認識。我離開鏡子,翻出 一本詩集,塞在我那個多日未曾用過的書包裡,往8124教室走去。 那天是週末,8124教室裡只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我坐在裡面,總覺得缺少 了點什麼。渾身不順暢,下意識地一摸下巴,才想起是鬍子沒了。鬍子雖然也不是 什麼好東西,但對於隱藏我尊容的缺點,畢竟還是有些功勞,忽然間全部被剿滅了, 多少有點令人惆悵傷感——幸好現在我的鬍子又已經長得鬱鬱蔥蔥了。我正在想我 鬍子的命運時,看到了歐陽嫣。我沒昏過去,皇天有眼,令小子今日性命得保。我 站起來迎接她。她向我微微一笑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等你這樣漂亮 的女生,即使等一輩子我都無所謂!」我像葛優一樣一本正經地說,請她在我旁邊 坐下,然後伸手到書包裡去,準備拿那本詩集給她看,誰知掏出來的卻是一本《如 何在網上泡美眉》,這是一年前我功力尚淺時常用的法寶之一,現在早已用不著了。 誰知今天會在這裡出現,我感到有點尷尬。但我像《武林外史》中的王憐花一樣從 不讓自己處於尷尬的境地,我說:「阿刀這小子,又用我的書包,這麼大年紀了, 還看這種小兒科的書,真是沒檔次,你看!」說著,我把書遞到歐陽嫣面前,她的 臉「唰」地就紅了。我感到非常好笑,於是把書塞進書包,掏出那本詩集,讓她給 我講。她輕聲細語地講起來,我似笑非笑地聽著,心裡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但我 漸漸疲倦了。我知道並非是歐陽嫣講得不好,而是我向來對任何人講任何詩都會打 瞌睡,今天僅僅是疲倦而沒有睡過去,已經得益于歐陽嫣的臉蛋很多了。歐陽嫣不 停地講著,我含糊其辭地答應著她,思想卻不知迷離到了何處,仿佛又回到那個夢 境:永遠走不出的迷宮,呼嘯的刀風、像風吹過竹林一樣動聽的血流聲……忽然,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世界一片寂靜,黑暗的山洞中,一束清幽的月光透過一個小孔 投射下來,照在我的臉上。我一怔,發現歐陽嫣已經不講了,盯著我看,我避開她 的眼神說:「同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聽小姐一席話後,仿佛我過去讀詩都是白 讀了,我對你的佩服,如滔滔江水……」我忽然覺得舌頭有些僵硬,下面的話再也 說不下去了。歐陽嫣不說話,也不笑,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猛然覺得心 中一痛,仿佛被人狠插了一刀,我的心本來已像是廁所中的石頭,又臭又硬又滑, 不懼任何現代化的先進武器,想不到被這種最落後的刀刺傷了,真是人倒黴起來喝 水都會被噎死。於是我對歐陽嫣說:「遊戲結束了。」我等著她問為什麼,想不到 這小妮子一點也不懂得配合,連個屁都不放,我只好一個人表演下去了:「從開始 到現在的一切事情都是假的、騙你的,只有一點是真的,就是我的確喜歡你的詩。 現在,你要罵我無聊,儘管罵;要走,請便;要做個朋友,歡迎!」我覺得我這段 話說得就像電影中的臺詞一樣動聽,可惜並沒有把歐陽嫣打動。她說,你們真是無 聊,走了。 這並不是我想像中的結局,我以為歐陽嫣會先問我是哪個系哪個年級的,然後 我們便會成為朋友了,誰知竟如此走了,真是不解風情,沒法。我以為歐陽嫣肯定 不會再找我了,因為我也沒打算再去找她。沒想到她今天會給我打傳呼,真是怪了。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給她回電話。她說:「無聊得很,一起出去玩怎麼樣?」好啊, 對於美女與金錢我向來都不會拒絕,去幹什麼,「跳舞。」「跳舞?不去,我只和 女人上床,不和女人跳舞」。「別說這種下流的話了,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掛了。」 「好好,我就捨命陪淑女一次罷,你快點過來,我在這兒等你」。 歐陽嫣今天穿了一套深色的春裝,配上淺色的襯衫,顯得自然簡潔,別有一番 韻味,就像王右丞的詩,我心中暗贊,對她說:「其實你不用穿這麼漂亮的。」 「為什麼?」終於有點長進,會跟我配合了。「因為我就是你的衣服嘛,你跟我這 樣的人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即使不穿衣服,別人也會發現你的美麗的。」歐 陽嫣笑了,我當然笑得比她更響。 走進舞廳,裡面正在放一首激烈的曲子,一群男女瘋狂地舞著,波濤洶湧的樣 子,煞是壯觀。我問歐陽嫣要不要去跳,她說不去,我問為什麼,怕?跟著我你還 怕個鳥!走,我們也去跳。我拉著歐陽嫣,走進舞池,像周圍的人一樣,瘋狂地舞 起來,我已經一年零八個月十六天沒進過舞廳了。自從婉雲離開我之後,我便從沒 跳過舞。所以,剛跳時,我有點生疏,不怎麼適應,漸漸地,我的腳步跟上了音樂 的節奏,身體的活動與音樂的流動融合無間,沒有絲毫的澀滯,全部身心都沉浸在 狂舞中,忘記了還有一個歐陽嫣,忘記了還有一個我。仿佛回到了過去,明媚的春 光中,與婉雲一起輕舞飛揚的日子…… 音樂終於停了,我停止了舞動。心裡忽然有種悲愴與蒼涼的感覺,想哭,卻沒 有眼淚;想悲,卻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歐陽嫣早就不跳了,她坐在舞 場邊的椅子上。我看見了她,但我並沒有朝她那邊走去,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歐 陽嫣正想往我這邊走,音樂卻響起來了,舒緩的、優美的。一個衣冠楚楚的男生去 請歐陽嫣跳舞,我看到歐陽嫣推辭了一下,最終卻還是答應了。他們走向舞池,伴 隨著音樂,旋轉起來,歐陽嫣的舞姿很美,我看了一下,走出了舞廳。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