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鹿之翩躚 嶽喜虎 生活在別處,愛情在遠方。 我要說的這些是我和一個女孩兒的浪漫故事,和鹿並沒有多大關係。那頭鹿只 不過是我們在山坡上做愛的時候,我看見了它,而它也看見了我們,與我對視了一 會兒而已。那個暑假過後我就離開了北京,帶著這段歷史,繼續過著流浪國王般的 寫作生活。當然我和她分手這和鹿也沒有什麼關係,和火車和陽光和青草都沒有關 系,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可是從那時起,鹿卻一下子走進了我的生活,在某 種程度上它影響了我對生活的態度。在畫報上,在電視屏幕上,我再也不能對一頭 鹿視若無睹了。我久久地盯著《人與自然》裡的鹿,當然和那個中午陽光下的不是 同一頭,只是它們的長臉和圓眼睛使它們看起來真的很像。 那是一班夜行列車,23點10分由北京站發出。火車哐哐地駛離燈火闌珊的夜北 京。她坐在我身邊,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望著窗外,而六月的美麗的北京早已消逝不 見了。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現著幾張有些變形的臉。這個女孩,名叫陳爽。火車 裹挾著夜風帶著我們向著北方黑暗中的哈克爾鎮呼呼地沖去。我在那兒有位朋友, 是我在北師大讀作家班時的同學,當時我們住在同一間宿舍裡,關係不錯。他是個 詩人,但不靠寫詩謀生。在他的家鄉哈克爾鎮上,他經營著一家帶客房的酒店。那 是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依山傍水。冬天,皚皚白雪覆蓋著山林和結了冰的江河, 原野上動物們的身影比人還要多;而到了夏天,微微的南風終日吹拂著翠綠的山林,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魚,釣魚你甚至都不用在魚鉤上掛魚餌。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 每當說起他的家鄉,我的這位詩人朋友就激動得漲紅了臉。然而,我們這次千里迢 迢地去找他,卻不是為了去釣幾條魚。因為我遇到了麻煩,在生活的海洋裡,我的 小船漏水了。這些年來,戀愛、結婚、養孩子、失業、離婚,我當然不是第一次遭 遇麻煩事,可是這一次卻很不同。 我在大學裡學的是動力專業,畢業後分回到我家鄉的一家軸承廠當車工。在那 兒,我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創,受人欺騙,遭人誤解。懷著一種無奈的苦悶心情我娶 妻生子。後來工廠垮了,我離了婚,失去了工作和兒子。在我的情緒陷入到絕望的 時候,我很偶然地讀到了一本美國作家愛倫。坡的小說集。從那時候起,我猛然認 識到只有當一個作家才是我今生惟一的出路。因為較之現實中的生之艱難,文學無 疑是人為靈魂尋求安慰的世界。然而今天我卻不這麼認為了。從北師大作家班出來 後,我在西苑附近租了一間小平房,急不可待地想開始我的職業寫作生涯。然而, 我的筆卻難以養活我。寄出去的稿子總是石沉大海,以至於連郵費對我都難以承受 了。迫于生計,我不得不去一家廣告公司打工。手頭稍微寬裕的時候,晚上我就去 北大附近的蜘蛛酒吧裡喝點酒,並希望能在那兒結識一些朋友。就是在蜘蛛酒吧裡, 我遇見了陳爽。 她背對著我坐在酒吧燈光昏暗的角落裡,留給我一個朦朧的背影和一頭長髮。 她面前的檯子上站著一瓶張裕白蘭地。那天晚上,客人不多,因為時近春節,外地 人大都回家鄉過年了。她的酒快倒幹的時候,她突然向我轉過身來,在幽幽的燭光 裡,她臉上似乎蒙著一層霧氣,流露出一種夢幻之情。這種表情你只能在喝醉了酒 的年輕女人臉上看見。我當時以為她是個30多歲的女人了,因為她一雙眼睛醉得眯 起來。她的聲音在懷舊的美國西部鄉村音樂中卻異常清晰。 「能否借你的肩膀,讓我靠靠?」 沒有策劃,最浪漫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再次見過她之後沒多久,她就和我擠 在我狹窄的小床上睡覺了。但是,決不能因此你就說她是一個輕浮的女孩子。她還 是一個大三的學生,念的是國際貿易。她來自湘西,身上帶著南方女孩的清靈之氣。 我問她,如果說那天晚上蜘蛛酒吧裡,坐在你身旁的是我之外的另一個男人,你也 會借他的肩膀嗎? 她笑著說:「也許會,也許不會,這要看我第一眼的感覺。」 對這樣的女孩子,你能說她什麼呢?她看重的是自己的感覺。 我也曾無數次地回首她第一次坐在我的小床上,目光沉靜,她自己動手,大方 地、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寬衣解帶。那間只有一扇小方窗的屋子裡四壁斑駁,牆上 我自己畫的一幅烈馬渡江的水墨畫反射著有些發黃的燈光。小屋裡彌漫著初春的寒 意。沒有聲音,夜到了最寂靜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疊好自己那件白色的高領毛衣 並把它放在旁邊堆滿書籍與草稿的小桌子,她赤裸著身子,挑選了一本磁帶放進錄 音機裡。悠揚的薩克斯頓時充滿了這間不足20立方的小屋。她要在纏綿令人心動的 音樂裡向自己的童貞告別。她的皮膚既溫柔又清涼。那天晚上,流淚的是我而不是 她。不僅僅是因為激動,我突然想哭。我的淚滴落在她臉上。你怎麼哭了?阿紀! 她睜開眼睛,問我。我顫抖著聲音說,陳爽,我愛你!她騰出一隻手給我擦淚,喘 著氣說,是的,這就是愛,但不要流淚。 音樂停了下來,飛翔的旅行結束了。床太窄了,兩個人都不得不把身子側起來。 陳爽睡著後,我拉滅燈,在黑暗中我的手順著她光潔的胳膊向下摸去,最後停在她 手腕的那道傷疤上。我輕輕地摩挲著溫柔肌膚的這道僵硬的一寸多長的疤痕,在腦 海裡一遍一遍地想像著這樣的情景:一個弱小的女孩兒被一個強壯的男人壓倒在床 上,女孩兒拼命掙扎,男人一隻手按住女孩兒的胳膊,另一隻手撕扯她的衣服。突 然,女孩兒停止了反抗。我答應你,你先起來吧,她說,我自己脫,不過我要先去 洗洗臉、梳梳頭。女孩兒拿過自己的書包,走到角落裡,再轉過身來時,手臂上卻 是鮮血淋淋。 我努力地去想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然而他的臉龐卻始終是一片空白。我知道, 當時的情景未必就如此。這些都加入了我自己的想像。陳爽說:「他被我嚇壞了, 以後再見了我可老實了。」我問他,這個男人是誰。她說是她同學的哥哥,當時她 才上高二。這還不算,陳爽意猶未盡,又給我講了另外一件事。她的小手不停地在 我胸膛上畫著圓圈。她說:「這件事發生在去年暑假,我去一家外企打工,剛去沒 幾天就被一個部門頭頭給盯上了。一天晚上,他請我去香格里拉飯店吃飯。只有我 們兩個人,借著酒意,他出言放肆,他說:」陳小姐,只要你答應今天晚上陪我過 夜,我送給你一條30克的金項鍊。『我說:「我不稀罕你那玩藝兒,我爸爸在湖南 有座金礦。』他又說:」如果你跟我一個月,我就給你買一輛奧拓轎車。『我說: 「奧拓哪有法拉利開著氣派啊!』他說:」我是當真的,陳小姐,這樣吧,就一次, 我出一萬,幹不幹?『我搖搖頭。二萬。我還是搖搖頭。五萬,他伸出一隻肥胖的 手在桌面上晃著。我還是搖搖頭。那你開個價,他說。我說,就要這座香格里拉飯 店吧。他一聽就惱了,說,你以為你是誰啊!「 陳爽格格地笑起來,身子蜷在我懷裡抖個不停,而我卻沉默著。你怎麼不笑? 她問我。我說:「他未必就會真的兌現,那麼多錢。」 她說:「他有的是錢,一個月薪水就三萬多,還有提成,他自己有輛豐田車。」 我想即使他掙錢再多,那也是另外一碼事。這個世界上有錢的男人多的是,但 那都是另外一碼事。可是不管你怎麼理解,這既沒有屈服于魔鬼也沒有投降於金錢 的她視若明珠的禮物,今天卻饋贈給了我。我一遍一遍輕輕地撫摸她溫柔的嬌軀, 毫無睡意。在這個北京西郊的一間小平房變成的宮殿裡,一個寒酸的男人成了世界 上最富有的王子。陳爽卻沉沉地睡去,帶著激情過後的疲倦。我聞著女孩依稀的鼻 息聲,我希望時間能停住,別讓早晨燦爛的陽光融化在我這王子的冠冕。然而糊著 報紙的小窗戶已經濛濛發白了,今夜將不復再來。 是的,今夜將不復再來。然而生命狂放的花朵卻結果了——陳爽懷孕了,眼看 就四個月了,當然,這並不能算是出乎意料的事。只要你跟一個20歲的女孩兒做愛, 又不採取措施,就可能會懷孕。當然,年齡再大些的女人也會懷孕,不過,那不一 樣。問題是陳爽真的懷孕了,我們必須找一個地方把這個小東西流下來,總不能讓 一個大三的女生挺著個大肚子在教室裡走來走去呀。在這危難關頭,我想起了當年 睡在我上鋪的這位詩人朋友。 車廂裡漸漸安靜下來,許多人已經倚著靠背或趴在小桌幾上想方設法地開始睡 覺了。人很多,過道裡擠得水泄不通。濃烈的汗臭味兒混合著很有個性的廁所味兒, 使你不敢用力呼吸。我沒有買臥鋪票,是因為我需要節省用錢。我在廣告公司寫文 案的工作一個月前又丟了,這是我自己造成的,誰都怨不著。一個人在不正常的情 況下,往往就會有不正常的舉動。星期天趁著沒人,我把公司裡的一台電腦抱走了, 因為我覺著我太需要一台電腦了。和陳爽的相遇,無疑更刺激了我的寫作欲望,那 段日子裡我充滿了激情,我夢想著勤奮與孤獨這對拐杖能儘快地改變我目前的生活。 到了夜裡,看著床上的電腦,我覺得自己真是愚蠢之極。一整夜我都嚇得不行,光 想著警察馬上就要來敲門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雇了輛板車,我遠遠地躲在公司 對面的一家書亭裡,看著板車夫把電腦搬進公司去。當然,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陳爽。 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對中年夫婦,我記得那個男的高大魁梧,一上車就抱著啤 酒瓶子吹。女的打扮得很漂亮,也顯得年輕,一看就是個賢妻良母的樣子,她不是 剝雞蛋就是遞烤魚片,一刻也不閑著,伺候那男的喝酒。男的挺著個大肚子,對他 妻子咋咋唬唬。正像別的肥胖又喜歡喝酒的男人一樣,這個人也很健談,讓你覺得 你對於他是一見如故的好朋友。他已經好幾次把啤酒瓶子遞到我跟前,讓我也喝兩 口。我謝絕了。他問我:「你們在哪兒下車?」 我說:「哈克爾。」 「哈克爾?」他說,「沒聽說過有這地兒。你們是回家過暑假吧?」 我說:「不是,我們是去看望一位朋友。」 他問我在什麼單位裡上班。還沒等我回答,陳爽先替我說了,她說我是個作家。 那個人重新又審視了我兩眼,搖搖頭說,不像。他又問陳爽:「你呢?」 這回是我先開口了,我說:「她是個翻譯。」 「翻譯?」他說,「這個工作好。」 在別人眼裡,我和陳爽也是夫妻吧,或者是一對甜蜜的未婚夫妻。然而我們自 己知道,我們不是,我們現在僅僅是在一起。雖然彼此也有愛,但她卻無意要嫁給 我。在生活的風浪裡,愛情的基礎比起一條搖搖欲沉的小船更不可靠。真正的愛情 只是一場精神戀愛,如果兩個人因為害怕孤獨,要做伴過日子,那另當別論。 我和陳爽都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那天,她很平靜地告訴我,我懷孕了。還沒 等我有所反應,她又說,我不想聽到你說對不起。 火車飛速地穿過冀北平原的夜空,車窗外不時地閃過燈火微明的村鎮。我伸出 左手攬過陳爽的肩膀,用右手托住她的頭,讓她斜躺在我懷裡。我說:「陳爽,你 睡一會兒吧。」 她說:「我不困,我們什麼時候能到?」 我說:「明天上午10點鐘就到了。」 她又問我:「哈克爾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去過那兒嗎?」 我說:「我也沒有去過,但我知道那兒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這是我見過的最小的火車站,它孤零零地蹲在兩座大山之間的凹窩裡,外表刷 成淡黃色的幾間小平房就像蜿蜒伸向兩極的鐵軌上的一個小逗號。整列火車上就下 來兩個人,我掏出車票,向站台上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走去。他正站直身子對著火車 行注目禮。我向他出示車票,他只是瞥了瞥我的臉,對車票看都不看。我問他: 「師傅,哈克爾鎮怎麼走?」 這個人好像沒聽見我的話,臉動也不動地對著綠色的車廂皮。剛剛丟下我們的 這列火車開始哐哐地起步了。陳爽擔心我的普通話不夠標準,他沒能聽明白。她走 上前去,吐字清晰地說:「先生,請問到哈克爾鎮怎麼走?」 這個人已經轉身開始往屋裡走了,他停住腳步,舉起手裡的小綠旗往遠處一指, 說:「那兒。」 但「那兒」看上去只是山腳下較開闊處房屋稀落的一個小村莊。也許繁華的街 市讓山影擋住了,你一時還不能看見,我這樣想著。我們沿著小石子路向那裡走去, 轉過一道彎路後,我們走到村頭,只見路邊豎著一塊大石頭,上面寫著「哈克爾」。 這時,一輛三套馬車從村裡駛出來,車上裝著幾隻鼓鼓囊囊的麻袋。我迎上去, 攔住馬車,問趕車人:「這兒就是哈克爾鎮嗎?」 是哈克爾,趕車人高高地坐在車轅子上答道。 我說:「我們是來找李生的,他家在哪邊?」 「李生?」趕車人用手摩擦著佈滿皺紋的老臉,很費勁地想著。 「就是開著一家很大的酒店的那個李生。」我給他提示。 「酒店?」他的手挪到了後腦勺,咕咕噥噥地想了一會兒,終於搖了搖頭,說 :「想不起李生是誰來,我也不是這疙瘩的人。」 他舉起鞭杆,甩了個響鞭。三匹馬伸長脖子,拉著他走了。 我們進了村子,在一個大柴禾垛前遇見一個提著鐮刀的半大男孩。我向他打聽 李生,除了說李生開著一家酒店,我還說他會寫詩。 「噢,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男孩說,「你要找我們李老師啊?」 我說:「我跟你們李老師是同學,你能帶我們去找他嗎?」 他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情,我再三央求,陳爽又掏出兩塊口香糖遞給他,他才勉 強答應為我們帶路,可是他卻領著我們向村外走去,繞過一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很大 的菜園子,我們來到了鐵路邊上。在一個土堆面前,男孩停住了腳步,他指著土堆 說:「李老師就在這兒。」 土堆上長滿了野草,你也可以說墳墓上野草茂盛,草長得有半人多高。土堆前 面栽著一根粗圓木一劈為二的木樁,被風雨剝蝕得已經腐朽了,平面上有一行模糊 的字跡,仔細辨認,好像是「我曾經活過……」我覺得這句話很熟悉,可一時沒想 起它的出處。待回頭再想追問那個男孩時,卻發現他早已撒腿跑遠了。在已近正午 的炎熱陽光裡,我和陳爽不禁面面相覷,彼此交換著驚愕。 我們終於問著了李生家的位置,就順著村子裡一條比較寬闊的街道徑直往南走 去。街道兩旁是店鋪,所有的房屋外表都用水泥刷成了青灰色,看上去一模一樣。 街上行人很少,不時地能看見一條肥壯的狗趴在牆根的陰影裡,伸著血紅的長舌頭, 哈哧哈哧地喘著氣,眯縫著兩隻狗眼看著你從它跟前走過去。 我們站在李生家的院門前。透過爬滿絲瓜的籬笆牆的縫隙,你能看見馬棚裡站 著兩匹馬,一匹是棗紅色,另一匹是黑色。院子很大,散亂地堆放著柴草,對著院 門是三間堂屋,靠西牆頭的煙囪裡冒著一縷炊煙,屋裡傳出電視機裡的對話聲。我 沖著屋裡喊:「家裡有人嗎?」 話音未落,一條大黑狗就呼地一下沖出來,嚇得陳爽差點摔倒,她使勁抓住我 的T 恤衫,藏在我身後,我趕緊提起手裡的皮箱遮擋。然而它卻在我們兩步遠的地 方站住了,抬著臉沖我們狂吠。 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走出來,她喝退大黑狗,身子站在院門正中。一個光著屁 股的小男孩躲在她身後,從她的大腿後面眯縫著眼睛窺視著我們。 「你好,」我說,「我們是李生的同學,特地從北京來看望他的。」 這個女人面容憔悴,膚色黑黃,衣服上滿是污漬,看上去有30多歲了。我猜她 可能是李生的嫂子或姐姐,不管她是李生的什麼親人,我想著她都能向我證實剛才 那只是一個調皮男孩的惡作劇。即使李生真的不在了,至少她也可以告訴我們為什 麼。她看看我,又疑惑地去打量陳爽,像是想從我們身上看出什麼。 「小生他不在家。」她的眼光停在我腿邊的箱子上,聲音很冷淡。 我試探著問:「李生他怎麼了?」 「他不在家,」她說,「上俄羅斯了,走了都快兩年了。」 就在這時,院子裡又傳來一個婦女的說話聲:「門口是幹什麼的呀?」 站在門口的女人扭過臉去,惡狠狠地大聲說:「找你那個寶貝兒子的。」 隨即,一位寬臉盤、50多歲的女人就站在了我們面前,「你們要找小生啊?」 她身材比我還高,俯視著我問,「你們是誰啊?」 我趕緊說:「我們是小生的同學,這次去哈爾濱出差,順路來看看他。」 她點點頭,突然轉過身子,用手指著先前的那個女人,說:「小生讓這個不要 臉的東西給害死了。」 「我還說是你害死的呢,」年輕的女人立即還嘴,兩個女人對上了火。一直躲 在他媽媽屁股後面的小男孩跑到我跟前,小聲說:「我爸爸不是我奶奶害死的,他 是被火車軋死的。」 陳爽扯扯我的衣角,我拎起箱子,我們又走回到那條空空蕩蕩的街上。陳爽走 得慢慢騰騰,被我落下一大截。我站在一片樹蔭裡,放下箱子,抬起胳膊擦臉上的 汗,等陳爽趕上來,我說:「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去李生的酒店裡吃就是了。」她拉著長音,諷刺我。 我拍拍她的肩膀,對著她解嘲地笑笑,我說:「這不能怪李生。」 「你是說都怪我了?」她在箱子上坐下來,說,「我走不動了。」 我說:「更不能怪你呀,這誰都不怪,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生氣了,扭過臉去。 我知道是她現在太累了,我背著一個背包,還拎著個箱子,我也累呀。可是我 卻不能向她訴苦。我知道要是她不跟著我來這兒,這會兒她肯定已經吃過飯,正躺 在床上聽著音樂睡午覺呢。可是我真的希望,此時她能樂觀一些,對我別使性子, 好讓我能振作精神。 「陳爽,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我俯下身子,低聲下氣地說,「我們還是先去 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要吃你自己去吃吧。」她嘴巴噘著,好像她真的不餓似的。 「陳爽?」我把嘴湊近她臉前,喊她,我不停地說對不起。我知道她肯定早餓 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吃過東西,我單想著等到了這兒,再坐在李生 的酒店裡好好地享用一頓豐盛的接風飯菜了。 一直到我們坐在了一家兼營雜貨的小飯館裡,陳爽還是不搭理我。兩間店鋪用 貨架子隔出了大半間,擺著三張半新不舊的木方桌,雖然正該是吃午飯的時候,小 店裡卻只有我們兩個客人。從廚房裡飄過來一股死耗子味。店主人一邊忙活著給我 們擦桌子,一邊唉聲歎氣地抱怨吃飯的客人太少了,什麼菜都不敢準備,只好委屈 我們將就著吃點了。為了表示客氣,他擦完桌子就坐在我身邊,跟我搭話,他向我 提出了小地方的飯館老闆必然要問的那個問題:我們是幹什麼的,到這麼個小地方 來有什麼事兒? 我對他說了,他聽完卻不言語。 「喲,你們找小生啊?這孩子死了都快兩年了!」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布簾後面 的廚房裡大聲說。接著,腰裡系著圍裙的女店主端上了我們要的冷面。 她說:「我活了40多歲,從來沒聽說過有人那樣尋死的,天呐!」 男店主給我們遞上了筷子。 女店主繼續說:「他自己先把墳坑挖好,那麼深的一個大坑,他一個人挖了一 夜,天傍晚時就躺在火車道上,讓火車從肚子上一軋兩半。你們沒看見,太慘了! 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從小就是個苦孩子,三歲上他爸就死了,這孩子什麼事都好認 個死理,從來沒有開口求過人,可是死後不還得是讓別人把那兩半截屍體給埋上? 放著個好好的老師不當,遇到個溝呀坎呀的就要尋死,還算是個大老爺們!」 「住嘴吧你,」男店主打斷他妻子的話,「還不都是讓你們女人給折磨的,一 個是自己的老媽,另一個是媳婦,兩個女人像一對仇人似的,天天不是打就是罵, 換了誰也受不了。」 「那他怎麼不離婚呢?」陳爽終於開口了。 事實是我們要儘快離開哈克爾,再去另外的一個什麼地方想想辦法,可是經過 這個小站的下一班車要在下午3 點鐘進站,也就是我們還要在這個孤零零的小火車 站裡等將近3 個小時。我買了到終點站瀋陽的票,因為我覺得瀋陽是個大城市,到 了那兒或許我就能想起什麼好主意,儘管現在我腦子裡一片茫然。 候車室裡有三個當地小夥子,坐在水泥地上圍著報紙上的一堆花生米喝酒取樂。 我掏出幾張軟紙擦拭了木頭椅子,讓陳爽坐下。我又打開背包,從裡面取出一瓶礦 泉水,擰開蓋子,我遞給陳爽。她注視著窗外,顯得心在不焉。透過窗戶,能看見 遠處的山林,事實上除了山林你也看不見什麼別的。不過離得太遠了,那些想必肯 定是高大的松樹,在這兒看起來竟像小樹一樣。 「陳爽,」我握住她捧著礦泉水瓶子的手,就這樣握在我手裡摩挲著,我說: 「你明年畢業了,接著考研究生嗎?」 「不打算考了,我上學上煩了,」她說,「找家好一些的單位上班,然後結婚。」 「星期天帶著孩子逛商店、公園,興致來了的時候就去聽聽音樂會、看看歌劇,」 我陰陽怪氣地說,「多麼令人嚮往的幸福的生活啊!」 「青春總要逝去的,」她歎了一口氣,說,「每個女人最終都要找一個港灣, 把自己靠進去。」 我很奇怪陳爽怎麼也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我說:「陳爽,今後不論你在哪裡, 我都會愛你如初的,因為你是我想像中的女孩兒,是我心中的女神,而你永遠都不 會理解我愛你的那種感覺。」 我說出這樣的話,你未免會覺得發酸,不過平心而論,有時候我確實有那種撕 心扯肺的感覺。 陳爽把礦泉水瓶子放在身旁的椅子上,騰出手來反握住我的手,她說:「阿紀, 其實你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只不過是運氣不好。」 我鬆開她的手,把她抱了過來,讓她坐在我腿上。她閉上了眼睛,我就開始吻 她。坐在地上喝酒的三個小夥子故意嗷嗷地叫起來,其中一個還噘起了嘴,對著我 們伸長了脖子,並使勁地來回伸縮。陳爽坐直了身子,她問我:「現在幾點了?」 我抬腕看了表,說:「差10分鐘1 點。」 她說:「還有兩個小時車才來呢,我不想在這兒坐著了,我們把東西寄存了, 到山上走走吧。」 南風微微吹過來,遠方林中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松濤聲。草地坐上去柔軟舒 適,正像李生說的那樣,野草的味兒要多清香有多清香。雖然夏天已經來了,在這 兒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夏天的酷熱。我們坐在鐵路旁邊的山坡上,整個哈克爾鎮的輪 廓清清楚楚地現在眼前,村鎮之外,周圍是無際的山林,延綿起伏,也許在群山的 深處會有美麗的樓宇與繁華的街市,然而它與眼前的這個村鎮又有什麼聯繫呢?那 個曾經活過的人的墳墓淹沒在雜草中,竟無從辨認它的位置了。一個人死了意味著 你再也見不著他了,可是我們曾多少次深夜在操場上席地而坐,幾個人傳著喝一瓶 二鍋頭,高聲地朗誦詩句。作為一個死者,李生太年輕了,儘管我知道他不會是僅 像女店主說的只是在生活中遇到了一個門坎。但作為一個正在活著的人,我意識到 了老之將至的悲哀。馬上就30歲了,這意味著又一個孤寂的10年的來臨,身邊的朋 友越來越少,銀行裡沒存一分錢,沒有一間屬自己的能擺放一張床、一張桌子的 房子,身旁跟著一個女人,但她卻不是你妻子,你是有過一個兒子,但現在他喊另 一個男人爸爸,而另一個屬你的孩子,他連見見陽光的權利都沒有。生活中,每 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和煩惱,可是別的人好像就能戰勝困難,而你卻把生活搞得一 團糟。 想起這些,不禁使我黯然神傷。 「阿紀,你想什麼呢?」陳爽問我,「你可不能不高興啊,我剛才對你使性子, 因為我是小孩子呀!」 她伸過手來,用纖秀的手指輕揉我緊皺的眉頭。她凝視著我的臉,帶著女性那 令人感動的慈愛。 她說:「你給我背誦一首詩吧。」 我想起了蘭波的那首《奧菲莉婭》: ………… 晚風親吻著她的胸脯,吹開她柔美的輕紗 這花冠般的輕紗因波浪而舒緩地飄動 微微顫抖的柳絲撲在她的肩頭淚如雨下 蘆葦向她耽于沉思的高貴的面容…… 然而,我的嘴卻被湊過來的另一張嘴給堵上了。她的手伸進我的T 恤衫裡,輕 聲喊著:「阿紀,抱我!」 我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眼睛、耳垂,我一吻她的脖頸,她就受不了了,蜷在我 懷裡,像個小肉蟲似的扭動。 「我想要,」她呻吟著,「阿紀,我要!」 「現在怎麼能行呢?」 「不要緊,你輕輕的,沒事兒。」沒錯,陳爽她就是這麼說的。 我沒有看見它是邁著怎樣輕靈的腳步走進我們的,等我發現它時,它已經站在 那兒了。我清楚地記得它頭上頂著就像一堆枯槐樹枝似的鹿角,在這之前我還從來 沒有看見過一隻真鹿,在這之後也沒有,而現在這只鹿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離我們不 遠的草地上,瞪著兩隻大眼睛注視著我們,那眼光不是激動的,也不是羞澀的,而 是一種似乎在表明它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兒想問問你的樣子。我對著鹿擺著頭,示意 它快走開。可是它仍然無動於衷地站在那兒,它似乎一點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停 下來,舉起一隻胳膊對它做出投擲的動作,它才轉身,屁股一撅一撅地跑了。 「你怎麼啦?」我身子底下的陳爽問,對我的擅自停怠,她顯然不悅。 「沒什麼,」我一邊繼續進行,一邊向她解釋,「我看見了一隻鹿。」 「鹿?在哪兒呢?」她費勁地扭動著臉,四處尋找,而鹿的身影早已消逝在叢 林裡。 起初我還以為是夢中的什麼聲音,直到汽笛聲再次在更近的地方傳過來時,才 把我給聒醒了。我睜開眼睛,看見兩具赤裸的身子,我一下子就懵了,不知道這是 躲在哪兒。我們太累了,剛才不知不覺地就都睡著了。而且我還做了夢,我這個人 一睡著就做夢。我夢見了我父親和我母親,夢見了很多很多的人,但沒有一張是陌 生的面孔,夢中的我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就像我那個4 歲的兒子一樣小,他牽著 我的手,我們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們身後,朝著動物園走去,那裡的大鐵籠子裡裝 滿了動物,當然也有鹿。 「陳爽,」我搖晃著她的肩膀,想把她喊醒,可是她睡得太死了,只是嘴裡嗯 嗯地答應著,就是不肯睜開眼睛。 「陳爽!」我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搖晃她,我看著青青草葉上她白嫩的嬌軀。一 瞬間,我突然發現,我其實並不真正愛她,至少不愛她現在的這個樣子,我甚至還 湧上來一絲恨意。偷偷地懷上了一個孩子,卻又必須把他流下來;跟著一個一貧如 洗的男人來到這麼一個偏僻的小地方,又要匆匆地離開,而不知道今夜住在哪裡。 一列火車帶著呼呼的氣流駛了過來,無疑這正是我們要乘坐的那一班,而我們 卻赤裸著身子躲在草叢裡,徒然地看著它哐哐地開過來。我抓起陳爽的衣服,蓋住 她的身子。火車駛到了我們近前,在這一刹那,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轉身去看 一扇扇快速閃過的火車窗戶,車廂裡人影模糊。我不知道,如果你正坐在行駛的火 車裡,看見山坡上的草叢裡躺著兩具赤裸的身體,看見那個男的手裡拿著一件白色 的衣裙在對另一具光身子遮遮蓋蓋,你會想到他在幹什麼嗎?火車已經駛過去了, 而你還扭著脖子向後瞧,因為這看來很有趣。你會想到他們不是夫妻嗎?你會想到 他們是在為懷孕了而東奔西走嗎?你會想到那男的跟你一樣,也嚮往過一種安寧的 生活,也希望能有一位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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