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當了一回老闆 老闆是有價的,良知是無價的。不信,當一回老闆試試。 于寧現在就吊在十六樓外,下面的人看他,像被釣到的老龜。他從小就有恐高 症,向下俯視,便頭暈目眩,肛門發緊。可是,沒辦法,能掙到錢,肛門緊就緊罷。 現在科技迅猛發展,用報紙上的說法,叫知識經濟來臨,連人都能克隆了。可 是,高層建築玻璃的清潔,這麼簡單明瞭的事情,竟然沒有一種先進一些的工具, 要原始地把人吊上去,用原始的雙手去抹。幹活的時候他喜歡胡思亂想,活兒誤不 了,而恐高症減輕了。 現在他想的是,如果自己買一張福利彩票,一不小心中了百萬頭獎,這錢該怎 麼花呢?好,要投資搞個工廠,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脫穎而出。企業嘛當然要從事 朝陽產業,產品嘛,檔次要高,最好屬高新技術。自己的辦公室要有一個很大很 大的廳,中間要有幾盆名貴的花卉。老闆桌要氣派,讓彙報工作的人一進來,就有 種渺小感。對了,要有個總經理助理,當然是女的,當然要年輕漂亮,當然兩人要 有那事。老婆知道了鬧就讓她鬧去。她識相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不識相,大不 了一筆錢開銷了她。還有車子,當然要進口的,可以雇個司機,也可以自己開。還 有房子…… 突然一聲尖叫,于寧心一縮,手裡的滾刷差一點就脫了手。聲音是從窗戶裡傳 出來的。他把滾刷扔進水桶,從口袋裡摸出眼鏡戴上。看清了,房間裡是個姑娘, 正胡亂地向身上套衣服,顧此失彼,沒有扣牢的胸罩重新散開,兩隻小巧而又挺拔 的乳房就一覽無餘,何況于寧居高臨下,更是一飽眼福的優勢位置。姑娘窘迫得快 要落下淚來。于寧連忙把眼鏡裝回口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聲明:我沒看見,我什 麼也沒看見,我是五百度近視。 姑娘收拾完了,到窗邊對於寧發火。于寧說:是你不小心呀,怎麼怨起我來了。 我又沒逼著你脫。姑娘說:你為什麼鬼鬼祟祟,一點聲音也沒有。于寧說:你可看 清楚了,我是用手擦玻璃,最原始的工具,不用油不用電,不響馬達,我總不能胡 亂咳嗽吧?我又沒得氣管炎。姑娘認定于甯是個耍嘴的痞子,狠狠地說:你不但得 氣管炎,當心有一天得肺——本要說癌,出口變成了肺氣腫。于寧說:肺氣腫有什 麼了不起。我爺爺一輩子肺氣腫,我見得多了。姑娘轉身要走,于寧說你回來,我 實在渴得受不了,給杯水喝。姑娘看看他一臉的油汗,動了惻隱之心,就取紙杯給 于寧倒了一杯水。于甯重新戴上眼鏡,看到姑娘染了紫羅蘭的指甲,就說:你看過 《聊齋》嗎?裡面的女鬼都是這種指甲。趁機向房間裡看了看。顯然,這是個服務 間,不用問,姑娘是大廈的服務生。姑娘看他賊頭賊腦的樣子,沒好氣地說:賊頭 賊腦看什麼。于寧說:大姐,我不是壞人。我要是壞人,你拿剪刀,哢嚓,一剪子, 我就——他一張雙臂,做個摔下去的示範動作,不料弄假成真,險些從木板上滑下 去,他的臉像死魚的肚皮一樣慘淡蒼白。姑娘說:你這人,都小三十了,還這樣。 把你苦膽嚇破了吧。于寧身上還拴著保險繩呢,虛驚一場。這會心總算落回胸膛裡, 說:小三十了?你說得多嚇人。我真的有那麼老嗎?他說這話的神情,極像《康熙 微服私訪》裡張國立的扮相。姑娘端詳了老大一會兒,突然說:咦,你這人真像一 個人。簡直雙胞胎一樣。于寧說:像誰?姑娘說:天下還有這麼相似的人。你和1608 住的客人簡直像一個娘生的。這不是什麼壞話,可也算不上好話。于寧說:我娘沒 生別的兒子,也許他是我的兒子。姑娘說:你娘要生這麼個兒子,你就不用吊這麼 高擦玻璃了——人家可是號稱百萬的大老闆呢。忽然有人高聲喊:雪妮,電話。姑 娘匆匆跑出去了。于寧若有所失地把自己搖下去,擦十五樓的窗戶。 中午飯他們是坐在大廈牆根的陰涼裡就地解決的。包工頭打發人買來蒸包,一 人再喝上一茶缸涼開水,然後倒頭在水泥地上睡一覺,再便當不過。 于寧剛躺下,就聽有人喊:哎,你過來,我和你說點事。是個女的在喊。大家 像一群突然受驚的鵝,都伸長了脖子。對,就是你。姑娘喊的是于寧。于寧一下記 起來了,是今天中午在十六樓和他打過嘴架的姑娘。他把褂子搭到肩上,在大家豔 羨的目光裡向姑娘走過去。 進了大廈後門,拐進樓梯口,那裡就很安靜了。只有兩個人面對面,姑娘有些 窘迫,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臉微微有些紅,說:你,我看出來了,是個好人。於 寧聽了這不倫不類的話,禁不住笑了,說:我當然是好人。我要是壞人,打家劫舍, 殺富濟貧去了,還吊在樓上擦窗戶?姑娘說:你想不想當當老闆。于寧說:白天做 夢也想。可是,我目前還沒發財。姑娘說:你只要假裝一下——就像演電影,表演 一下就成。于寧疑惑地問:你們這裡要拍電影?姑娘說:別問那麼多,就算你幫我 個忙,怎麼樣?于寧說:你找誰幫忙不行,偏要找我?偏偏要我冒充老闆,你見過 哪個老闆的臉曬得像我這樣黑?姑娘說:我沒時間多和你說話。你要同意下午你們 收工後你就還是在這裡等我。我要回去了。說罷拐出樓梯口,去大堂坐電梯了。 真是有點像做夢。走出大廈,于寧禁不住抬頭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陽。光天化日 撞鬼了?大家還都沒睡,說:于甯,那小娘們找你做什麼?有的說:她是不是幹那 個的,約你晚上光顧?另一個就說:人家那工作不分黑白,還偏要等到晚上?于寧 莫名其妙地發了火,說:你嘴裡不乾不淨,吃了屎一樣。年紀大些的老丘說:于寧, 那女的別是騙子吧?你可別上當。于寧嘴上說:騙我?她還要再吃幾年奶呢。可是 心裡也犯猶豫,覺得這事真透著邪乎,自己無論如何要提高警惕。一邊幹活一邊想 疼了腦袋,也弄不明白姑娘讓他裝老闆幹什麼。又仔細推敲裡面有什麼陷阱,依然 沒有結果。 下午收工後,于寧說有點事要到商店裡逛逛,晚些回去。不理睬大家含意豐富 的眼神,轉到了大廈後門,在樓梯拐角處等姑娘。等了老大一會兒,也沒有人影, 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正打算走呢,姑娘來了,說:真是對不住,有住宿的,安排了 一下,讓你等煩了。于甯連說沒有。 姑娘說:走,我請你吃自助餐吧。于寧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能好意思 讓你請?姑娘說:我叫雪妮——你就叫我小雪吧——請你是應該的,不是還要你幫 忙嗎。于寧想:天下沒有免費的自助餐。自己萬萬不能讓一頓飯沖昏了頭腦。 一直向東,大廈的盡頭就是餐廳。他們去得晚了些,人已經不多了。但飯菜卻 是出乎意料的豐富。聽雪妮說吃多吃少花一樣的錢,于寧就有些眼花繚亂,涼菜有 七八種,熱菜有七八種,麵食點心也不下七八種,他就像一個貪財鬼突然進了一座 寶庫,恨不得把整個餐廳都裝進自己肚子裡,端了滿滿一託盤。雪妮禁不住笑了, 說:你吃得了嗎?于寧說: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餐廳的服務員也都看著于寧 笑。于寧竟然毫無羞愧,眾目睽睽,吃喝自如。一邊吃飯一邊說:你要我裝老闆, 到底想幹什麼?雪妮示意他小聲點,說:這裡說話不方便,吃完飯,我們到大廈外 面走走,我仔細給你說。于寧剝著一隻雞蛋,說:你該不會讓我飽吃一頓後,像老 百姓賣豬一樣把我賣了吧?雪妮一笑說:你這麼能吃,就是賣,誰敢要? 雪妮來自二百裡外一個偏僻的小縣。像許多山裡小姑娘一樣,港臺電視劇看多 了,總以為城裡預備了大批老闆,要被她們的青春傾倒,首飾、服裝甚至房子亂送。 她到城裡快一年了,垂涎她的老闆倒有過幾個,然而他們那種赤裸裸的交易方式, 說明在他們眼裡她不過是市場裡遍地都是的蔬菜,去泥摘葉,鍋裡一炒,充饑而已, 連嘗鮮也算不上。她有著一般女孩子的虛榮心,對金錢有著強烈的嚮往,是否把自 己零售或批發出去?人的變化起始僅在一念間,她一直猶豫著徘徊在一念邊緣。一 個月前家裡來信,說三姑給她介紹了個對象,家庭富足,有前出廈大瓦房三間。語 文學得一塌糊塗的雪妮當時竟然想起了語文課本中陳勝(還是吳廣?)的名言:燕 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提筆回信說,她交了個男朋友,不算富,家產也就一百多萬吧, 有轎車,有別墅……把自己的夢想當作現實寄給父母。她的老爸當了一輩子民辦老 師,是個極認真的人,既高興又不放心,決定老兩口子進省城看閨女,眼見為實嘛。 雪妮直後悔不該寫那封信,可是老爹老娘明天就要來了,總得想個辦法啊。不要說 金銀首飾,就是像樣的衣服也沒有。更難辦的是那個有小車、有別墅的老闆從哪裡 弄?她差一點一咬牙以身相許,請1608的客人作道具。幸虧她遇上了于寧。于甯簡 直就是從天而降,專門來給她解圍。他和1608的客人簡直可以假亂真,而用他,顯 然可以便宜到不計成本。 于寧說:你要我幫忙給你爹媽演出戲,演就演吧,幹嗎非要演1608的客人? 雪妮說:他不是有輛車嗎。我計算好了,明天我爸媽11點前就能趕過來,而這 時候1608的客人照例會開車回來。讓他們遠遠看1608一眼,然後你再出來演戲,這 樣更有說服力。 于寧說:問題是我不像個老闆,你看我這身打扮,這架式,一看就是個擦玻璃 的。 雪妮說:我已經聯繫好了,一樓商品中心的小夏答應偷偷借名牌衣服讓你穿穿。 現在我就給你開個房間,你洗洗澡,把衣服換上,絕對比1608的客人還像。 開房間洗澡,對樓層服務員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可偏偏出了岔子。問題出在於 寧身上。于寧還是第一次走進那麼豪華的房間,禁不住有些頭暈目眩,手忙腳亂。 躺在高級浴盆裡洗澡只在電視裡看過,但從來沒操作過。他脫了衣服邁進澡盆,一 掀水籠頭的手柄,淋浴噴頭嘩嘩噴出滾燙的熱水來。就像猴子被踩了尾巴,于寧又 跳又叫,逃出澡盆,費了老大功夫才關上了熱水。肩背上火辣辣地疼,不知是否被 燙起水泡。 論嗓門,于寧要歸在男高音裡面,何況又是猝不及防,發自肺腑,聲音極為嘹 亮。倒黴的是客房部主任正走到房間門口,被于寧的嚎叫嚇了一跳。主任問:裡面 有客人?雪妮說:是……是有位客人。主任說:我記得1616是空房。雪妮說:是空 房……二十幾分鐘前還是空房。後來來了這位客人,非要先住下再登記。主任大概 看出了貓膩,說:客人怎麼單挑你這樓層?雪妮說:他說……他說他喜歡1616,這 數字吉祥。說著又對著房門喊:先生,真對不住,浴盆龍頭有點問題,忘了提醒您。 又對主任說:我現在就讓他去登記。主任說:客人洗完澡再去登記吧。下不為例。 足足搓了一個半小時,換了三缸水,于寧才把一身灰垢徹底清理乾淨。雪妮借 來的西裝襯衣的確都是名牌,電視裡天天做廣告。這身衣服一穿起來,果然人模狗 樣。他剛拉開門,雪妮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把他推回房間,沒頭沒腦地訓起 來:你叫什麼叫?叫得全樓人都聽見。你知道嗎?你這一叫,讓我們主任也聽見了, 要登記,要交住宿費!于寧說:交就交。洗個澡還要偷偷摸摸,我還覺得羞愧人呢。 雪妮說:說得輕巧,你知道一宿多少錢嗎?于寧問:多少?雪妮伸出兩個手指頭。 于寧說:二十?是有些貴。雪妮說:二十你連門也進不來。二百!于甯像白天見了 鬼,驚叫說:二百?在這床上睡一宿就二百?!雪妮說:你聲音小點吧——二百元, 我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呢。拿出二百元錢,讓于寧去註冊。于寧拇指與食指對搓 了好一會兒,接過錢說:這錢我出一半,明天就拿來給你。雪妮一笑說:你幫我的 忙,怎麼好意思叫你出錢。于寧說:誰讓我大呼小叫呢?咳,又不是燙雞去毛,你 們這水也太熱了。 于寧要走,雪妮又攔住了他,說:你這打的什麼領帶,像小品裡的村支書。重 新打了,給于寧套到脖子上時,兩個人臉貼臉,于寧就有個奇怪的念頭湧起來,覺 得兩個人仿佛上輩子就認識似的。雪妮說:你笑什麼?于寧說:我笑你,一把抓過 我來,就給你父母演戲,好像我是專門給你準備的演員。雪妮說:我看你這人不像 壞人,要不我還敢用你?你先去總台登記了,剩下的錢到美容廳裡理理髮——大廈 一樓就有美容廳,這頭髮像刺蝟,不大像腰纏萬貫的老闆。 現在是客房淡季,八折優惠,二百塊錢還剩四十。于甯向東不遠,果然有間美 容廳。進去一問價格,僅僅理個發就二十塊。媽的,我這腦袋也不值二十塊。于寧 出了大廈沿街找小理髮店,走了老遠才找到一家,也並不便宜,理髮吹風,也要八 塊。理完發出門,發覺大街有些異樣,按來時的路返回,走了老大一會兒也沒找到 大廈,于寧想壞了,八成是掉向了。再向回走,一面走一面問,總算回到大廈。一 進門,就噴嚏連連。雪妮說你這理的什麼發,哪裡像老闆,倒像黑社會裡的馬仔。 于寧說:馬仔就馬仔吧,你爹娘也不一定分得清。為了省幾十塊,跑了半個省城, 還傷風感冒,實在不合算。雪妮一摸他的頭髮說:你的頭髮沒吹幹,晚上還有些涼, 能不感冒?拿來吹風機給于寧吹頭髮,又讓他吃兩粒膠囊。 于寧是第一次住這麼豪華的客房,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一切都新鮮不夠,把 電視、熱水壺、各種燈具開了關關了開,折騰到十點多才睡,可是那極有彈性的席 夢思,根本不是他這種人能享受得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乾脆把枕頭扔到地毯 上,地毯雖然也沒有他們住的地鋪堅硬舒服,但總算比席夢思強多了,翻了幾個身 就酣然入夢。 第二天,于寧老老實實在房間看電視——雪妮囑咐過他,要是他出去亂逛,天 地巧設,讓他和1608客人同時在老頭老太太面前展覽,那他們的戲就沒法唱了。雪 妮九點多就去車站等,十點多老頭老太就到了,提著鼓鼓囊囊幾個大包,下車後四 處亂找。雪妮知道他們在找「老闆」,說:他本來說好要來接的,可是突然有事— —要和香港客人簽合同,他說好了,一定趕回來,陪我們吃午飯。一聽未來的女婿 把生意都做到香港人頭上了,未見面卻已三分怯,哪有懷疑的道理?坐了出租回到 大廈,雪妮把老頭老太安排在一樓茶室,這裡人少,土氣的老爸老媽不至於向太多 的人展覽,視線又好,可以及時看到進出的男女。11點半,一輛藍鳥平穩泊在大廈 門口,雪妮指著從車裡出來的1608說,他來了。老頭老太也都有些緊張,問:我和 你爹該怎麼稱呼他?雪妮見1608在大廳鮮花前站住,心提到喉頭,只怕他不走,自 己戲沒法唱了。幸虧1608稍作停留就走了。她長舒一口氣說:他記錯了地方,去二 樓了。連忙給于寧打電話。 于寧接到雪妮打來的電話,禁不住有些緊張,假女婿要見岳父母,窮光蛋要充 大老闆,渾身上下透著假,這樣的角色他還是第一次做,竟然像爬到極高處犯了恐 高症,不由得肛門發緊。看到雪妮父母是那種典型的憨實善良山裡農民,覺得騙他 們真是有些傷天害理,心虛加愧疚,難免有些手足無措,這可是腰纏萬貫一擲千金 的老闆絕對不會有的。雪妮只怕他馬腳全露,就說:不早了,咱們吃飯去吧。一句 話提醒了于寧。本來他仔細打了腹稿,諸如「兩老風塵僕僕趕到這裡,略備薄酒不 成敬意」等高檔次的語言準備了一大堆,可是面對現實,一想都覺酸得倒牙,就硬 咽了回去,說:就是就是,你們大老遠趕來,早晨飯怕也吃不上。其實雪妮爹娘比 于甯還要緊張,百萬老闆,不知會怎樣的居高臨下,一輩子沒出過山的人,讓人看 不入眼影響了女兒終身大事,那該如何交待?沒想到眼前的于寧竟然這樣與他們貼 近。老頭教過三十多年書,腦子裡立刻冒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艱苦樸素等詞兒 來。 雪妮在二樓松濤廳開了一桌,菜三百八十八,幸虧老頭不喝酒,于寧也表示酒 量有限,四百五十塊錢勉強拿得下,加上客房費,幾個月的積蓄就這麼打了水漂, 又心疼又無奈。四個人分賓主坐下,于寧想好的開幕詞卻一時忘得乾乾淨淨,尷尬 著無話可說。老頭要打破沉默,為如何稱呼于甯費了一番腦筋,最後決定不能太老 土,說:牛先生,你幹啥活兒?先生二字從他嘴裡發出,音調怪怪的,讓于寧和雪 妮都差點笑出聲來。「牛先生」被一下問住了。他是幹什麼的,和雪妮沒有提前商 量啊。就順口說:我是擦窗戶的……自覺已經說露了嘴,卻已經無法掩飾。老頭說 :擦窗戶的?擦窗戶也要和香港人合作?于寧說:什麼香港人?雪妮連忙給他使眼 色,說:今天中午你不是去和香港客人簽合同了嗎?于寧說:是啊是啊,香港人真 是怪,安窗戶不叫安窗戶,叫擦窗戶。他們生產了一種特別輕又特別結實的窗戶, 我下面有個公司,專門安這種窗戶。雪妮怕言多有失,說:快吃菜吃菜。大家悶頭 吃了一陣,老太太說:雪妮這閨女,脾氣不好,又不會照顧人。于寧再熟悉不過, 說:哪裡啊,我看這滿城的姑娘沒有超過雪妮的啦。搜索了他肚裡所有讚美女孩子 的話,把老頭老太歡喜得每條皺紋都咧嘴笑,雪妮早紅著臉低下頭。 突然門咣一聲推開了,一個瘦高個男人撲進來就跪在地上,把于寧嚇了一跳, 一湯匙日本豆腐全灑到雪妮借來的名牌西服上。雪妮一想到這西裝的價格,也嚇得 站了起來,說:你怎麼回事,都弄到衣服上了。于寧指著跪在地上的男人,說:你 怎麼回事,嚇我一大跳。跪在地上的男人說:老闆,求求你無論如何把錢還我一些 吧,我實在支持不下去了。于寧愣了一下說:我什麼時候該你錢了。男人說:牛老 板,你別開玩笑了。五萬塊錢都整整三年了,眼下,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孩子查 出白血病,幾萬塊錢打水漂一樣花進去,孩子病情沒見好,老婆去醫院又出交通事 故,一條腿高位截肢……他涕淚交流的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于寧早沉不住氣了。 雪妮見那人不眨眼地盯著于寧,只怕他考證起「牛老闆」的真偽,說你先出去等一 會兒,總得等我們吃完飯。 剛才的事兒觸動了老太太的傷心事,說:人,真是不能有病。有了病,有錢還 好說,沒錢,那就讓病慢慢打熬。說起雪妮爹查出高血壓,晚上特別厲害,頭暈, 睡不好覺。醫生說輸幾瓶水就管事,可心疼錢,一直硬撐著。老太太說著淚就下來 了,說:高血壓很容易腦溢血,你爹要沒了,我可怎麼過?雪妮知道老娘是說給 「大款」女婿聽,可是這「大款」不是大款,女婿也不是女婿啊。又萬萬不能說破。 于甯看見老太太流淚,想起自己老爹就是腦溢血死的,那時他正上初三,只好卷了 鋪蓋回家,眼睜睜看著成績比他差的同桌考高中讀大學。心頭一熱,說:有病總要 治,我今天帶的錢不多,先拿五百塊回家輸輸水。又對驚愕地望著他的雪妮說:過 會兒你別忘了到我房間拿錢——我吃飽了,外面的人怕是等急了。 于寧走出房間,那人果然急得抓耳撓腮,抓住于甯的胳膊牛經理牛經理亂叫。 于寧說到我房間裡再說話。拉著那人坐電梯去了16樓,一進門就說:你認錯人了, 我不是牛經理。那人說我聽著聲音也不像。不是你幹嗎還應著?于寧簡單給他解釋 一下,沒想到那人不依不饒,說于寧欺騙了他的感情,浪費了他的時間,伸手向於 甯要五十塊錢。于甯說要錢沒有,要命倒有一條,可是你敢拿嗎?那人說剝下你這 身衣裳來。伸手就去扯。于寧拼命護住,急中生智說:你想不想找到牛老闆?這條 重要信息我五十塊錢賣給你,咱倆就扯平了。那人一聽真牛老闆就在本層,連忙去 堵門,一邊走一邊說:你這信息要是假的,我還來找你。 于寧一邊小心翼翼脫下那身衣服,一邊後悔吃飯時不該心頭一熱就說要給雪妮 爹娘五百塊錢。口袋裡的確有五百塊錢,可那是他一滴滴汗水積起來的,要拿它買 化肥,買夏天穿的衣服,就是將來娶媳婦的錢,也要靠這唯一的來源積攢。這時雪 妮上樓來了,一進房間就埋怨于寧不該信口開河裝大款,他請客她買單,她哪裡還 有錢?于寧說:那能是擺闊不擺闊的事嗎?我也是農村人,能不瞭解當爹娘的?要 不是實在為難,訴苦求人的話能輕易說出口?賭氣地拿出口袋裡的錢扔到床上說: 我知道自己不是大款,可是老人有病總得治。這錢,我是實實在在給你父母。沒想 雪妮非常生氣,說:我們為什麼要你的錢?你算什麼人?于寧沒好氣的說:我算個 旁觀者行了嗎?你父母都這麼大年紀了,跑這麼遠的路來看你!給他們點兒錢治病 你都捨不得!雪妮瞪著于寧,眼裡迸出淚來了。于寧沒想到雪妮會這麼傷心,連忙 補救說:我這麼說你吧,其實我比你還吝嗇。我們掙個錢都不容易嘛。雪妮擦了淚, 說:你也別勸我,我並不是嫌你說我。我是想想自己沒錢難過。我能不知道自己父 母不容易嗎?我能不想給他們錢花嗎?沒錢,你就是裝裝有錢的樣子也辦不到!錢 你收起來吧,我父母已經叮囑我,千萬不能要你的錢,要不,會讓你笑話我們貪財 的。于寧說:你收起來吧。這兩天你花錢不少,就算我們合資嘗了嘗當老闆的滋味 吧。聽了這話雪妮禁不住破涕為笑,當然錢她還是不肯收的。于寧說:這衣服弄髒 了,怎麼辦?雪妮說:不要緊,我小心洗洗髒了的地方,吹幹了,看不出來的。於 寧說:這當老闆的滋味也不怎麼樣,就單單侍候這身衣服,也夠累人的了。我寧願 擦窗戶,不願當老闆。雪妮一笑說: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于寧說:吃不到 的葡萄就應該認為是酸的。好了,我該去擦窗戶了,那才是甜葡萄。雪妮追到門口, 把錢塞到于寧的口袋裡,說:你不坐坐了嗎?一雙眼睛明亮地盯著于寧。于寧的心 在那一瞬間悠的一下,仿佛從十六樓掉了下去。 于寧他們第二天就告別了大廈。之後他們幹活兒的地方離大廈越來越遠。三個 月後,于寧總算忘記了那個叫雪妮的女孩,只是在夢裡,偶爾會看到她那雙明亮的 眼睛。 有一天,于寧他們幾個幹完活兒後,決定奢侈一下,在夜市上喝幾杯紮啤。於 甯從來不捨得喝酒,酒量很小,喝了一杯半,就有些醉了。突然,一個肚子奇大身 材奇矮的男人攜著一個漂亮得讓人炫目的女孩子從他們身邊走過。于寧喊了一聲: 雪妮!女孩回頭看了一眼,逃避地轉回頭去,更親密地把頭靠到男人肩上說著什麼。 于寧的心一顫,胃裡的酒就向上撞,他立刻就醉了。 那個女孩就是雪妮,她那雙眼睛于甯永遠不會認錯。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