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魚在岸上 于卓 米梅都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余宣還在床上發愣,他似乎覺得米梅走得過於匆忙, 使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顯得有點神秘。 余宣驚呆了,愣怔的目光凝固在對方的臉上。 站在余宣對面的女人臉頰緋紅,步子一前一後地錯著,雙唇蠕動了一下,但沒 發出聲來,顯然她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余宣。 當余宣再次確認眼前這個高高瘦瘦、戴頂乳白色長簷遮陽帽、穿一身肉色真絲 短裝的女人確確實實是米梅時,余宣感到身子上一下子長了肉,兩片嘴唇像不會合 攏似張著,仿佛剛剛做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夢。 這確實是一次叫他倆誰都意想不到的相逢。這裡是B 城,就算是在他倆居住的 A 城,他倆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邂逅。 余宣和米梅腳下踩著的這條街,是B 城最熱鬧的一條商業街。正值初夏,午後 的陽光從路旁的建築物上瀉下來,彌漫在平坦的路面上,熱熱乎乎的氣流徘徊在人 群裡,整條街上響著叫人煩躁不安的嘈雜聲。 真是你呀余宣!米梅說著咬了一下嘴唇,兩隻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米梅!余宣說著迎過去。 在握手的時候,余宣覺得自己在發抖。 你怎麼會在這裡?米梅收回手問。 開會。余宣望著對方說,下意識地把拎在左手裡的塑料袋換到右手上,躲了躲 直射在他頭上的陽光。 米梅摘下頭上的遮陽帽,攏起額前的一綹散發,往身旁的梧桐樹影裡挪了一小 步,目光虛虛地浮在余宣的半張臉上。 我是來我妹妹家,看我父親的。米梅說,剛從醫院出來,沒事轉轉,沒想到就 碰上了你,真是巧事。 余宣也站到了樹蔭裡,猶豫了一下問,你父親住院了? 老病了,年年都得鬧這麼一場。米梅笑著說。 余宣看見幾步外的地方有賣酸奶的,頓感嗓子眼乾澀。他想自己這會兒有喝酸 奶的欲望,米梅也一定有,就沖米梅笑道,你等下,我過去買兩瓶酸奶。 米梅接過酸奶後,盯著余宣手裡的塑料袋問,看來你這次出來,有採購任務。 余宣就往起拎拎塑料袋,想說剛剛給愛人買了一套夏裝,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 去,只是含含糊糊地說,瞎買唄。 余宣的目光,落在米梅拎著的手包上,那是一個時下流行的銀灰色休閒手包。 余宣說,你買什麼嗎?買什麼我陪你轉轉。 米梅往街上掃了一眼說,不買什麼,就是想轉轉。 余宣看了看自己的腳尖說,那我……陪你轉轉吧。 米梅頓了一下問,不會……耽誤你什麼事吧? 余宣趕忙搖頭道,說是開三天會,可是昨天下午,就把會議內容撈幹了。 現在哪兒都是注水會議。米梅晃了晃酸奶瓶。 余宣直了直腰說,你再喝一瓶吧。 米梅連連說不。 余宣和米梅是在前年春天認識的。那是清明節過後的第一個雙休日,余宣帶著 愛人和兒子來到城外的小北山散心。雖說小北山不是旅遊風景區,但在城裡看來, 接了春光的小北山,多少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這裡有山有水有樹有梨園,空氣清 新,植被在這個返青的季節裡,散發出一股股在城裡極少能聞得到的爽心氣息,城 裡人覺得到了這樣的地方,就算投進了大自然的懷抱。 每年這時節到小北山來春遊的人,大多是以家庭為單位。那天中午余宣和米梅 兩個陌生的家庭能合併到一起野餐,完全是因為兩家孩子的緣故。余宣的兒子和米 梅的女兒在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玩成了好朋友,鑽進了梨花盛開的梨園。後來沒 多久,兩個孩子在梨園裡被幾個農家孩子欺負了,又哭又叫,驚動了他們的父母。 事後,孩子們的家長就認識了,坐在一起說東道西。那天他們分手時,米梅的丈夫 高田軍和余宣交換了名片。米梅一家是開車來的,一輛白色的桑塔納,而余宣和愛 人張春芹的交通工具是兩輛摩托車。米梅一家走了以後,余宣的兒子跟他要那張名 片,余宣就給了兒子,兒子看完後給了母親張春芹,張春芹看了幾眼就揣到了口袋 裡。這以後,余宣就再也沒見過米梅一家人。直到去年開春,余宣一家又準備去小 北山春遊,這時他們的兒子便想起了米梅的女兒,跟余宣要那張名片打電話。余宣 皺著眉頭,回憶著說那張名片沒在我手裡呀。於是兒子想起來了,名片在母親手裡, 就跟張春芹要,張春芹也是一臉回憶地對兒子說,都一年了,誰還能記住那張名片 哪裡去了,但架不住兒子鬧,就假模假樣地東翻翻西找找,結果自然是沒影兒的事, 惹得兒子把嘴噘得老高。 轉出這條街,兩個人什麼也沒能買,倒是天南海北地說了許多話。 在一條過街天橋上,余宣抬起頭,望著不遠處的一幢高樓說,我就住在那個賓 館。 米梅望著余宣說的那個賓館,問,那是嘉楓賓館吧? 余宣說,對對,是嘉楓賓館。 兩人步下過街天橋。余宣埋頭走上裡崗路時,跟在他身後的米梅猶豫了一下, 但沒停下步子,悠著手裡的休閒包跟了上去。 余宣跟米梅說了他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從市民特徵、建築風格、交通狀況一直 談到購物環境和商業活動,這叫米梅覺得余宣原來是個很細膩的男人,對事物的觀 察有種獨特的敏感,比自己強多了,自己常來這座城市,但自己對這座城市卻說不 出什麼來,感覺這裡跟A 城差不多,就像是A 城的影子,或者A 城是這裡的影子, 哪兒都是樓房,哪兒都是人群,哪兒都是忙忙叨叨的出租車。這樣一想,米梅就覺 得余宣這會兒正朝著自己的心裡走呢。剛才在商業街上,儘管他也說了不少話,但 那會兒自己對他的感覺好像是隔著什麼,不像現在這樣清晰而生動。米梅的心裡有 點亂了,米梅想到了前年春遊的事…… 後來,兩個人在嘉楓賓館旁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下站住了。 余宣看著米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怎麼轉到這兒來了? 米梅只是笑,什麼話也不說。 余宣覺得熱,更覺得渴,就紅著臉說,要不,上去坐坐,喝點水? 米梅歪了一下身子說,也好。 余宣沒想到米梅沒拿啥腔架就接受了自己的邀請,他明白剛才自己只不過是說 了一句客氣話,用來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罷了。 往賓館走時,余宣的步子都邁飄了,目光落到哪兒都覺得哪兒亮堂。當來到賓 館的旋轉門口時,一個肩上挎包手裡拎包女人跟余宣打招呼,眼光在米梅身上落了 半天。女人問余宣什麼時候走,余宣心裡嗵嗵地跳著,有點口齒不清地說明天走。 女人又瞥了一眼米梅,跟余宣說了聲再見,就一臉怪笑地走了。 她是南京的。余宣側過臉跟米梅說。 我看她挺有意思的。說罷米梅就回了一下頭。 以前不認識,是這次開會認識的。余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解釋。 米梅看看余宣,恰到好處地笑笑。 余宣按了一下電梯的上行鍵。余宣住在十七樓上。余宣有房間的鑰匙,他沒有 驚動服務小姐就把米梅領進了房間。 午後的陽光正沖著房間的窗戶,余宣放下手裡的東西,過去把那層紗簾拉開。 接下來他去衛生間洗了手,回來後給米梅沏茶。 米梅的目光落到了靠窗的那張床上,剛想開口,就被正看著她的余宣搶了先, 余宣說,那張床空了,人昨天晚上就走了。 米梅嗯了一聲,把目光從床上移開。 見米梅可能有些拘緊,余宣就把電視打開,拿過遙控器遞給米梅。 米梅接過遙控器後,順手拿起桌角上的一摞子會議資料,放到兩條大腿上翻起 來。 你熱吧?熱我把空調打開。余宣說。 米梅抬起頭,沉吟道,方便的話……我想沖個澡。 余宣稍稍一愣,跟著馬上說,方便方便,衛生間裡什麼都有,你沖吧。 米梅拿起放在床上的手包打開,從裡邊取出一個塑料袋。余宣不動聲色地看著 她做著這一切,心說她那個塑料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呢?想著想著,余宣就把臉想 紅了,心跳也一下子加快了。米梅彎下腰時,余宣就看見了米梅的一段裸露的後腰, 肉緊繃繃的,還有光澤,余宣想那是因為她這會兒彎腰吃力的緣故。到這時,余宣 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差不多能夠到嗓子眼了。 米梅脫下了腳上的淺棕色皮涼鞋,從櫃架裡拿了一雙一次性拖鞋換上。 米梅給余宣的鼻子留下了一股輕淡的軀體氣味後,就進了衛生間。 聽著衛生間裡嘩嘩啦啦的流水聲,余宣直覺得體內的什麼東西也在嘩嘩啦啦地 響著,沒多久他就把自己搞得很恍惚很衝動,坐在簡易沙發上皺著眉頭硬著脖子, 一副使大氣力對付什麼的樣子。 為了驅走體內要命的響聲,余宣拿到了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大後,不停地 轉換頻道。他知道自己現在很失態,為了控制住情緒,他一遍遍地在心裡罵自己, 罵得很難聽,後來他居然把自己罵笑了。 余宣拍拍腦袋,提醒自己不要太緊張,不要胡思亂想,這麼瞎折騰不是沒事找 事嘛。他把自己說服了,選了個新聞頻道,目光在屏幕上穩當住了…… 米梅走出衛生間,身上還是那套衣服,濕漉漉的頭髮貼著頭皮,發梢上滴下來 的水珠,洇得胸前到處都是水印子。余宣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 他剛剛安靜下來的心又有點雜亂。 水還行吧?余宣這是找茬兒說話。 不錯。米梅甩甩濕發,把手裡的塑料袋放回手包裡。 喝茶吧,你的茶都涼了。余宣用手背碰了一下米梅的那個茶杯。 米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你也沖個澡吧,看你熱的。 沒事,我不熱。余宣動了動身子。 那是我把你嚇出了一頭冷汗?米梅的聲調很快活。 余宣一摸額頭,那上面的一層汗珠就被他的五個指頭抹碎了。余宣的臉一熱, 嘟噥道,沒覺得熱呢。 那是什麼好電視,叫你這麼著迷呀?米梅望著屏幕說。 余宣從米梅的眼神裡,感覺到了一種叫他神魂顛倒的東西。余宣的胸腔裡一陣 轟鳴,余宣的身子輕輕地哆嗦起來。 沖一個就涼快了。米梅避開他那有點發燒的目光。 ……當余宣開始洗身上那個很不聽話的東西的時候,余宣一下子明白了下面將 要發生什麼,而且將要發生的那個事情會進行得很自然。其實,從她走進賓館的那 一刻,呆會兒將要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是註定的了,怪就怪自己的悟性太差,對這 方面的事兒沒有靈感,繞了一個大彎子才搞懂。 意識到從現在到那一步,任何拐彎抹的言行都是多餘的時候,余宣從衛生間裡 走出時就沒把進去後脫下來的衣服再穿上,而是在腰間圍了一條桔黃色的浴巾。想 著將要發生的那個事情,余宣並沒有昏頭昏腦,這從他摁下屋門鎖的動作裡就能看 出來。 擁抱、撫摸、接吻,一直到上床,這一切都像余宣想到的那樣,不需要任何語 言導航,就進行得自然而準確,就像他和他的愛人,她和她的丈夫。事實證明這確 實是一次很有質量的做愛,他很快樂,她很癡醉,都對彼此滿意…… 陽光從他們的身上滑過去,現在他們身上的光澤是軀體的自然亮色,富有生命 的質感和韻味。 此時樓底下的大街上,似乎還很熱鬧,人群的嘈雜聲和塞車的笛聲在半空中碰 撞著。 余宣聞著她的體香想,晚上是不是應該找個好一點的飯店請她吃頓飯呢?也不 知她今晚不回她妹妹家行不行…… 要不是這會兒米梅的手機響了,余宣還會想下去。 米梅坐在床邊上,幾下就把該上身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然後才拿過手包摸出 手機。 嗯,沒事,你說吧……嗯,好,我這就回去。米梅收了線,把滿眼的目光都擱 到了余宣臉上,余宣感到心裡一熱。 我妹妹打來的,問我是不是找不到家了。米梅說著攏起了頭髮。 余宣想起來,米梅制止了他,說你休息吧,我走了。 余宣還是坐了起來,有點著急地說,你頭髮還沒幹呢,你這樣出去弄不好要感 冒的。 米梅笑笑,聳聳肩,拿起手包,盯著余宣,半天才說,晚上沒事,給夫人打個 電話。 餘宣揚起臉,皺著眉頭,感覺她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 米梅就在余宣犯糊塗的時候,走出了房間。 米梅都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余宣還在床上發愣,他似乎覺得米梅走得過於匆忙, 使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顯得有點神秘。余宣下了床,把浴巾圍到腰上,點了一支煙, 抽著來到窗前。眼底下的街道,又窄又短,如蟻的行人和如蟲的車輛在上面擁擠著。 他渴望看到米梅的背影,但他知道這很困難。他有點傷心,他覺得米梅跟自己有了 肌膚之親,米梅就該把她的手機號給自己留下來。 晚上會餐。 儘管走了一部分人,但場面還是很熱鬧,有人醉得連桌都沒下去。有個從唐山 來的女人,逮誰跟誰喝,喝得舌頭像是剛從冰箱裡取出來,余宣擋她一杯酒時,她 就把大半杯幹紅葡萄酒倒到了余宣的脖子上,惹得人人都笑。沒少喝酒的余宣,心 情正鬱悶,叫唐山女人這麼一鬧,就沒在酒桌上硬撐著,提早回到了房間,鎖上門, 沖了一個澡。米梅的影子,在他腦子裡晃著,他仍在想著米梅為什麼不給他留個聯 絡號碼。 ……後來余宣看見了給愛人買的那身套裝,眼神跳了幾下,之後就覺得愛人的 臉孔方不方正不正地在眼前轉悠起來,他想自己的眼球在疼,仿佛正在給幾粒砂子 磨擦著,他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揮了揮。 余宣閉上了眼睛。余宣在黑暗中心裡一拱一拱的,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那會兒 跟米梅做的事對不起愛人,心裡的內疚頓時襲到了被酒精潤紅的臉上,不由得心慌 起來,像是這會兒他的愛人就站在門外。他搖搖頭,憋了一陣子才喘出一口長氣。 一通的無聲自責過後,余宣心裡一哆嗦,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會兒米梅說的 那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晚上沒事給夫人打個電話……余宣越琢磨她這句話越 有所指,不像是一句不痛不癢的閒話。接下來他心裡一緊,他突然感覺到米梅的這 句話其實是在暗示自己什麼,因為他在回味中嘗到了她的那句話裡有一股苦澀的味 道。余宣畢竟不是個笨人,他把她的那句話琢磨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清楚了她所暗 示自己的東西是什麼了,但他還是不大情願相信她的丈夫跟自己的愛人能有什麼… …可是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就像是找不到自己跟米梅…… 余宣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愣了好一陣子,才摁下了那個開機鍵,手機笛一聲 就開了。余宣用快捷鍵調出家裡的電話號碼,摁OK鍵發射出去。 家裡的電話剛響了一聲,余宣就忙不迭收了線,心裡怦怦狂跳。 余宣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手機,半天才垂下頭……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