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玉米地的迷亂 孔德鵬 旺子終於控制不住,向惠撲了過去…… 紅彤彤的夕陽撞在山尖上的時候,旺子甩了鐮刀,一屁股坐到草地上。綠綠的 水草間,晚露已在漫漫地洇濕草葉了,泛起潮潮的涼氣。旺子望著遠山,太陽似乎 刹那間給山尖碰碎了,仿佛王老師講桌上那瓶紅墨水,一下子潑在天空,天空就倏 地給晚來的風吹燃了。若在幾天前,此刻的旺子則剛剛登上前邊那座山的山頂,旺 子會扶扶肩頭的書包,尋個草多的地方,沖著粗壯的草稞痛快淋漓地撒泡尿。而這 時候,惠就在下山的路口處等他。惠的耳朵豎得直直的,待旺子趕上惠時,惠一張 臉早已紅暈暈的,似染了天邊的晚霞。旺子就不由分說地拉起惠的手,朝山下的村 子走去。 無數個這樣的黃昏柳笛似的掠過旺子的耳穀,旺子煩亂地隨手撿起塊土坷垃, 用力朝山下投去,土坷垃劃起一條優美的弧線,眨眼間沒入草叢,無聲無息。山窪 處的村莊裡,縷縷炊煙嫋娜著身子躥上來,霧一般。 那天,旺子收拾好碗筷伏在桌上寫作業,娘坐在炕沿兒上就著昏黃的油燈光納 鞋底,娘不時地拿針在頭髮裡劃拉幾下,娘說,旺子,明天就別去上學了,你也不 小了。旺子就止了筆,瞅娘。娘又說,你爹走得早,這日子還要咱娘倆慢慢過的。 旺子再看看盈盈閃動的燈光,眼睛突地一亮,仿佛也要泛出無比燦爛的光暈來,於 是旺子緊緊握住筆桿,又埋下頭去做作業了。娘輕輕歎息一聲,旺子卻聽不見了… …次日一早,旺子便早早來到上學的路口,惠來了,旺子就把昨晚寫好的作業本恭 恭敬敬地捧給惠。旺子說,惠,你把這個本子交給王老師吧!就說我從今天開始就 不去上學了。惠睜大一雙眼睛望著他。旺子又說,吃了飯我要跟娘去鎮上買只綿羊, 我要把羊羔養大的。旺子說話的時候,一臉秋天的凝重,惠就點點頭,把旺子的作 業本接了,翻開來去看,卻是旺子工工整整抄寫的魯迅那篇《狂人日記》。惠不由 得抬頭看了看旺子,說那我上學去了,就轉了身。旺子目送惠的身影爬上山頂,便 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回了家。從此,旺子便擔負起了放羊的重任。 太陽已經落山了,連同天邊的火燒雲,坡間的玉米發出咯吧咯吧的拔節聲,仿 佛旺子體內骨骼擠碰的聲音。旺子就站起身,對著暗淡的遠山啊啊地喊了兩聲,聲 音越過山谷,石頭一樣撞擊在對面的山脊上,又蕩回來,蕩得旺子雙耳嗡嗡的。旺 子就把一堆堆的草裝進筐,牽了羊。羊咩咩著不願走,旺子用力拽了一下,羊才戀 戀不舍地告別了草地。旺子一抬頭,冷丁裡發現七叔正威嚴地立在他面前,旺子便 怯怯地喚了聲七叔。七叔黑黑的臉上生滿了密密的麻坑,雙目卻刀一般直直地朝他 心裡戳去,旺子不由得又喊了聲七叔,就朝山下去了。到了山腳,天已黑盡了,旺 子回過頭朝山上望去,黑漆漆的山坡間,旺子只望見一點火花星星似的忽隱忽現, 旺子知道,那是七叔在吸旱煙了。 臨近家門,旺子忽見自家的柴門閃了閃,就加快了步子,到了柴門口,街裡就 傳來一聲高一聲低的狗吠聲,聲聲仿佛扯著他的心,旺子不由心裡激靈一下,似受 了風寒。旺子推開柴門,院裡靜靜的,雞圈裡一隻不安分的雞撲楞了兩下翅膀,旺 子就摔了筐,將羊羔拴在木樁上,又倒出些草扔到羊腳邊。旺子進了屋,娘正坐在 炕沿上。旺子喚一聲娘,娘才起了身,旺子說娘我去盛飯了,就去盛了,然後坐在 炕上呼嚕呼嚕地喝粥。娘說旺子,明天跟娘一塊下地吧,棒子也快熟了。旺子點點 頭,小莊就來了。旺子草草吃了飯,小莊就把旺子拉出屋,咬著旺子耳根嘀咕了半 天。旺子搖頭,說七叔守夜哩。小莊把頭一擰,說眼下田都分了,七叔是守慣了夜 改不了那毛病,不礙事的。旺子皺了眉,還想說什麼,小莊就一把拽了他,又從自 己家尋了兩個袋子,一路朝山田裡去了。 風爽爽地撲在懷裡,並不冷,旺子還是下意識地緊了緊領口,小莊就眉飛色舞 地說起跟尖尖燒棒子的事。小莊雙目灼灼閃亮,仿如天空裡閃眨的星星,將旺子一 步步引入一種迷離而美妙的境界。旺子吸了吸鼻子,好像真的聞到了燒棒子的香味。 眨眼間到了山坡,旺子又遠遠望見了七叔那尖尖的小窩棚,七叔坐在棚前的空 地上,跟前兒燎燎地燃著一堆篝火,藍藍的火苗蛇一般扭動著柔韌的身子,旺子一 顆心倏地又提了起來。旺子說,七叔還未睡呢。小莊捅他一下,說別怕。兩人就溜 進了玉米地。旺子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地看了一眼七叔,七叔正叼著煙杆煞有介事地 吸煙,火光映得七叔一張生滿皺紋的老臉紅彤彤的,七叔目光怔怔地盯著突跳的火 苗。旺子心裡一怯,腳下不知給啥物絆了一下,嘩啦一聲,旺子與小莊同時撲倒在 地。旺子張開嘴想學兩聲鳥叫,卻忽地給小莊捂住了嘴巴。黑暗中,旺子和小莊看 見七叔從火堆旁站了起來,沖著他們潛伏的方向喊了一聲,誰呀?旺子頓時嚇得魂 飛魄散,一雙眼睛驚恐地盯住七叔。恰在這時,幾隻麻雀撲楞著翅膀竄上天空,遠 去了。玉米地又恢復了沉寂,唯有陣陣的夜風撩撥著七叔的火堆,發出呼呼的聲音 敲打著沉沉的夜。七叔便回了窩棚取出酒壺來,不大會工夫,七叔又唱了起來:春 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音破寂寥……旺子和小莊靜靜地伏在地上,屏了呼吸,直到 七叔的嗓音漸漸悠緩,兩人才直了身子悄悄潛入深處,一人一個口袋,躡手躡腳地 劈起棒子,那樣子,仿佛不是在劈什麼棒子,而是在從樹樁上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個 個汽球,又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生怕一不小心而碰破了汽球。漸漸地,七叔的戲 文軟成一攤爛泥,旺子和小莊的耳邊便再也聞不到七叔的聲音了,就只顧雙手胡亂 地掰劈,嚓喳嚓喳的折斷聲雜亂地響起來,兩人就不管不顧了。直到沉甸甸的一袋 棒子壓上肩,旺子才感覺心裡充實了許多,兩人就踏著漆黑的夜路尋到背面山坡間 點燃了火。當白嫩的玉米燒成一片焦黃,旺子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惠,不覺心裡動 了一下,於是抬起了頭。不知何時,月亮已拱出雲層,彎彎的像娘割麥的鐮刀。旺 子想,那要是一隻小船該多好呀。旺子想著,兩隻眼睛便閃爍而迷離了。 回到家,娘已睡了,旺子沒驚動娘,一個人悄悄回了房。偷棒子的事,旺子也 沒讓娘知道,因為旺子有旺子的想法。第二天上午娘下地後,旺子由內屋將一袋棒 子背出來,搭著梯子把棒子一個個曬在西屋房頂上。暖暖的陽光流瀉下來,旺子立 在梯子上,望著陽光裡一枚枚黃白的玉米果,心頭的欲念越發堅實。 中午燒飯時,旺子就挑了兩個老些的棒子扔進灶堂。娘由地裡回來,見旺子已 做好了飯便笑了。旺子就更加勤快,匆匆吃了幾口飯就一推飯碗,說娘我去給羊羔 割些草去。娘眼角的魚尾紋就愈顯顫動,娘說歇歇吧孩子。旺子不聽,趁娘不備從 灶堂內取出燒好的棒子埋進筐底,又在上面蒙了一層青草,便出了門。走到以往上 學前路經的山坡時,旺子停下來,旺子沒去割草,卻一屁股坐到地上。約摸有一頓 飯的工夫,惠來了。惠背著書包,頭輕輕搖晃著,嘴裡哼著一首山歌,旺子聽了, 心裡有些顫動。惠走近了,見是旺子,就說旺子你割草呢。旺子點點頭。惠說,旺 子,王老師老是提你,要麼,你還是回去上學吧。惠說話的時候,兩條睫毛一閃一 閃的,仿佛有什麼晶瑩的東西要眨出來。旺子果斷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會回去了, 我要養好多好多的羊。旺子看一眼惠,從筐底取出兩個焦黃的棒子,旺子說給。惠 說你留著吃吧,我娘常給我吃煮棒子的。旺子不吭聲,兩隻手又朝前伸了伸,惠就 接了。黃黃的棒子暖暖的,仍留著灶堂的余溫,惠就對旺子眨眨眼,旺子就開心地 笑了。旺子一直目送惠上了山頭,才彎下腰一把握住了鐮刀。旺子感覺體內有一股 充盈的氣流一直湧上手心,於是把鐮刀甩得飛快,眨眼的工夫,滿滿一大筐草就割 好了。旺子背著草朝山下走,卻迎面撞見了七叔。七叔仍叼著那個舊煙杆,旺子叫 聲七叔,七叔嗯一聲,雙眼一翻露出許多的白色。七叔直直地盯著旺子,盯得旺子 一根脊樑骨上直冒熱汗,刺刺地難受,旺子卻顧不得抓癢了,掂一掂肩頭的草筐, 踉蹌著下了山。 推開門,旺子還沒放下筐,就見村長由屋裡晃出來。旺子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院 裡,目光冷冷地盯住村長一雙三角眼。村長走過來拍拍旺子的頭,乾笑著說,小兔 崽子倒挺她娘能幹的。旺子肩膀一晃,草筐摔到地上,險些碰到村長的腳上。村長 朝邊上一閃,罵了聲狗崽子,遂哼著小曲出了院子。這時候,娘已站在院裡。旺子 發現娘的頭髮雜亂地披在腦後,目光幽長而空茫,旺子張張嘴,又閉上了。旺子不 由抬起了頭,遙遠的群山間,一隻烏鴉倏地竄起,箭一般地刺向遠方。太陽斜斜的, 像個瀉了黃兒的雞蛋。 旺子開始頻頻去偷棒子了。有了前一次的經驗,旺子的膽量越來越大,有時劈 棒子還會故意弄出些聲響,七叔卻是充耳不聞,依舊飲著白乾,一面往火堆裡加柴, 一面沙啞著嗓子唱那幾句《春秋亭》。只是小莊面對旺子無邊的欲望而膽怯了,旺 子勸過幾回,小莊縮著目光擺擺手,旺子就懶得理會他了。旺子把一大袋一大袋的 棒子扛回家曬上屋頂,曬乾了,就收回屋,等到夜深人靜娘的鼾聲響起,旺子就一 粒粒地將棒子粒捋下來。堅實的棒子粒仿佛旺子日漸成長的身子,發出骨骼與骨骼 相互擠碰的哢吧聲。旺子望著滿盆的棒子粒就像是望著一盆金子,兩隻眼睛灼灼地 放出一片神采,旺子眼前就浮現出一片燦爛的暮秋,莊稼落了,旺子把棒子賣了, 從集上買回許多的羊羔,羊群漫散草地,不時咩咩叫著,旺子就甩了一下牧鞭,啪 的一聲響,鞭梢兜住西天的太陽,噗的一聲便碎了…… 終於,旺子偷棒子的事給娘知道了。這天,旺子照例取了袋子出門,在門口娘 攔住了他。娘說這麼晚了,你還去哪兒呀。旺子說我去找小莊。娘歎息一聲,說旺 子呀,別再去偷棒子了,聽娘的話吧。旺子心裡一驚,看一眼娘。娘撫了撫頭髮, 說別去了,旺子。旺子很快就鎮定下來,說娘你不知道,我要掙錢,等秋後我要去 集上買好多好多的羊,等這些羊長大了就可以剪羊毛賣了,那時候你就不用下地幹 活了。娘說了聲旺子,就軟軟地落下淚來。旺子將胸脯一挺,說娘你就不用操心了, 然後雄赳赳氣昂昂地大步走出了家門。 旺子鑽進棒子地,正欲劈,就見山路上一團黑影閃了閃,接著一星火花磷火般 一跳,旺子就悄悄趴到了地上,腳步聲就近了。旺子看見村長趿拉著雙破布鞋朝七 叔的方向走去。村長喊,七哥,沒睡麼。七叔扭轉頭來,說村長啊。村長就偎到火 堆旁,接下來的話旺子就聽得模糊了。旺子趴在潮濕的草葉上,涼涼的夜露就順著 葉莖滴到臉上,旺子伸出舌頭將露水舔去,火堆處就傳來村長乾巴巴的尖笑。須臾, 村長起了身,說天涼了七哥,早些歇吧。七叔說村長好走,路黑咧。布鞋的趿拉聲 就漸漸近來,到了旺子潛伏的地方,村長忽住了腳,朝旺子所潛藏的方向看一看, 將煙頭甩過去。煙頭劃起一道弧線,流星一般墜落草叢。村長哼著小曲遠去了,旺 子又靜等片刻,一直到又凝成一片沉沉的漆黑,野野的草稞間,蟋蟀的奏鳴又時斷 時續地唱起小曲,旺子才站起身,輕輕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旺子開始手腳熟練地劈 棒子。棒子的枝葉已經很寬大了,不時嘶嘶地劃在旺子的臉上、身上,癢癢的澀澀 的,旺子覺得十分刺激,仿佛啞語講播員吞食了興奮劑一般,手底下越發地歡快, 哢吧哢吧的棒子與枝體分裂的聲響再次激活旺子體內的血脈,旺子感覺胸口嗵嗵地 跳動,像過年時七叔敲響的鼓點,於是旺子便踏著這鼓點一路過關斬將。袋子終於 滿了,又滿了,旺子只好強收了手腳,用細繩將袋口勒緊。上了路,旺子剛走出了 幾步,忽覺得似缺少了點什麼,就下意識地削尖了耳朵去聽,才發覺是不聞了七叔 那軟搭搭的唱腔。旺子回轉頭,看見七叔的火堆塌了下去,不時有幾條細細的火蛇 努著力探探頭,又一下子縮了下去,火堆軟成一攤暗紅臥在那裡,七叔盤腿坐著, 頭垂在胸前。七叔睡了,旺子想,七叔一定是累了,也醉了。 遠遠的,旺子看見自家院裡仍亮著燈火,便知娘還未睡下的,一定是在等他咧, 於是急匆匆推開柴門,左腳剛剛踏進門坎,旺子就聽見了娘屋裡傳來啪的一聲響, 接著是一片雜亂聲,仿佛有人在打架。來不及藏好袋子,旺子順手將滿滿一袋子玉 米甩到地上就朝娘的屋子奔去。到了近前,旺子抬腿,一腳將屋門踹開了。門開處, 旺子一眼就看見了村長。村長赤裸著身子,雙手攥住娘的胳膊,正趴在娘身上。這 時村長也看見了旺子,旺子就躥上去抓村長,給村長胳膊一擋,震得旺子噔噔後退 幾步,一屁股跌坐地上。旺子爬起來,雙手插腰,雙眼虎視眈眈地瞪著村長,仿佛 要從眼睛裡瞪出兩柄利劍一直刺入村長的胸膛。村長已下了地,慢悠悠地穿衣裳。 村長說,小崽子瞪我幹啥,你他娘偷人家的棒子,我不過偷偷你娘,咱倆沒啥兩樣。 旺子一聲不吭,只是虎虎地盯住村長。旺子咬緊牙關,腮幫一鼓一鼓的,像只雙腿 立起的青蛙。村長穿好衣服,點燃支香煙走到旺子面前。村長奸奸地笑了兩聲,然 後伸出左手在旺子臉蛋上狠狠地擰了一下。村長說,看不出你個小崽子,還真他娘 有點種。旺子一偏腦袋,就發現了牆角的斧頭,搖曳的油燈下,斧頭似浸過毒液的 利劍,發出一股幽暗的冷光。旺子奔到牆角,雙手掄起斧頭舉到胸前。斧頭一遇燈 光,便突的反射出一片光亮,映得旺子一張小臉更加煞白。旺子橫眉冷對,嘴角朝 上撇了撇,騰地沖過去,卻不料給娘攔住了。娘顧不得赤身露體,一把抱住旺子就 哭了。村長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身出了屋。旺子依舊威風凜凜地站在那,上、下牙 齒發出嘎吧嘎吧的碎裂聲,仿佛地裡的棒子斷折的聲音。娘奪下旺子握緊的斧頭, 伏在床上哭了。旺子感覺大腦一片空茫,唯有牙齒咬碎的聲響尾隨著他回到了自己 的房間。旺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雙目圓圓地瞪著漆黑的空間,直瞪得屋頂上簌 簌地落下一層塵灰,旺子才閉了眼。娘屋裡的燈也熄了,夜又復原了寧靜。月亮悄 悄拱出雲層,灑下一片銀灰,而旺子已經睡了。 第二天,旺子便聽說七叔死了。旺子是聽惠說的。那時候,旺子正立在院門口 的柴垛邊挑撿乾柴,惠背著書包走到他身後,輕輕喚了聲旺子。旺子回頭,見是惠, 就又把頭扭了回去,繼續挑撿乾柴。惠眨吧眨吧黑亮亮的大眼睛,說旺子,七叔昨 晚死了,是在火堆旁死的。旺子心裡就一愣怔,想昨晚七叔還跟村長說話哩,咋說 死就死了呢?旺子撿柴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俄頃,旺子回過神來,去找惠,惠早已 上學去了,旺子就把要說的話又咽回了肚裡。旺子想,七叔死了,就像去年麻爺一 樣,兩眼一閉就不見了。然而到了晚上,當旺子背著袋子走進棒子地的時候,雙腿 卻像受了風寒似的抖起來,總感覺似有兩道冷冷的目光盯咬在背上,脊樑骨生生地 發冷。旺子就朝七叔的窩棚望去。漆黑的夜裡,旺子只望見窩棚的幾根木柱橫橫豎 豎地凸現著,火堆不見了,七叔也不見了。旺子丟下袋子就跑了。旺子沒有回頭, 一聲烏鴉的鳴叫卻牢牢地佔據了旺子的心頭。 旺子從此不再去偷棒子,夜晚便一下子空落了。旺子睜著兩隻閃閃的眸子,黑 暗中就想起了屋角的斧頭,暗藍的斧頭光便一下子滲透了旺子的身心,旺子不由打 了個寒顫,就想起了村長乾癟的笑臉,於是旺子對著暗沉沉的夜空罵道,狗日的村 長,我日你祖宗。旺仔也只能夠如此反復地暗罵村長,白天在村街裡撞見了他,旺 子就瞪圓了雙眸去刺村長的小眼,村長卻只是乾笑。旺子在村長走遠之後,就對著 地上狠狠地吐口唾沫,罵上一聲狗日的。大多的時候,旺子就翻出那些偷來的棒子 粒,一把一把地撫摸,旺子就又懷想起那些棒子被掰離時的哢吧聲,連同村長猙獰 的面孔,一同化作紫色的液體注入了旺子的血脈,旺子就一天天感覺到身體的膨脹, 無數條血脈蚯蚓一般在身上亂爬,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還有那個尿尿的小東西。 這樣的時刻,旺子就伸展開四肢,骨頭與骨頭就擠在了一起,發出了一陣又一陣清 脆而堅實的莊稼拔節聲。 七叔死後,這片山地一下子清寂了許多,旺子照舊牽著羊羔來放羊、割草,暖 暖的陽光從午後的山頂上瀑布一樣流瀉下來,旺子一夜的煩躁就給秋日的日頭消去 了。像個酒足飯飽的醉漢,旺子倒在綠綠的草地上,看著藍藍的天和白白的雲,旺 子就笑了,嘴裡就輕輕地漾出一首歌。 旺子,你幹啥哩? 旺子斜眼,見是惠,就坐了起來,心情舒暢的旺子就說,惠,你咋沒上學呢? 惠笑笑,說,今天是星期天,我來給牲口割些草。 旺子一欠身,一個小東西跳了一下,旺子瞅見是只大蚱蜢,於是躥過去抓住了。 惠湊近前,說啥呀?旺子就將蚱蜢遞給了惠。惠伸手抓住蚱蜢的兩條大腿,嘴裡歡 快地喊道,挑水。挑水。蚱蜢便頭朝下悠去,又抬起頭,這樣一下又一下地跳。停 了,惠又喊。如此反復幾回,惠就笑了。惠笑的時候肩頭一晃一晃的,旺子發現, 惠的胸脯也一顛一顛的。旺子就忽然間想起了娘,又想起了惠的爹——村長,再看 看一臉笑態的惠,一個念頭倏地跳進旺子的大腦。旺子說,惠,好玩嗎?惠點點頭。 旺子說,這東西能吃的,以前我爹就給我逮過,在火上一燒,焦黃焦黃的,比豬肉 都好吃。惠睜著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不覺咽了口唾沫。旺子說,走,咱們去抓吧。 惠眨眨眼說,哪兒有那麼多蚱蜢呀?旺子用手一指,對著不遠處茂盛的玉米地說, 惠你看,那邊的地裡有好多的。惠順著旺子手指的方向去看,卻望見了一片燦爛的 陽光。旺子就拉起惠的手,朝那片陽光走去。這狗日的陽光,真他娘耀眼。旺子在 心裡說著,不覺已到了深處,旺子就停下來了。旺子看著惠,那莊稼拔節的聲音又 爬出來,牢牢攫住了旺子,旺子就一把抱住了惠。惠掙著雙臂往外推,旺子的雙手 卻鐵鉗一般箍著。旺子一臉陽光地說,惠,你別怕,你爹跟我娘好,那麼,咱倆也 得好的。惠瞪著一雙迷惑而驚恐的眼眸望著他,就發現旺子已不是往昔的旺子了, 不覺間,幾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淌下來…… 暖熏熏的風拂過來,吹得滿山的玉米葉嘩啦嘩啦地響,而大山卻靜止著,哲人 一般傲對深秋。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