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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28歲的春天
      
                                        甘薇
      
          28歲對一個女子來說是不是意味著春天沒有了?
      
          一
      
          我在28歲那年的春天突然就不能喝酒了。
      
          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夜晚,那天我沒有化妝,一點妝也沒有化,沒有粉底,也
      沒有胭脂,沒有睫毛膏,只有嘴唇上有一層薄薄的潤唇膏,潤唇膏是沒有顏色的,
      透明的,所以那天晚上的我看上去相當透明。在我28歲那年的那個春情勃發的晚上
      我是透明的,臉上很乾淨,表情很空曠。
      
          我就是帶著這副表情走進了小黑的酒吧。在那裡我遇到了我的舊情人,老張。
      我記得我還喝了很多酒,跳了一會兒舞,在舞池中央,我像個左右搖晃的陀螺一樣。
      
          後來我就回家了。
      
          早晨醒來我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然後我接到我的舊情人老張的電話,他問我: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躺在床上咕嚕:哪有的事呀?
      
          他說你昨天晚上淚眼朦朧含情脈脈,你怎麼啦?我覺得……你是有點想我了。
      
          我說不可能!我就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如果你有幸看見我做了那是因為我醉了,
      我醉了!
      
          我掛了他的電話。
      
          然後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關於我喝酒以後的事,我想了一會兒,我發現——我
      什麼也想不起來啦!從某個動作以後,那個動作可能是我伸手去拿杯子,可能是我
      站起來去上廁所,也可能是我看見了某個熟悉的人,揮手跟他打招呼……總之這以
      後的事我就全不知道了。
      
          就是這樣,當我發現自己在酒醉以後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的時候,我決定不喝酒
      了。
      
          從那時開始我還發現我除了不記得喝酒以後的事還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我都漸漸
      地不記得了。這就是我在28歲的春天發生的事。
      
          二
      
          那一年我28歲。但是我不覺得我的28歲有什麼風華正茂青春當頭的感覺,相反
      我認為我的青春就是在和稀泥,越和越亂,有時候我甚至感覺自己簡直就是亂世佳
      人。當我胡亂地撞到一堆同樣亂糟糟的人群中的時候,當他們表情麻木與我擦肩而
      過的時候,我偶爾會想到我的與眾不同,當有人跟我說這個城市越來越混亂的時候,
      我就說,亂得好,亂世出佳人,比如我。
      
      
          但是自從那天早晨醒來發覺自己酒後失憶,我對自己亂世佳人這個定義也模糊
      起來了,我想我一定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否則無以為證。
      
          這想法開始讓我驚慌不安。
      
          我又打了電話給老張,即使讓他覺得我舊情綿綿也在所不惜。結果電話通了以
      後,他在那頭髮出幽幽的歎息,一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在電話裡發出幽幽的歎息,
      唉——他說,沙沙,你不覺得我們也該出來聚聚?晚上去小黑的酒吧怎樣?唉——
      
          我支支吾吾,我說再說吧。
      
          我不想去小黑的酒吧,我不能去任何人的酒吧。因為我不能喝酒,我要是喝了
      一點點酒的話就更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如果喝酒讓我失去記憶的話那麼喝酒這件
      事情本身就沒有了意義,除非我故意要忘記什麼。除非我認為忘記這件事情讓我感
      覺輕鬆自然,讓我高興。
      
          問題是我並不高興。這就好像一個人的生活不管好也罷壞也罷,不管怎樣他總
      是健全的完整的,但是突然被人從中攔腰截斷,讓他沒有了自己的前半生,即使知
      道有過存在過也是漆黑一團,而他的後半生又是一片迷霧,不知所終。
      
          這就是我的問題,我在那天早晨醒來,接了一個電話,又打出了一個電話,發
      現自己的前半生正在離我而去。
      
          三
      
          我懷疑自己以前是個舞蹈老師。
      
          有圖為證。我在一個抽屜裡撿到幾張舊相片,其中一張是我站在一群十幾歲的
      女孩子中間,女孩們身穿沙裙,展開雙臂,仿佛正做著一個怒放的姿勢,而我站在
      她們中間,被她們圍繞。我臉上的笑容就好像站在一個玫瑰園裡,她們是紅花,而
      我是綠葉,綠葉正需要紅花來陪襯。
      
          在另一張舊相片裡關於我與老張過去的愛情也得到了驗證。相片裡老張一手扶
      著我的肩,一手高舉酒杯,旁邊還坐了一些興高采烈的男人和女人,這些人有的看
      上去很面熟,有的就完全陌生。不過這張具有歷史性意義的照片起碼有三個以上的
      好處,那就是,第一:它證明了我與老張曾經親密地坐在一起的事實(是否戀愛還
      需考證,因為一個男人在那種場合將一隻手搭在身旁一個女人的肩上不足為奇);
      第二,它證明了老張這個人不是假冒的,就是說我在酒吧碰到的老張與第二天跟我
      通電話的老張以及從前與我親密無間的老張是同一個人;第三,我對我的過去有太
      多好奇,我可以直接去問老張,因為他一定知道,如果他不肯說,我可以去問他的
      朋友,比如照片的最右邊坐著的這個女孩子,笑容燦爛,明眸皓齒。
      
          剩下的幾張相片在我看來就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了。有一張是一片灰濛濛的
      大海,另外一張是灰濛濛的大海邊上幾艘灰頭土腦的打魚船。照片背後沒有時間,
      地點,沒有任何背景和線索。正如我的現在,失去記憶,模糊方向,是一個沒有過
      去的女人。
      
          現在我知道了,一個人應該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點給自己留下適當的紀念,
      這個道理也許很多人早已明白,所以他們無須提醒,一到了什麼風景名勝的地方他
      們就抱著一個牌坊或者蹲在一塊大石頭下面擺出笑容姿勢來合影留念。
      
          但是我不會,我離群索居,孤芳自賞。
      
          現在我迷失了自己,這就是我孤僻成性所要付出的代價。
      
          我曾經是一個舞蹈老師,我還曾經與一個叫老張的男人走得很近,懷疑有戀愛
      的可能性,也許還有更深一層的關係,比如同居,同床共枕,或者同床異夢?
      
          四
      
          你離開我已經三年了。
      
          老張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的。
      
          你還好嗎?他問我。
      
          我說不上話來。如果我說我很好,明顯就是假話,因為我目前的生活正在和稀
      泥。如果我說不好,就必須解釋說不好在哪裡,沒有工作還是沒有錢,或者沒有男
      朋友,前面兩個就不必再提了,否則我怕老張以為我要開口跟他借錢,如果是後者,
      老張必定會以為我在懷念他了,他一定會有所得意。
      
          我仔細端詳坐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他跟照片上的樣子出入不大,但是明顯胖
      了,眼角有魚尾紋,笑起來像一張揉得很皺的牛皮紙,而且是那種展開來就破綻百
      出的牛皮紙,滿是漏洞。現在我們坐在一家琴聲叮咚的西餐廳裡,周圍衣香鬢影,
      而他卻在大口大口地喝一種難喝的啤酒,看起來再過半個小時他就會醉了。
      
          所以我很小心地說,我們那時候真是很開心啊。
      
          他說,哦,是啊!然後咕隆又是一大杯。
      
          我把那張惟一的歷史見證拿出來,我說你看我們那時候笑得多漂亮啊。我把照
      片推在老張的面前。
      
          老張注視著這張照片,然後慢慢地低下頭去,時間過去25秒鐘,他再抬起頭來,
      我看見他眼睛紅了。
      
          他說,一字一句地說:可惜小紅離開了。
      
          小紅離開了。他的眼睛看著照片上最右邊的那個女孩,笑容燦爛明眸皓齒的那
      個女孩。
      
          五
      
          三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的以前,老張是一家著名廣告公司的創意人員,當年的
      他朝氣蓬勃活潑生動。他熱愛自己的廣告事業,每天奔波在客戶與形形色色的老闆
      之間,他性格爽朗,笑聲如雷貫耳聲震屋瓦,三言兩語就把那些難纏的客戶說得服
      服帖帖。
      
          總之他是我們這個城市在發展中期的成功人士。
      
          他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遇見了我,他跟我說,我們正好需要一個廣告模特,你
      有沒有興趣?
      
          當時的我果真是一間中專學校的舞蹈老師。白天我帶領二十幾個班的學生跳健
      美操,其餘時間組織一個學校舞蹈隊,排練一些比如大紅棗兒甜又香之類的舞蹈好
      在元旦校慶或是教委領導來視察的時候有一班女孩子可以抹紅搽綠翩翩起舞。
      
          我跳了整整兩年的健美操,排了整整兩年的大紅棗兒甜又香,剛開始排練的時
      候我們學校56歲的胖子校長老站在窗外,到了學校有什麼請領導吃飯喝酒的活動他
      就要叫上我,他總是示意我坐在他的身邊,他說,李老師啊,你知道我們學校是多
      麼關心你們年輕老師的成長和生活嗎?尤其是你,你是我們學校第一個專業出身的
      舞蹈老師,你可千萬不要辜負眾望啊!一邊說一邊用他寬厚的手掌拍著我的肩頭,
      好像欲語還休。於是這個時候一張飯桌上的人都舉起酒杯說,來來來,李老師,和
      王校長喝一杯,要謝謝校長對你的關心啊。於是我經常被一幫老頭子灌得幾乎爛醉
      如泥。
      
          這情形持續了一年有餘,直到那一天晚上我去參加小黑的家庭派對,在那裡我
      遇到笑聲如雷貫耳聲震屋瓦的老張。我那時愁眉苦臉,鬱鬱寡歡,穿一條一直拖在
      地上的紫色長裙,手上一刻不離地握著一隻酒杯,已然醉醺醺。我看見老張在我對
      面撥拉開人群健步如飛快若流星一直走到我的面前,停下,他問我:我們需要一個
      廣告模特,你有沒有興趣?
      
          那天晚上我還認識了小紅,她是小黑的女朋友,但是我發現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從沒離開過老張的身影。老張高大魁梧,小紅嬌小玲瓏。
      
          六
      
          後來我和老張,小黑和小紅,四個人常常在一起。
      
          關於這段時期我記憶模糊,老張好像也沒有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的意思,他只
      是又歎了一口氣。那口氣給我的感覺仿佛是逝者如斯乎,不必再提。
      
          老張跟我喝了那次酒以後,我沒有再遇到過他。我早就發現這是一個奇怪的城
      市,當你命中註定要與一個人相見的時候,你即使躲在自己家的廁所裡那個人也會
      找上門來;如果另一個什麼人與你緣分已盡,那麼你們即使面對面碰上了也完全看
      不見,何況你根本就遇不上。一個人能再次或三番五次地遇見自己的舊情人的機率
      是千分之零點幾。而一個人能遇到自己新的戀情的可能性卻是隨時隨地。
      
          我說了我在發現自己神經不健全有暫時性失憶症的時候我決定不喝酒了。那一
      年我28歲,正值青春,卻總感覺年華已逝。這以前我好像已經喝了很多年的酒,也
      許酒精終於把我的腦子給徹底燒壞了。
      
          見過老張以後我有好多天沒有出門。我呆在家裡,餓了吃餅乾,渴了喝涼水。
      就這麼無所事事。後來我就發現自己有了便秘的毛病。一開始我也不太搭理這事,
      等到我發現自己在廁所裡坐著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我開始把一些平時沒有看完的
      書、雜誌、報紙一樣樣慢慢搬進了廁所裡。
      
          我就是這麼坐在廁所的馬桶上聽到了門鈴的聲音。
      
          我打開門,門口是個年輕人。他說,我來看看你好點沒有。那天你在酒吧喝醉
      了,是我送你回家的。
      
          哦,原來如此。
      
          我說,那好,你先坐會兒。然後我轉身回到廁所的馬桶上。但是我並沒有讓他
      多坐一會兒,兩分鐘以後我把廁所的門打開一條縫,我說,喂,你可不可以給我倒
      杯水遞進來呀?
      
          他把一杯水從門縫裡遞進來。我接過來,又說,再點一支煙好嗎?謝謝。
      
          後來這個長相老實普通的年輕人就常常出沒在我家了,他說你叫我阿凡好了,
      平凡的凡。於是這以後我們家經常出現的場面是,我在電腦前寫字,阿凡就盯著電
      視機;當我在廁所裡發愣,阿凡會敲敲廁所的門,問我,你要不要喝水,或是吃點
      香蕉?
      
          阿凡告訴我說,在小黑的酒吧裡有一張我的照片,黑白的,簡直美不勝收。他
      說,在真正認識你以前,我就愛上你啦。
      
          所以我說如果你命中註定要與什麼人相見的話,即使你躲在自己家的廁所裡那
      人也會找上門來。
      
          七
      
          我再次去到小黑的酒吧,我並沒有打算在那裡能遇到什麼人。因為反正我見著
      了也叫不出名字來。
      
          我在小黑的酒吧裡果然見到一張黑白照片,被木頭的相框框著掛在酒吧角落的
      一面牆上,照片中女人的長髮在空中狂舞翻飛,眼睛周圍塗了濃濃的黑色眼圈,膚
      色蒼白,嘴唇微張,臉上掛著一種模糊憂傷的笑容。一盞斜斜的射燈發出微弱的紅
      色光線忽明忽暗地照在她的臉上。
      
          我當時就大聲驚呼,老天!這是我麼?!
      
          那會兒你們都在哪兒呢?我問小黑。
      
          小黑低頭擦著玻璃酒杯,半晌才說:還提這些幹嘛呢?都是過去的事啦。他抬
      頭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說,那麼,小紅呢,她去了哪裡?
      
          小黑突然沖我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他說你這是怎麼了,小紅死了已經三年了。
      然後他帶著淒涼的神情轉身走開了。
      
          八
      
          多年前的一個春天,四個年輕漂亮的人有一次去海邊遠遊。本來他們是兩對戀
      人,他們非常快活,在星光下的沙灘上他們友好團結,和睦相處。海風潮濕溫暖,
      他們在那裡拍了很多照片,用黑白和彩色的膠捲輪流拍,他們當時說這麼美的照片
      有一天一定可以載入史冊流芳千古。他們跟當地漁民買來新鮮貝殼,他們坐在濕漉
      漉的沙地上剝著海鮮堅硬的殼,喝本地啤酒,後來他們都有些困了,他們就躺在沙
      灘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其中兩個人被上漲的潮水給弄醒了,淩晨一點的海灘又冷又濕。這
      兩個人站起身,他們同時發現——另外一個男人和另外一個女人,他們不見了。這
      剩下的兩個人就開始沿著海灘一路尋找,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那個女人的長
      裙已經被潮水濕透可以擰出又鹹又苦的海水來,他們在一塊巨大的海邊的岩石前站
      住了,他們目睹了一個現場。儘管當時星月暗淡,視線模糊。
      
          接下來這四個人在岩石上面發生了爭執,混亂之中其中一個女人推了另一個女
      人一下。她推了她一下。
      
          後來回到城市的只有三個人,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據當地警察的結案報告,其中有個女人失足從岩石上跌到海裡去了,當時風聲
      呼嘯,潮水正退,一切轉瞬即逝。
      
          這是我聽來的一個故事。
      
          九
      
          我在28歲那年的春天,只塗了一層薄而透明的潤唇膏,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小黑
      的酒吧。
      
          我喝了很多酒,然後像一個陀螺一樣地舞蹈,然後我遇到了我那三年未曾謀面
      的舊情人老張。我跟他說,愛情原來是一種傷害,我們不如忘記它吧。
      
          我還轉過頭去對著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年輕的男孩說,如果什麼都忘記了,人生
      豈不是很美好?
      
          他說是啊,真美好。
      
          就是這樣,當我站起身的時候我已經搖搖欲墜,然後那個男孩跟我說,你住哪
      兒,我送你回家吧。
      
          後來他告訴我他叫阿凡,平凡的凡。
      
          關於那天晚上在酒吧裡發生的事我說過的話我都是在以後的時間消磨裡聽阿凡
      講的。據他說當晚我把手裡的大部分酒都潑在一個高大男人的身上去了,我還對著
      酒吧牆上那張我自己的照片淚眼婆娑。
      
          這個叫阿凡的年輕人以後就經常出現在我的家中,在我28歲那年我既不是舞蹈
      老師,也沒有再做廣告模特,更不是什麼亂世的佳人,我常常坐在自己的家中用電
      腦寫字,有時候這些文字換來的錢只足夠我一個月裡光吃餅乾盡喝涼水,我不能碰
      任何的酒精,因為酒精讓我失憶,餅乾和涼水又讓我便秘,在我寫字的時候阿凡在
      看著電視機,當我坐在廁所的馬桶上發愣的時候,阿凡會倒杯水遞進廁所裡來,有
      時候他還會敲敲廁所的門,他會問我,你要不要吃根香蕉呢?
      
          而他對我說過的最衝動的一句話就是:在我還沒有真正認識你以前,我就愛上
      你啦!
      
          但是你說一個人能夠隨便愛上另一個人嗎?這怎麼可能呢?
      
          所以有時候我就跟他說,你全搞錯了,你暗戀的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
      我,那個女人已經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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