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讓生命飛翔起來 季棟樑 解玉說我在夢中飛起來了,那種感覺特別好。 解玉坐在七層高的樓頂上,點了支煙。這是他無數個相同的早晨中的一個。城 市里是沒有風的,只有各種各樣湧動的氣流,只有上到這樣高的樓頂,才能感覺到 風。他點煙點了三次才點著。解玉深深地吸了一口,讓煙穿過氣管抵達內臟,然後 通過鼻腔緩緩流出來。樓頂上有許多石子,是經過粉碎的那種,很勻稱地灑著。陽 光下有些像散落的碎小的鑽石,閃爍著晶瑩的光澤。解玉向下看看,人似蟻隊,車 如流水,都裹在一層灰濛濛裡忙亂著。太陽是盛夏的太陽,因為有風,不再像樓下 那樣逼人了,倒有些親近人,讓人感到溫馨。 風像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理著解玉,他向天空看了看,天空除了太陽,再什 麼都沒有,只是要比向下看稍稍清亮一些。解玉的目光就有些游離,他又點了支煙。 其實他並不會抽煙,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不抽煙到底應該幹些什麼? 這時候他看到一隻鳥向他這邊飛過來,他心裡動了一下。好久沒有看到鳥了。 那鳥似乎也很游離,像是不知道自己要飛到什麼地方去一般在上空打著旋旋。它似 乎是想要落到樓頂上來,可在接近樓頂時,它又一振翅膀飛上天空去了。它鳴叫一 聲,又鳴叫一聲……解玉用手遮住陽光看看,不是麻雀。是一隻比麻雀大又比鷹隼 小的那種。兩隻翅膀時而平攤時而上下扇動。解玉想它一定是失群了。鳥旋了幾下, 終究沒有落下來。不久,它叫了一聲,便飛走了。解玉覺得有些失落,儘管這只鳥 的飛翔他並不是太滿意,在他注視過的鳥中,飛翔是十分美麗的一種姿態,但那畢 竟是飛翔。只要是飛翔就是美麗的。他想或許是因為失群,影響了這只鳥的飛翔。 解玉抽完第二支煙,看看表就開始下樓。 在街上攔了一輛出租,向紫陽集團而來。 紫陽集團大樓的造型就是一個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陽的形狀,一棟18層的半圓形 大樓,他的父親解長春是這裡的老總。 解玉走進大廳的時候,兩個保安攔住他,他說找解長春。兩個保安用別樣的目 光打量了他一番,問他有沒有預約。他說沒有,保安說對不起,請預約了再說吧。 他說我是他的兒子。兩個保安打量了他一番便不敢怠慢,向裡通報了一下。之後便 將他恭恭敬敬地送上了電梯,並領著他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裡。 父親的辦公室裡煙霧繚繞,沙發上坐著兩個人。他的父親沉著臉子正對著那兩 個人說我說過多少次,不要急於給他們打錢過去,你們長的是豬腦袋?一個人說他 們來過好幾趟了,有一次他們都跪下來了,怪可憐的。父親說跪下你們就受不了了, 就可憐了?你們都是優秀黨員,是菩薩?我曾經給人下跪,還抱過人家的腿呢,可 是誰給過我錢。一個人說他們工人三個月沒有發工資了。父親說三個月沒發工資就 該我們給他們發?那我們把這裡辦成慈善機構算了。兩個人就不再說話了,父親每 句話都是拍著桌子說的。最後,父親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下次要這樣,你們通通 給我滾蛋,媽的,再犯類似的錯誤,全給我滾蛋。 於是兩個人起來就走了。 兩個人出門後,父親像一隻發威的豹子在地上走來走去,最後坐在了板椅上, 將頭穩穩地放在靠背上,深深地呼吸一口氣,然後悠悠地吐出來,從身上掏出五百 元錢扔到桌子上說還有別的事麼? 解玉停頓了一下說我要三萬。 父親像被利錐刺了一下忽地直起了身子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解玉說我要三萬。 解玉加重了口氣,他掏出一支煙來點了。 父親像一隻發威的豹子從沙發上躥起來,撲將過來,將他剛剛點著的煙打落在 地上,又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說媽的好的一點都學不到,壞的倒一點都不少地 學會了。 父親又回到位子去了,他點了支煙,又將頭穩穩地靠在靠背上說闖下什麼禍了? 解玉說我們班艾蓮的父親得了大病,要做手術,得十萬,我們學校捐了幾萬了。 父親說嘖嘖嘖,看看我解長春的兒子多能,一下子就捐三萬!媽的,你以為老 子的錢是街上到處都飛的塑料袋,一彎腰就撿上了! 解玉說文曉的父親是個賣鵝頭的,他一下子就捐了兩萬。 解玉看著吞雲吐霧的父親說同學們都知道你在我們班裡是最有錢的,老師也說。 父親把頭直起來說我是最有錢的還是你是最有錢的,你逞什麼能?之後把頭靠 了過去。 解玉擰了一下脖子說我沒有多要,我一分錢都沒有多要! 父親說你自己去弄呀!媽的,這世界上到處是錢你去弄呀! 解玉說艾蓮和我同桌坐了三年。 父親說坐了三年咋了,現在親兄弟還一個給一個挖坑哩,夫妻還同床異夢哩! 這時間來了一個電話,父親抓起電話,問了兩聲後就開始罵人了,邊罵邊從口 袋裡又掏出一遝錢來說就這些了,你走吧。 解玉看看那錢,轉身走了。臨出門的時候他聽父親說你馬上就畢業了吧,一畢 業同學就沒有意義了,你十八了吧,該明白這個世界了。 解玉沒有回頭。 解玉走在大街上,有些頭暈噁心,他不知道是不是在父親的房子時那煙熏的了, 還是什麼緣故。 學校離父親的公司並不遠,因此他繞了道走,他怕經過學校。 事實上他們已經放假了,只不過學生還沒有離校罷了。 他站在大路的一邊看著學校,學校在周圍高樓林立中顯得破舊滄桑,甚至有些 尷尬。解玉隔著鋼筋圍牆看到同學們都在校園裡踢足球、打排球、跳繩,有說有笑 的。 他與學校背道而馳。然而,他剛一拐彎就看到艾蓮。艾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好在她是低著頭走的,沒有看見他。他躲在電杆後面,看著艾蓮經過。艾蓮的背影 十分的疲憊,仿佛背著很大的包袱的過客。她始終低著頭,仿佛腳下的路很不平整。 她就這樣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流中。 艾蓮消失了,解玉點了支煙,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他的眼睛給一雙手蒙住了, 他掙脫那雙蒙住眼睛的手一看,是文曉。 解玉遞給文曉一根煙,文曉說你抽煙了?文曉沒有接煙。 文曉說西山來了群鳥,看不看鳥去? 解玉站起來說一群鳥? 文曉說有上萬隻吧,電視都報道了,你沒看? 解玉搖搖頭。 西山在城外,兩個人打了的,便往西山來了。 西山掩映在翠樹蒼柏之中,遠遠地就聽見鳥鳴,看見鳥起起落落的。 他們向山上爬去,他們看到了鳥群,只是一種鳥。 解玉看看,就是他在樓頂見到的那種鳥。 解玉說只有一種鳥。 文曉說當然是一種鳥了,如果有幾種或者幾十種鳥,那是自然的,可現在我們 這個城市一共才能見到幾種鳥?連麻雀都不多見了。 西山並不高,他們很容易就到了山頭上。 那些鳥就棲在樹上,忽而飛起,忽而落下。 這種鳥以前這個城市有,像這樣大群還沒見過。 解玉說它們只是經過我們的城市。 文曉說當然,它們一定在他們生活的地方遭受到了威脅。 他們看著,這些鳥只是起起落落,叫聲十分的嘈雜。 一位父親領著兒子站在他們不遠的地方,兒子見到了這麼多的鳥非常高興,因 此不停地跳躍著,兩個小胳膊像兩隻小翅膀上上下下地扇動。孩子忽然回頭問他的 父親為什麼人就不能像鳥一樣飛起來呢? 父親說人要飛起來那還了得? 孩子說我要飛起來,我要飛起來。 於是那父親就將孩子舉起來,將孩子高高扔起,一下,又一下,孩子在空中兩 只手就像翅膀一樣扇動著,就快活地笑著,那笑聲也有些像鳥鳴了。 父親累了,將孩子放在地下,摸摸孩子的頭,孩子就把頭揚起來。 解玉想那孩子在父親撫摸下心裡一定很滋潤。 看了一會兒鳥,文曉說大群的鳥最沒看頭,沒個飛翔的樣子,連鳴叫也是噪音。 於是他們便一起往山下走,在經過那小孩時,解玉伸手在孩子的頭上摸了兩下,孩 子揚起頭說你摸我頭幹什麼? 解玉沒有回答。小孩又說我的頭只有我爸才能摸。 解玉臉紅了一下,頗有些尷尬。 兩人走了一陣子,文曉說回家吧。 解玉在回家的路上想父親應該摸他的頭的時候在幹什麼呢?他不用想都知道, 那時間父親忙於和母親吵架,然後出去喝酒,把自己喝成一堆爛泥,母親就像拖豬 一樣將父親拖到門口,然後罵上一陣,再踢上一腳。 解玉現在一個人住在奶奶住過的房子裡。 他從記事起就住在這個房子裡,從開始的六口人住到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先是爺爺走了,那時間他只有4 歲。爺爺只有53歲。爺爺得的是胃癌,剛剛發現的 時候做手術就能活下來,可是沒錢,只好看著爺爺一天一天給病痛折磨著。有一天 爺爺讓他拿老鼠藥來。他不知道爺爺要幹什麼,爺爺說他肚子裡鑽進一隻老鼠,快 把他的心吃光了。他打了個哆嗦,想那是多麼可憐的事情啊,那時間家裡的老鼠就 是多,而且都是大老鼠。他的衣服、鞋襪動不動就讓老鼠咬爛了。奶奶說他的耳朵 幾次都差點讓老鼠吃掉了。母親常常以此借題發揮,以老鼠罵父親。他就拿老鼠藥 來,並且把開水用兩個杯子倒來倒去給爺爺倒涼,看著爺爺吃下去。然後就替爺爺 掩好被子。爺爺從懷裡摸出五塊錢說他想吃餅乾,讓他去買。等他買回餅乾時,爺 爺已經死了。 後來,又是母親走了。從他記事起,母親就一直在跟父親鬧,一次一次地鬧, 常常罵父親是個鳥人。他不明白,難道父親會飛麼?可是他從沒見過父親飛過。父 親沒了工作後,母親就罵得更勤奮了。有時間一天就要罵上好幾次。他們一罵架, 解玉就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多餘的,這個時候,他就走出來,從天窗爬上去,坐在樓 頂上看天,看城市。 那時候天空豐富而生動,鳥很多,有鷹、隼、麻雀、鴿子、燕子、喜鵲等,它 們並不成群結夥的,一隻、兩隻,最多也就十幾隻。鳥不成群結夥才會展示真正的 飛翔。因此他觀賞到了鳥不同飛翔姿態。鷹的傲慢、隼的機敏、麻雀的靈巧、鴿子 的舒展、燕子的賣弄、喜鵲的悠閒,他模仿著鳥的飛翔,伸展著兩隻小胳膊,在樓 頂上飛來飛去,他就會忘記家裡正在進行的戰爭。在夜晚,他就看天上的星星和街 上的燈火,看著看著他就睡著了。這個時候他就做飛翔的夢了。各種各樣的飛翔的 夢。常常總是奶奶將他喚醒背他下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文曉。有一天 文曉爬了上來,他們就一同看鳥,一同學鳥飛翔,學鳥鳴叫,成了朋友。後來又成 了同學的。 有一次母親和父親又吵了起來,之後父親扇了母親好幾個嘴巴,母親的嘴都流 血了,頭髮像風中的麻一樣混亂,母親就提著一個箱子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只是 偶爾寄點錢回來。 母親走後,父親就天天醉醺醺的回來,有一天,父親回來沒醉,他也提了個箱 子真像個鳥人一樣飛走了。 解玉再次見到父親的時候已經是八年後了,父親已經有錢了,解玉記得父親來 看奶奶,奶奶已經在床上睡了三年了,嘴都癟進去了,臉像核桃皮一樣誇張地搐著。 他給了奶奶一千塊錢,奶奶說我不要你的錢,你走吧。可是父親還是將錢放下了, 然後便要走了。解玉就站在奶奶身邊,起初他沒有認出那就是父親,就是老師一直 要的真正的家長。父親走的時候乾瘦乾瘦的,現在已經幾乎比原來寬出了一倍,肚 子也高了起來。直到他將奶奶叫媽的時候,解玉才確認是父親。父親只是用那樣一 種目光看了看他,沒有拉他的手,也沒有摸他的頭,而是給了他一百塊錢,他沒有 接,父親就將一百塊錢放在那一千塊錢的旁邊走了。 奶奶沖著父親的背景說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再別回來! 之後,解玉看到奶奶的眼裡滿是淚水,許久沒有聲息。 父親回來後不久,奶奶就死了。解玉總是覺得奶奶就是等著父親回來才死的。 有幾次,奶奶都說她快要死了,怕是再也見不到你爹了。可是奶奶卻一直活著。有 幾次奶奶問他你夢見你爹了沒?他搖搖頭,奶奶就說是應該的。奶奶又問你夢見你 娘了沒?他搖搖頭,奶奶說應該的。解玉真的沒有一次夢見,他卻只是夢見飛翔。 他對奶奶說,奶奶說人以前是會飛的,想走哪裡翅膀一展就到了。解玉就說那人為 什麼後來不會飛了呢?奶奶說人太壞了,飛到什麼地方都不得安寧,老天就將人的 翅膀收了,讓人靠兩隻腿走路。解玉問這是真的麼?奶奶說當然是真的。說著就摸 摸他的頭,他就感覺到一種東西順著頭髮一直傳遍全身,他就將頭偎進奶奶的懷裡 去了。 父親回來看過奶奶。過了一周,奶奶就死了。奶奶死的時候,解玉一個人在跟 前,他去叫過父親。父親是三個小時以後回來的,等父親回來的時候,奶奶已經咽 了氣。父親回來沒有哭,只是說到了你享福的時候了,你卻死了,真是個窮命,命 窮不能怨政府呀。父親抽著煙把頭搖得像風中的葉子一樣。 解玉在家裡呆了幾天,他又去找父親,這次他是到了父親的家裡。父親現在住 的是二層小洋樓,在紫光別墅區。 解玉想父親不能賴掉這三萬塊錢的。 人都說三萬塊錢對父親來說一點都不多,就是十萬也不多。 解玉知道父親有了老婆,而且有了一個一歲的兒子了。但他一直沒見過。 解玉找到父親家的時候,是黃昏。他看到父親的別墅鍍著金箔一樣的陽光,整 棟別墅宮殿一樣輝煌。解玉摁響門鈴的時候,門鈴裡傳來問話聲:誰。 解玉說解玉。 不一會兒門就開了。是父親開的門。 解玉進門一看,他看到了那個女人,解玉覺得她不像個已經有了孩子的女人, 她比他大不了幾歲。可她分明抱著孩子。 解玉沒有坐,父親說你坐呀! 解玉還是沒有坐,就那樣站著。 那個小母親說你看你這孩子,你父親都說讓你坐你就坐。 解玉沒有坐,他就站著對父親說三萬塊錢對你一點兒都不多。 父親抬起頭看看解玉,說不多,你去弄呀!媽的,這世道怎麼就弄成了這個樣 子了。 解玉說艾蓮的爹沒錢就要死了,有錢就能活下來。 父親說死了就死了,這世界上一天要死多少人,都要我去掏錢救他們麼?我是 上帝還是佛祖還是政府? 解玉說可艾蓮的爹是我同桌的父親,我們同桌坐了三年。 這時那個小母親就說你看你這孩子,同桌坐了三年就坐出三萬塊錢的帳債來了, 沒見過你這樣死心眼的孩子。 父親說你都十八歲了,還這麼不懂事,都是你奶奶教的你! 解玉火了,說你別提我奶奶,我奶奶臨死的時候說叫你永遠不要提她! 他的聲音很大,小母親懷裡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父親也火了,吼道媽的,跟你娘一樣不講理,媽的,啥蟲拉啥屎! 那小母親也火了說這哪裡像個兒子,哪裡像個兒子! 解玉轉身走了出來。他聽到那門在他的身後像兩個大鐵錘碰撞以後合上了。 之後的幾天,解玉沒有到學校去,他一直將自己關在屋子裡,要不就是到樓頂 上去。那群鳥離開這個城市後,天空就越發的寂寞了。 他連文曉也不想見了。 高考開始了,整個高考結束,解玉沒有見到艾蓮。解玉知道艾蓮放棄了高考, 這在這幾年已是常事了。因為對於一些家庭而言考上和沒考上是沒有意義的。艾蓮 的父親需要錢活命,他的母親擺著一個舊衣攤,而她的哥哥正在大學裡讀書,她考 試還有什麼意義呢? 高考結束後,解玉再次去找父親,他想這次不在父親的辦公室裡,也不在父親 的家裡,他要將父親攔在大街上。可是他沒有攔到父親。父親不在大街上走,父親 出現在大街上的時候都是從車裡走下來,然後一頭紮進酒店裡去。 一個華燈初上的晚上,解玉在大酒店門前轉悠著,他想在父親下車的時候攔住, 再不就是走到餐桌上去。他看到父親的車停在一家大酒店的門口,他撲了過去,可 是到了父親跟前的時候,他驚呆了,從車裡下來一個女子,竟然是艾蓮。 就在解玉一呆之間,艾蓮已經隨著父親走進酒店裡去了。 解玉站在那大酒店門口呆癡了半天,他走進了酒店。 酒店太大了,解玉根本不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他問總台的一位小姐紫陽集團 的老闆在哪個房間,總台看了看他說不知道。 解玉說麻煩你給我查一下。 總台小姐說對不起,我們是要替客人保密的。 解玉從酒店裡出來就守在父親的車旁,他等待著父親出來。 可是他等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6 點鐘,父親才從酒店裡出來。 解玉沒有迎上去,因為艾蓮就在父親的身後,他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站在酒 店的赤色圓柱邊看著他們。艾蓮臉色蒼白,兩眼紅腫,她匆匆要走,可是父親拉住 艾蓮,在艾蓮的臉蛋上擰了一把說以後就不會給你這麼多錢了,不過我不會虧待你 的,你的第一次是給了我的!說著將一張百元鈔票塞進艾蓮微微敞著的胸口,並抓 了一把。 艾蓮掙脫父親的手像一隻受驚嚇的兔子一樣,幾下就跑得不見。 父親大笑起來,那笑聲在清早零落的街巷十分刺耳。 解玉從酒店出來的時候,他的嘴角流著殷紅的血,他將血用舌頭舔進去,他覺 得腥膻不已。 他跟隨著艾蓮,艾蓮的步履有些慌亂與疲憊,她似乎始終放心不下自己的背後, 不停地轉回頭來,這讓解玉走得東藏西躲的。來到了醫院裡,解玉像個小偷一樣走 近艾蓮父親的病室。他看到艾蓮的父親昏迷著,艾蓮卻坐在一邊垂淚,那坐姿十分 的頹唐和絕望。 8 點鐘,艾蓮走出病室,走向交費處。解玉看到艾蓮將一匝子錢從那窗口遞了 進去,她的手在發抖。 解玉將自己包起來在屋裡睡了幾天。那個夜晚讓他精疲力竭,他感冒了,發著 高燒,他沒有吃藥,也沒有上醫院,就那樣睡著。在這幾天裡,他夢見自己一個人 走進森林,他飛了起來,他和鳥一起在林間飛來飛去,幾日來他都是這樣的夢。有 一次他夢見自己和奶奶一起飛翔,一直飛向高空。 他就這樣睡著,直到文曉拼命打門將他打醒。 文曉說你有病了? 他搖搖頭,點了支煙。 文曉說你真開始抽煙了。 解玉沒說什麼,屋子裡有一種黴味,他拉開窗簾,陽光就撲了進來,刺得他眼 睛漲疼。 文曉說東門新建的鑫鑫大樓知道麼?48層高,今天開放,有十天的免費登臨期 限,以後將會收費了。 解玉就洗了把臉,和文曉向東門走來。路上解玉問文曉,你做過飛翔的夢麼? 像鳥一樣自由自在的飛翔。 文曉說做過,只是我總是飛不起來,一次都沒有飛起來。 解玉說我在夢中飛起來了,那種感覺真好。 文曉說我相信那種感覺真好。 鑫鑫大樓臨著東陽湖。東陽湖是他們經常去的,東陽湖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一 天一天改變著,現在已是名副其實的臭湖了,雖然政府近幾年多次進行環保,但它 畢竟比不上解玉和文曉在這裡看鳥時那樣的清純了,蹲在湖邊再也看不清楚自己的 面龐了。那時間湖面上鳥起起落落的,現在鳥已經不見了,水是經過化學處理的水, 草也是經過化學催生的草,魚也是經過化學飼料餵養過的魚。在東陽湖,人們才能 感受學化學對人類的重要意義來。儘管人們對化學的東西有著一種本質上的拒絕。 遠遠地他們就看見鑫鑫大樓摘星捧月一樣高聳著,銀灰色的表面鍍著金黃的陽 光,顯得富麗堂皇,氣勢非凡。 免費的東西前總是積聚著海洋一般的人流,當他們走近鑫鑫大樓的時候,立刻 感覺到一種燥熱,由人體的各種氣味組合成燥熱,而人流不規則的流動讓解玉想到 「飽福」門口那口大鍋裡蠕動著的八寶粥。他們隨著人流,像芝麻或者葡萄乾一樣 被裹湧著。一個多小時以後,才輪到了他們登樓。觀光電梯像一隻手托著他們向頂 樓升去,他們的身體立刻有了飛升的感覺。 到了規定的地點——一個圓形的大廳,他們走進了一個大廳,這個大廳四面全 是鋼化玻璃,乾淨的程度讓人覺得什麼都沒有。他們沿著這個大廳走了一圈,通過 玻璃看到的整個城市烏煙瘴氣,只有在這樣的高度他們才看清楚了平日生活的城市 ——永遠處在灰濛濛的狀態之中,他們知道那灰濛濛的東西是什麼,化學有化學的 解釋,生活有生活的解釋。人像蟻蟲一樣,車像甲殼蟲一樣。 文曉說我們的城市太髒了,你看這污染。 解玉說人還能幹什麼呢?我想到樓頂上去! 文曉說怕不讓上。 解玉觀察了一下說能上去。於是他們通過一個顧客免行的標誌躲過了保安的眼 睛爬上了樓頂。 樓頂上顯得開闊多了,寥遠沉靜,太陽也並不是樓內的那種沉悶與燥熱,有些 媚人。 他們沿著樓頂走了幾圈,最後爬在樓沿上,解玉遞給文曉一支煙,文曉點了, 吸了兩口說你父親以後一定會建一座比這更高的樓的。最後又說你父親有這個實力。 解玉沒有說什麼,只是面部搐動了幾下。 這時間他們看到了兩隻鷹,他們平展著翅膀,仿佛一動不動地停在空中。解玉 知道他們在休息,在那樣純淨的高空平攤著翅膀休息才是真正的休息,一定愜意無 比。 解玉看著,許久後那兩隻鷹開始飛翔,他們一直向著高空飛去,越飛越遠,最 後只剩下一個黑點大的小點。 解玉對文曉說人要是從這個地方飛下去一定能飛翔起來的。 文曉看看解玉,解玉的神情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與興奮。 文曉說飛不起來的,因為人沒有翅膀。 解玉說人有翅膀,手臂就是人的翅膀,只不過人不常用退化了。說著他平伸著 兩隻手臂,這樣解玉就從樓頂上飛了下去,文曉看到解玉在空中的姿態像一隻鷹向 下俯衝而去…… 作者簡介:季棟樑,1963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先後在《青年文學》、《人 民文學》、《朔方》、《青春》、《佛山文藝》等期刊發表作品多篇。1997年獲 「全國風味小說聯展」優秀獎。 回目錄 回首頁